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3期|于一爽:无法理解的行为并不简单
来源:《草原》2020年第3期 | 于一爽 2020年04月21日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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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做筷子的人给吕靖发微信说,筷子能不能进书店了。这个做筷子的人起初是做房地产的,如今尾款难收,改行做筷子,注册了jinɡ筷子。大概就是京筷子的意思,可能还有其他几个意思。筷子的价位从几十几百到几千甚至上万不等。上万的筷子,一定镶嵌了大宝石。这是价格区间,还有属性种类,比如单人、双人、一家三口,以此类推。销售方式主要是网店,但是为了增加几十块一双筷子的体验性,也要找一些实体店。于是自然找了吕靖。
我刚才在离婚。吕靖回了一个微信。
对方很快发过来,那你先离着。
一分钟,吕靖想——离婚这件事,就一分钟,可能半分钟也够了。尤其在她和赵为的关系中,半分钟就够了,需要调节吗?不需要。有财产吗?子女吗?共同债务吗?
用赵为的话说——他们是和平分手。
赵为这句话不是说给吕靖的,好像更是说给办事员的。
办事大厅位于地下一层,地上一层是婚前体检,一共两层,结婚大厅和离婚大厅共用,必要的话还可以有复婚大厅,再婚大厅,这样想的时候,吕靖感觉很气派,这座在公园中的二层小楼,所涵盖的人和人的交配关系。马上夏天开始了,或者说是春天的结束,这取决于每个人的不同理解。
办事员低头打字,然后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吕靖和赵为。
职业?办事员说。
吕靖抬头看着办事员,说:作家。
职业?办事员又说了一遍。
赵为看着吕靖说:电影人。
办事员狠狠地看了一眼赵为。
吕靖哪儿也没看。望着前面墙上的一个蚊子点。已经不黑了。
低头打了几个字之后,办事员抬头说——没这两个职业。就给你们写特殊技术人员吧。
好。吕靖说。
什么是特殊技术人员?赵为问。
半分钟之后,两个人办完了手续。走到地上一层就是出口,也就是分开的地方,吕靖快步往自己停车的地方移动,她怕贴条。赵为走得很慢,吕靖瞥了他一眼,忽然有了一种感觉,这是最后一眼,赵为没有和她的目光碰上,赵为拿出手机正在拍路边的花花草草。拍得很认真,还蹲下来,吕靖看了看他的屁股,或者说翘臀,一个快五十岁的人,这个臀未免太翘了。没这个必要。
走到车上,果然被贴了条,吕靖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往四周看了看,上车,开空调,冷风,最大,她看了一眼温度计,外面是三十三度,所以,这到底是春天还是夏天呢,这将决定了她是一个在什么季节离婚的女人。冷风呼呼地吹着,这是一辆高级小轿车,所以很快就会冷下来,吕靖忽然想起赵为曾经说,让我开开。可是吕靖一次都没有,就算自己外出的时候,也是把钥匙随身携带,生怕丈夫(如今的前夫)拿去开开。她怕什么呢?
重新打开微信,做筷子的人说,那你先缓缓?
缓缓?吕靖喘着气。听上去像是在给自己做一个缓刑。副驾上七零八落地放了六瓶菠萝汁。两个人本来约的九点办事,也就是办事处开门的第一时间,到了之后,吕靖找不到赵为,于是打电话,到了十一点赵为才回说睡过头了。他回的那么轻松,就像睡过头也是他们离婚中的一个必要步骤一样。他们,都是那种随便什么事就会失眠的中年人。如今还敢睡过头,吕靖觉得悲哀。
别催。催就不离了!赵为最后在电话里来上这么一句。好像是生怕吕靖说出什么诅咒的话一样于是自己先来上这么一句狠话。
吕靖挂掉电话之后跑出去,公园门口正好有人在卖菠萝汁,买五赠一。她想清醒清醒。
她一手拿仨,放回车上,她想打电话冲赵为大骂——操你妈赵为,不是我求你离婚,是你应该和我离婚,不要让我把你的恶心事说出去。但是她只是这样想了一下,用菠萝汁在脸上冰镇着,很快平静下来,因为事实上,她也实在想不出赵为有什么恶心事,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所有人都有吧。而且她也不想在赵为的前面再加操你妈了,这三个字,从吕靖嘴里说出来的,从赵为嘴里说出来的,这么多年,七年,她看着六瓶菠萝汁,正像此时此刻一样。有点多的过分了。
自然,这都是之前的事情了,也是已经都结束的事情了。
你先把筷子发过来一个list,我让文创的负责人看看。吕靖缓了一会儿之后回复说。
之后她从兜里掏出红色的小本,看了看,里面自己单独的照片太丑了,是前一年去欧洲旅游的证件照,她合上想,当时去欧洲旅游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它会变成离婚照。之后,她用手机拍了封面,打开朋友圈,写了分手快乐四个字,又斟酌了一下标点符号,点了发送。就在这个时候,赵为的电话打进来。
怎么了?吕靖说。
我看你的车还没有走,是不是一个人在默默垂泪?想跟我谈复婚的事?
