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女性写作”遇到〇〇后读者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 2020年05月04日10:16
编者按:
《十月》杂志2020年第2期推出了“新女性写作专辑”,专辑上线至今(从3月8日到5月4日),引起了读者的持续关注。我们在《十月》微信公众平台已陆续发布了三十余篇相关文章(见文末链接),这些文章包括此次“新女性写作专辑”的理论与时代背景、相关访谈、作品的全文或节选、评论家与作家的批评文章以及作者的创作谈等。
由于网络交流有着跨越地域空间的便利,更长的信息发布周期为评论家提供了更充裕自由的创作时间,我们得以收获了一批与以往现场座谈略有不同的文学批评文本——不像往期“十月青年论坛”,半个下午的现场交流,可以带来酣畅淋漓的交锋,此次评论家和作家们因为居家而拥有了更从容、更独立的批评和创作环境。
让我们感到欣喜的是,“新女性写作专辑”也受到了北师大文学院在读大学生的关注,他们出生在新千年前后,尝试用自己的文学、理论和生活的积累去解读“新女性写作”文本。为此,他们组织了一场线上论坛,本次“新女性写作专辑”的主持人张莉老师也参与了他们的云端会议,并担任这些青年读者的导师。
青年学子们的讨论朝气逼人,不乏深度、严谨和犀利。从这些经过认真整理的批评文本中,我们能看到他们扎实的阅读积累、学术训练,准确明晰的结构能力,对作品有敏锐的感受力、细腻的接受力、冷静的判断力和果断而独立的批判力;他们在讨论中的严肃、自信、谦卑、真挚的人文情怀、对社会和人生的忧患意识、对文学的深沉期待,给我们带来了清澈的视野和启发,令人感动和敬畏。这些针对文本的良好修养,也势必会影响他们未来对生活、对世界、对自我所做的选择。
青年读者的参与,让我们看到文学的未来有更真实的可能,也让我们再一次感受到文学写作者、批评者和编者所应担当的严肃的责任。
在青年节这一天,我们发布这组文章,可以视为“十月青年论坛”第十一期“当代文学七十年:文学与青年”的一个回响——
青年曾经创造并正在创造文学的历史。
向青年致敬。
主持人汪琪(北京师范大学2019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微火读书会聚集了一批来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本科生,他们大部分是1999年到2001年出生的年轻读者,有澎湃的文学热情,青春洋溢,又关注社会议题,有敏感独立的视角。2020年3月,《十月》杂志推出“新女性写作专辑”。读书会里的许多同学都对专辑很感兴趣,在认真阅读文本的基础上,2020年4月25日晚上,我们通过云端聚会,进行了一次“新女性写作云上讨论”。大家讨论了各自眼中的“新女性写作”,这其中既有对专辑作品的细致分析,也有对女性意识、女性权利的思考和困惑。
一、“新女性写作”与当代女性意识
常旻雨(2017级):
学习现代女性文学史,我是以提前知道“结果”的身份去阅读的,我和作品之间隔着一百年的前进,我可以清楚地明白那些作家们所诉求的、在乎的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实现或未实现,现在,读“新女性写作专辑”时我感到一种困惑,因为我无法以一百年后的目光来看自己,而当文字中的生活与我自己的生活无比贴合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迷茫。
作品中女性主角们的身份是复杂的,她们面对的问题也是复杂的,但是她们都有一个最共同的身份,也是最朴素的身份:女性。当从这个角度来看的时候,与一百年前的女性相比,我们似乎再也没有可以“振聋发聩”的声音,也没有了那样激昂涌动的激情,大多写作者仅仅只是平淡的叙述。在这种叙述里,她们具有一种众口一声的雷同性。小瓷、侑真、林雅、“她”、“我”……在我看来她们都是相似的,甚至和我是相似的。小瓷的命运也可能是侑真的命运,她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可能是我的命运。
