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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的吻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谭楷  2020年04月20日07:14

编辑导语:

在中国原创科幻的历史上,曾经诞生过很多震撼人心的经典之作,让很多读者念念不忘甚至刻骨铭心。但随着时代的变化,有些作品逐渐尘封,以至今天的科幻迷并不知晓或者难以找寻。这既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埋没。为此,本刊将不定期开辟“经典新读”栏目,朝花夕拾,余香幽远。

瘟疫是伴随人类历史的重大灾难,对瘟疫的恐惧早已铭刻在人类的基因之中,正因如此,瘟疫也是科幻小说中的常见题材之一,诞生了不少经典之作。在新冠肺炎基本得以控制的今天,我们重新刊登谭楷先生的经典作品《死神的吻》,重温一场惊险又精彩的文字大片。

名家推荐:

这篇小说在科幻想象上十分节制,属于由现实向前一步的科幻类型,作者用沉稳厚重的笔触讲述的这场生化灾难却惊心动魄。我是四十年前读的这篇小说,对其中震撼的细节描述仍然记忆犹新。现在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重读这篇作品,我们再一次体会到科幻文学的震撼魅力。

——推荐人:刘慈欣

这是丁香花的浓烈香气弥漫的夜晚。

令人心醉的《天鹅湖》乐曲声在金蔷薇旅馆九楼一间豪华的卧室飘荡。流行病学教授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电视屏幕。荧光屏上,天鹅奥杰塔抖动着海浪般的柔软手臂,向王子倾诉别离的哀怨。接着,骤雨般的脚尖碎步和疾风般的旋转表达了奥杰塔悲痛欲绝的心情。终于。她的一条腿像白云般轻轻飘起来,整个身子倾向王子——一个极漂亮的“阿拉贝斯” ,表达了她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决心……

电视台播送的是驰誉全球的国家大剧院芭蕾舞团到施威尔洛夫斯克演出最后一场的实况——继普列谢茨卡娅和里罗基娜之后,七十年代的芭蕾舞明星奥涅什科娃主演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胡桃夹子》和《天鹅湖》的精彩选场。天才舞蹈家奥涅什科娃用美妙绝伦的舞姿,把伟大的作曲家和大诗人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电视机前,教授不住地擦着眼泪。

天鹅奥杰塔终于告别了王子,飞向水草萋萋的湖里,美妙的音乐仿佛挂在她的翅间,渐渐地融合在潋滟的波光里……

当绛紫色的金丝绒大幕垂下来时,观众才察觉到演出结束了。顿时,掌声像暴风雨掠过喧腾的大海,大厅里人头攒动,有节奏地呼叫着“奥——涅——什科娃”,谁也不愿离去。因为,奥涅什科娃是从这个著名的工业城市飞向世界舞台的一只天鹅,故乡的观众难以抑制对她的热情。

电视机前的亚历山大就像剧场观众一样站起来,情不自禁地鼓掌,两行热辣辣的泪水流过清癯的脸颊。他真恨不得扑进荧光屏去拥抱奥涅什科娃——他等待了十八年的未婚妻。她为了美得近于残酷的芭蕾舞艺术,让亚历山大熬过了漫长寂寞的岁月,直到鱼尾纹布满眼角,霜雪染白双鬓。明天,奥涅什科娃将伴着教授一齐飞向温暖的南方海滨,在柯立米亚欢度姗姗来迟的蜜月。

荧光屏上展现出更加感人的场面:观众献上三只大花篮,里面是盛开的百合花、玫瑰花、杜鹃花和郁金香,只有在第一流的花房才能采摘到那么多好花。篮子上垂下两条鲜红缎带,上面用金字写着:“献给施威尔洛夫斯克的女儿奥涅什科娃。施威尔洛夫斯克化工厂”。

奥涅什科娃被娇艳欲滴的鲜花迷住了,她摘下一束百合花,亲吻着带露的花瓣,然后举起扔向观众。

观众高兴得仿佛发疯了。前排的一拥而上去争抢花束,后排的潮水般地朝前涌,数不清的手臂在晃动:“给我,给我鲜花!”一束束鲜花继续扔向观众,捡到花束的幸运观众狂吻手中的花朵,叫呀,嚷呀,跳呀,笑呀,向奥涅什科娃致意。

吻,热烈的吻。文明人类的高尚礼节有时会变得粗野。韦斯摩勒 曾被一群发疯的女影迷袭击,把衬衣扯成条,脸上像盖图章一样盖满猩红的唇印;邦达尔丘克 曾被一群丧失理智的影迷追踪,沿街吻他留下的脚印。此刻,播音员用发颤的嗓音高呼:“让我们施威尔洛夫斯克一百二十万人亲吻自己天才的女儿——奥涅什科娃!”

电视最后一个画面是奥涅什科娃怀抱鲜花的迷人笑容。

十八年前,首都大学生物系高才生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因风湿性心脏病住进医院。万分沮丧的亚历山大每天午后到医院的阅览室去消磨时光。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奥涅什科娃——十七岁的少女捧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在抽泣。他像老大哥一样安抚奥涅什科娃,轻轻地念着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说实话,大学生此刻的心情比少女更坏,但他总觉得在女孩子面前总该保持一点男子汉的气概。两个失望的人在一起竟然会变得坚强。

奥涅什科娃是被“大脚趾骨骨质增生”判处死刑的天鹅。芭蕾舞女演员失去脚尖等于画家失去视觉,音乐家失去听觉,人体的雕塑美便没有立脚点。十年血汗白白抛洒了!“应该做手术,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奥涅什科娃听从了亚历山大的劝告,做了手术。

手术后,遵医嘱要认真活动下肢关节。每天,亚历山大都伸出强有力的胳膊扶着奥涅什科娃散步。他们走呵,走,走过晚霞瑰丽的河畔,走过青草茂密的奶牛场……有一天,走进一座蓊郁的白桦林里,亚历山大突然停了脚步,手抚着胸口说:“真奇怪,散了两个月步,我的心脏杂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真的?”天真烂漫的奥涅什科娃竟然伏耳贴近亚历山大的胸膛,“你的心跳得真有力,就像定音鼓一样,节奏很清晰!”

奥涅什科娃抬起头时,才发现亚历山大满脸涨红,手脚无措。亚历山大避开了奥涅什科娃火热的目光,望着美丽的白桦树,用激动得颤抖的声音说:“我……我想起了伊萨可夫斯基的诗句:爱情,这不是一颗心去敲打另一颗心,而是两颗心撞击的火花……”

奥涅什科娃像受惊的小麋鹿,挣脱了亚历山大的胳膊,轻盈地跑进了树林深处——亚历山大怔住了:骨质增生被战胜了!又是一个奇迹!

