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4期|荆歌:马德里六题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4期 | 荆歌 2020年04月17日08:50
01
马德里的春天
马德里的春天,花儿开得很艳。但是气候真的是变幻无常啊!突然一阵风雨,就会冷得让人要翻出羽绒服来穿。不过有的人就是不怕冷,他们依然穿着短袖,或者裸露着粗壮的大腿和丰满的酥胸。转瞬之间,阳光又金子一样重重地落下来,晒得人脸发烫。我在家里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客厅里看窗外的天空。它总是有着纯净的蓝,飘浮着又白又干净的云。有人说,马德里的棉花都种到天上去了!云天是大风景,行云仿佛人生,无常而匆匆。可以厚重,也可以轻薄如风。今天下午风雨大作,之后,雨过风止,青天白云又来窗前展开无垠画卷。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餐桌上的酒和银杯,以及花生米。杯酒看云,日子是不见了,还是沉淀了,还是融化在了蓝天里,消散在了微风中?喝吧,老银杯里既有酒的香,也有银的气味。我熟悉这些气味,顺着它们踏上沉醉的小径。路边是鲜花,尽头是坟墓。就是这样,天空倒映出远方的故事,却不让你知道眼前发生的。
02
Usera图书馆
离家不远就是Usera图书馆,它在马德里算是比较高的建筑了。它在一座小山上,白云经常在窗口来来去去,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我经常在窗口打量它,想像里面坐了些怎样的读者,仿佛能听到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因为语言不通,我想里面那么多的书,对我来说应该是完全陌生的,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优雅而冷漠。终于有一天,我走了进去。我自然是看到了塞万提斯,看到了希梅内斯,看到了聂鲁达、马尔克斯、米斯特拉尔,还看到了毕加索的诗集。可是中国书一本都没看到。在世界各地,中餐馆很多,中国书真的很少。
03
西班牙小景
西班牙作家阿索林有一本名为《西班牙小景》的书,薄薄的,1980年代花城出版社出了中译本,是徐霞村和戴望舒翻译的,当时才几毛钱。
我印象中,这是一本细腻、琐碎、陈旧而又敏感、忧郁的书。年轻的时候读它,感到它的情怀和它所描绘的国度,离我都是远得不能再远的。
最近几年,常常来马德里小住,所以又想起这本书。可是,寻遍了书柜,都找不到它了。它哪里去了呢?是被什么人借去一直没有还给我吗?
北京的龙冬兄非常喜欢这本书,他可能觉得阿索林是中国的汪曾褀一样的作家吧,他几次都对我说,你在西班牙啊?写一本阿索林这样的书吧。
我写不出这样的书,但是,我有了重新去阅读他的愿望。隔了这么多年,人生的阅历有了增长,对西班牙的了解,也与年轻时候大不一样了。现在再来读阿索林这本书,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到网上去买,结果买到的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书,只是人家复印了装订成册的。
阿索林生活的年代,是西班牙最不好的年代吧。他19世纪出生,去世的时候,我差不多刚生下来。
很小的时候,我喜欢往城郊跑,去看那些蒲公英。夏天,它们是数不清的太阳;秋天,它们化作一颗颗蓬松且神秘的银球,伴着西风,散得满身、满眼、满心、满世界都是。蟋蟀和我,一道为它们送行。
有一次,和家人说起这些蒲公英时,他们怀疑地问:“哪里有那么多蒲公英?你撒谎吧。”“真的,”我回答,“就在那边,所有的蒲公英,都长在那些小土包附近,那里还有小牌子呢……”
“天,那是人家的坟地!以后不许再去了!”大人呵斥道。
以后,我还是偷偷去那里玩。坟的外面原来竟这样好,坟的里面如何呢?没人知道。我猜,那是一个幽深的境地,没有蟋蟀,没有蒲公英,也没有幼儿园。
“冬天来了它们会死的。”有一年,当我在冬天想到蟋蟀时,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重读这样的文字,我才发现,我记忆中对阿索林《西班牙小景》这本书的印象,大致是没有错。
今天我在马德里,无论是在哪儿,都无法让眼前的图景与印象中的阿索林世界重叠。马德里给我的感觉是生机勃勃的,即使是空旷的街道和空旷的时间,它也一点都不忧郁,它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废话连篇的城市,到处都在喋喋不休,或者唱着有点浮夸的歌。
那么阿索林的这种近乎忧郁少年的细腻,在哪里可以寻找到呢?阿索林不是出生在马德里,但他卒于马德里,应该有许多文字,都是与马德里有关吧。
是不是要去附近的托莱多和塞哥维亚、阿维拉寻找?但是我发现那里也都成了欢乐的小镇,在古典的建筑里,在流淌过漫长时间的街道上,也只有游人的肤浅笑声。
难道对于西班牙来说,忧伤已经成为过去,古典的一切,都只能在博物馆里接触到了?