再也没有经典的人物形象“先锋”,而是化成了一个不论换成什么名字都一样的面目模糊的个体。因为她们所触及的问题太过于庞大、普遍。不论是底层的打工女性,还是诗人、舞蹈家,不论她们优雅美丽,或是满面尘霜,我都觉得她们是如此相似。她们都是被从上至下的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偏见、歧视和物化所规训的对象。而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从娱乐八卦、到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到政治、学习等种种方面,那些小说女主角们听到的话语都在响起、那些小说女主角们遭遇的事情都在发生,而这正是我们的生活。比如《我只想坐下》中,詹立立听到的:“女人性格那么……那么烈,对自己也没好处。”比如《寄居蟹》中,林雅听到的:“不要去。这种厂男工最野了。”《小瓷谈往录》里,初恋男友对她说的那段男人的年龄和女人的年龄的对比,暗示女人的价值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贬值。这些仿佛不经意的细节,说出来就像是“大惊小怪”,但你又不能不去意识到它的存在,每一个女性都能意识到它的存在。而它甚至也是存留于我们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女性是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令“她”不舒服的社会关系也在其中,就像一个人没办法拽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起来一样,给人一种无可奈何的困难感。
女性总是不缺乏疼痛的,不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女性独有的疼痛也是当代女性主义写作的秘密,这也是我对“新女性写作”的思考:一个完整而复杂的女性,要如何带着她的身体和心灵去生存,要如何强大有力量,要如何达到她不再需要强大有力量也能完整存活的那一天。
金赫炫 (2019级):
的女性写作究竟是怎样的,这次的“新女性写作专辑”给了我很好的回答。在作家的笔下,我们看到了潜藏在女性身份背后的东西。它们是《白貘夜行》中在小煤城教书的“我们”与外面世界的深深隔阂,是“我们”四个女性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它们也是《宥真》中,“我”体会到的民族、国家、文化背景对女性的影响;它们还是《山河》中女性在日常家庭生活中的处境。作家们的触角既能触及生活中隐微的难以觉察的细节,更能看到女性与女性、男性、社会的复杂关系。
作家们的眼光是独到的,作家们的写作又是犀利的。当我们看到那个入水女性的身姿时,她早就不再是身体,而是一个不羁的灵魂了;当我们读到《她》的开头,“关严房门,拉上窗帘,我是我自己的了”,我们认识到了个体和情感不是女性的专属,它们是人类共同的特质;那位《山河》中的母亲为了孩子,却遭受丈夫和社会隐形的暴力,无奈的妥协,甚至靠近。作家们毫不留情地揭露女性所面对的困境,但又热情地探索出路在哪。答案或许指向女性的自我价值所在。当宥真经过爱情的波折,依然笑对,“have a nice day”,当《对岸》的最后,柴云妹原谅了自己,不因为过往再去否定自己……原来价值不用被印证,它只需要我们自我的认同。
女性不应只是被看见,她们更应该去看见,当《白貘夜行》中“我”对着那条小河,却分不清究竟是她还是“我”在岸上。当聒噪与虚假沉下触底,当周围变得澄澈而透明,“我”才看到河水中的她,不也是镜中的自己?用那套脆弱的小城尊严体系裹挟自己的不也是自己?看见自己,辨认自我,再去体认最广大世界中的女性,才能对人生与世界有更好的理解。关于新女性写作,关于新女性,应该“特立”,但不迷恋“独行”。那个黑夜在汾河里游泳的女性,多么特别,懂得了她,也认清了自己。每一个特别的灵魂所期待的、所应得的是一份尊重与认同。拥有性别气质和性别意识的写作,应该内化为创作的一部分,应该成为看待文学、人、世界的不可或缺的方式。
李昊(2017级):
读专辑前我就在想,作家们笔下的新女性是怎样的,新女性写作是怎样的。阅读文本之后,我感觉“新女性”特质或者说“女性精神”或许包括以下几点:
