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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4期|薛舒:后弄(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4期 | 薛舒  2020年04月15日09:02

穿红色羽绒服的女人又在后弄里跺脚,鞋跟撞击地面,发出“咚、咚、咚”的顿挫声。老张直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

大冷天,在屋外蹦,她这算取暖还是乘凉?老张对床上的母亲说。老张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张嘴,也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心里完成了与母亲的对话。

老张刚喂母亲吃过午饭,准确地说,那不叫“饭”,也不叫“吃”。母亲已经不会吞咽,命还在,一根细细的橡胶管子,从鼻孔插进去,流质食物通过细管直接灌进胃里,这叫鼻饲。

母亲这间房,玻璃窗已经很久没擦,油腻和灰尘凝结在一起,不知道经过多少次雨水的冲刷,划出一缕缕带冰渣的乳白色道痕。老张在玻璃窗里面,红衣女人在外面,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大约3米。

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天。红衣女人手上戴着半截绒线套,挺着厚实的胸,在晦暗的天色下转着圈子蹦跳。羽绒服大约是尼龙材质,随着身躯的颠簸,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老房子是单壁,形同虚设的墙,让老张感觉自己正和门外的女人共处一室,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地摊香水的浓烈气味。她蹦跳了三圈,圆脸盘三次正面朝向老张,红嘴唇微微张开,湿漉漉的艳丽,口里呼出的白汽都要被染红了。老张站在离窗户大约一尺的地方,他没有躲闪,他确定,她的视线无法穿越肮脏的玻璃落到自己身上。他却可以看见窗外的她,很清晰,清晰到细节。

一如既往的红衣,一如既往的浑圆,后脑勺上吊一把油黑肥沃的马尾辫,脸上覆着厚厚的粉,像一只白刷刷的大磁盘,两轮眼圈又分外浓黑,显然画了太深的眼线,眉毛亦是粗肥,茁壮的两条,让老张想到营养过剩的毛毛虫。然后,老张的注意力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她脸上移至胸口,真是非同一般的丰厚,符合微胖女性的普遍特征,并且,是紧绷绷的,体态不松懈,说明还年轻。

老张是男人,他不知道别的男人在注意一个女人的时候,是先注意到她的脸,还是她的胸?当然,红衣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老张一直这么认为。看她的身形和脸蛋,里里外外透出一股强壮的无聊感,仿佛,浑身充满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却又无处施展的精力。

年纪轻轻的,也不出去上班?老张对着墙外的女人问了一句话。红衣女人是听不见的,因为老张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嘴巴已经闭了一上午。

红衣女人在弄堂里蹦跳到第四圈的时候,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从她身后滑过来,链条“嗒嗒嗒”一路响到老张窗前。男人单脚撑地,对红衣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她回答,语速有些快,老张能听见她说的每一个音节,嗓音脆亮甚至尖锐,可是,一个字都没听懂。老张无数次听过她说话,隔着墙听得也清楚,可是每次都这样,听清了,却没听懂。老张断定,那是一种他无法懂得的方言,来自比上海更北,比北京更南的某个不怎么发达的省区。

红衣女人和男人一来一回,三言两语,男人把自行车靠在老张这边的墙上,跟着她进了对面的屋。老木门“咔嗒”一声关上时,老张的心脏跟着揪了一下。

对面的房子也有玻璃窗,与老张这边的玻璃窗面面相觑,大概也是许久未擦了,斑驳、模糊,全没了透明度,却可以看见始终闭拢的土黄色窗帘。窗内的把手上挂着一条三角型内裤,也是红色,宽大、松弛,显然被一个壮实的臀部撑大了,又洗过很多次,失去了弹性。

她喜欢红色,没错,什么都是红色的,老张想。她总是把她的红内裤晾在窗帘与玻璃之间,窗帘闭着,她自己在屋里是看不见的,外面的人却一目了然,仿佛,她把内裤挂在那里,就是为了给窗外的人观瞻。老张是固定的观瞻者,或者叫“回头客”。