吕靖挂掉电话,从后视镜看到赵为,他在阳光里金灿灿的,吕靖打开车门,拿了一瓶菠萝汁下车走过去递给他。
赵为打开易拉环。喝了一口,冲空中咂吧嘴,很夸张的样子。
吕靖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吕靖朝车走过去,没有再从后视镜看,很快开远了。在一个红灯的地方,停下来,她的车排在了红灯的第一个,有时候连这样的小事都会让她觉得愤怒,红灯就是这样,赶上一个就赶上一天的,赶上一天的就赶上一生的。如果不送菠萝汁,就不会等在这里。
这是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红灯很长,在倒计时,还有90秒,她盯了后视镜看,忽然一阵酸楚,于是打开手机,把那条朋友圈又给删掉了。删掉之后很多留言还在,她粗看了一眼,多半都是——离婚证也是红的啊。那些既认识她也认识赵为的人,都没有评论,共同生活的七年,两个人终归有些共同的朋友,有些一开始是吕靖的朋友,有些一开始是赵为的朋友,后来就混在一起,其中还有一个吕靖的朋友和赵为的朋友谈了轰轰烈烈的恋爱,杯具收场。总之,这都成了吕靖和赵为的不是。甚至有一次她和赵为争吵的结束语就是——瞧瞧,瞧瞧你那帮朋友。和你一样!
这时,后面的一排鸣笛声,把她打断,红灯变绿,她快速加油开动,副驾上的菠萝汁叽里咕噜滚到了前排座椅下面,在狭小的空间左冲右撞。
很快,车就开到了悦城。
悦城是本市东边的一所大型shopping mall(购物中心),因为四周方圆几里的住宅区只一座购物中心,所以总是人山人海,尤其到周末,是平均人流的十倍左右,或者是晚上,就像此刻,接近周五的晚上,吕靖所在的书店正在这座购物中心的顶层,或者说是垃圾楼层,因为是垃圾楼层,所以当初拿到了很低的平米价钱,于是开起了一座本市最大的书店,实际面积3 000平方米。这可能是唯一的亮点。也是投资人的梦魇。收益周期太长了。吕靖很抵触来这里,她害怕那么多人,琳琅满目的产品,周五的音乐,下班后无所事事的,混在一起,就像一条要将她也冲进去的污水管道。她厌恶和那些逛街的人一起乘坐飞天梯上到顶层,然后随便翻一本书,或者喝一杯网红咖啡,吃一家网红餐,再做一次网红有氧运动(这一切都是为网红准备啊,不是网红都不好意思来),或者说,这就是一家彻底的网红书店,因为政策和税务的原因,大家都开起了书店,比鸽子粪还多。
吕靖在这家书店的角色很另类,或者说有点不伦不类。周围人很少见到吕靖,因为周围人每天早十点到晚十点,也就是购物中心的营业时间,会在店里为顾客服务。吕靖在周围同事眼里,首先是一个作家,一个几乎完全没听说过但确实出过几本书的作家,在书店负责“品牌宣传推广”部门,说是一个部门,其实只有吕靖一人,还有一个助手,但助手总是来来走走,从年底开业到现在,三个月已经走了四个,吕靖也不想妄自菲薄,好像是自己的管理方式出现了问题,总之就是这样的结果,这很容易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婚姻状况。
于是,她从货梯上到顶层,理由很简单,货梯没人。或者说,她感觉运送自己和运送一件货物能有什么区别呢?来到书店,她感觉有点疲惫,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做什么,见了谁。只有老板,正在雪夜访戴等着她。
雪夜访戴是书店里面一个50平方米的茶室。对外开放,可是对外的人并不多,所以大多是书店的人,谈事情就坐进来,要一壶茶,热的或者冷的,冷的称冷泡,放在高脚杯里,一般是茉莉味,看上去有点像香槟,给人一种白天就要喝多的感觉。吕靖的老板喜欢喝这个,每次都要泡几泡,零售价是68一壶,加大壶是86,对内价是五折。见吕靖过来,老板说,喝一杯(好像真把这个当香槟了哈),他们围坐在一个实木家具旁边,不规则形状的桌子椅子,看上去很野兽派。是家具厂赞助的,也可以说是家具厂放在这里展示的(一个不花钱一个不收钱非常划算)。吕靖坐过来,桌子和椅子之间的距离对她来说太大了,但是她挪不动,所以就只坐了椅子的一个边儿,她想起赵为经常和她说的,你是小短腿。事实上,吕靖感觉,他说得没错。她又往前移了移屁股,不光是小短腿,自己的屁股就像个肥皂盒一样。她整个人都要倒了。
吕靖的老板也姓赵,吕靖叫他赵总,很热,于是她又干了一杯冷泡茉莉,一饮而尽,好像也真的当成了香槟。已经是下午3点,吕靖想,自己已经单身3个小时左右了。十分有纪念意义。茶室的外面是书店的景观区,请了LV的景观设计师做了日本枯山水,一层贴着地衣的苔藓,眼下苔藓已经有些黄了,苔藓四周铺满了小碎石,每天早晨开门前,会有保洁员用篱笆耙出一条一条的纹路,洒上水,在本市,这样的景观并不多,老板说,上海到处都是。他在上海做二级市场,赚些快钱,用他的话说,开书店是为了梦想。吕靖又喝了一杯,壶里已经空了,她想,说得没错。有钱人就是更容易有梦想。
赵为也一直想搞一家书店,两个人还是夫妻的那些年,曾经在晚饭之后去小区周围散步,看着一些门面,赵为会说,这个地方不错。或者看着另外一些门面又说,那个地方也不错。会自言自语一个小时,吕靖通常走在他的前面或者后面,两个人总是隔开一段距离,从这段距离不难看出他们正是一对结婚数年的夫妻。