小天鹅奇迹般地飞向舞台,十年之后,成为一颗耀眼的芭蕾舞明星。

亚历山大从小崇拜巴斯德。这位伟大的法国生物学家首创了用减弱毒力的细菌来做预防接种,扼制了霍乱、狂犬病和炭疽病的流行。他是第一个挥舞科学的长剑向病菌王国挑战,拯救了数以万计宝贵生命的“活在人间的上帝”。翻阅一下流行病史吧,真是惊心动魄!天花、霍乱、伤寒、鼠疫曾经比帝王更有权威地拿握着人的生死。公元六世纪,小跳蚤带着鼠疫杆菌动摇了强大的东罗马汝斯丁王朝。从王公贵族到黎民百姓,家家户户都笼罩在死亡的恐怖中。五十年内,东起约旦河谷,西至比利牛斯山麓,整个西亚到欧洲大陆翻卷着焚尸的烟尘,整整一亿人死于鼠疫。公元十四世纪,这位“游西第安娜” 再次成为悲剧的总编导,欧洲有两千五百万人,亚洲有三千万人死于鼠疫。生物学家注意到,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微生物的种类也在翻新。比如,一次寒潮过后,多型善变的流感病毒就开始扫荡欧洲,它触发可怕的并发症,每年都要吞噬数以万计的生命。下一回,它又变异了。这简直是无声无息的世界战争!亚历山大发誓要成为当代巴斯德,十数年的刻苦自砺使他成为波罗的海医科大学出类拔萃的流行病教授。今天下午,亚历山大校阅完他的新著清样,提前一天飞抵施威尔洛夫斯克,为了不影响正在演出的奥涅什科娃,剧团经理让他在专为奥涅什科娃包定的豪华房间等待明星归来。

有人敲门。亚历山大急忙打开,秀丽的旅馆招待员玛丽亚娜彬彬有礼地说:“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教授,剧场派人把观众献给奥涅什科娃的花篮送来了。”

四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两只大花篮,轻轻放在会客室那一块色彩斑斓的塔什干地毯上。镀金镶银的大吊灯照着绚丽的花朵,使亚历山大眼花缭乱,赞不绝口。

送花篮的人走了,玛丽亚娜却不肯离去。她迟疑了片刻才面带愧赧地说:“可不可以给我一小束花——我的女儿吵着要。”亚历山大正欲回答,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美丽小姑娘从门口探出头来。

亚历山大觉得小姑娘太可爱了,亲切地招呼道:“快来吧,走过来,过来呀,这两篮花随你挑。”

小玛莎笑盈盈地望着花篮,只摘下几朵百合花,又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摘了几枝红玫瑰给她。小姑娘捧着红白相映的鲜花乐不可支,禁不住吻了一下带露的花瓣。

玛丽亚娜说:“我该下班了。奥涅什科娃马上就要回来了。往常,她总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亚历山大望着玛丽亚娜和她的女儿的背影,不胜艳羡地思忖:“愿上帝也给我们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整整过了一个小时。亚历山大忍不住给剧场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几个记者邀请她到皇后咖啡馆去了。”咖啡馆经理说:“奥涅什科娃半小时前离开咖啡馆,回旅馆了……”

又过了半小时,亚历山大站在阳台上眺望,午夜后的城市已坠入梦乡。远处,广场周围的几幢百货大楼的霓虹灯在寂寞地变幻着字母和花样……奇怪呵,他的心上人还没有回来!

呜!呜!呜!一辆又一辆救护车疾驰而过,漆黑的林荫道上像划过一道道闪电。亚历山大不由一惊:发生了什么事情?

施威尔洛夫的巨大铜像孤零零地耸立在广场中心,这位革命家透过夹鼻眼镜怒视着被甲壳虫音乐搅得半醉半醒的城市,仿佛心中有说不出的憎恶。

整十点。玛丽亚娜和往常一样下了班,牵着小女儿穿过广场回家。一路上,惊羡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聚集。一辆黑色的奔驰牌小轿车开得很慢,像要把这一幅画“少妇,女孩,鲜花”永久留在后视镜里。玛丽亚娜母女拐了一个弯,走向一条僻静的小街道,小轿车在广场兜了一圈,停在百货大楼前的停车场。

施威尔洛夫斯克化工厂厂长安东•基利贝也夫敏捷地跳下车,关上车门便循着玛丽亚娜母女的方向追去。街头,一间小酒店正在播送阿拉•普加切娃演唱的流行歌曲《寻找你》,软绵绵的歌声不断吸引着空虚惆怅的酒徒。安东走过酒店,不禁一怔:“寻找你?!”

安东确实在寻找呵!

十天前,一个雨后的黄昏,他到公园散步,踏着松软的细沙,呼吸着湿漉漉的清新空气,惬意极了。在同辈人的眼里,安东•基利贝也夫是命运的宠儿,他刚过四十岁已获得一枚红旗勋章和一枚金星奖章,当了十年厂长。他一头亚麻色的卷发,配在长型脸上的鹰钩鼻和浓眉下炯炯有神的灰褐色眼睛,总是流露出骄矜自信的神色。有人预言:不到五十岁,安东准能当上部长。

在橡树林尽头的花园里,他看见两名法国记者偷偷地给一个捉蝴蝶的小姑娘照相。安东后悔莫及——多美的小姑娘,多美的画面,可惜他没有带相机!