我和这里的人语言不通,我想即使可以有粗浅的交谈,也不会触摸到阿索林式的忧伤。
胡里奥情歌里的忧伤,还有弗拉明戈里的忧伤,我无法将它们与现实的马德里生活联系到一起。
只有某一个深夜,从远处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哭泣,才让我想起,生活里终究是会有忧伤的。阿索林之于西班牙,他不是过去时,而是一代代人抽屉里隐秘的日记,记录着浮夸世相下面西班牙人深刻的情感。
04
海盗市场
以前每到星期四,我就要去Plaza Elíptica那里的海盗市场,那儿离家不过步行十多分钟,是个热火朝天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最多的就是水果和蔬菜,价格可是真便宜!有的摊位上,一欧元能买到一公斤西红柿。因此所有的人都买买买,我也是。都是打算要把一个星期吃的东西都买足买够了,在冰箱里储存起来。冰箱的空间不够,就把土豆、西红柿这些不太容易坏的东西,直接放在厨房的地上。
在市场上,也会遇见熟人,就要互通一些信息,比方说,哪个摊位上的东西新鲜,虽然比别人略贵一点,但是物有所值;而那对玻利维亚兄弟,最好别去买他们的水果,因为他们会把烂水果夹杂在里面卖给你。
其实每周四买回来的东西,到下个周四又到来的时候,才发现都没有吃完,有时候会剩下很多。那还去吗?还是要去,因为便宜呀!剩下的就不要了呗,扔了,再去买新鲜的。
有一天突然醒悟,其实这样买,一点都不便宜。因为海盗市场和超市毕竟不同,超市的东西,是你确实想要才买的,而海盗市场拖回来的东西,许多都吃不完,最后都是扔掉的。认真地算一下,烂的不少,扔掉又很多,其实是吃亏了,比零零碎碎去超市买要贵了很多。
所以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但是每逢星期四路过那里,还是看到人山人海,有的马德里人是全家出动,你背他扛,把一星期肯定消费不完的水果和蔬菜运回家,就像蚂蚁搬食物一样。有的老头老太,路都走不稳了,每一步皆摇摇晃晃,也推着轮椅,或者婴儿车,去海盗市场搬运食物。
所以得出结论,马德里贪图便宜的人,还真不少。Usera中国人开的百元店里,充斥着大量来自义乌的小商品,我因为在国内见到太多这样的商品,对它们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所以很少染指。但是,它却生意兴隆,马德里人民似乎很爱它,因为它便宜。
我的邻居马丽亚大婶是个吉普赛人,有时候路过她家,她就会把我叫住,让我去买她家里的水果。她家并不生产水果,但她经常向我推销甜瓜、黄桃、西红柿、橙子和草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呢?我猜,多半是她从海盗市场上买来的。不过她卖得很便宜,比超市便宜很多,但我相信,比海盗市场一定略贵,否则她就没有利润了。
只要她叫我,我都会买上几斤,因为情面难却,而且,毕竟比超市要便宜。与海盗市场不同的是,我不会因为太过便宜而买得过多,以致最后因为吃不掉而浪费。
05
露天电影
警察局边上有一块空地,经常会在周五的晚上放映露天电影。
一直以为露天电影是1960、1970年代中国乡镇所特有的现象,没想到今天的马德里,还会有这种群众文艺样式。
银幕不大,其实是投影电视。观众也不多,估计不会满百吧。常常是一家老小,还有推着婴儿车腆着大肚子的女人。他们坐在广阔的天空下,看得津津有味。
天空那样广阔!因为地处一个小山顶上,而马德里又没有高房子,所以四顾夜色,一片辽阔。
有时候黄昏我去散步,也会站在那里看上一看。
电影都不好看,但是站在那里,却有一种别样的乐趣。这感觉,和我小时候在乡政府的广场上看露天电影完全不一样,因为那时候看,可是人山人海。而这个地方,它冷清得怪异,让我莫名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马戏团表演,就是这样,在天远地僻的地方,观众寥寥,银幕上的故事,看上去有几分孤寂,音乐也是绝对的异国情调,与树木青草和花的香味一起在黑暗中弥散。婴儿车里,则不时会发出几声啼哭,顽童也会离开座位逃来追去,大人也并不去管他们。有人点上了烟斗,烟草的香味和一些夜不归巢的鸟儿一起在人们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夜晚的天空依然是那么的蓝,蓝得浓郁而纯净,是宝蓝色吧。还能看到白云,云在黑夜里还是白的,白得像棉花,蓬松而清洁。白云很低,低到似乎要碰着你的头发了。或者你伸一个懒腰,双手就插进云里去了。星星很亮,你要看到几颗就能看到几颗,而移动的亮点,并非星星,而是起降于马德里的航班。因为边上就是警察局,所以不时地有警车开出去,或者开进来。不管是进来还是出去,警车都是没有声音的。但是一旦它们开到小山脚下的大马路上,就会怪物一样呼啸起来。警笛的鸣叫,是在昭示着这个城市的平静呢,还是不安?