书店的运营业绩一直堪忧,每个月包租出去的空间可以勉强支撑给购物中心的房租,但是离投资人期待的回报还差得太远,而且眼下也看不出更多变现的可能性。明天有一个网红来书店签售,与其说是吕靖找的,不如说是网红自己上门的,因为他们这就是一家网红书店,还有比在这里签售那些不三不四的写真集更合适的地方吗?写真集售价199元,老板打算把书店的购书卡和写真集打包成999元的大福包,他们此时此刻就是来继续商量这件事的,购书卡的零售价是1000元,这是最低档,还有5000,10000,档位是老板亲自定的,大概意思是,不想把书卖给穷人。当然,1000元不仅可以买书,也可以买文创,饮品小食。可以说,饮品小食和文创是书店主要的收益来源。1000元里能有1块钱是买书的就不得了,吕靖想,你们可都别骗我了。
书越来越贵了,平均价钱70,吕靖来书店工作,可不是因为爱书如命,最多有一点爱。可,也就是一点,让她自我感觉良好,和其他的销售人员区分出来,她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小时候逛过的书店,那些真正意义上的书店,而不是什么用书做视觉和行走的通道的主题空间。在那些真正意义的书店里,总有一个年龄较大的人,什么也不做,就是整理书,除了选品,还有展陈,他们一起构成了书店温柔的一部分。如今,这里什么都不是,她知道,这就是一个商场。
老板大概意思就是,加上我们的零售卡,作者会不会有意见,粉丝会不会有意见。
我去问问他。吕靖这么说的时候拿出了手机,手机已经没电了,但她还摆弄着。可能想给人一种雷厉风行的感觉。而且看上去仿佛和作者很熟。其实并不。简直就是一点都不熟。也不想熟。甚至不愿意用作者称呼他。吕靖自己也是一个作者。如果那样的算作者,那自己算什么呢?命名的不清晰导致混乱,她想,没错,因为世界上根本不需要有什么作者。这个作者还不是来帮我们卖卡的。
因为手机没电了,于是自然没有什么回复。
他还没回复我。吕靖说完之后放下手机。
明天会来多少人,老板说,同时又招手要服务生送了一壶冷泡,茶已经上来了,老板又忽然说,要不要换一个尝尝?服务员穿了中式衣服,蹲下来倒茶的时候裙摆拖在地上的部分已经有些磨破了,看上去脏兮兮的。给人一种书店马上就要倒闭的感觉。
吕靖觉得多此一举,老板并不用亲自管这些,所有人都来管业务,那一定是业务出了问题。
大概100人吧。人多了要报批公安。吕靖说。
才100人?
也可以多放点。吕靖说到多放点的时候,就像在说卡车上还可以再多放十斤西红柿黄瓜之类的。
公安部门说能放多少人?
主要是时间,钱,都来不及,给公安部门材料我们写不了,要专门公司写,费用上万吧。写真集50本才一万。
那就我们自己保安吗?
我们自己的不行,必须用购物中心的,一个人两个小时两百。
什么叫必须用购物中心的?
我们就在人家里面,吕靖没说完,赵总摆手,这个就这样吧。
人要来多了怎么办?
很难统计其实,有很多自然人流。我们拉上一米线就好,吕靖说,但其实她心里想的没有说出来,免责,所以千万别多来。
吕靖接着说,现在的问题就是,不做捆绑销售肯定能来100人,做了肯定不来,作者也不能跟自己粉丝卖我们的购物卡,吕靖看了下手机,大概这好像是作者的意思。
这个作者签名值钱吗?
这个作者来不来都行,吕靖说,她请的几个嘉宾比较有名。
能不能我们弄一堆签名书,然后网上卖?
其实书店的网上系统一直还没有做起来,因为没钱。
好!不管老板说什么,吕靖都说好。
但有一个问题,她接着说,得保证那些签名书都在我们手里。
店员现在有多少?老板问。
那天是周末,他们都得盯销售。还没说完,老板起身说,我去接个电话。
老板出去之后,吕靖也起身到外面借了一个充电宝,她一边走一边想,一个姓王的人,住如今的绍兴这边,有一天夜里,他从睡梦中醒过来,打开窗户,看见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忽然兴致大开,于是叫仆人上酒。喝着喝着,他忽然想到一个姓戴的好朋友,但是住的比较远(不在绍兴),于是冒着雪,王先生起身去找戴先生,兴致勃勃,坐着小船,天亮才到达。甫到,便返身而回,别人说为什么呀,他便说,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吕靖回来的时候,老板也回来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他问。
谁呀。
佛友。
那我不去。我太俗了。
而且她知道,所谓的佛友,就是他们金融圈的一些朋友,认了上师之后一起炒股一起赚钱。
我原来倒是认识一些群演可以假装扮演读者然后帮我们签售最后拿回来,但,吕靖接着说,估计他们都不接这个事,还要假装知道这人,知道这群嘉宾,若有所思状,最后吹嘘完了还要弄几个问题,还不能太不专业,我觉得一般群演不干,能干的价钱也贵。
嘟嘟嘟,这个时候吕靖的手机也充上电了。
嘟嘟嘟,老板手机也响了。
我得走了,老板说,你看着办吧。别瞎弄。
吕靖不知道什么是别瞎弄,就很大声说:好!