第一点,拥有追求梦想、选择自由生活的勇气。比如《白貘夜行》中主人公康西琳的成长和转变。她回归之后,能够不卑不亢地面对经历过的人生起伏,去享受自己当下的生活,而不被他人的眼光所牵绊,不用社会普遍对女性的那一套标准,像事业有成或者家庭美满来评价自己。但是在作品当中的这些女性群体内部,康西琳的回归让她们觉得既松了一口气,又十分慌张。一方面,康西琳当前的生活境遇貌似证实了她们当年没有远走追梦的决定是正确的。她们刚开始有一种优越感,通过与康西琳的对比来获得满足;另一方面,康西琳的生活状态刺激到了她们没能挣脱现实牵绊去追寻新生活的遗憾,某种程度上也是懦弱。“追寻”往往要有所放弃。
第二点,能够正视自己的经历和过往,哪怕是一些附着伤痕的过往,把它们变成自己的经验、体会以及强大的动力。《宥真》中的女作家曾经遭受过性骚扰,听过各种侮辱或性别歧视的话语,她的创作和职业生涯也不被看好。当然她也迷失过,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投入并不喜欢的婚姻生活。但她真正开始成熟是在她能够从内心正视自己曾经的一些幼稚想法,以及受到过的伤害,能在此基础上重新审视和规划自己的生活。就像结尾,她给自己作品的命名——“have a nice day”。
第三点,有魅力的生活态度。这是蔡东这篇作品中“她”的形象比较特别的一点。“她”因为跳舞而被人冠上各种标签、指指点点,后来为了爱她的丈夫而选择压抑自己,担任“贤妻良母”的角色。丈夫信任妻子,却用家庭和婚姻把妻子束缚在更小的空间中。但她从来没有被生活磨平对舞蹈的热爱和向往,以及她作为一个舞者的自信和优雅。她仍然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充满诗意,甚至连家务劳动都充满了艺术美感。“她”的自我压抑是令人遗憾的,但她的生活态度值得我们思考。
这么多篇作品读下来,我觉得“新女性”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能够正确地认识自己,既能看到女性自身的优势,也能用有女性魅力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新女性写作”应该暴露问题也书写美好,解读女性的真实境遇,而不仅是控诉不平等和发泄情绪。还有一点,作为新女性要能承担一定的责任,这种责任并不是单纯针对个人的,就像我们读《山河》和《灰阑记》,可以体会到责任感对女性的不同角色的重要性。正如翟永明诗中讲的母爱的桎梏,作为一个新女性要意识到你的行为、你的写作都会影响后来的女性,影响她们的思想和选择。
另外,我们应该思考,当前一些文学作品中提到的性和爱的自由,包括一些具有反叛意味的、比较前卫的行为,是不是真的意味着女性个体的觉醒和成长。阅读这次的专辑,我看到很多女性的成长都在于她之后如何消化自己的经历,而不单单是性和爱等行为本身。在一些网络话语中可能会形成一种误导,大家会觉得如果性和爱自由了,我的行为标新立异,那么就证明我是一个独立的女性。但其实在我们的成长中如何回看和消化自己的经历,我觉得才是更重要的。
二、女性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
杨卉昀(2018级):
我想从“新女性写作专辑”的小说以及非虚构作品谈一下我眼中的新女性写作。这里主要通过对这些“新女性写作”作品的“世界观”的理解切入写作内部。借用张莉老师在对谈时提到的一句话“无论作家还是批评家,都应该把女性、女性的生活与生存放在一个广阔而多维度的关系里面去认识”,我首先要说,“新女性写作”视野应当开阔复杂。一位女性自出生起可能会面临来自家庭、学业、工作以及更广意义上的社会方面的诸多关系,这些显性关系背后是现实秩序以及权力结构,是整个现实世界、整个民族国家投下的注视。一个女性拥有很多身份与角色,她会面临很多不同的人。在这个过程之中,她会面对不同来源正负能量的输入与输出,在积极或消极地介入他者的同时,她也在完成自我主体的建构。