一会儿,小姑娘的妈妈走过来,法国记者挺有礼貌地向妇人请求给她们母女俩合拍一张照片。

站在橡树背后的安东惊呆了。小姑娘的妈妈竟是玛丽亚娜——玛丽亚娜•费奥多罗芙娜——十年前,被安东遗弃的姑娘。十年过去了,她依然仪态万方,美艳慑人,笑起来是低着头腼腆地顾盼,这令人神魂颠倒的一笑,却使安东肝肠寸断。

要不是玛丽亚娜的丈夫,一个略显苍老的大个子,一手挽着玛丽亚娜,一手牵着小姑娘走了,安东会冲上去的。

悔恨,真是人生最苦涩难咽的酒……

十年前,安东为获得博士学位夜以继日地准备论文。那是一篇怪僻的论文,题目是“炭疽杆菌的变异”。炭疽杆菌,这是人类最早认识的一种人畜共染的凶恶病菌,“波斯的火焰”是它的雅号。在病菌王国中它身材最高大,毒力极强,粗野剽悍,十分顽固。它是食草动物牛、羊的大灾星,只要它施展淫威,一夜间会使成千上万的牛羊夭亡。对付人类,它从呼吸道、消化道和皮肤三条路径发起进攻,被称为肺炭疽、肠炭疽、皮肤炭疽。它一旦攻入人体内便在内脏器官安营扎寨,大肆繁殖,它的夹膜产生的多肽和谷氨酸堵塞毛细血管,使患者迅速死于败血症。更可憎的是它在尸体内寄居,长出芽孢——芽胞的生命力比菌体顽强百倍,可谓病菌王国的寿星,一百四十度高温煮不死,在土壤、皮毛、草原存活四十年到六十年,甚至在消毒酒精中也能活一百一十天的炭疽芽孢给人类造成了多少意想不到的悲剧啊!青霉素和磺胺是炭疽杆菌的克星。但是,如果炭疽杆菌产生了变异——逐渐适应了药物刺激,具备了耐药性,那将非常可怕。安东的论文预言,谁要能培养出不怕药物的炭疽杆菌,就等于掌握了亿万人的命运,就等于掌握着比核弹更凶残的武器。

安东一到周末就躲在首都东南郊一座小镇去推敲论文,那里的旅馆幽静而舒适。

在一家顾客寥寥的小咖啡馆,他本想坐下来休息,结果还是情不自禁地翻阅起资料来,鼻尖深深埋在书本里。

“先生,咖啡凉了……”一个羞怯的声音响起。

安东揉着疲倦的眼睛,望着女招待员,不禁大吃一惊——是基里因柯 站在面前吗?

她的两颊略显瘦削,细细的长眉平平地描向翼角,眉宇间蕴藏着忧郁的美。那一双眸子清澈照人,碧蓝如玉,仿佛伏尔加河秋水中所有的天蓝色都凝聚在那里了。她就是玛丽亚娜•费奥多罗芙娜。

女招待员被安东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低下了头,窘迫不安地抚着桌上的书:“这……这是……画的什么……”

未来的博士翻动画页解释道:“这都是病菌的照片。你看,像葡萄串一样的是葡萄球菌,像珍珠项链那样串成条的是链球菌,还有这对称的小圆球,按照对称的个数取名叫双球、四联球和八垒球菌——这些都是球菌。你看,这长条形的,像竹节和钉螺一样的都是杆菌……”

姑娘凝神聆听安东讲细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对安东讲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人和细菌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个人从生到死时刻都在跟细菌打仗。”安东一边谈着,呷了一口咖啡,皱皱眉头,真苦。

“你忘了放糖。”两块小方糖依然放在小碟里,玛丽亚娜端起咖啡,“我给你换一杯热的。”

安东喝着热咖啡,又浓又香又甜,显然不止放了两块小方糖。一盘精美的点心更令人馋涎欲滴。安东吃着点心,又翻开细菌图集,玛丽亚娜一下子把书捂住:“不许看了!只顾啃书本,不饿吗?”安东故意装出又馋又饿的样子,把一只奶油蛋糕整个塞进嘴里,两腮鼓鼓的,嘴角沾满奶油,逗得玛丽亚娜咯咯地笑起来,一转身溜走了。

一连几周,安东都到这里来度周末。玛丽亚娜是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在小咖啡馆里遇到的常常是不屑一顾的粗俗小子,像安东•基利贝也夫这样博学多才、温文尔雅的研究生真使玛丽亚娜一见倾心。安东给她的热情和关怀比她在孤儿院和咖啡馆所遇到的罕见的好人所给予的总和还要多。

在安东•基利贝也夫的恳求下,玛丽亚娜答应到旅馆帮助安东誊抄那些杂乱无章的手稿——玛丽亚娜曾读完十年制学校,书写娟秀而流畅。一次,抄写到深夜,突然停电了,四周一片漆黑。“别害怕,玛丽亚娜。”安东一步步走近玛丽亚娜——那一夜,直到天亮,玛丽亚娜都没有离开旅馆。

安东获得博士学位之后,被父亲叫到跟前。他的父亲赫尔钦科少将是隶属于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一支特种部队的头目。

在花园深处的浓荫里,少将斜靠着安乐椅,用小银勺吃着一盘蜜汁樱桃。“听说你玩了一个卖咖啡的小妞?”少将漫不经心地嚼着樱桃,蜜汁顺着嘴角流向毛森森的下巴。

“是的,爸爸,”安东战战兢兢地回答,但终于把酝酿已久的话说出来,“我打算娶她……”

沉默良久,小银勺在盘子里画来画去。舌头在将军嘴里蠕动着,仿佛在品尝樱桃的滋味。

“呸!”父亲把一丁点儿果核啐在地上,“吃樱桃还用得着连果核也咽下去吗?”

“她……已经怀孕了……”

“母狗!让她滚得远远的!安东,你是赫尔钦科的种,天生好奇,总爱弄些稀奇古怪的名堂。这回碰上个卖咖啡的,下回没准会爱上农场的挤奶员……哼,她们想和赫尔钦科将军攀亲戚,简直是狂妄!”将军乜斜着眼睛盯着呆若木鸡的儿子,怒火冲天。

接踵而来的是同学们起哄:安东,你发昏了!

玛丽亚娜靠在安东肩头,哭成了泪人儿:“亲爱的,我早知道会这样……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安东想不到她会那么伤心,哭哭啼啼,没完没了。他靠在长椅上长叹一声,正好看见一颗流星拖着很亮的尾巴在夜空悠然消逝。流星在告诫他:人生多么短暂,难道这短暂一生的爱情就整个儿献给这个出身低微的姑娘吗?他从没有下这样大的决心呵。夜空有多少星星在诱惑他。他想起了一双美丽的眼睛,他爸爸的老上级内务部长的女儿乌斯特金娅,曾以火一样的热情给安东写过情书,字里行间充满柔情蜜意。

两个月之后,这对门当户对的情侣飞到亚尔塔去度蜜月,安东已经把可怜的玛丽亚娜忘到九霄云外。

婚后不久,安东才发现乌斯特金娜永远不可能是贤妻良母,她需要的是男性的赞歌——追求者马灯似的围着她转,甚至在海滨休养地,情书和电报也像雪片似的飞来。她走到哪里,就把骚乱降到那里,有人给她取了个绰号:“虎列拉 ”。