打开手机,卖筷子的人说:我也没有什么list,我明天上午拿着去找你。看看店里怎么摆。你在吧?
吕靖很怕别人问完她事情忽然来一句“你在吧”。
好像自己非在不可了。
我十点有签售。吕靖回复。
正好。卖筷子的人说。
吕靖想,你别来添乱,你过来帮我冒充读者还行。
这之后,她把剩下的茶喝完,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不喜欢喝白开水,喝白开水头疼,最喜欢喝别人剩下的茶,再加一勺绵白糖。这个习惯大了之后就没有了,具体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哪一天长大的,她说不上来。
嘟嘟嘟,手机微信又响了,是赵为发的:我把你的大件东西都整理好了,过几天快递到爸妈家。还有一些小件的东西我要整理一下。写完这段话,赵为还发了一个表情,这个表情大概是新下载的,十分可爱。吕靖从来没见过,她又打开赵为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是自己曾经抱着睡觉的娃娃和一道墙上的阴影。吕靖不知道他说的大件和小件是什么,内衣内裤吗?吕靖想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净身出户。一个人只要目标明确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比如你要做的就是离婚,而不是拿上什么内衣内裤。尤其那几个透明的内衣内裤。
在离婚之前,吕靖曾经警告赵为(在两个人的日常谈话中,经常要用到警告这个词)。
吕靖说:你帮我都扔了吧。
她没说烧了吧,因为自己还活着。
赵为说:获奖证书也不要了?
吕靖虽然有一份工作,但在周围朋友嘴里,她还是一个写小说的,有那么几年,产量颇丰,混进了圈子,大概就是一些主流评论家、同行,组成的猫猫狗狗的圈子。继而成了个所谓的“著名女作家”。还搞了几个获奖证书吹嘘。
吕靖感觉愤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厚道了。
后来她又看了下手机,忽然想起来明天上午于一一还要过来,说短片的事,这下好了,全挤在一起,要不是因为查看手机她完全忘记了,她觉得,这都是因为离婚闹的,她还以为自己心平气和呢。
2
吕靖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曾经同事几年,如今不常往来了,因为我搬到了本市郊区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最出名的是肉饼。我就在那个地方拍起了电影。或者说是准备一个短片,因为没有更多的钱搞电影了,税收,电影行业都垮了。老虎苍蝇一起打。今年夏天,火了一档节目叫《乐队的夏天》,我周围不少同行都说,应该再火一档节目叫《电影的冬天》。
眼下,我在搞的这个短片正是我从吕靖出版过的几本小说,用她自己的话说,参差不齐的几本小说中找到的灵感。去年我的状态很不好,既无事可做,又享受不了无事可做的状态,于是把吕靖的小说看了一遍。之前也看过,大体感受和她说的符合,参差不齐。实话来讲,我觉得放在如今,这些小说都出版不了。光听听那些书名,就出版不了。什么《火是我点的》,这不是公然的挑衅吗?这算是她参差不齐中比较偏上的。还有一本,听听,《生活爆炸》,这简直就是挑衅的升级版。这本也勉强算是偏上的。剩下的就是偏下的了。我也都没有在短片中引用。但是总之那些偏下的,和这些偏上的,以及互联网上,社交媒体上散落的片段,构成了吕靖这个人的整体。有时候我也觉得怪没意思的,来来回回就那几件事,有时候她扮演男的说出来,有时候就是自然女的说出来,有时候是第一人称,有时候就随便起一个人名,而且和她熟悉的人都知道,她起的人名多半是周围的人名,甚至有一篇小说,讲男女去宾馆开房,女的就叫于一一。只要认识的人都觉得她写的是我呢。多半是因为我曾经给她讲过一件开房的经历吧。所以我觉得写小说的,或者说搞文学的,就是不得了,品味一些别人生活中吐出来的东西,也偶然有些普遍真理和人之常情,就去赚稿费了,还一度成了著名女作家。在天上飞来飞去,不是去参加这个文学笔会就是去参加那个思想论坛。还有一次飞出了国,去了世界四大书展之一。和亚非拉创作同胞坐在一起(因为我也多少了解一些情况,中国文学在世界很边缘,得了诺奖的都卖不掉,写苦的卖得掉,卖了几十年,新的苦一直没有出来,还有自己花钱上时代广场大广告的,除此之外,实在边缘。世界上的事情,如果不是用英文写,就有一半的人不知道,或者说一多半。和汉学家搞不好关系,那就可以说是全部的不知道了。所以于一一自然坐不到四大书展的彩色沙发席。虽然她是我的好朋友。至少算是朋友吧。可我想,那次飞到国外也就是她的文学顶峰了)。女作家总少不了丰富多彩的爱情故事,以及她失败的婚姻。和赵为,我们都熟悉的不得了。说来,其实我和赵为反而更熟。我们都算做电影的,赵为看不起我做的电影,虽然他不明说,因为我住在一个生产肉饼的郊区,做些艺术电影,或者假艺术电影。只有穷人才做的电影,或者说,越做越穷,那些票房几十亿是和我们没关系的了。而赵为,至少在和吕靖是夫妻的那些年,他们住在本市最贵的楼盘,一个月的租金大概就是我一年的生活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赵为什么也没做出来,光忙着当项目管理和制片了,离他想干的真正的类型片还差的不少。可说实话,我希望他成功,因为,赵为,也是一个好人啊。