然后我们从此次“新女性写作”的作品序列来看看作家们为笔下的女性主人公设定的世界(我认为“新女性写作”书写女性是必要的,而不是排他的)。总体说来,这些人物涵盖了女性可能从属的不同阶层或身份:有在底层挣扎的打工者,有在中底层沉浮的漂泊者,也有所谓中产或“小资”阶层的“成功”女性;有单身母亲,有女大学生,也有女诗人……她们在年龄、经济水平、接受教育程度等方面呈现出多样性与丰富性。在人物成长的基本经历上,我们能看到作品大体都会有女主人公家庭、恋爱或婚姻的叙述,以及她们在工作事业上的一些遭际。而她们所面临的男性的“他者”,在原生家庭方面一般是父亲和弟弟,伴随着成长,男友、丈夫及其他与之存在情感纠葛的异性角色出现了。
接下来谈谈我对具体文本的个人看法和感受。首先是《白貘夜行》,这部作品从世界或整体社会层面提出一个观点,即“人类的文明总是不断在往前发展的”。它不仅是康西琳不断强调的人类的文明、世纪的更迭,它其实强调的是人、作为个体的人及其生活怎样才算是进步的、怎样才算是发展以及这个标准是怎样变化的。这部作品的名字《白貘夜行》中的“白貘”如作者言是东南亚一种会吃梦的兽,这一隐喻之下文本虽然描绘的是很现实的人生沉浮,但其中核心是这些女孩到女人的梦、她们的梦何以形成、怎样被现实吞噬、侵蚀以及她们最后是怎样拥抱或者和解的。
《寄居蟹》着力展现的是在经济社会发展、在国家政策变动下底层女性的命运,文中不少关于声光色下的城市与周遭环境变化的描写,实质是一种更大的现实对个体施加的影响。作品相当精彩地突显出底层劳动者于城市的寄居以及两性关系中的寄居。前者集中体现于招工相关的叙述,在这一特定场域中,个体是如此微贱,而女性则被作为一种招工的符号、物品,成为“待遇条件”中单列的一项。后者值得指出的是,军军这一形象塑造得很典型,这是一个“吃软饭”的男性角色,他偶尔展露的纯真的孩童气息会激发某种“母性”,让一个刚刚逃离不幸的原生家庭的女孩感受到被需要甚至被爱的感觉,这种吸引或张力是如此自然,又最终使得林雅不堪重负决意逃离。这不是甘愿为一点甜受尽拖累的故事,不是单向的军军对林雅的经济到精神上的戕害,而是两性关系复杂而永恒的疑难,这种伤害与拉扯背后有一种逻辑自洽,而正是这种自洽将情感中的人推向深渊。不是经济问题本身,而是它对情感的磨损,最终是情感上的绝望造成了悲剧。真正能让女性主体强大的也不是经济本身,而是情感上的自给自足。
《宥真》反映的主体是一个女诗人,她向往一个诗性的、浪漫的世界,但是在事业、恋爱、婚姻中她屡屡受挫,即使身处相对受教育程度高的“文化圈”内,她同样面临着女性可能会遭遇的歧视或不公,这种境况是更令人心寒和无力的。小说《她》其实是在整个作品序列中比较特殊的一篇,以一个老年男性的视角来切入一个女性的一生。如果小时候看这篇我可能会流泪,但不知为何现在对这种情感性太强的叙述有种拒斥和不适。文中“我”眼中的妻子是那种能在同事朋友聚会时引以为傲的“贤妻良母”,这份爱的原点是初见妻子跳舞时那种美的晕眩,由此“我”力排众议(家庭成员对“搞艺术”的女性的偏见)与妻子结婚,妻子为家庭不再跳舞却永远“身姿挺拔”气质佳——这无疑是一个“完美的妻子”的形象。然而作为读者我却始终感到一种缺失、一种模糊。“贤妻良母”背后是很阴冷的。“她”可能面临的挣扎与困境是被抹去的,而正是这种抹去让我们看到一般人对妻子的想象是远离真实的。
《我只想坐下》,我觉得是一部很不错的作品。它以一个原生家庭“缺位”的女大学生的视角,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中展开了人生百态的叙述,包括女大学生的特殊心理、列车中的生存哲学以及人们的身体是如何“不受尊重”地被安放。詹立立对列车员左一夏的“一见钟情”以心动无措始、以沉默泪水终,由情感的推拉最终回归到一种权力关系中,“只想坐下”的迫切需求战胜了主体反抗的意识。走近看,列车员也只是衣服不洗、带着常见常俗缺点的男性之一,而“我”最终不想放弃的不是一段暧昧的情感,而是被关注、被照料的感受以及那个座位的“特权”,一种被尊重竟然要用另一种不被尊重换回。“贤惠”的调笑更是一种深刻的刺痛,这种“贤惠”来源于爱的缺失与被爱的渴望,原生家庭的压力塑造了詹立立的社会性格与内在心理。小说后半段詹立立面对骚扰自我开解时想到的女性家庭成员的故事,更是几代女性之间一种宿命轮回般的隐喻,含泪的微笑中是女性难以发声的境遇。
《对岸》这个故事要是改编成现代戏剧会很有意思。此岸和彼岸到底是什么?可能是现实与理想,也可能是自我与他者。它以五位或六位“成功”的中年女性的遭际来进行故事的不断嵌套,包括五人小团体的“秘密”与柴云妹的人生故事。我很喜欢的是文中关于柴云妹遭遇爱情的时刻,爱情的突然震颤以及身体的拒斥形成了微妙的张力。
