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3期|非鱼:你去哪儿,韩桂花
来源:《草原》2020年第3期 | 非鱼 2020年04月26日09:15
1
这是韩桂花在史庄过的第一个年。
腊月二十三那天,她跟老侯说,我得回去。
老侯在院子里剁苹果树枝,头都没抬。回啥回,冷锅冷灶的,就在这儿过年。天阴这么重,怕是马上要下雪。你把面和上,后晌了少烙几个灶爷饼。
韩桂花不是真要回去,就是想试探试探老侯的态度。老侯这样说,心稳了,扭身回里屋和面。
手在面盆里正搅和着,听到院里有人说话,像是老侯的二闺女燕芳。她没出去,装没听见。她最烦燕芳,还有点怕她。
燕芳掀门帘进来,看见她,喊了声姨,放下手里提的几个塑料袋,就开始跟随着她进屋的老侯说话,再不搭理她。爹,苹果剩的还多不,给我车上装几袋,志军说他老板爱吃,说咱树上的苹果比寺河山上的还好吃。
老侯呵呵笑笑,有,留得有,多哩。晌午在这吃饭不?
燕芳说,不吃了,我还有事。她瞥一眼韩桂花,她给她个脊背,正肩膀一耸一耸地用力和面,她翻了她一眼,冲她爹招手示意他出去。
韩桂花的面早就和好了,她也不想和燕芳说话,听见他们爷俩出去了,就把面盖好,放在炉子旁发着,顺手扒拉了一下桌子上的几个塑料袋,看见有几节莲菜,一个烧鸡,一袋蛋糕,一袋蜜麻花。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燕芳是故意的,知道她血糖高,不能吃甜的,每次来还都专门买甜食,就是不想让她吃。
院子里半天没有声音,也没听见门外的车响,她端洗脸盆出去倒水,才发现院里一个人都没有,老侯也不在。果然下雪了,细碎的小雪粒,打在脸上还有点疼,那只黑狗想跟她进屋,她踢了一脚,狗跑远了。
她没心思看电视。原本老侯说让她在这儿过年,她心里还暗暗高兴。她不想回柳家洼,且不说屋里冷锅冷灶,到处是土下不去脚,就是村里人问她,她都没法说,再叫儿媳妇范晓娜知道了,还不定编排点啥。可燕芳这一来,她心又乱了。过年哩,老侯家在外的两个儿子,嫁出去的三个闺女都得回来,蒸馍、炸油饼、炖肉、炸丸子、炸酥肉、熬冻肉,这得准备多少啊,还得扫屋、买菜,越想头越大,脑子里越乱,还不如回柳家洼,一个人随便准备点,怎么凑合都能过年,清净。
老侯一直没回来,她坐在炉子旁打起了瞌睡,直到电话响,才惊醒了她。
是老侯。他说燕芳找他干点活,晌午不回来吃饭了。她看看表,才发现都快两点了。她下了一碗白水面,就着早上吃剩的咸芥菜丝,对付了一顿。
老侯回来的时候,韩桂花正把盆里发起来的面朝案板上倒,她闻到了他身上香香的羊肉味道。
喝羊肉汤了?
噢。给燕芳搭手干了点活,干完了她说下雪了天冷,随便在街上喝碗汤。
干啥活?
一点小活。
啥小活?
老侯没防备她会问他干啥活,他也不是会编瞎话的人,一时脸憋通红说不上来。
韩桂花把面盆蹾到案板上,稀软的发面糊沿着盆沿扯老长。她冲老侯说,燕芳就是专门来叫你喝羊肉汤哩,你还骗我,干活?今儿二十三小年,她家能有啥活,有活志军不干,叫你去干?你们一家人就是不把我当人,你也不待见我,喝个汤还专门避着我。我不知道跑这儿干啥,伺候人哩。
说着,她哭起来。老侯就怕她多心,装完苹果燕芳喊他坐车跟她走的时候,是说去帮忙干点活。可燕芳一直把车开到街上,把他拉到了羊肉汤馆。他还跟燕芳说,这样不好,你桂花姨在家。可燕芳说汤都点了,不喝浪费。喝完了,他说带回去一碗,燕芳说汤汤水水没法带,再说带回去也凉了。回来的时候,他特意在巷子里转悠了几圈,散散身上嘴里的味儿,还是被发现了。他急得直搓手,别哭嘛,别哭,有啥话咱慢慢说,哭啥哩。是我不对,这不是还有烧鸡,你吃,你吃。
老侯拽下来一只鸡腿,往她嘴里塞,她手一摆,把鸡腿打掉地上了。他也恼了,你咋这么难说话,不就是一碗羊肉汤嘛,你吃烧鸡还不行?