现实告诉安东,他知道怎样对付细菌王国的虎列拉,却对人间的“虎列拉”束手无策。他怀念温柔多情的玛丽亚娜,他却不知道赫尔钦科将军略施小技就把这个无依无靠的被遗弃的姑娘送到遥远的他乡,安东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安东得到一颗完整的纯洁的心之时并不愿意珍爱它,失去之后才知道它是多么可贵。

苦闷的安东找到了解脱苦闷的机会——国防部的战略家们看中了他的论文,立即让他研制耐药性很强的病菌,施威尔洛夫斯克化工厂从表面上看是生产化学试剂的工厂,可是厂区的一角,被铁丝网和围墙隔绝的灰楼房却是死神的殿堂。

十年来,有不少姑娘爱慕安东厂长。可是,安东一拿她们和玛丽亚娜相比顿觉黯然失色。爱情,不可能在虚假中生存。

自从安东在公园偶然撞见玛丽亚娜之后,他食不甘味,夜不成眠,终于找到玛丽亚娜的住址。邻居告诉他:这一家人是一个月前从新西波里亚搬来的。

“安东,我亲爱的,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我敢发誓,世界上没有一个姑娘能像我这样地爱你……我等着你……”十年前离别的话应验了——安东回来了。他找到工人画家米海依•古班诺夫的家,轻轻推开矮小的栅栏门,钻进了醋栗丛。他想,还不能贸然闯进去。

米海依•古班诺夫端坐在画架前,飞快地舞动铅笔,陶醉在真善美的艺术境界之中。一幅表现母爱的作品酝酿了多年,半小时前,当玛丽亚娜母女推开房门时,灵感的火花点燃了——拉斐尔笔下的西斯庭圣母飘然下凡——圣母玛丽亚娜穿着宽大的睡衣,坐在靠椅上,怀抱小天使小玛莎,小玛莎捧着鲜花,她们好像已经习惯于给画家当模特儿,意态十分娴静、自然。

安东隐匿在窗户后面,常青藤完全遮蔽了他的身体。窗口就是巨大的画框,面前这一幅活生生的圣母像本来是属于他的,而现在却落入古班诺夫手中。他要细心观察这个家庭,用巧妙的方式夺回他失去的一切。

“妈妈,我憋得难受!”小玛莎突然把手中的鲜花扔在地上,从母亲怀里挣出来。

“玛露霞,你怎么啦?”玛丽亚娜用嘴唇挨了挨女儿的额头,“在发烧……”

“我透不过气,快开窗!”小玛莎抓着自己的脖颈疾呼。

画家扔下铅笔忙去开窗,安东赓即闪到一边。玛丽亚娜紧抱着女儿,抚慰说:“好孩子,你感冒了,早点睡吧!”

玛丽亚娜把女儿抱进卧室,画家急忙给医院打电话。突然,卧室门开了。玛丽亚娜心急火燎地嚷着:“玛莎晕过去了。快,送医院!”

米海依抱过孩子,冲出房门:“我先去,你换件衣服就来……真糟糕,咱们的车坏了……”

仿佛是神使鬼差,安东悄悄尾随在米海依身后,刚走上大街,他便凑上去:“先生,我送你们上医院吧。”米海依见陌生人十分诚恳,便跟着他奔向停车场。

一路上,米海依在焦急地呼喊:“好孩子,你醒醒吧!”安东真想回头仔细看一看这个孩子——但愿她是老工人米海依的女儿,这样,他的良心会好受一点。一霎时,他又惶惑了——如果女孩刚满九岁,肯定是自己的女儿,他对这个美丽的小姑娘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过,要是这样突然死去,他会抱恨终生——想到此,他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安东的小轿车不时被红灯挡住,一辆辆救护车驰过大街,呜呜的尖叫声使人的心紧缩一团。好不容易把车开到医院门口,米海依恳求说:“请你把我的妻子接来,我家在叶尼塞街一百一十六号……”

安东把手一挥:“放心吧,我这就去接她……”

小车风驰电掣般驶过深夜的大街,在米海依的家门口一停稳,安东便跳下车去敲门。敲了许久,一点动静也没有,安东急得心怦怦乱跳。他绕过墙角,翻窗进屋,从画室走进卧室,吓得倒退了两步——

玛丽亚娜脱开睡衣躺在地上,像被潮水扔到沙滩上的鱼,眼睛呆望着天花板,张开大嘴喘息着,脖颈和胸脯上一道道伤痕渗出血珠,手还不停地抓着。显然,她呼吸很困难。

安东连忙把玛丽亚娜扶起来,用凉水浇在她的额头和脖颈上,轻声呼唤:“玛丽亚娜,我是安东,你的安东呵!”

玛丽亚娜的眼睛渐渐亮起来,端详许久才哼了一声:“不,这是在做梦……”

安东生怕玛丽亚娜闭上眼睛:“你看看我呀!玛丽亚娜,我是安东!你说过,你等我呀,我回来了!”

玛丽亚娜咬着嘴唇,一串热泪从眼角慢慢淌下来:“太晚了。安东……我等得太苦了……米海依是个好人……等了我十年……上个月,我才嫁给他……”

“我要把你夺回来,你是我的!”

“我好冷呵……搂紧一点……”玛丽亚娜紧抱着安东,牙齿咯咯地磕碰着,浑身在颤抖,嘴张得更大了。

两名穿白大褂的医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突然出现在安东面前。他们面面相觑,不胜惊愕:“传染得这么快?快抢救!”

一名医生在安东耳边嘀咕:“我们是来通知她,她的女儿死了,没想到,她也……”

“玛莎!玛露霞!我的孩子!”玛丽亚娜凄厉地尖叫起来,两手伸向天空乱抓着。

“玛丽亚娜,别嚷,”安东强作笑容,“我们想法抢救小玛莎……”

玛丽亚娜直瞪瞪地盯着安东。乌紫色的嘴唇在蠕动,蓝玉般的眼珠迅速地失去光泽,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用只有安东才听得见的最后一息在说:“玛……莎……是你的……女儿……”

“玛丽亚娜!”安东扑向玛丽亚娜,立即被医生紧紧拽住:“不准靠近她!”

安东的头颅像拳击师练拳的沙袋,被捶得咚咚地响,房屋、桌椅、吊灯,都在旋转,他站不稳了,顺手一抓,抓住了医生的衣襟,悲怆地喊道:“这是谋杀!”

安东被扶到画室里,中年医生冷峻地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异的炭疽杆菌——它不怕青霉素!”