《山河》我觉得有些叙述的插入是没有必要的,比如“番茄工作法”。作为私生女的“我”似乎是在冷眼旁观母亲的自欺欺人与愚昧盲目以及父亲莫名被母亲赋权的一种高高在上的可笑姿态。“我”内心不想过母亲这样的生活,追求独立自主,但是在后半部分又不由发问“我和妈妈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女性最难直视的正是这种命运的循环。
《小瓷谈往录》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篇,它不像前面作品或冲突矛盾或荒凉虚无或暂时达至和解的表达,没有太强的对抗感,风格比较明亮畅达。借用“茶”与“瓷”的古典意象,作品给人一种比较豁达圆融的观感。从一个女孩最开始童年所受的各方面教育到她感情经历的不断成长,我们看到一个别样的三段式“青春之歌”。尤其是教父那个故事,我也有听闻身边类似事件的发生,所以会心有戚戚焉。可能两性关系中男性对女性的控制最可怕的不是情感的羁绊,而是对女性自我价值的重塑和思维模式的转变。虽然不是每位女性都能迎来一个“救赎”的他者与幸福结局,但是小瓷所表现出的不断反思、吸取教训的果敢和自信对女性的现实成长是富有启示意义的:“用自己的强去爱”,自我救赎才能拥有真正的强大主体。
从“新女性写作专辑”,我们能看到作品对两性关系问题的审视与反省,对女性身处于这个时代仍然会面临的各种困境的叙写,看到这些困境背后难以改变的现实秩序与权力关系。可以说,“新女性写作”既不以庸常的男性观念束缚女性主体,也绝不囿于“氓之蚩蚩”的怨怼与控诉,它对现实保持忠诚,以典型形象的塑造与丰富多样的笔法切入女性的生存境遇,深刻地体悟、有力地书写、平和地发声,最终正面介入对女性、对人类整体的疗救。
张佳音 (2017级):
我希望把这些文本按照主题来分类,由此谈一下我对新女性写作的认识。第一类是揭露社会中性别权力关系不平等的文本。比如《我只想坐下》,作者选取了火车,这个汇集了形形色色人的拥挤的空间,它是一个小社会,是一个靠力量取胜的地方,这里手无寸铁的腼腆的年轻女大学生,便往往是生存竞争的失败者。而男性不仅拥有力量上的优势,比如那个戴金链子的汉子和抢走她座位的人,还有资源上的优势,比如拥有那个小空间支配权的列车员。
第二类文本,以《寄居蟹》和《山河》为代表,很深刻地反映了女性心理和精神的困境。两篇小说中的女性都有比较鲜明的摆脱被动地位的愿望,但是失败了,作品带给人难以挣脱的窒息感。《寄居蟹》中林雅有两次出走,她希望自己的身体和情感都是由自己做主,而所谓的心甘情愿并不能通向真正的独立和幸福。林雅有很强的牺牲的欲望,想通过自己的奉献来维系两人的关系,这是很不平等的,而林雅始终陷溺于自己的爱的方式中。《山河》里的母亲很想做生活的强者,想得到基于尊重和平等的爱,但她的努力是徒劳的。母亲在情感上非常依赖于父亲,她天然地觉得男性对于家庭来说至关重要,父爱的缺乏甚至需要用欺骗来弥补。而上述精神困境之所以难以突破,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社会文化观念的沉积,一些不平等的因素被视作理所当然,导致女性很多时候活在困境中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三类以《白貘夜行》和《宥真》为代表,这些文本不止于反映性别不平等的社会问题及其加诸女性的心理伤害,我还读到了女性的自我反思和批评。比如《白貘夜行》中的四个女孩子都很想走出这个小城市却遭遇挫折,作者在反思,到底是客观环境的原因,还是自身的软弱阻碍了她们走出去的脚步?姚丽丽恐惧外面世界的“庞然大物”,而康西琳敢想敢做,有勇气从生活中突围;姚丽丽拼尽全力维持在日常生活中获得的一点安全感,这是她生活的唯一凭借,而康西琳挑战生活的安全感,将自己暴露在不安全当中。而《宥真》中的女主角,也并不完全是无辜受害者,我觉得她也有一些做得很不好的地方,比如为了获得经济支持,而不是为了爱情而嫁给了一个人,在这样的关系中,宥真很难获得她所希望的平等;她把丈夫的钱偷出来和男朋友尼克约会,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建立在真诚的基础上。我觉得这些文本写出了女性内心的软弱不坚定,趋利避害的惰性和对自己的不真诚,有比较强的自我反思意味。