是羊肉汤的事?是烧鸡的事?我是欠你这一碗汤还是欠你这一个烧鸡腿?
那是啥事?
啥事?韩桂花竟然一时半会说不清了。
说不清干脆不说,她闭紧嘴巴,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回,下刀子也回。
老侯一看她要走,忙赔着笑脸挨过去,抱着她的肩膀。看看,咋还跟小娃家一样,说几句就急了。明儿街上有集,给你买衣服买鞋,想回了买完咱再回。
谁稀罕。
那去县城,你不想要对金耳环,咱去买了。过年哩,还啥都没给你。
不要,你爱给谁给谁。
面糊顺着案板四处流,屋里弥漫着酵母淡淡的酸味,很好闻。这会儿谁也顾不上它了。
韩桂花还是走了。老侯怕把她逼急了,不敢多说,塞给她二百块钱,送她上了汽车。路上老侯一直拉着她的胳膊,再三说,待两天就来噢,我去接你,过年哩,不敢老生气。
回到柳家洼的时候,雪已经下大了,路上几乎没有人。韩桂花走得很慢,也许是坐汽车吹了冷风,腿又开始疼。路上刚落住薄薄的一层雪,有点滑,她拉紧背包袋,低着头,心里疙疙瘩瘩地难过。
门锁有点锈了,看来儿子从苏州还没有回来,范晓娜也没来过。院子里厚厚一层落叶,好在落了雪,看不出来脏。屋子里一股霉味,到处都是土,水管还没冻。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擦洗案板灶具,洗完又打扫屋子和床铺,收拾停当,竟然出了一身汗。
天黑透了。
她没有做饭,泡了一包方便面,打发了小年夜饭。屋里很冷,床上的被褥有潮气,又冷又沉,到后半夜都没暖热,被窝里身上都是冰凉的。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韩桂花烧了一碗面汤喝,屋里一根菜都没有,她打算扫完院子去镇上买菜。院子才扫了一半,老侯来了,和他三闺女灵芳一起。
灵芳嘴甜,一进门就拉着她,姨,咱回家,我跟我爹来接你回去,你看这屋里冷的,咋过年嘛。我听我爹说了,都怨我姐,你可不敢跟我爹生气了,我爹一晚上都没睡好。
老侯接过扫帚哗啦哗啦扫院子,他说,怨我,怨我。
韩桂花把爷俩让进屋里,翻半天也没找出茶杯放哪儿了,好不容易找出杯子,发现没烧开水,暖瓶还是空的。
三个人脸对脸坐着,老侯当着闺女的面,没法张口说暖心话,韩桂花也不能说老侯的不是,灵芳再会说,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韩桂花始终不吐口,她也没办法。
还是趁灵芳出去接电话的空当,老侯说,跟我回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就这一句话,说到了韩桂花心里,差点又掉了泪。她说,回去,我们这算什么?