其实老张完全可以回避,不去看对面窗户,但他做不到。每次给母亲喂饭、擦身、换纸尿裤……忙活完,直起腰,老张就会站到窗前,看一看后弄的景致。

弄堂很窄,老张从小在这里长大,推开自家的门,跨一大步,就是对面大毛家的门槛。大毛和老张同岁,小时候,他俩就是窗户对着窗户闪镜子发暗号,约好的,闪两下是抄作业,闪三下是溜出去玩。后来他们同一年去了安徽插队,又是同一年回的城……那时候,弄堂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从早到晚穿梭着忙碌的街坊,炸油条的、倒马桶的、生煤炉的、打儿子的、骂娘的,一早一晚最是热闹。后来,一家家都搬走了,买了商品房,住进了设施齐全的公寓楼。老房子空关着,等拆迁,或者像大毛那样,租给外来打工的短期住户,一两千元租金,权作零花钱。

老张没有大毛命好,老张走不了,母亲还活着,他不能把一个瘫了好几年的89岁老太太搬去公寓里住,送护理院又太贵。好在老张退休了,有大把时间,就常年住在老房子里照顾母亲。

现在的后弄,完全不能和早年比了,荒凉、凋敝,没几个门里有人住。老张常常站在窗前往外看,有时候,半天也没一个人走过。一眼看见的,就是对窗的红内裤,隔着玻璃,端正而又壮阔地挂着。

老张没有别的东西可看,只能看看后弄里的风景,如果红衣女人和她的红内裤也算风景的话。看得多了,老张都能区分红内裤与红内裤的区别。今天这一条,显然与昨天晾的不是同一条,昨天的裤腰更紧致一些,颜色更鲜艳一些,说明今天这条更旧,穿的时间更久。这么想着,老张觉得下腹有些燥热,大冷天的,怎么会呢?

老张去了一趟厕所,并没有多少积尿,只放了几滴,淅淅沥沥,不干不净。回到母亲房间,视线首先抵达的还是窗外的后弄。对面的屋门正好被打开,只开了半扇,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从里面闪出来,带上屋门,跨过弄堂,推起靠在老张家墙上的自行车,骗腿上车,一蹬脚,骑走了。

老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自言自语:20分钟,也太快了。

红衣女人没有跟着男人出来,每次有人来,她总会在弄堂里把人家迎进门。人家走,她却不送出来。

母亲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老张日渐像个医生了,插胃管的手法,比护士还熟练。年轻的时候,还是小张的老张在安徽农村做过几年赤脚医生,会打针,会包扎伤口。后来回城,进街道工厂,做的是纽扣加工的活,赤脚医生那两手,荒废了。直到母亲发病,又重新捡了起来。

老张要给母亲插胃管了,一根胃管顶多用六天,今天已经是第七天,该换新的了。老张看不见母亲身体内部的骨骼和器官,他只能看见一层纸片样的皮肤,灰白色,薄得几近透明,却并不柔韧,而是坚脆的,一碰就破的样子。就是这层薄脆的皮肤,包裹着一副依然存活的躯体,每个星期,老张都要通过一根胃管进入躯体内部探视一次。母亲的体内构造,老张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他都知道她的鼻咽腔、食道、气管口、会厌处长什么样。

母亲是个矮小的女人,在床上躺了几年,愈发萎缩得像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女。橡胶管插入的长度,以身体外部距离估算,从鼻尖,到耳垂,再到胸膈剑突,45厘米足够。老张抽掉母亲脑后的枕头,头颅呈后仰状态,然后,他想象中探险的脚步,随着橡胶细管,从鼻孔进入,一点点深入母亲的身体。

那是一条狭窄而又幽暗的隧道,道壁上排布着阡陌纵横的血管,缓慢的脉动带着红色的微光,波纹一样流经,对,就像照片洗印房里的那种红光。老张在红色的微光中小心前行,13厘米,会厌部到了。这是一个关键部位,气管和食管的分界点,活瓣样的会厌阻隔了胃管的继续探入,老张的脚步紧随着暂停。走到这里,是万万要小心的,倘若把胃管插进气管,岂不是要了母亲的命?