我希望,更多的钱也让好人赚赚。吕靖呢,也是好人,可是好人和好人在一起,就是不行。吕靖已经快三十六岁了,虽然长得依然年轻,甚至可以说得上还算漂亮,但,嫁出去,我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如今我和她一样,或者说,她和我一样,都是单身了。就像周围的很多单身一样了。至于赵为,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结婚,和吕靖离婚后,我和赵为也就不单线联系了。
吕靖的小说都是写一些人物的状态,没什么故事。我想这可能也是她不能大红大紫的原因,因为人们需要一个故事,一个真正的故事,善恶分明,因果报应。可是再看下我改编的她的故事,简直是没头没脑。一共四组关系:一个是开房的男女(也就是她仿佛写的我的事情),想说出的分手最后也没有说出;一个是同学聚会,一对昔日的恋人彼此不敢看对方的皱纹;一个是朋友关系,冒死去做的事情但也感觉只是朋友;最后一个是夫妻关系,也是吕靖在这些小说创作中最熟悉的关系,我想,多半以她自己为蓝本吧。也没一个幸福的,也不是轰轰烈烈的不幸福,就是那样不死不活。感觉可以一个世纪这样活下去,或者就是随时下一秒死去。这四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文化人,这也是和她平时接触的都是这类人有关,或者是装成文化人。简而言之,是社会的一小撮人,因为某些原因,享受到了社会巨变带来的成果或者说是后果,于是,文化着,艺术着,没有经历生存极限于是甚至可以死亡着,虚无着。喜欢谈论性和时间。而我电影中大概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如果后者(时间)足够长,那么也许前者(性)的含义就变化了。吕靖小说中的性多半是做不成,或者做成了还不如做不成,她也不写做的过程,只有事后和事前。这让我的拍摄难度大为提升。
目前来说我设想的很好,这也是我和吕靖在她的书店见面聊过一两次的结果。明天我去找她,因为众筹结束了,还缺不少钱,看看后面怎么弄,除了钱的方面,我觉得她能给到我的影像上的建议很少,她给到我最多的建议是这群人多么的可爱啊善良啊软弱啊。我想,是的。是的。是的。她最容易被男人骗可是运气尚且好。
我每次去书店见她,都要和她提前约,因为她多半不在书店,吕靖是我认识的在购物中心上班的第一个人,她还有一个导购证,证明自己没有肝炎之类,她给我展示的时候,一定觉得可笑至极。我们曾经一起做过媒体,如今媒体烟消云散。此刻我想起来了,她有一本水平偏下的书就叫《烟消云散》,我想这个书名,也一定过审不了。烟消云散?谁要烟消云散?
我目前的片子,四个人物,在四个时间、空间,但我希望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四个人物就像在一个空间和时间,唯一区别就是四种不同的情绪处境交织着。在片子的后半部分,我想会用长镜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长镜头)再将四个故事一次具体展开。
因为,宇宙好似一个巨大的磁场,每个人又是一个微小的磁场,干扰的时候,又互相消解着。以一种复调的方式,展开一个充满矛盾的,似是而非的后现代的场景。
我想,可能是因为后现代这件事,阻止了她不能有故事。电影的名字我还没有想好,我想以吕靖的影响力,虽然她现在有点过气了,能招揽到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会一点作用没有。我需要20万吧。这就是当初想做她片子的初衷,如今众筹的一半都还不到。
众筹有点沿街乞讨的意思,所以就要写的特别惨,比如题目是于一一,贫困女导演,最好还要有些追梦这样的字眼。如果我的定位不是贫困女导演,那这个片子就注定很贫困。更别提什么追梦了。其实我想,所谓众筹,就是零敲一点散户的钱,众筹有时间上限,我做了最上限。大概就是想把散户一网打尽。
众筹有几个档位,像深夜18线地方台的促销广告,99元,199,1 999,19 999,以此类推,自然给到两万的人一个没有,有几个朋友给了99,还留言说,祝我成功!真是能给我气死啊。
记得有一天,之前,吕靖问我,是不是一定要拍?