安东•基利贝也夫一下子落进了黑咕隆咚的冰窟里。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际:是工厂培养的一种“霸王炭疽”跑出来了?这种凶恶的抗药病菌要是跑出来了,整个城市就要像冰海上遇难的“泰坦尼克号”一样,不可抗拒地要沉下去,沉下去……

半个多小时前还充满家庭温暖的画室,此刻变得如此恐怖吓人。只有画架上栩栩如生的素描稿留下了玛丽亚娜母女温柔的甜笑。

安东摘下这一张素描,卷成筒,揣进贴身的衣兜,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

刺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从窗户飘进来。大街上正在喷洒消毒药水,市政大楼裹在雾状的小雨晶之中。

赫尔钦科将军反剪着双手,站在五千分之一的市区地图前凝神思索。他的头顶全秃了,眉毛却又浓又密,冷森森的目光扫过地图时,真像一只秃鹫在寻死猎物。

这座一百二十万人口的工业城市几乎要被死神接管了。市区大地图画了三十六个方格,有十九个方格是传染区,已插上黑旗。几小时光景,一千多名暴死者的姓名已飞报市长案头,还有五千多名患者濒临死亡,被同僚称为“剃刀将军”的赫尔钦科受命于危难,国家安全委员会动用了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由将军亲自率领,连夜飞抵施威尔洛夫斯克。首先,他们要像救火一样扑灭瘟疫,更为重要的任务是严密封锁消息。幸好,喜欢寻欢作乐的外国记者都到几百公里外的首都欢度周末去了。如果把违反八十五国《禁止生产和使用细菌武器》公约规定的活生生的事例捅出去,将会轰动全球,后果不堪设想。

电话铃响了,将军抓起电话便生硬地吼道:“快讲!”

这是市长从化工厂打来的电话,“霸王炭疽”就是从化工厂的小河里排出来,污染了沿河几十平方公里的区域。

将军很不耐烦地喊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填平小河沟?”

“这,有困难哪……”市长总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这再次证明把赫尔钦科派到这里来指挥灭疫是多么得体。市长哼哼叽叽,显然在寻找最稳妥的官方语言,“小河从白桦林流过,分了叉,有一股流经退休中将利别尔曼的别墅。你看,这——”

“推掉!这有什么可说的。”

市长叫苦不迭:“中将的五个女儿都站在推土机跟前,天哪,他养的五个女儿都像刺猬似的,碰不得呀!填了小河沟,等于毁了半个花园,平素谁要动了他的花园一根草也不行呵……”

“你听我说!叫这个老混蛋从他的修女院里滚出去!让士兵架开那几个刺猬小姐。推土机立即开过去!”

将军扔下电话,腮帮的肌肉抽动着,他知道不得不如此,稍有懈怠,地图上余下的十几个方块也会插上黑旗。

秘书推开房门:“波罗的海医科大学的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教授一定要见见你。”

“让他进来。”

将军点燃了一支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很想知道教授对于官方规定的“欧洲二号病毒性流感在本市爆发性流行”的说法持什么态度,假如能瞒得过去这位远道而来的教授,那一般的平民百姓也就瞒得过了。

面容憔悴的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毛发蓬乱的头,盯着地毯讲起来:“我真不敢相信……太突然了……我的未婚妻奥涅什科娃死了……”

“奥涅什科娃?是那个著名的芭蕾舞演员吗?”

“是的。昨天夜里她还挺好,跳得那么轻盈、迷人……半夜住进医院……不到两小时就死了……”

“唉,太可惜了!多出色的演员!”将军搓着手,语调沉重而伤感。

“我等了她整整十八年!今天,本来应该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教授嘤嘤地哭起来,用手绢捂着鼻子。将军像慈蔼可亲的长者抚着他的肩头:“别难过,也许是误诊,再高明的医生也难免出医疗事故呵……”

亚历山大猛然抬起头来,一双发红的眼睛盯着将军:“不!她死得不明不白!高烧,恶寒,呼吸困难,窒息而死,她把自己的胸脯和脖颈都抓烂了,死后尸体发黑,恶臭——这是肺炭疽!不,比肺炭疽更凶恶,它不怕青霉素!”

“你别疑神疑鬼,哪有那么厉害的病菌。”

将军严肃的表情激怒了教授,教授急得嚷起来:“不!不光是我的未婚妻,全城都在闹瘟疫!”

将军泰然自若地解释道:“那是西方传来的欧洲二号病毒性流感嘛!”

“不可能!你们弄错了,把一场大瘟疫当成流感——你竟然也这样认为!”

“我希望你不要把你不成熟的看法到处乱讲!教授,冷静点。”

“不!我要讲,讲你们不懂科学,草菅人命。我要到首都去讲,我要请国外的流行病学权威来鉴定,我不能让我的未婚妻白白死去!”

秘书进来,推推搡搡地把亚历山大弄出房去。教授在走廊上仍不停地呼喊:“我要讲——”

将军的心一阵狂跳——教授猜中了谜底。别人猜中了,没有权威性,不会有多少人相信,坏就坏在他是教授,流行病学教授,有名气的人最难对付。幸亏亚历山大不像那一位“氢弹之父”具有世界声誉,否则,他只要给外国记者稍加暗示,封锁消息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教授已经是危险人物——将军掌握着一百二十万人的命运,教授又掌握着将军的命运。

将军果断地抓起电话:“接马卡洛夫上尉……注意!监视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找个机会把他抓起来,要秘密……”

将军打完电话,一下子觉得头重脚轻,手脚冰凉。他窸窸窣窣地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一个小瓶,抖出两片药扔进嘴里。一股清凉酸涩的味道浸透了咽喉,他呆呆地靠在沙发上凝然不动。一会儿,便喘着粗气,昏沉沉地睡去。

当将军蒙蒙眬眬睁开睡眼时,却看见安东•基利贝也夫——他的独生子坐在跟前,脸色阴森可怖。

“安东,你怎么啦?”

儿子冷冷地回答:“死了那么多人——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元帅们不会责怪你的。他们会高兴呢。咱们的细菌武器比预想的还厉害……”

“他们——高兴!……”安东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斜躺在沙发上,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将军望着儿子,这些年来直到此刻才发现儿子衰老得这么厉害,才满四十岁,鬓发已开始斑白了。十年来,儿子搞出了重大科研成果,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爱人。兴旺了若干代的赫尔钦科家族难道就这样断子绝孙了?想到这些,将军的心一阵酸楚。

“安东,你该去度个长长的假期,到南方去,总能找到满意的姑娘!”