是啊,算什么?老侯叹口气,没法回答。
其实他们俩都清楚,这事不能深究。
韩桂花三年前死了男人,儿子在苏州打工,范晓娜不待见她,俩人一见面就吵,她一个人守着老院子,出来进去就几只鸡和一条狗。老侯的老伴有病去世十来年了,两个儿子在县城和市里工作,三个闺女嫁了人,他也是孤单单一个人。前几年整天守在地里摆弄苹果园、桃园,回到家胡乱凑合一口饭,后来胃出血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就有了找个老伴儿的想法,曲曲折折找到了韩桂花。儿女们倒是同意他们一起过,但不同意领结婚证,无非是怕她生老病死给他们添麻烦。中间人说,这事有行情,一把年纪了没人领证,有了大病各回各家,一方先走了,丧事也各家办各家。来来回回说了几个月,老侯跑了几趟,每回都拿了厚礼,韩桂花看他也是厚道人,加上一个人的日子实在过得清冷,也就跟着他走了。这会再提起这个话题,他知道她心里委屈,但又没办法。
灵芳进来,一看俩人的表情,赶紧说,姨,我看你也是舍不下我爹,我爹也离不了你,咱回吧,瞧你这屋冷的。
老侯去拉她,就是,回吧。
爷俩连拉带拽,算是给了韩桂花一个台阶,她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又走了。好在巷子里也没人,四处冷清清的,没人看见她回来了,又走了,要不才让人笑话。锁门的时候,她叹了口气,心说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还回来。
一回到史庄,就开始忙年。
老侯偷偷给她塞了两千块钱,让她拿着。她不要,说跟他生气又不是为了钱。老侯说,给你就拿着,算是我一点心意,不能亏了你。她也不是真推,就装装样子,可他这样一说,反倒让她心里一热。
扫了屋子,洗洗涮涮,俩人就开始一样一样准备。肉和菜不用买,俩儿子送回来不少,三个闺女也大包小包往家送,每天你来我往,也是忙碌热闹。院子里支了大锅,大块的劈柴烧着,蒸馒头,炖肉,炸油饼、丸子,热气腾腾,灶房里、堂屋里堆满了大盆小盆,大袋子小袋子。
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晚上睡觉的时候,韩桂花的腰和腿都开始疼,毕竟也是六十多的人了。老侯给她揉着捶着说着话。她忽然想起男人在的时候,每年过年也是忙到腰疼腿疼,男人给她捶腰揉腿,说下一年啥都别准备,让儿子媳妇自己操心,可一到下一年,还是一样。想起男人,她扭过脸抹了把泪,死鬼要是不走,范晓娜也不敢动不动就骂她,跟她吵,嫌东嫌西,让她非走这一步。老侯看见她抹泪,不敢多问,悄悄在手上用了力。
到了年三十,一切准备停当,俩儿子带着媳妇、孙子孙女都回来了,屋里笑语喧哗,院子里鸡飞狗跳。老侯说,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多亏了你韩姨。大儿子说,就是,一会儿吃饭多敬韩姨杯酒。
还没到吃饭时间,小儿子说该去地里了,一群人呼啦一下全都走了,就剩韩桂花一个人在拌饺子馅。她奇怪,大过年的去地里干嘛,也没人跟她说一声。
饺子包好了一大盘,一个人都没回来,她又包了一盘素馅的,把凉菜都夹到碟子里摆好,小酥肉、丸子、酱肉搁大锅里蒸上,老侯他们才回来。她悄悄问他,都干啥去了?老侯说,上坟。
给谁上?
他妈。
大过年的去上坟,多晦气,史庄还有这讲究?
他妈这天走的。
她一听心里有了气。不是气他们上坟不应该,而是这一群人没一个人给她说一声,拿她完全当外人。就说她是外人,可毕竟不是保姆,是跟他们爹结伴儿过日子的,亏得她还腰疼着腿疼着给他们准备这么多吃食。死老东西也是,孩子们去上坟,他也去,还惦记着他先前的女人,自己算啥,啥都不是。看来这人也不牢靠,不能光给他出闲力,还得多要点钱才保险。
当下没说啥,吃饭时候韩桂花脸就不太好看。孩子们给她敬酒,她也是应付应付,刚吃了一碗饺子,说腰疼,就进里屋躺着了。不管了,不管了,让人家一家人热闹去。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不知道儿子从苏州回来没,也不说打个电话。范晓娜头一年自己蒸馍,也不知道能蒸几锅,熟不熟,给俩娃蒸油包没,油饼炸得虚不虚,吃饺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给他爹端碗汤。今年在史庄,没给孙子、孙女发压岁钱,还不知道范晓娜怎么咒她呢。又想起她跟老侯从柳家洼走那天,范晓娜说的,走了你就别回来,自己屁股一拍扔下一家大小去享清福,一辈子就是自私。堂屋里老侯一家人吃着她做的饭,说着跟她无关的话,没有一个人来问问她的腰怎么样了,要不要再吃点。这就是她享的清福,她这是图什么?
2
正月快过完的时候,范晓娜破天荒地打来电话,一听是韩桂花的声音,她说,妈,在我叔家年过得好不好?小帅和菲菲都想你了,念叨好多回。我还给你留了块冻肉,今年你憨娃自己熬的冻肉,可好吃,我专门给你留的,谁都不让吃。
憨呢?走没?韩桂花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是哪根筋不对了?
