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甘道夫”朗诵杜甫诗作,看中国古诗是如何被翻译的
来源:澎湃新闻 | 高丹 2020年04月20日08:53
纪录片海报
最近,BBC推出单集58分钟的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到访中国,重走史料及杜甫诗的考证中,他曾留下过足迹的地方,从巩义、西安到成都、长沙,从出生到入仕,从开元盛世到战乱流离,回溯了诗人杜甫颠沛的一生。BBC还请到《指环王》中甘道夫的扮演者麦克莱恩用英文朗诵了《壮游》《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梦李白》《春望》等十五首杜甫的诗文译作。
杜甫战乱中的和晚年诗歌中的沉郁铿锵被译为散文化的英文表述,麦克莱恩以莎剧腔的昂扬来演绎,在气韵上有共通性,但因为翻译之“隔”,总有些疏离感。对照纪录片中的内容以及对于“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同名的使用,纪录片中大部分来自西方最重要的杜甫研究之一,洪业用英文在剑桥大学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到1952年以出版的《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该书在2011年被翻译为中文在国内出版。
史学家洪业在《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中,有许多充满感情的论述,并对杜甫做了极高的评价,如“即使在今天的中国,当所有道德和文学的标准被抛进质疑和混淆之中,杜甫在人们心中的位置、他的魅力和他所收到的尊崇却依然如故,未曾经受挑战。一方面,那些主张绝对权力以维持现状的人士以杜甫为号召,因为他始终不渝的站在政府的立场上,毫不犹豫地反对叛乱。另一方面,那些支持流血革命的极端左翼人士也援引杜甫为例证,因为他描绘出了最为催人泪下的苦难场景,大声呼喊出对不公平现实的最为愤慨的谴责。”
除了上述情感化的表达,洪业也经过详细的考证梳理出杜甫一生的行迹,其中很多都很有创见性,比如由于没有留下诗作造成空白的杜甫早期经历,他是如何离家开始壮游、又是如何颇为慷慨地把“补荫”的机会让给弟弟。
对照纪录片中所使用的译诗的风格,可能是出自洪业之手。历史家洪业谈到自己的翻译原则时说:“我要说明我所认为诗人想要表达的意思,这既要对照文本,也要参考历史语境……我只试图传达杜甫的思想和精神,减少对形式的关注。”在翻译中,照顾目的语的诗学系统,中国古典诗歌在西方的译文大多采用自由诗的形式,在《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纪录片中选取的杜诗译作无论是注重神韵传达的描述性诗作,还是叙述性强、用典较少的诗作,基本上都选用一种平淡稳妥的翻译,同时照顾诗歌的意蕴和氛围挑选合适的词语,比如《月夜》的译作就轻盈温和,《壮游》中的选词则激昂顿挫。
《月夜》选段:
香雾云鬟湿,
Her cloud-like hair sweet with mist
清辉玉臂寒。
Her jade arms cold in the clear moonlight.
何时倚虚幌,
When shall we lean in the empty window together in brightness
双照泪痕干。
Our tears dried up?
《壮游》选段: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I was temperamental and I was already overfond of wine
I needed it to soften an uncompromising hatred of wickedness and hypocrisy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
Exhilarated by wine, we cast our glances over the entire universe
And all vulgar worldliness dwindled into oblivion
杜甫的译者众多,最早的英译杜诗可以追溯到1741年。杜诗的首部西文全译本,是1932—1938 年间出版的厄温·冯·萨克的德文全译本,洪业在翻译杜诗时也参考了冯·萨克的翻译。2008到2009年,美国人 James R. Murphy 自助出版的 “Murphy’ s Du Fu” 四卷是首部杜诗英文全译本,因出自民间爱好者之手,未为学术界所重视。哈佛大学宇文所安教授 ( Stephen Owen) 历时八年的译作 “The Poetry of Du Fu” 则是首部学术性的杜诗英文全译本。
宇文所安
宇文所安选用的翻译策略大致有以下的几个,首先是与很多译者一样,遇到中文语境中才能被理解的典故和意象,宇文所安采用解释性的翻译来再现诗歌内容,比如“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他翻译为 “But at last I 'm chagrined before Chao fu,Xu You,men unable to alter their firm resolve. ”对于主观性明显、叙述性强的,宇文所安采用英美文学中的一种戏剧独白诗的形式,全文以第一人称讲述。
古典诗的平仄、粘对、押韵等韵律美在英文翻译中难以实现,但是却以一种西方人更为接受的方式“复活”,比如宇文所安在翻译《春望》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时候采用的十四行诗体中常用的抑扬格五音步:
A king/dom smashed,/
Its hills /and ri/vers still here.