儿子绝望地抓着父亲的手,像发疟疾似的发抖:“我的心碎得拾不起来了。我亲手把我的姑娘,我唯一的真正爱过的姑娘,还有我的女儿,天使一样的女儿——杀了!”

将军被闹懵了:“你疯了……你说什么呀!”

“十年前,我在咖啡店认识的玛丽亚娜是你逼我扔掉的!”

父亲依稀记得那件事:“她,怎么啦?”

“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可我还是像啐果核一样把她扔了。想不到,十天前我又看见她们了。那个小姑娘,比新月还要美!只要她那双蓝眼睛瞥你一眼,你就会掏出整个心去爱她!我发誓,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可爱的小姑娘……”

“难道她们也给传染上了……”

“昨天夜里,都死了。死得真惨!”儿子的双眼垂下来。将军不由得浑身颤抖。

突然,儿子像一头怒狮,霍地站起来拽着将军的领口,眼睛像一对铜铃:“你知道什么叫‘霸王炭疽’吗?这是地球上无法培养的一种病菌。我们通过宇航员的帮助,由我把它培养出来,杀死了我唯一的骨血,连一块干净皮肤、一根鲜红的血管、一个可怜的细胞都不剩!你,该高兴了吧——你的孙女一夜之间变成烂肉!哈哈,哈哈,元帅们——高兴,将军们——高兴!你也——高兴!哈哈!哈哈……”

这失态的惨笑叫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儿子的一双手松开了,将军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

门突然开了。秘书说:“马卡洛夫上尉要见你,将军同志。”

一个浑身汗湿的胖子蹑脚蹑手走到将军面前:“将军……他跑了……”

“谁跑了?”

“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他是波罗的海市‘海鸥’摩托俱乐部的成员,凭着那张会员证,借了本市‘火星’摩托俱乐部的摩托车跑掉了……”

将军青筋暴涨的拳头捶在桌上:“混蛋!”

“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安东一怔,心里念叨着,“是我大学时代的好朋友。”

风在耳边呜呜地哭泣,大地在山脚下癫狂地旋转。一条长长的白色卷云像尸布一样紧紧尾随着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

黄色的菲亚特摩托车化作他身体的一部分,发疯似的在高速公路上奔跑。一切动作全是下意识的——亚历山大想撞在悬崖上,巨石像怪兽迎面扑来,可到了眼前,巨石又唰地溜开了;亚历山大想掉进深谷里,谷底的溪流像蟒蛇一样闪着绿光,可刚冲下坡,深谷又变成平坦的公路。是“菲亚特”不让亚历山大毁灭吗?

“菲亚特”没有出毛病,为什么又停下来,停在离市区八十七公里的乡间公路上,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

从悬崖朝下望,是杂草丛生的山野,一棵孤零零的小白桦枝头站着一只白嘴鸦,它圆圆的小眼睛瞪着亚历山大:你要往下跳吗?让我等着瞧。

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奥涅什科娃了!

亚历山大的胸膛空荡荡的,那一颗搏跳的充满活力的心脏被血淋淋的大手掏走了。十八年来,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连着奥涅什科娃——疲倦时想起她精神抖擞,困惑时想起她心明眼亮。秋天,和她一起走在铺满黄叶的路上也觉得遍地鲜花盛开;冬天,和她一起走在雪花飘飘的街上也觉得像节日的礼花在纷纷坠落。十八年来,教授和明星的相会时间总是很短暂的,奥涅什科娃只能用长长的甜吻来安抚亚历山大焦躁的心:“没办法,亲爱的,等待吧……”

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奥涅什科娃了!

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带走了亚历山大梦幻般的十八年。这算个什么世界呵!小白桦树上的斑块像脓疮一样流着肮脏的血污,草丛中的蔷薇、金盏花、紫罗兰都像霉菌一样卖弄着令人恶心的色彩。那是什么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天上挂着一轮冷冰冰的黑色的太阳,白嘴鸦“呀——”地叫了一声,振翅飞去,像在藐视犹豫不决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闭上眼睛,只需往前走一步,就可以永远结束痛苦。

“舒拉 !舒拉!”他听见有人在呼唤。这是幻觉吗?

他慢慢睁开眼睛,循着呼声望去,一辆汽车停在山脚下,一个男子——那鹰钩鼻子和鬈发依稀可辨——正挥舞双臂呼唤他:是十几年前的老同学安东•基利贝也夫!

两个痛苦的男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你不能这样,舒拉,你应该活着!”

“我受不了,安东,你让我离开这个冷酷的世界吧!”

“不!你知道奥涅什科娃是怎么死的吗?”

“我怀疑是患肺炭疽。但又觉得不可能——炭疽杆菌怎么能不怕青霉素呢?我毕业之后,什么病菌和病毒没有见过呢?鼠疫杆菌、炭疽杆菌、金色葡萄球菌,根本不值一提;亚洲型流感病毒、香港型流感病毒,还有最猖獗的澳大利亚型流感病毒 都被征服了。我们正在和法国竞赛,看谁先得到不再变异的最后一种流感病毒,永远结束流感对人类的威胁……”

“舒拉,你想错了!你们一年花多少研究费?”

“三百万。”

“才三百万,只够我们半个月开销!你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用宝贵的人血、昂贵的激素、精制的营养液大规模生产细菌和病毒!凡是危及人的生命的病菌都是我们的宝贝儿!这一切成果中最了不起的是霸王炭疽!——它是来自外太空的致病微生物!”

“什么?太空微生物?”

“有人给太空归来的宇航员进行灭菌和检疫时发现了微生物遗骸,那是宇宙风裹挟的尘埃带来的,不知来自哪一个遥远的星球!这一发现使我们振奋!我们的飞船为此特地增添了一项收集活着的太空微生物的项目——终于收集到这种可怕的微生物,它比地球上的任何微生物更具有活力,与炭疽杆菌菌株奇妙地结合,产生出一种对于人类有不可抗拒的杀害力的杆菌——霸王炭疽……”

亚历山大气得咬牙切齿:“这十年,你在干这种罪恶勾当?”

安东垂头丧气地说:“没法子!我不干,还有其他人干。”

亚历山大凶狠地怒吼:“刽子手!魔鬼!你制造了多少人间惨剧呵!你该去看一看,你们市里有名的模范幼儿园,三百多个无辜的孩子——从婴儿到学龄前的儿童,都死了。多少父母带着礼物,兴冲冲地接孩子们回家欢度周末,他们接到什么呀?冷冰冰的骨灰盒。去听一听吧,呼天号地的哭声会把你的心撕成碎片!三百多个孩子,人类的幼芽呵!”