走了,妈。你儿子就是个憨,没过初十都走了,说十五前厂里有加班费。我怎么劝都不中,我跟他说要去看你和我叔,你看他急着挣钱,慌里忙里都走了。
不看,不看,都好着呢。
妈,你回来一趟,你大孙子可想你了。
突然一口一个妈叫着的范晓娜,让韩桂花不知所措,甚至还有点受宠若惊。挂了电话,她给老侯说,看看,不光你孙子跟你亲,我孙子也跟我亲。他呵呵笑笑,亲就好,亲就好。
我得回去一趟,看看小帅和菲菲。
你回,多给娃买点东西。他打开箱子的黄铜锁,从手绢包里取出一千块钱交给她,说,就当是我给娃们的压岁钱。
她没推辞,大大方方接了。当下就收拾东西,回柳家洼。
她没有直接回老院子,拿着从镇上买的各种点心、零食先去了儿子在村西的院子。范晓娜在大门口站着嗑瓜子,跟邻居聊天,老远看见她,就大呼小叫,哎呀,妈,你咋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叫小帅骑车去接你。几个邻居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问长问短。范晓娜接过她手里、肩上的东西,拉着她的手,妈,咱回家,我给你做饭。
几年了,范晓娜从没给过她一个笑脸,这突然间改了心性,变个样,她有点手足无措,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要早这样,她又何必去史庄。
卧了荷包蛋的一碗面端上来,差点让韩桂花哭出声来,她吸了吸鼻子,硬把泪压下去,朝嘴里塞了一大口面。这是儿媳妇娶过门,她吃她做的第一顿饭。
小帅去县城玩了,菲菲上学走了,她把给两个孩子的压岁钱给范晓娜,她接了,乐呵呵地说,妈和侯叔真有心,那我替孩子收着。
饭吃了,钱给了,她要走。范晓娜却不让,说就在这儿住,老院子太冷。这让她没想到,以前她可从不让她在这儿多待,更别说住了。她说老屋习惯了,先回去看看,趁天气好晒晒被褥。她说,那我跟你过去,搭把手。
到底是年轻,范晓娜干起活来手脚利索,不大会儿功夫就把屋子收拾得亮亮堂堂,被子、褥子晒在院里,又抱来一个电褥子,拿了几个馒头和菜,叫她在家多住几天,别急着去史庄。
韩桂花的头有点晕乎乎的,脑子里乱哄哄,全是范晓娜过于热情的大呼小叫。
终于,范晓娜走了。她一个人坐在里屋的床上,电褥子已经热了,暖着她的腿、她的身体。
她有些恍惚。死去的男人,被河水冲走的小儿子墩子,还有误吃了老鼠药,在她怀里咽气的闺女兰妮,一个一个都站在她眼前。
她想跟他们说,心里乱哩,日子难熬哩,可咋也张不开口,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估计他们都知道。她念叨着他们的名字,问他们在那边冷不冷,缺啥不缺。
后巷子的田婶进来,喊了她好几声,她才醒过来。
嫂子,听说你回来了,我过来看看。去了史庄,享福了,过年都不回来,瞧这脸,养得有红似白。田婶粗声大气,一说话刺得人耳朵生疼,她嘴还快,啥话在她肚子里从不过夜,东家西家串一圈,半个村子都知道了。
她婶,快坐,上来坐,晓娜铺了电褥子,暖和。
田婶嘴撇了一下,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脱了鞋盖着小褥子坐在床上,问她在史庄过得咋样。
她笑笑,让人笑哩,就是搭个伴,有人说个话,能咋样。
那个老侯对你好不,他儿女不难缠吧?
也就那样,都不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不能要求过高。
也是。就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也未必有多孝顺。唉,这年月,没钱猪狗都嫌。
你日子过得油和面,一家人全全活活,哪像我,死鬼一走,扔下我一个人遭罪。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扯了半天,田婶到底忍不住,问她,你媳妇给你说没,拆迁的事?
啥拆迁?没说啊。
没说算了,是我多嘴。
你看,你看,她婶,说嘛。
不说了,不说了,你还是等村里给你说。说着她扭身下了床,说家里炉子上坐着水壶,怕烧干了。
田婶遮遮掩掩的几句话,加上范晓娜过于反常的热情,在韩桂花心里种了一堆草,乱糟糟的,还没个头绪。她干脆穿上衣服去找喜娃妈,她们俩能说上话。
喜娃家的门锁着。大正月的,地里也没活,这老婆子去哪儿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隔壁院门开着,是喜娃他二叔家,她站门口问,屋里有人没?知道喜娃妈去哪儿了?