幸好母亲已经昏迷,昏迷的人不会有咳嗽和恶心反射,当然也不会有吞咽反射,所以,老张必须托起母亲的头,让她的下颌靠近胸骨柄,然后,躯体弧度显然,活瓣挡住气管,食道随之展露。老张跟随着胃管,得以继续前进,小心翼翼地穿过会厌、食道,最终到达胃部。

老张直起身,松了一口气。吸气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闻到那股气味,来自一副持续进行着缓慢的新陈代谢的躯体。这是专属母亲的气味,蛋白质和汗腺分泌物混合而成,老张从小闻着长大的,他不喜欢,但习惯了。

老张倒了一碗水,把母亲体外的胃管开口端插入水碗,没有冒气泡,很顺利。老张很少会把胃管插入气管,失误率比医院里的护士还要小。因为他只护理一个人,每星期一次,一年53次,三年就是159次。一条走了159次的路,能走错吗?但他每次还是要测试一下。

老张撕了块胶布,把胃管固定在母亲的鼻翼上,随后按程序,用针筒往胃管里注10毫升温开水,接着,再慢慢注入牛奶、苹果泥、菠菜汁、蛋白粉和融化的药混合的流质食物。母亲瘦弱,饭量小,一般人需要200毫升,老张给母亲喂了150毫升流质。喂完饭,老张又注了10毫升温开水清洗胃管,最后用一把止血钳夹住管口,以免空气流入胃里。一顿饭算是完成了,现在,轮到老张自己吃饭了。

老张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捣烂的菠菜,菜汁喂了母亲,留下的筋筋脉脉,加了盐和胡椒粉,拌在面条里,毕竟,筋筋脉脉也有营养。老张吸面条的时候,好像故意要弄出很大的声响,一阵“哧溜、哧溜”,一阵“呼噜、呼噜”,忽而激烈,忽而悠长,居然有回声,仿佛,他是在一间空旷的大厅里吃面条。

这一间房,其实只有15平米,两张单人床,一横一竖,母亲日日夜夜躺在竖的单人床上,老张入夜睡在横的单人床上。三只樟木箱按大小叠成宝塔,墙角的五斗橱上堆着十来包纸尿裤,窗下是一张八仙桌,上面铺排着各种医药用品:搪瓷盘、纱布卷、没拆封的新胃管、止血钳、压舌板、50毫升注射器、棉签盒、胶布、听诊器……窗户左边,是通往后弄的门。

老张很少打开门,他更愿意隔着玻璃窗往外看,看看足够了。现在,老张端着面条站在窗前吃,臀部靠着八仙桌。他不想坐着吃饭,就一碗面条,一个人,有什么必要坐下来吃呢?坐着吃饭,是必须要一家人围在一起,有饭有菜,那才像样。

后弄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过,跺脚的女人也没出现,对面的门户紧闭着,土黄色窗帘照旧没撩开,居然,也没有红内裤,黑色塑料衣架倒是挂在窗把手上。老张看着光秃秃的衣架吃面条,肚子几近饱胀,心里却空空的,好像,没有了红内裤,窗外的风景,整个都失色了。

老张喝掉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脑门上泌出一层细汗,这表示他的生命力还很旺盛。老张其实还不太老,才63岁,虽是退休了,可他时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还会涌动着某些不明所以的情绪。比如,天气暖和的时候,他就有种冲动,想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出去逛一圈,看看街上闲逛的女人。就好像,在农村插队的时候,背着药箱走在田埂上,那些插秧的女人,双脚踩在水田里,露出小腿肚子,污泥斑驳的,像刚从河里捞起来的一段段莲藕,肥瘦色泽,也能比出个优劣。

这么想的时候,老张会忽然眼眶潮红,心里却并无怨愤。老张是17岁那年去的安徽插队,照理他是独子,可以留在上海,但他瞒着母亲报了名。出发那天,母亲追到火车站去送他,瘦小的女人在月台上号哭,呼天抢地,甩手跺脚,眼看着要哭晕了,却始终屹立着,只倔强地把身体扭曲、拉直,反反复复,不倒翁似的。父亲死得早,也没有别的亲戚一起来送,号哭的女人没人劝,只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演绎着一场生离死别的独角戏。