安东恐惧地捂住耳朵,跪在亚历山大跟前呼喊:“不!不!那不能怪我!我的良心也是不情愿的!”

“你还有良心!?”亚历山大飞起一脚踢在安东肩头。安东像一袋面粉似的倒下来:“你打吧,你打死我吧,我是没有灵魂的臭皮囊!”

“奥涅什科娃是怎么死的?拿她做实验了吗?”

“不。她吻了死神——死神吻了她……”

“你胡说!”亚历山大猛地把安东按在地上,抓住他的头发像捣蒜一样把他的头磕碰得咚咚咚地响。蓦然,安东一翻身把亚历山大摔了个仰面朝天,安东一头扑向亚历山大,狠狠地吐着唾沫:“你不让我讲实话!你这个疯子!疯子!我也痛苦得没法呵!”

两个暴怒的男人像两只美洲豹一样啃咬。撕扯,抓刨,翻滚,谁也不回避拳头,谁也不怕把手指骨击断,直打得耳朵里钟鼓齐鸣,眼睛里金花乱迸,血污遮没了一切,谁也看不见谁——像经过半小时高温蒸汽浴,浑身的汗毛挂着热汗,一点气力也没有的时候才停下来。

“你打吧!”安东呻吟着,只有在刚才的拳击与摔跤之中才忘记了心灵的痛苦。

“你打吧!”亚历山大喘息着。两个人都瘫倒在地上,彼此靠得那么近,连对方的汗气都嗅得到。亚历山大啐了一口血水说:“你不打,就说下去吧。”

安东抽泣着说:“我们的霸王炭疽注射给十只荷兰小白鼠——这是我们最近成批生产的细菌弹的例行抽样实验。注射之后,有一只小白鼠耐不住折磨钻出笼子来找水喝,一下子进了下水道,死了……后来把一条小河污染了。”

“一只小白鼠就造成了那么严重的灾难?”

“你哪里知道霸王炭疽有多么厉害!地球上的细菌在适宜的条件下二十分钟分裂繁殖一次,因袭了太空微生物旺盛繁殖力特点的霸王炭疽一秒钟分裂一次,一分钟之后就是2的60次方(260)!简直是天文数字!下水道的废水中有大量的植物残渣和动物血,洗涤器皿残存的营养液,为具有炭疽特性的霸王炭疽的大发展准备了丰富的维生素C和多种蛋白质。特别是温度——三十度,是最佳温度!整个下水道成了巨型的培养皿。它们流入河里,河水温度低,全长成芽孢——比菌体更顽固百倍,溶入水里……”

“奥涅什科娃喝了这一条河的水?”

“没有。是芭蕾舞吸引了化工厂的人们,厂工会送给她三个大花篮,全是厂里的花房最美丽的鲜花。为了使花朵更显得娇艳欲滴,有人舀了河水洒在花上面——这全是霸王炭疽的浓菌液!花篮搬进剧场,在热烘烘的空气里,芽孢变成杆菌,四处飞扬,被观众吸入肺中。奥涅什科娃吻了湿漉漉的花瓣,又把花扔给观众……霸王炭疽通过接触——吻,疯狂的吻从第二条路径攻入体内。吻,成了死神施展魔法的动作——一场大瘟疫就从她手中传开了。凡是拾到鲜花的观众以及前排就座的观众全死光了!好心的芭蕾舞演员把一个大花篮赠给模范幼儿园,结果……”

沉默。两个瘫倒的男人呆望着蓝天,那一条白尸布般的卷云,在他们头顶徘徊。

亚历山大用手捶打着疼痛欲裂的头,叹息道:“真糟糕,我还把一束玫瑰和一束百合花送给了一个小姑娘……”

“哪个小姑娘?!”安东像弹簧一样腾地坐起来。

亚历山大预感不祥,紧握着安东的双手:“……金蔷薇旅馆……女招待员玛丽亚娜的女儿……”

“呵!上帝,这太残忍了!……玛丽亚娜!玛莎!我的亲人哪……”

两个男人像孩子似的紧紧抱在一起号啕大哭——是安东杀害了亚历山大苦等了十八年的未婚妻,还是亚历山大杀害了安东的唯一的骨血?正像此刻他们脸颊靠着脸颊,热泪融在一起无法分辨一样,谁也无法分辨谁是凶手。

亚历山大迷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们没有染上炭疽病呢?”

安东答道:“我们早做了预防接种,战争爆发前会首先给我方的军民做预防接种——这是我们早已准备好了的。”

亚历山大擦净了眼泪:“我们已经有一千四百多枚洲际导弹,一枚核弹头的威力就等于全欧洲在二次世界大战所用的梯恩梯炸药总和的三倍——这,还不够吗?为什么要生产细菌武器呵!”

安东摇摇头:“大人物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我们占有地球上六分之一的土地,还嫌不够,还要西进、南下,还要扩张!为了让全世界在我们的威慑力量前战栗!”

“八十五国条约不是禁止生产和使用细菌武器吗?”

“那是狗屁不值的一纸空文!我们厂的细菌武器足够把全世界四十多亿人消灭三百次!只要把霸王炭疽的菌液在高空喷洒。几十年内,方圆几百公里的土地休想活一个人!你总不能把几百公里的一块土地送进高炉去烧,或者泡在消毒药水中吧!”

“呸!野心勃勃的大人物真比炭疽杆菌还凶恶!”

“舒拉,你逃走吧!国家安全委员会要抓你——你猜中了奥涅什科娃死亡的原因,他们要灭口!”

“不!我不走!让他们来抓吧!”