喜娃他二婶从屋里出来,吆,桂花嫂回来了,过年都没见你,想着你再不回咱柳家洼了。
哪能。喜娃妈没在屋?
我嫂子啊,进城了,大城市,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韩桂花笑了,净说笑话,你嫂子进哪个城了?
你不知道?去郑州了。
她去郑州干啥?没亲没故的。
一句两句说不清。嫂子,来,进屋,进屋我给你说。
原来喜娃妈跟她一样,跟媳妇搁不住,也走了一家。邻村一个老头跟闺女去了郑州,给一家单位看仓库,想找个伴儿,跟喜娃妈通了两回电话,见了一面,就把她领走了。
他们领证没有?韩桂花最关心这个问题。
领啥证啊,土埋半截了。就有个伴儿,有人说个话就行了,多少给俩钱,说是一个月给一千块钱。别的还图啥?
你嫂子过年也没回来?
回啥回。喜娃两口子打工都没回来,过年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门上对联还是他爸给贴的。
她长叹口气,唉……不怕你笑话,这都是没办法了,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走这一步,丢人哩。
闷着头回到家,韩桂花一直在盘算喜娃妈一个月一千块钱,一年就是一万二,她跟老侯,零敲碎打,快一年了手里一共才攒了不到四千块钱。这要万一哪天害个病,连药费都不够。出去给人当保姆,看孩子伺候老人,一个月少说也得两千。在史庄,天天跟着老侯忙完地里忙家里,也没少出力,卖了苹果、桃子,他都自己存着,手里到底有多少钱,她也不知道,也没问过。这两张皮就是两张皮,咋也粘不到一块儿。
胡思乱想着,她又忘了田婶说的拆迁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范晓娜又来了。一个大盘子里搁一小块冻肉,进门就喊,妈,给你送冻肉来了,你憨自己熬的,专门给你留的,原来留了一大块儿呢,谁知道你小帅啥时候偷着吃了,好歹还剩了一点,妈你尝尝。她接了,摁了摁,说软硬合适,看着也亮清,肯定好吃。
她把冻肉切了,馏了一个馒头,就着吃了,喝点水,算是早饭。
吃完收拾完,一直坐在床边玩手机的范晓娜才说,妈,歇会儿,我跟你说几句话。
你说。
年前村里发通知,说老国道改线,咱这一片规划是新国道,要拆迁。
哦。韩桂花这才想起来昨天田婶说的拆迁的事。咱村都拆?
不是,就拆咱老院这一片。
拆老院?就这屋?
就是。有补偿款,听说还不少。新宅基地村里统一规划。
韩桂花一听急了。这可不能拆,这是我和你爹费那死劲盖的,当年盖房欠了一屁股账,还了七八年才还清。
妈,你咋想不通。这房子都破成啥了,椽都叫虫打了,下连阴雨还漏雨,保不齐啥时候就塌了。再说,人家又不白拆。
拆了,我住哪儿?她有点蒙。
你不是在史庄和我侯叔过的好好的?他家条件那么好,不比咱这烂房子烂院子强。
那不中,不是长久的法子。老了还得回来,死了还得埋咱柳家洼,找你爹去。
妈,那都是远年话,你这身体,再活二十年三十年没一点问题。再说,回来不还有我跟你憨呢嘛,还能叫你住雨地里?