我说得斩钉截铁,大概就是我如果不做这件事,我做的其他事就都没有意义了,或者回到我的东北老家,开一个小卖部。但是实体经济都不行了,那我就上快手开个小卖部。可是于我,都是狗屎。
除了凑钱的原因,我对吕靖的内容从内心来说是亲切的,至少比大多数文学作品。其实我曾经写过一个故事,大概就是一个文艺家的孤儿追寻20世纪80年代父辈幽灵的故事。这个我杜撰的孤儿的父辈,也就是这个文艺家,并非子虚乌有,就是吕靖最好的朋友——或者说酒友吧——张能。至少是张能原型,我曾拜托吕靖把这个故事给张能看,后来我问她,怎么样,吕靖说,张能没有回复她。但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么文绉绉的故事,在酒桌上出圈了。
我曾经参加过一次吕靖和张能,或者说张能们的酒局,他们才不会说什么文艺家的孤儿追寻80年代父辈幽灵的故事呢。所以我敢说,吕靖多半没有把这个剧本拿给他们看,但这,不能怪她。因为除了喝多,就是即将喝多,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迅速喝多还是更迅速喝多的区别,因为这个原因,我只在这样的饭局上出现过一次,出现过一次就等于没出现,或者用他们话说就是——这样的姑娘只是偶尔缺心眼一次喽。可是吕靖,已经缺心眼很多年了。
有缘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百日恩等等这类话,我想用在张能们的饭局上再合适不过,天下仿佛就有不散的宴席,他们是上辈子一起饿死的。如今被诅咒夜夜大酒,不知道这在她离婚中起了多少好作用。
我最想在电影中表达的是一个场(虫洞)的概念,怎么翻译场我没有想好,问过一次吕靖,她说就叫烟消云散,这样倒省事了,我说那就先叫烟消云散,我的意思是那就先暂时叫烟消云散。或者是英语field,她反复写过很多人,在上个世纪叱咤风云,或者说赶上了一个属于他们世纪的尾巴,后来在新千年被抛弃,像钟摆一样随时准备摆出去,也一直没摆出去,稳定的居于边缘位置,对比时代顺势而为的人,反而显现出一种天真,有时候连愤世嫉俗都没有,喝酒喝酒在喝酒,胡话胡话在胡话,我想,她写的不是别人,可能就是张能们,这些人,是她所有叙事的中心,其实私下里,我和几个朋友说过,这也怪无聊的。但每个人都无聊,不是吗?我的拍摄还要在无聊之上更无聊一次。
这就对了。
他们是在所有时空里共振的一群人。说什么苏珊·桑塔格的同时,平行宇宙,想象共同体,虚与实,都是理论的描述,我也不相信平行宇宙,否则就是对能量的一种浪费,或者说精神分裂了他们,被边缘化了,现在呈现的是残余的部分,有过英雄主义,爱也罢恨也罢,这一切都不是理论的,都是主观的。
为了增加众筹的可信度,我之前还在众筹文里写了很多天马行空的东西,那些大词:什么布列松的散点视角,格里耶以主观感受的时间为时间,琳恩·拉姆塞的按照人物状态叙述,王家卫的按照人物情绪剪辑,泰伦斯·马利克的意识,戈达尔的语言,加斯东·巴什拉以水火土空间梦想等物质来现象世界、世界既没有实在性也没有可分性、事物充满多意性和不确定性的量子理论,德里克·帕菲克的没有自我只有联系,维特根斯坦的语言的不可沟通性,塔尔科夫斯基的没有主题只有风格,柏拉图的洞穴啊等等。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写什么。
无论如何,这是我和吕靖的第三次合作,之前她在互联网工作的时候,用互联网的钱帮我拍过两个实验短片,一个叫《门》,我拍了各种各样的门,门,大概有不到200张,因为没有钱和时间去世界各地拍摄,所以只拍了中国的,包括天安门,海报就是天安门的变形,还有火葬场的门,这是特殊的,其他是不特殊的,当然可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还有一部分门就是人的身体,身体的门就是时间,烙印在画面之上。眼睛嘴巴鼻孔耳朵都是入口包括私处。私处很快地划过,五官组成了中国的水墨画。布莱克说,当直觉之门被打开,人们就能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
里面用了窦唯的音乐,不喜欢的人会觉得装神弄鬼。窦唯的音乐也是吕靖不花钱找到的,她曾经和与窦唯一个乐队的人谈过一场恋爱,大概是在她结婚之前。有时候我想,婚姻不幸福,多半是她谈过太多恋爱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的婚姻应该很幸福。
但也许,也不是不幸福,如果离婚了就是不幸福,那反过来说,是不是不离婚的都是幸福的。我想——这么说也没人敢肯定。
是啊,不能说每个人都不幸福,但,不幸福的人我想为数不少。
有时候觉得,是我把吕靖害了。不然,她为什么会离婚呢?
虽然用她的话说,离婚是因为结婚了。
创作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所以其实不创作的时候,我也没有看更多深奥的东西,我家里有几本《笑话大全》,看的时候很开心,不看的时候我就全忘记了,我想,他们大概有某种编造笑话的秘诀,我想,如果我掌握了这个秘诀,就可以记住全部的笑话。并且也能自己写出来,要是能写笑话,我多半也就不搞这个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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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去了书店,吕靖也在,在雪夜访戴外面,我们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大概意思就是我还缺钱开机,吕靖当时就给我转了两万,还说了一句,就当我凑了个VIP众筹吧。
我感觉她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搞笑啊,所以,这还是你必须做的事情吗?她问我。这是她第二次问我。一个给了两万块钱的人当然有资格问。
商场还没有开业,四周有些人在布置一个小舞台,我说,你去忙你的吧。我一个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所以,这还是我必须做的事情吗?