Spring in/ the ci/ty,plants/ and trees/ grow deep.
相比之下,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中的翻译“The state is destroyed, but the country remains. In the city in spring, grass and weeds grow everywhere”就平淡很多。
另外,宇文所安的翻译也更加紧凑一些,比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洪业译为“Behind the red lacquered gates,wine is left to sour, meat to rot Outside the gates lie the bones of the frozen and the starved.”
宇文所安译为:“Crimson gates reek with meat and ale, while on the streets are bones of the frozen dead.”
即便宇文所安如此推崇杜甫,但并不代表他能够脱离西方的视角公允地看待杜甫,他说杜甫是“律诗的文体大师,社会批评的诗人,自我表现的诗人,幽默随便的智者,帝国秩序的颂扬者,日常生活的诗人,即虚幻想象的诗人。”其中许多评价显然是并不符合历史真实的,而如同日本推崇诗风浅近的白居易,西方则更喜欢具有他们想象中的东方意蕴和玄妙的多义性的诗歌,宇文所安欣赏“杜甫晚年的诗篇经常采用模糊多义句法,创造出一个各种联系仅是可能性的世界。”这与我们中国传统中最为推崇的杜甫的现实主义是相悖的。
钱钟书也谈及:“在那些西洋批评家眼里,词气豪放的李白、思力深刻的杜甫、议论畅快的白居易、比喻络绎的苏轼——且不提韩愈、李商隐等人——都给‘神韵’淡远的王维、韦应物同化了……”
西方世界对于中国诗歌中淡远、多义一类的喜爱在去年出版的一本《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中可见一斑。该书中,美国学者艾略特·温伯格逐一检点了王维的《鹿柴》这首五言绝句的近三十种译本(这本书初版于1987年,后作者在十九种翻译之上又增补了许多种译本并做出点评)。
放在最前面的是弗莱彻《英译唐诗选》中对于《鹿柴》的译本:
The Form of the Deer
So lone seem the hills; there is no one in sight there. But whence is the echo of voices I hear?
The rays of the sunset pierce slanting the forest, And in their reflection green mosses appear.
其中处处可见弗莱彻的创造性,如温伯格点评中写的:他总感觉自己一定要解释,要改进原诗。王维的阳光“进入”森林,而弗莱彻的光线则要“斜斜刺入”;王维只说可以听到人语声,弗莱彻则生造了一个第一人称叙述者,探询声音从何而来。第四句的暧昧不明被翻译成困惑不解。
接下来的维特·宾纳的翻译被温伯格吐槽“宾纳的王维则似乎是在千盅酒后,隔着鸦片的烟雾凝望世界。这是如果没有一个意味深长、感伤多情、厌世的省略号,就无法做出陈述的世界。这个我甚至在阳光从青苔闪耀回来的地方听到一声人语。感官如此匮乏,传统上也只能从神神鬼鬼的东方傅满洲那里得到解释了。”
维特·宾纳的翻译:
Deer-Park Hermitage
There seems to be no one on the empty mountain
... And yet I think I hear a voice,
Where sunlight, entering a grove, Shines back to me from the green moss.