还是小张的老张没哭,对母亲的哭戏,他甚至有种不忍卒视的尴尬。他的座位靠走道,和车窗之间隔着两个女同学。两个女生扑出窗口和家里人拉着手说话,堵住了一大半车窗。那简直成了他的庇护,他躲在她们身后,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任凭母亲在月台上对着车窗上蹿下跳。火车启动时,哭声轰然响成一片,送行戏到达高潮,他终于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火车在移动,瘦小的母亲早已淹没在人群中,他没有搜寻到她,如释重负。

那时候,他想,他总算可以不用闻着家里的气味过日子了。家里的气味,就是封住的煤球炉溢出的煤气味,隔夜剩粥的半馊味,刚晾的衣服滴下的肥皂水味,杀蚊子的DDT药水味……还有,母亲身上那种专有的、令他每每闻到就莫名抗拒的气味。他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没有父亲,没人与他一起分担母亲充沛到满溢的爱,也没人和他共同消受母亲身上时刻散逸的气味。他过腻了那样的日子,像一只困兽,只想逃离。

火车在移动,车窗外的人群在闪退,他感觉到家里的气味正离他越来越远,火车驶出站台的瞬间,他听见邻座有人带着哭腔轻喊:再见了,上海!

他居然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眼泪,然后,他也大喊了一声:再见上海,我自由了!他没喊出声,他是在心里喊的。

他没想到,自由的日子,也是很容易过腻的。

现在的老张,与母亲几乎是寸步不离了,老太太用自己的身体绑架了63岁的儿子。老张的自由,只剩下窗口的一方天地,自由这东西,再一次变得有悬念起来。

面条吃完了,老张准备去厨房洗他那只空碗,转身,听见窗外有“轰隆隆”的声响,由远而近,是摩托车的引擎。后弄里很少有这么大动静,老张把空碗放在八仙桌上,他决定等一会儿再去洗,现在,他要等着摩托车开入他一方窗户的视野。这个声音他认得,自从红衣女人住进大毛的房子,他听到过三次。

轰隆隆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了。

下雪了,才6点半,天光已经亮得晃眼。屋里并不冷,墙上的温度计,红色标记停留在16上。这种天气,老张照理是24小时开着空调的,给母亲擦身换纸尿裤,不能冻着她,只不过电费,这个月肯定要破300元了。

老张起床,穿衣,套上棉拖鞋,站起来,第一眼就是窗户。玻璃上积了一层薄雾,老张走到窗前,手掌张开,贴住玻璃,薄雾瞬间融成水,流出五道水痕。真冷啊!老张咧咧嘴,把手掌拿开,巴掌清晰地留在玻璃上,五根手指滴血般往下淌水。

老张凑在巴掌印上往外看,后弄的老屋房檐上挂着几个冰锥,小拇指般的尖儿。屋顶上,黑瓦的凹槽里积了雪,突出的地方依然是黑瓦,整个屋顶,就像雪后犁过的农田,一畦白一畦黑,没有顶着积雪的瓦楞草,一棵都没有。奇怪了,老房子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不知道哪一天开始,就再也不长瓦楞草了。还有,小拇指样的冰尖尖,也比不上他小时候的冰锥。老张记得,很多很多年前,大冬天的早上,他和大毛拿个丫杈戳房檐上的冰锥,尺把长,刺刀似的。戳下来的冰锥大多摔得粉碎,偶尔接住一根,捏在手里,当冰棍舔。

大毛已经很久没来了,他住在别墅里呢,他的娘老早死了,他没必要回来。老张看了一眼床上的母亲,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声音却没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前些年,老张伺候母亲时,会和母亲说说话,当然是没有回音的,可他还是会说:姆妈,吃饭了,奶粉是进口的,豆豆去新西兰旅游,给你买回来的……

老张对着永远不会给他答复的母亲说话,把所有能说的都说过了:儿子豆豆升职涨薪;儿媳晴晴不生养,做了三次试管婴儿都失败了;自己患了前列腺炎,撒尿淅淅沥沥,不干净、不爽利;还有,和老婆已经很久很久没在一张床上睡了,老婆住在豆豆的公寓里,没有孙子带,天天去跳广场舞;要是老房子拆迁了,我们能得两套公寓房,可是说了好几年都没动弹,不拆也好,要不然老娘你怎么办呢?大毛的女儿嫁了个富二代,把大毛两口子接去住别墅了;租大毛家房子的是个年轻女人,天天在弄堂里跺脚,也不出去上班,喜欢穿红色的衣服……老张没说对面的女人连内裤都是红色的,这话不适合说给母亲听。还有,对面的女人做的是什么营生?不上班也能过日子?这话,老张对自己都不曾说过。