拿着钱,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是继续冒险还是不冒险,冒险就是关于电影语言的实验性,主观的视角水也有视角、火的视角、狗的视角、人的视角、鸟的视角。或者随便什么的视角,顺序,我也怕冒险,就再没机会拍电影。
吕靖这个时候又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要我等等她。
然后我问她,吕靖,你小说里面的人物的失败都是自己导致的吗(我知道这问题有点不合时宜)?
吕靖摸着她变长的头发帘,说他们失败了吗?
有两三年,吕靖都留着很短很短的头发,不是通常的短,网络上管这么短的头发叫精灵,如今头发变长了也精灵不起来了。离婚之后我觉得她变得平庸了一些,可能也真的像她自己说的一样更幸福了。平庸的人要是还不幸福那就太不幸福了。我想可能多半是因为,没有什么必须做的事情她要去做了。
另外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她,昨天晚上我就进了城,因为今天的见面较早。昨晚进城之后我在朝阳公园走了走,碰见了赵为。
我没有告诉她,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感觉这太巧合简直就像我编的,否则说出口之后会觉得,全世界最希望他们复婚的是我。
赵为总是在朝阳公园夜跑,这从他的朋友圈不难看出。称得上是一个业余马拉松选手。在尿黄色的路灯下,他就那么一步一步跑过来了,很有力。我也没处去(或者说没处躲),两个人就打了照面。赵为瘦了一些,肚子瘦得很明显,我想是啊,一个每天在朋友圈发跑步的人要是还不瘦,这个世界就没人跑步了。赵为停下来,浑身亮晶晶的,汗珠混合着路灯,天上还有星星,四周三三两两的人,远处有跳舞的大妈和声音很低的喇叭。我看着他一时语塞,于是就说了一句很傻的话,我要是天天来就天天能看见你了?
赵为说:你要天天来?
于是我俩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更尴尬了。
于是赵为说了一句更更尴尬的话,我昨天和吕靖重新照了结婚照。
我说:哦?
他说:我们结婚证撕了,照了结婚照,办了结婚证,又离的婚。
那个时候,我能说什么。我总不能说:哦,那我以后可不能轻易撕结婚证。
我当然什么都没说。
我说:你接着跑吧,我也去前面有人等我。
他说:好。
其实没有人等我。
并且,我要快步走出这个公园,我很担心下一圈的时候会不会再碰见他。
很快他就跑开了,压根儿没有想说说吕靖怎么样(也多亏他没说,多半他也不知道我能说出些什么)。可是难道,他能不知道我们在一起做一个片子吗?甚至他还在我的朋友圈下面点过一个赞。我走出好远回头看了一下,已经看不清了。我想,赵为,你可千万不要跑出心脏病啊。
你就拍吧,吕靖接着说,只要好好说话就行。
因为众筹文章里面写的故弄玄虚,所以她总担心我的片子不好好说话,其实我想,她是担心我的片子文艺的很(这一点倒是和她前夫一致),可是,不好好说话的从来不是我,倒是她。记得,有一次几个人聊天,我告诉她我喜欢一个男生(虽然无疾而终),她拿着酒杯问我,是真爱吗?
当时她的小脸藏在酒杯后面影影绰绰,我忽然想到一个事情,那么,男生喜欢你的小脸,巴掌大,算不算真爱呢?
那天之后很快活动就开始了,还有一个男的拿着一箱筷子在门口等她,吕靖要他先去买几本书,签好字,然后把书拿过来,现在顾不上筷子,我伸头往里看了一下,这个作者我不认识,旁边有几个明星,外面还圈了一排保安,我想,应该迅速离开,离开的时候,我说,吕靖,别瞎忙了(因为我感觉这些写真签售完全是猴戏),写新小说吧,不打算写个离婚的?后来我又说,你写的小说多半会成真,我看了你的三本书,里面的主人公都是离婚了。你可千万别把谁写死啊。
吕靖想了想说,我没想谁死,但,我可能是真的想离婚。
后来吕靖又留了我,叫我晚上和她还有张能去吃饭,好不容易进一次城,而且,他们看了我的众筹文章都打算认识认识我,我觉得十分有趣,因为他们又不是不认识我。不过又一想,应该也是不认识的,整个下午,我一个人在书店溜达了一圈,书店被切得很碎,有点像小商品市场,感觉到每个平方米效应都不放过。后来又溜达到悦城所有的楼层,买了两件减价衣服,找了个咖啡馆,25块钱的咖啡坐了一个下午,有点被服务员嫌弃。五点钟左右,吕靖叫我和她楼下会合,她开车,我们去一个饺子馆。和她一起下来的还有那个拿着筷子的人,两个人又在楼梯口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吕靖过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看上去除了不能吃饭,做什么都行。
开了一个小时,或者说是堵了一个小时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来这个地方,离我的郊区也越来越远了,去的那间饺子馆尤其破旧,门口更是给人一种马上就要倒闭的感觉,叫人忽然生出一种“去年今日此门中”的感觉,伴着这种感觉,我在这个位置站立了一分钟。直到被他们招呼进去。
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们的特色,总是在固定的区域,也不能吃太贵,要和接下来的烂醉如泥匹配,他们这群人是一个黑洞,吸收和自己一样的能量。这个饺子馆在本市的分界线上,不是准确的分界线,楼下有一座立交桥,建于上世纪80年代,如今看已经很破旧了,承载着一小部分交通的功能,从这座桥往南边走就是南区,往北边走就是北区。
在饺子馆里坐下来,我们点了三鲜和素三鲜。我和张能见面之后忽然想起来都见过面,所以没有过场,然后就是点了啤酒,张能的墨绿色军挎包里装满了日本的啤酒,不是原装的,中国青岛产的(自己带更便宜一些),但是在饺子馆我们一瓶啤酒都不点也不好,于是又一个人要了一瓶。张能还要了一个热水盆,他要喝热的啤酒。干了一杯之后我听见张能问吕靖,难不难受啊?