范晓娜把什么理由都替她想到了,还能说什么。她知道,说也是白说。憨过完年早早去了厂里,连个电话也没给她打,肯定是两个人在家生气吵架了。自己儿子自己知道,管不了媳妇,遇了事就会躲。
她沉默了老半天,最后说,那,你们看着办吧。
范晓娜说,我就知道妈能想明白,国道改道也是大事,小老百姓胳膊拧不过大腿,扛不住,早晚都要拆。那我给村里说一声。
她拨了一个电话。刘书记,我妈这边我说好了,就拆迁那个事啊。对,我妈同意,同意。我妈还说以后这事叫我去办,对,我说了算。以后这事由我来办。你咋还不放心我啊,要不叫我妈跟你说。她把手机递给韩桂花,小声说,刘书记。
哦,刘书记,是我。好着哩,都好,都好。晓娜跟我说了,我老了,也不是太懂,让他们年轻人去办吧,她在村里也方便。不用考虑了,晓娜和憨对我好着哩,没事,没事。
挂了电话,范晓娜说,妈,那以后这拆迁的事就交给我了,你也不用来回跑。你把咱老院的宅基地证和你身份证也给我,万一需要了。
她从箱子里翻出宅基地证给了她,找身份证的时候,她犹豫了。尽管她不是太明白这次拆迁的补偿方案,可这两样东西一旦给了范晓娜,她可就真把这院子都交给她了,还有补偿款,她八成是一毛也拿不到了。可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她不给也不行,不给范晓娜这关肯定过不了。在抽屉里乱翻了好大一会儿,她还是把身份证给了她。
一拿到东西,范晓娜说,我得回去给小帅做饭了,你要想住了就多住几天,不想住了就回去,说不定侯叔都想你了。说完,就像一阵风,呼啦啦刮走了。
看着范晓娜出了院门,她关上屋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3
再回到史庄,老侯问她儿媳妇叫她回去有事没,她说,没事,就是孙子孙女想她了。她不想让这边人知道老院拆迁的事,怕再惹出事端。
老院拆迁的事一出,她反倒心静了,也不再想回不回去,安生在这边和老侯过日子,有机会了就跟老侯要点钱,偷偷存着。谁都靠不住,儿子、媳妇、老侯,都不如钱捏在手里踏实。
转眼到了端午节头一天,地里活忙完,她跟老侯说,去县城转转,给家里买点东西,免得几个孩子谁回来了没啥吃。老侯知道她的心思,两个人在家吃得简单,地里活一忙,都是简单做点,娃们回来了吃不好她会落埋怨。再说,他也想给她买身衣服。
她很少来县城,一下汽车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该去哪儿转。老侯拉着她的手,她竟然还有点害羞。她从没有和那个死鬼在别人面前拉过手,更别说这么多人,还拉这么紧。她想挣开,他拉得更紧,说人多,别跟丢了。她也就随他,心里到底还是甜丝丝的,一路看着身边的一个个商店,经过的一个个陌生人,怎么看都亮眼,好看。
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路慢慢逛着,说着话,看见啥稀罕的停下来看看,有想买的东西买一点,不大一会儿,手里就满当当拎了一堆,她的衣服还没买。老侯说先吃饭,问她吃啥,她说就想吃个香香的肉夹馍,老侯就领她去猪娃市场。
还没走到猪娃市场那条街,迎面碰见燕芳骑着电动车。她赶紧抽出手,讪讪地笑笑,燕芳啊,你也来买东西?燕芳老远就看见她爹拉着韩桂花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跟刚结婚的小夫妻一样,她就来气。她不敢说她爹,心里却骂她,老不正经,也不看多大年龄了,不嫌寒碜。走到跟前,一看俩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更是生气。这老女人就是来骗钱的,才一年功夫,就把爹哄得五迷三道,大包小包买这么多东西,见天在家就这么糟蹋钱。当下脸拉下来,没搭理韩桂花。
老侯说,燕芳,你姨跟你说话呢。
她说,哦,知道了。买这么多东西?俩人能吃完?爹你真有钱。
韩桂花听出来她这是嫌弃她花钱了,可这都是老侯买的,更何况是为了过端午节给他们几个准备的,她还啥都没买。当下脸也拉下来,给了那爷俩一个背身。
燕芳说,这么多人都看着呢,爹,你注意点。
我注意啥?
大街上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手拉手,有点长辈样儿没,我这脸都没处搁。
你姨不认路,我拉着咋了?