这本小册子收入的对于《鹿柴》的翻译很可以见微知著,几个翻译中最有争议的地方在其中一一显现,比如是否该添加一个叙述者、这个叙述者用什么人称?是否能注意到一句诗中的亮点,这个亮点该怎么传达?比如好多位汉语诗人在翻译的时候,忘掉翻译“复”字,而西方译者似乎特别纠结该怎么翻译“复照青苔上”的“上”;也有很多位翻译家对诗歌进行了“再创作”,比如套用柏拉图的理念,让青苔自身映现(in their reflection green mosses appear),或者是自作聪明地“改进”诗句,添加青苔绿如玉,阳光“投射着斑驳的图案”这样的句子……
或许对于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天然有些困难,对于小说的翻译是否会争论少一些?
最近人文社举办的一场活动中,中国国家图书馆副研究员李晶介绍了《红楼梦》的翻译情况及西方视野中的《红楼梦》。
以林黛玉的来看,1929年版的王际真节译本《红楼梦》里,将黛玉的名字翻译成音译和意译两种,音译Tai-yu不必说,意译则是Black Jade(黑色的玉石)。有些学者说,把“黛玉”翻译成Black Jade(黑色的玉石),在早期的译本中,这两个名字一直是并存的。
1980年前后,美国有一位著名的汉学家魏斐德在《纽约书评》上发表一篇《红楼天才》,他在里面说,黛玉是“一位任性的、孤芳自赏的、才华横溢的美人”(a petulant,narcissistic,brilliant beauty)。英美一些大学网页上,如美国莱斯大学的网页上提到林黛玉,也是列出音译和意译,并且指出:“Black Jade” of the Lin family line; Dai-yu is Bao-yu’s cousin…talented, pretty, slender, unhealthy, suspicious and jealous, a yin character, but Bao-yu’s “girlfriend.”这番人物概括中也可见,西方还是会条分缕析地通过文本细读概括人物性格特点,而不像中国语境下已经将黛玉作为一种人物、或者一种抽象化性格的化身。
谈到《红楼梦》的翻译,一般会谈到摘译、节译和全译。比较重要的节译本有王际真的版本,该版本1958年出的增订版中的序言是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写的,他评价:“《红楼梦》或许是中国第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它不同于一般的历史小说,而是整个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它的内容负有叛逆性,是作者的生活和经历的艺术再现。”
《红楼梦》英译的“双璧”则是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本和霍克斯、闵福德的译本。其中,霍克思决定翻译《红楼梦》的时候选择程乙本为底本,翻译过程中大量参照了俞校本和多种脂批本、程甲本。程乙本删去的大量脂批本的内容,霍克思补了回来。
霍克斯做了怎样的工作,从下面这个例子可以看出。第二十九回,贾母带着贾府的女眷去清虚观,临出门的时候小丫头说说笑笑了一些内容:
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叽叽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到:“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
程乙本觉得没意思,就删掉了,但是霍克思把这段话补充到了他自己的译文当中,英文是这样的:
…and Grandmother Jia’s palanquin was well on the way to the temple before the last passengers in the rear had finished taking their places. A confused hubbub of laughter and chatter rose from the line of carriages while they were doing so, punctuated by an occasional louder and more distinctly audible protest, such as:
“I’m not sitting next to you!
Or,
“You’re squashing the Mistress’s bundle!
Or,
“Look, you’ve trodden on my spray!”
Or,
“You’ve ruined my fan, clumsy!”
Zhou Rui’s wife walked up and down calling for some order:
“Girls! Girls! You’re out in the street now, where people can see you. A little behavior, please!”
She had to do this several times before the clamour subsided somewhat.
其中,周瑞家的那几句话是特别英式的表达,意思说:姑娘们、姑娘们,现在你们是在街上,大家都能看到你们。请务必要注意一下你们的举止才好。“从上面的小例子可以看出来,霍译本的文字确实特别传神。他还有另外一个优点,就是以诗译诗。霍克思先生翻译《红楼梦》里面的诗词,他尽可能把它还原成合辙押韵的英文诗词。”李晶谈道。
【参考】
苏芹《比较诗学视阈下宇文所安的杜诗研究》
曾祥波《宇文所安杜诗英文全译本“The Poetry of Du Fu”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