偶然有一次,星期五的晚上,警察局边上的小广场上,没有放映电影,而是搭起了一个小戏台。两个马德里小丑,在台上说话说得比Rap还要嗨,语速快到一小时可以将一部长篇小说念完。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当然是听不明白。但是为什么观众们也似乎不明白呢?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他们一点都不为所动,没有笑,也没有掌声。坐在最前面的几个孩子,玩偶一样可爱,她们的表情,是近乎呆滞的。而其他的人,则在忙于吃薯片和嗑瓜子。是的,马德里人和中国人一样爱嗑瓜子,而且他们好像更喜欢到公园、广场这样的公共场合嗑。瓜子壳从嘴里喷出来,飘落到地上,这样确实很潇洒。
经常是,我坐在家里伴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凉的晚风读书,一阵音乐传过来,断断续续,走着调儿,我就知道,今天又是星期五了,警察局边上的空地上,露天电影又开始了。
06
秘密花园
到马德里买房,纯属冲动消费。
那是一个“双十一”,我和几位好友第一次踏上伊比利亚半岛灿烂的土地。蓝天、白云、阳光,以及漂亮的建筑,还有热情的食物,一切都让作为游客的我们感到欣喜。
一位当地的朋友,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马德里的低房价,相比国内的房价涨上天,让我们顿时有了天方夜谭式的恍惚。
于是马上决定去看房,好像房子才是西班牙的珠宝,才是马德里的第一风景。
这套面积不大的房子,位于马德里Usera区一座小山上,它在属于我之前,是一位警察一家四口的住宅。站在小小的阳台上,几乎半个马德里城尽收眼底,红顶白墙的建筑,像古典油画一样展现在面前。
还能看到晚霞千里,还能看到皓月当空,还能看到远方雄伟的瓜达拉马雪山。
我和爱人当即决定,要下这套房子,立刻付了定金。
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国内的女儿,她说:“双十一”都在买买买,你们竟然买了一套外国房子!
因此第一次的西班牙之旅,完全沉浸在买房的兴奋中。仿佛戴上了一副奇幻的眼镜,看什么都是眩目的,又都是不真实的、模糊而虚幻的。
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的飞行,飞往伊比利亚,飞往马德里。
第二次来,就进行了房产交割。中介带我们到了公证处,原来的房东警察先生也来了,他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西班牙大帅哥!一手交钱一手交房,我发现,他的脸上始终都没有笑容。但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不快,反倒让我内心窃喜。我是这么想的,这个房子,他一定很是珍爱,他为什么要卖掉?卖掉总有他的理由吧!但他显然是心有不舍的,那么,我就是捡到了一个便宜,是不是?