老不正经。燕芳冲口而出。
你说谁老不正经?韩桂花忍不住了。我跟你爹也过了这一年多了,拉个手就老不正经了?你也几十岁的人了,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还不知道你,骗吃骗喝骗钱,还骗色。燕芳越说越难听。
两个人很快在街上吵起来,引来一圈人围着看热闹。老侯不知道该劝谁,气急了,上去给了燕芳一巴掌,你说的也叫人话?给老子滚。说完拉了韩桂花就要走。
燕芳从小没挨过她爹一手指头,为了这个半路跑出来的老女人,竟当着这么多人打她,她又气又急,又哭又骂,一直到他们俩走远了,才挂着一脸的泪,骑着电动车走了。
拐过一条街,韩桂花把手里的东西全塞给老侯,要走,要回去。老侯也不知道她是要回哪儿,紧拉慢劝,说先吃饭,吃完再说,衣服还没买,买完衣服再给她买个金戒指。
她两眼生泪。我还有脸吃,气都气饱了。自打来你家,我比保姆还不如,保姆一个月还歇两天,我跟着你地里活也干,家里活也干,哪个孩子回来不伺候得周周到到,到了还说我骗吃骗喝骗钱,你是给我多少钱了?你说。
老侯手足无措,他知道是燕芳不对,他也打了她,韩桂花说的都是实话,也确实亏了她。他给她抹泪,她的泪越抹越多,他也跟着湿了眼角。
好说歹劝,她总算是跟着他回了史庄,肉夹馍也没吃上,他从路边买了几个石子火烧带回去吃。
回到家,她一头倒在床上哽哽咽咽地哭,老侯赶紧数了两千块钱塞给她,可别哭,燕芳我也打了,再哭哭出毛病了。衣服和金戒指没买成,这钱你先拿着。我知道你心里屈,我不也没办法。
她连推辞都没推辞,接过钱,装进兜里。这以后要过,咱得说个规程,要不我白落个名声。
他一听头大。他知道她说的规程是什么,就是每个月给多少钱。当初中间人说事的时候也没说这个,要是每个月都给她钱,他可负担不起,手里的那点积蓄不能发散光了,这么多年辛苦流汗挣的,还有孩子们给的,可舍不得。但今儿让燕芳一搅和,韩桂花又在气头上,不说看来也不行。他只好说,那你说。
一个月不说两千一千五了,最少一千。她冷了脸说。
老天爷,我一年到头能落几个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刨去吃喝,哪还有那么多钱。
那我就走。随便去市里给谁家当个保姆,不也得给我两千。
可不敢走。咱这不是商量嘛,八百中不?要是收成好了,咱挣多了,年底了再多给你点。咱俩是过日子哩,你可不是保姆。
两个人拉锯一样扯了半天,最后还是按老侯说的数,达成了一致。韩桂花也不是非要那么多钱,就是气头上,跟老侯说了半天,慢慢气也消了不少,看着老侯可怜巴巴的,她也心疼,八百就八百。
第二天是端午节,她一大早煮了一盆鸡蛋,蒸了一锅甑糕,把在县城买的熟食装盘里,菜都洗好。
快中午的时候,燕芳和灵芳还有小儿子一起回来了,没有带女婿和媳妇,也没带孩子。韩桂花说,我去准备饭。
灵芳说,姨,你先不忙。我姐说有事,喊我和小哥回来,不知道啥事。
她喊老侯,让他和他们说,可老侯出去老半天了,还没回来。她只好说,你让燕芳说。
燕芳说,我没脸说,嫌丢人。
她说,燕芳,你不说,我也没脸说。我怎么也是个长辈,你骂我那么难听,我也嫌丢人。
你还知道丢人?嫌丢人就别干那不要脸的事。
我干啥不要脸的事了?你说清楚。你昨天当那么多人面骂我,今天叫你哥、你妹子评评理,是谁不对。我不就跟你爹拉个手,这不是你爹怕我走迷了,非得拉着我。
小哥呵斥燕芳,你住嘴,说话怎么那么难听。多大个人了,还管不住自己的嘴。
灵芳去劝她,姨,我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一样。
燕芳说,都说我,都是我不对,你们都对。你们光会背后说,你们……
小哥立即打断她,闭嘴。
晚了。韩桂花已经听到了,感情她热心热肺地对他们,他们还在背后编排她的不是。光过年蒸馍,她蒸了三大锅,哪个走的时候不是左一袋,右一袋拿,还说她蒸的手工酵子馍好吃。为着让他们高兴,把她累得腰疼腿疼,也没人问。唉,一堆石头捂怀里也能暖热,可就是暖不热他们的心。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里屋。
这里,她是待不下去了。再待,就真是没脸没皮了。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就几件衣服和攒的那点钱。她把钥匙放在桌子上,任灵芳和小哥再拉再劝,她一句话没说,也没等老侯回来,就离开了史庄。
4
心里是又难过,又委屈,五味杂陈,韩桂花再次回到了柳家洼。
刚进村,她就发现村子变了。到处是挖掘机、忙碌的大卡车,尘土飞扬。才几个月时间,原来的路找不到了,再走,连房子也找不到了。
她站在尘土中,脑子里嗡嗡嗡乱响。
她的院子、房子呢?她的家呢?