“舒拉,原子弹在广岛、长崎造成大灾难之后才唤醒人类的良知,坚决禁止原子武器。对这种可怕的细菌武器,也只有让全人类知道它的危害之后才能被禁止、被销毁!舒拉,你逃走吧,你逃走了,我心里好受些。”

几分钟后,黄色菲亚特摩托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嘶叫着,驰过逶迤的乡间公路,高高地扬起一片黄尘。

一架土波烈夫21改进型直升机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下盘旋。这是一种专用于抢救软着陆的宇航员的快速救生直升机,配备了最新的电子仪器和光学仪器。坐在驾驶员身后的赫尔钦科将军正用分辨率极高的光学跟踪望远镜搜索方圆十几公里的山林,寻找那一辆黄色菲亚特摩托车。可是,在高速公路上,除了寥寥可数的黄色卡车外,根本看不到一点黄色。

施威尔洛夫斯克已经成为陆上孤岛,往西通向首都和往东通向丘敏大油田的高速公路在离城三十公里处切断。直升机上可以看到,从化工厂出发,有一条十几公里长的褐色带子——这是被填平的小河。两岸的树木花草像剃头似的剃得溜光,工兵团正在另开一条河。一切都按将军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只有亚历山大的逃遁使将军大为恼怒。他本能地预感到,天黑之前抓不到教授就意味着前功尽弃。所以,他决计亲自出马,用四架直升机交叉巡航,追捕识破天机的教授。

一个亮点在电子搜索器的荧光屏上闪烁,这是二十二公里外的目标。“将军,从这个亮点的运动速度来看,是他。”胖子马卡洛夫说。

将军揿了一下“精密跟踪”开关,记录器上显示出车速、位置、目标大小。直升机飞向目标,将军端起望远镜,在一片尘土中跟踪一个很小的黄点。

一会儿,直升机像一只轻盈的大蜻蜓,从容不迫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接近了那个小黄点,渐渐地已经看得见一个头戴面罩、身穿运动衣的中年人以娴熟的技巧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疾驰。直升机不断降低高度,连摩托车的牌号也看得清清楚楚。“是他,他逃不了啦!”马卡洛夫兴奋地嚷起来。

“向他喊话。”将军命令道。

“亚历山大•季莫菲耶夫教授,请你马上停车,准备到直升机上来!”整个山谷回响着扩音器发出的巨大喊声。

摩托车停了。驾驶员望着头顶的直升机,双手比画着。他示意直升机上的人,到那边坡上去,那里有一块空地,可以停直升机。

将军看清了他——正是亚历山大。遗憾的是他戴着面罩,要不然,他的眼睫毛也可以数清楚。

摩托车驯服地尾随直升机往山坡上开,将军终于松了一口气:“告诉二号、三号、四号搜索组,返航。”

山顶果然有一片草坪,但后半坡是黑压压的松林,将军刚想叮嘱马卡洛夫两句,突然摩托车怒吼着窜进茂密的草丛,在将军的视野里消失了。

红外搜索器很快显示出摩托车停在一块巨石背后。直升机低低掠过,马卡洛夫怒气冲冲吼道:“教授,别跑了!你跑不了!”

一会儿,草丛中冒出一个人头,他弓腰拼命朝松林奔跑,只要钻进遮天蔽日的松林,就不容易抓住他了。

“准备射击。”将军被激怒了。马卡洛夫打开机窗,举起带瞄准镜的速射步枪。

砰!砰!砰!马卡洛夫没有打中,教授听见枪响,跑得更快。

将军毛耸耸的大手一把抓过步枪,瞄准镜上的十字中心一下子套住了飞奔的小腿,砰的一声,教授像被绳索绊了一下,栽倒在草丛中。“可能偏高,射在大腿上了。”将军把头一摇。

直升机稳稳停在草坪上,将军和马卡洛夫先后跳下来。马卡洛夫恳求说:“将军,你别去了。”

将军一脸怒气:“蠢驴!落在嘴里的蒸麦也会丢了!——你们从那边搜,我从这边搜。”

将军大概要亲自给下级做一次搜捕逃犯的示范,把手枪一别,径自拨开草丛,朝前走去。

终于看到一摊血,顺着血迹走了几十米,将军看见了猎物——教授像龙虾一样蜷曲着,双手捂着血淋淋的大腿,脸贴地面,痛苦地呻吟,一只破面罩摔在一边。

将军在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教授,跟我走吧!”

一张失血而苍白的脸面对着将军:“爸爸……”

“安东?!”将军惊叫着,疯狂扑向儿子,“怎么是你!”

“想不到……你们……会开枪……”儿子声音十分微弱。

将军老泪纵横,浑身痉挛,搂着儿子:“我们追捕犯人,怎么会追上你呀……”

“别追了……我让他……跑了……”

将军哗地扯下了自己的一块衬衣布,在儿子受伤的大腿上包扎起来:“孩子,你千万要顶住,我送你到医院。”

安东痴呆地望着父亲,这个他又害怕又厌恶,又要回避又不得不接近,又无感情又甩不开的父亲——过去是盛气凌人的,此刻却怯弱得像一个可怜巴巴的乞丐。

儿子喘息着说:“……不成了,把我和她们……葬在一起……”

一张血迹斑斑的画从安东的衣襟里抖搂出来,将军把画展开,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妇,一个天使般的小姑娘。将军心碎了。

安东想抓这张画,手刚伸出来就无力地垂下了,灰褐色的眼珠呆滞地望着天空。一只白嘴鸦飞得很低很低,在他们头顶盘桓。

“来人哪——”将军惨叫一声,眼睛发黑,栽倒在草丛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又是丁香花的浓烈香气弥漫的日子。

阳光,像年深日久的照片那么黄,懒洋洋地洒在广场上。广场上,有人在晒太阳,有人在散步,一群调皮的孩子围着一个疯子瞎嚷:“米海依大叔!画一束鲜花吧!”

米海依伏在地上,衣服褴褛,面容枯槁,浓密的大胡子一直铺到胸前。他用一支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一幅画:少妇,小姑娘,鲜花。自从去年他患了精神分裂症,便告辞了工厂和油画笔,在广场反复地画一张画:少妇,小姑娘,鲜花。

“画好啰!画好啰!”小孩们拍着手,跳起来。

“这是小姑娘和她的妈妈!”

米海依在傻笑,浓密的大胡子里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望着这一幅画,喃喃地说:“我在这儿……哈哈……谁也夺不走了……哈哈。”

广场上的人们被单调呆板的笑声惊动了。

本城居民对工人画家米海依•古班诺夫一夜间失去妻子和女儿深表同情,但对于一年前的灾难却守口如瓶,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一九八〇年五月,成都

插图:张晓雨

【作者简介】

谭楷,科幻世界杂志社前总编,著名科普科幻作家、科幻活动家,四川省科普作家协会荣誉理事。著有报告文学集《孤独的跟踪人》《大震在熊猫之乡》,散文特写多篇。其中《国宝》获1982年“萌芽奖”。《我是大熊猫》获全国第三届优秀科普作品一等奖。英法西日文国家礼品书《熊猫故事》被《中国日报》评为“2012年全国十大优秀图书。”

获奖文学作品有:《倒爷远征莫斯科》获1994年“人民文学奖”,全国19家城市报纸优秀连载作品一等奖。《让兰辉告诉世界》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