是啊,这么好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却结构合理,装修得也非常漂亮,里面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房间的灯光、色调,以及窗帘的选择,都证明了原主人是有非常高的审美格调的。
没想让自己成为马德里人!前世今生都没有,来生也不会。只是喜欢这里的天,喜欢这里的云,喜欢这里透明的空气和到处的绿,以及众多的博物馆美术馆。整个马德里,到处洋溢着艺术的气氛,这是一种新鲜的、轻松的、不受拘束的空气。到这里来,不是来安家,而是来度假,来看看风景,来这个离家万里的“别处”读书写作画画,来享受美好的食物和水以及早已在固化生活里沉睡的激情。
这里毕竟不是我的故乡,这里的语言,这里的风土,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只能作为景物被观赏,而无法成为体温被触摸。
我非常清楚这一点,我们不可能成为马德里人。这几乎只是命运租借给我们的一个远方的园子,我们可以偶尔过来扫去落叶,将这有限的空间擦拭得窗明几净,然后春看花,秋赏月,譬如做一次梦游,权当归一回山林。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对原本新鲜的这一切,熟视无睹,忽而生厌。或者因为山重水复、海遥天远,从而不胜其累,不胜其烦,倦鸟归林,他乡从来都不是故乡。
但是,最初的兴奋,在我的世界里,迟迟没有退去。
回到国内,凡说起西班牙,说起马德里,说起我的房子,我都喜形于色。这儿美丽的天空、文艺的世相,也成为我微信朋友圈晒出来的主要内容。
看到有人对此表示羡慕,我竟有了一点奢望,为什么不让一些好朋友也过来这里,奇景共赏呢?如果能有三五志趣相投、性情相近的朋友,相约同来,携手同归,在这遥远异乡,那真是什么都不缺了!它将是美丽大世界里的一个美妙小世界,它将成为一个异乡的故乡,一个国中之国,一个伊甸园里的特区,一个四季之外的秘密花园。
所以凡有朋友咨询西班牙买房事宜,我必不厌其烦,不厌其详,倒像我就是中介,倒像我就是移民局。我也毫无保留地把熟识的中介推给朋友,以为他们也像我一样会爱上马德里,爱上这里的一切,希望他们梦想成真,希望他们早来这里,一起创造美丽小世界。
四处去看房是有乐趣的,深入一个个马德里人的家庭,看各种不同的房子,看他们迥异的生活情趣,他们房子里的装修,他们摆放不同的家具,他们墙上的画,他们柜子上的照片,他们阳台上的花,他们玻璃柜里的工艺品,甚至他们床头柜上的影碟和枕畔的书。
马德里有太多的好地方,不同的区,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和风范。有的就像在花园里,有的则仿佛与童话为邻。但是,许多地方看下来,我觉得最适合我生活的,还是Usera,因为这里生活方便,可以买到各种需要的东西,可以吃到各种可口的食物,尤其是中餐。
所以我想,如果有更多文化趣味相投的朋友来,每年约好了一段时间聚会于此,非世外而桃源,亦梦却亦真,若前世似来生,那是多么开心啊!
然而人心难测,热心招来是非,果然不是说着玩的。种瓜得豆,助人反遭诬,这样的事是如此无情地从天而降,叫人猝不及防。有人竟然罔顾事实,恶意猜测,泼我一身污水,让我悔恨交加,一时间心灰意冷,顿觉了无生趣。
人的内心,有多少光鲜外表下的阴沟,暗藏着看不见听不到的肮脏臭水呢?
明净的蓝天里没有这些,白云就像种到天上的棉花,一朵朵没有纤毫的杂尘,还有那满街的音乐和笑容,还有那飘着香水味和咖啡香的街道,那挂着小灯笼一样的甜橙的道旁树,这种种的美好中,一不小心,竟泛起了无比的苦涩!
“阳光下的泡沫,一戳就破!”我的脑海里,响起了这句歌词。
呼朋引伴的肥皂泡,突然之间破了,碎了,在南欧的阳光下,不要留下一点痕迹,好吗?
就让我在季节的缝隙中,来到这里,来看雪山,来看碧海青天,来看毕加索和达利,来看甜橙树,来看德波神殿的落日,来看托莱多桥下曼萨纳雷斯河的清波,来看马德里八月的空旷和正午的宁静,来看健美的西班牙女郎,也来看我的孤独!
孤独是必须的,也是美好而安全的。
在这里,我不需要用语言和这个世界交流。我只是一片流云,拂过晚风的清凉;我只是一名观众,闲看马德里的精彩;我只是一个散步者在异乡,踩踏在别人古老的马路上,不留一个足印。
我在凌空的小屋里体验生命,在无根的时间里遥望故土,我用伊比利亚半岛上几乎无人能懂的文字写作,发回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