吕靖说:感觉我这个人也不可交。因为,真的是完全不难受。
张能想了想说:这种事情都是,男的难女的不难。
我感觉这句话很押韵,于是也喝了一口冰啤酒,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人要喝加热的啤酒。
张能又问吕靖,还写吗最近。
听上去口气就像说还喝吗最近。
吕靖喝了一口说:我觉得我还能活着可能就是因为写的少。
张能想了想,也喝了一口。点头。
张能的点头也不代表肯定,大概是自己有机会要琢磨琢磨这个说法,因为这个说法也颇为有趣。
吕靖认识一部分适龄青年,大概都和她一样,文科生,做一些似是而非的工作,也没有创业的(因为没有这个魄力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多数在文化周边行业,还有一部分,就是张能这样的人,年龄偏大,甚至可以说一事无成在现实层面。可吕靖觉得张能最善良,于是最珍贵。当然,说谁善良,都是一种压迫,好像这个人以后就非得善良不可了。张能长了一张浮肿的脸,身材十分苗条,简直有点营养不良,看上去像一只螳螂,是常年醉酒的结果。张能身边还有一群类似的本市的文化人。喜忧参半数不胜数。
那天,我也喝多了,我们仨都喝多了,忘记说了什么,没聊文学,虽然张能也是弄文学的,但是因为根本不存在什么聊文学这件事,只有吃什么喝什么喜欢什么男人女人这所有的构成了文学,而并不存在一个单纯的文学,也没有再聊离婚,都不难受还聊个屁啊。更没聊我的片子,席间我把筷子拿出来,夹了几粒花生米,全掉在桌子上了,觉得不好用,又收回到筷子套里面。之后,我们三个人搀扶着出来,从南区走到北区,又从北区走到南区,好像来来回回了很久,不知何故。脚底下轻飘飘的,我抬头看天,还没有完全亮,街上有人了,上班的人,我很羡慕这些充实的人,我没有工作,虽然眼下有事做,可多数时候都没事做,这些人早早起来,再晚晚睡去,一天那么长,他们到底干什么才能打发掉?我其实是有些羡慕,我是真的没有事做。走着走着,我感觉没有什么南北了,东西也没有了,没有界限,没有土地,自己没有鞋,脚也没了,大概就是连自己都没了。
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马上拉住吕靖的手,可能是怕自己真的消失。然后我和她说,我喝多了,我不像你,喝不多,我一喝就多,我觉得我的脚都没有了。
吕靖甩开我的手哈哈大笑说:那我给你介绍我的老板吧。他肯定跟你说,这个是有慧根。
此时,张能正找了一个树坑,小便。感觉一直没有尿出来,用手撑着树干。从背影看上去,大难临头的样子。
我拿出手机,还有两格电,只要什么都不操作,这两格电能支撑很久,只要随便操作什么,就很快关机,事情就是这样,保持一种状态就很高效节能。状态和状态之间的切换,就是一种浪费。应该一直醉下去,或者永远不醉清醒着。晚上清醒白天醉或者反之,这就是一种既不节能也不高效的方式。吕靖在我旁边,正在看手机,我瞟了一眼,赵为给她发内容说:希望你以后生活得好,我也努力做一个温柔的人。
我差点笑出来。
吕靖拿着手机,想回点什么,点了几下,又什么也没回。然后把内容删掉了就像没发出过,宇宙几亿年前的信号没有到达地球。
只要还在这个地球上,就别想温柔。我醉醺醺地想。
后来我们就此分开,我想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开机吧,至于张能,我不见他的机会比较大。在回去的车上,我看着窗外,我想,夜空中最多的不是星星,是字。闪闪发光的字。吕靖告诉我北京有3000家书店,还不是全国密度最大的,这些闪闪发光的字里面,一定有不少写着书店,各种各样字体的书店。我感觉一阵恶心,把头贴在窗上,把鼻子也一块贴了上去,如果有一个人刚好从车窗外面看的话,会发现我长了一个扁形的小猪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