老张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个底朝天,有的话,颠来倒去说了好几遍;有的话,终归不能说出口,哪怕是说给自己听。最后,老张发现,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一个长期说话的人,远比一个长期不说话的人入不敷出。老张觉得,现在的母亲,就是一个最富有的人,她肚子里肯定藏着很多很多话,憋闷着、沉淀着,积了厚厚一层,像黏在紫砂壶内壁上的茶垢,没法洗干净,就干脆不洗了。要是茶壶一直在,茶垢就会随着年代的更替,一起变成古董,越来越值钱。只不过,后人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茶垢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故事,真是可惜了。

玻璃窗上的巴掌印越融越大,五根水痕融汇成鸭蹼状,手指与手指连在一起,窗外的一切看得更清楚了。对门还是紧闭着,上午10点前,红衣女人肯定不会出现。老张有经验,不用上班的人,又何必早起?自然,土黄色窗帘也是不会打开的,起床了也不打开。只是,一大早的,窗帘和玻璃之间,已经悬挂着一条三角形红内裤。兴许,是昨晚挂上去的……

昨天午饭后,老张连碗都没洗,就守在窗前,等着引擎的轰鸣声由远而近。果然没让他失望,一辆风尘仆仆的枣红色摩托车冲进他的视线。骑摩托车的男人戴着大头盔,穿着黑色羽绒服,粗壮的身材,背上还驮个大红包袱。摩托车停下,大红包袱里抬起个脑袋,是红衣女人,整个趴在黑衣男人的身上,两条红手臂环绕着黑衣男人的腰。

引擎熄了,红衣女人跨下车,大圆脸整个露出来,红彤彤的,身材一如既往的厚壮,看着就是干农活出身的女子,只是平日里总亮着一张白脸,身上的乡土气被掩盖了。上海人都说,一白遮三丑。可她那白脸,是涂出来的白,冷风一吹,一脸农民红,土得要死。老张咧嘴笑了,嘴角不自禁地流出三个字:乡下人!说完,心头滚过一丝快感,很有些解气的意思,又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到底气什么。

就是这辆蒙着灰土的枣红色摩托车,就是这个戴大头盔的男人,老张见过两三次。只是,男人从没在后弄里摘下过头盔,老张没见过他的脸长什么样。

黑衣男人跟着红衣女人进了对面的屋,头盔照旧没摘下。老木门“咔嗒”一声闭上时,老张的心脏跟着揪了一下。

整整一个下午,老张时不时地凑到窗前去看一眼,可是对面的屋门一直没打开,直到天黑,一天结束,后弄里再没有别的动静。

他在她屋里过夜了,老张很肯定地告诉自己。其实,来找红衣女人的男人不止这一个,但大多是进屋,关门,20分钟,或者半个小时,门就会打开,这人就会出来,独自离开。老张看见过的,进了屋再不出来的,就是这个开摩托车的人。

这会儿,天已大亮,老张站在窗前,看着对面紧闭的门,以及门边上土黄色帘子遮住的窗。昨晚天黑前还没有挂出红内裤,此刻倒有了。那么,黑衣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昨晚他走了没有?老张不能克制地要去想这件事,心里同时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感觉,一些羞耻感,一些好奇心,一些蠢蠢欲动、愤愤不平,以及,意犹未尽。

手机响了一记短信提示音。老张从枕头下摸出儿子淘汰的“苹果5”,是豆豆的短信:老爸,今天下雪,路不好走,我们就不去看奶奶了。

老张的日子过得有些混沌,他忘了今天是星期六。每个周六,儿子都要带着他的老妈、老张的老伴一起来一趟老屋,看看奶奶,也是来看看老张。

不来了,不来也好,省得他们指手画脚。

……

薛舒,女,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文学刊物。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中国作家》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等。出版小说集《寻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婚纱照》《隐声街》等,长篇小说《残镇》《问鬼》,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等。部分小说被译成英文、波兰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