过了老半天,她才迷瞪过来,噢,拆迁了。没想到这么快,晓娜怎么都不给她说一声。
磕磕绊绊找到儿子家,门锁着,范晓娜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无处可去,只能在门口等。
天快黑的时候,范晓娜才回来。一看见她,问她,怎么这会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不去了。
咋了?跟那老头吵架了?你可真行,多大岁数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她不想跟她多说,就问她,那边院子拆了,我住哪儿?
住哪儿?住史庄呗。你不是着急忙慌跟着那老头走。
她硬着头皮跟着范晓娜进了屋,问她老院的东西呢,还有她的被褥铺盖。她说,扔了。一堆破烂,啥值钱的都没有。
她不信。问她其他东西呢,她说都扔了。
没办法,她只能跟她说实话,说老侯的几个孩子容不下她,她再也不去史庄了。
她冷了脸说,不是我说你,你跟谁能合得来,这么大岁数了,非要再嫁人,那是好嫁的?放着自己家儿孙不管,去给人家当妈当奶。要我说,你该。
是,我该。我造的孽,我受着。她说。
范晓娜黑丧着脸做了饭,她勉强吃了一点。又问她晚上住哪儿。
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她住哪儿的问题,愣了一下,然后说,想着你在史庄享清福,就把东西都给扔了,这会了,去哪儿给你找。你先在沙发上凑合一下,明天再说。
韩桂花怎么也没想到范晓娜会让她住厨房旁边那间屋。
当时盖房剩了点砖,憨他爹说就势在东边盖个厨房,两小间,一间做饭,一间放东西,她还反对,说手里没钱了,搭个简易饭棚就行,死鬼非坚持一步到位。没想到,还是他有远见啊,这是提前给她预备的。
那间屋很小,屋里东西又多,她收拾了老半天,才勉强腾出一个床的位置,好歹是个窝吧。吃不好穿破点都行,睡觉总是要睡在不透风不漏雨的地方。
她不敢再问拆迁的事,问一句范晓娜就翻脸。补偿款的事,更是提也不敢提,倒好像她做了亏心事,对不起她。手里攒的那几千块钱,她存了张单子,更是东藏西藏,怕被她发现,没了这点钱她就真是一点儿底气都没有了。
天越来越热。初五镇上有集,她趁范晓娜回娘家,去赶集,想买个短袖褂子。
她一路低着头,不想看见熟人,不想跟人打招呼。
刚进集市,就看见老侯趔趄着向她走来。自打回了柳家洼,光忙着帮范晓娜干活,都快忘了这个人,她也不愿意去想他。这猛一看见,心里不是滋味,鼻子一酸,就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老侯一把拉住她,老天爷,你咋不吭一声就走了。我去柳家洼找你,才见房子都拆了,找不见你,又不敢去你儿子家,只好逢集来等着,看能碰见你不。
她甩开他的手,找我干啥,我就是个骗子。
快不敢胡说了。我回来听灵芳说了,没把我急死。好好骂了他们几个一顿,都知道错了,要我叫你回去呢。
不了。好不容易在憨家住下,可不敢再折腾了。
那我一个人咋办?
这么多人,快别在这当街说。
老侯领着她,找了一家烧醪糟摊点,坐在小凳子上,点了两碗鸡蛋醪糟,要了两碗炒凉粉,两个石子火烧,吃着说着话。
老侯说,你不在,我一个人蒸馍都是死疙瘩,明明看着面发起来了,蒸出来成了石头蛋儿。做饭不是忘放盐,就是放多了,吃不成哩。你咋样啊?眼瞅着瘦了一圈儿。
她说,没办法啊。我在憨家住柴火屋,热哩,到冬天怕是还冷。
他说,回去吧,跟我回去。一个人出来进去孤苦哩,没人说个话,难熬。
她说,没法去了,去不成了。
他说,我给他们几个都说了,没事不让他们回去,谁也不准再说你一个不字,要不我就不认他们。
她说,没脸去。去了万一再有个差错,就再回不来了。范晓娜就羞死我了,我也没脸在村里活。
他说,我一个人咋办嘛?
她说,我不知道咋办。
两个人脸对着脸,手拉着手,都是两眼泪。她哭,他也哭。
临走,他说,下一集,我还来,你也来。
她不敢答应,摆摆手,让他走。
作者简介
非鱼,中国作协会员,三门峡市作协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出版有《来不及相爱》等作品集五部,曾获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莽原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