然后我把《她》《对岸》和《小瓷谈往录》分为一类,我觉得这些文本中的女性都让我感受到了独特的美,体现出对自我的悦纳、对主体价值或情感的肯定。我非常喜欢《她》,被老人深挚的怀念所打动,亡妻在他的回忆中是舞动的姿态,篝火舞蹈与亡灵相通,她是那么的超然独立又热烈肆意。《对岸》写的是人和人之间真正的爱情,哪怕只有几分钟,可以化解女性对于男性的仇恨,仇恨也是性别偏见的体现。《小瓷谈往录》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它展现了一个健康有生命活力的女性,尽管小瓷有一些曲折的感情经历,却没有太多性别身份带来的心理负担,展现出很豁达明亮的美。
最后谈一下我眼中的新女性写作吧,我觉得作家要勇于揭示性别权力关系的不平等,但揭示不是宣言式的,需要深入女性心理和精神的内部,表现出切实存在的困境,发掘我们习焉不察的微妙感受;还要避免将一切女性的遭遇归咎于社会和他人,而需要对女性自身可能存在的软弱和惰性等问题进行反思和批评。我觉得新女性写作不仅要看到问题,也要帮助读者建设生活,启发读者肯定自身的价值,懂得欣赏和悦纳自己,有勇气开辟属于自己的生活。
阎旭(2018级):
什么是我所理解的女性独立呢,我想,在于自我主体的觉醒,既非展示伤痕的自我欣赏,也非以对于自我和他人的“双标”来要求特权的照顾。今天,我们仍然需要讨论和重提女性主义,因为通过很多窗口,都能看见社会性别意识的滞后。如前段时间引发热议的高管性侵女童案,更多的声音单向地指责高位者的权力压迫与道德缺位。然而,从这种长期存在的畸形关系中,我们应该看到,深层诱因是今天的社会仍然存在着一种被默许的特权秩序,通过婚姻的捷径,以依附关系来改变命运,仍被看作是理所应当甚至荣耀的一种选择,符合绝大多数人认知中的传统观念。女孩的母亲在两者关系中的缺位,是以“为她好”之名堂而皇之地出卖。男方对于女童的精神控制,可以猜想到大抵是通过为她描述一幅阔太太的未来,灰姑娘的童话,以驯化来获得征服。我们站在事外高声指责,更应洞见荒谬背后普遍存在的社会强弱力量的平衡,仍然滞后的性别独立观念。
所以我认为今天的新女性写作,应该从关注个人化经验进入下一个阶段,即以女性立场和视角感知更多面的社会问题,纠正和重建一种普遍价值观。很赞同新女性写作不仅是包含女作家的经验性创作,只要是深具女性主义精神的写作都可以归入其中,期待看到男性读者和作家的观点!
专辑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小瓷谈往录》和《寄居蟹》两篇。《小瓷谈往录》是出现在专辑比较靠后的一篇非虚构作品,很温暖、平淡、轻松的故事,亦具有群体代表性,很契合一部分当代新女性的价值观,当婚姻不再成为人生的唯一目标,自我的人生选择和社会位置,两性关系便得到新的审视。读小瓷磕磕绊绊的成长故事,一些侧面好像可以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某种程度上,小瓷的形象可以看作新时代理想女性的模范,她们不是生来智慧,不是完美无瑕,不是不会犯错,而是在她的每一次选择中,都能看到为坚持自我而敢于取舍的勇气。
如果说《小瓷谈往录》的叙述让我看到当代知识女性的独立和自我思考,《寄居蟹》则提供了另一面的社会经验。《寄居蟹》中的男女主人公代表了同一种生活环境中的两类人。先说军军,他是男性的身份,但其背后是无关性别差异的共性问题。军军、老董到行凶者,它们可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三和大神”。他们是城市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管中窥豹,可以看到越来越突显出的社会阶层固化问题,他们的生活环境、所受的教育,在一个范围内是已经被确定的,当改变无力时,底层就会出现一种消极抵抗。发现和描写这类同步于时代出现的群体,思考他们产生的原因与存在的不合理性,使小说具有了更为开阔的社会意义。
《寄居蟹》从一段情感的视角切入,一笔笔画出一个群体、一类社会问题,可以说是当代的“问题小说”。同样具有五四时代“问题小说”的焦虑感,但相较而言,冰心等作家所写的问题小说,关注女性的重点围绕叙述和女性有关的生活,反而不太能看出作家本人的女性情感特质。《寄居蟹》的文本中,对情感关系的精准描摹,文字表达的细腻,对于爱情的体认,是富有作家个人文学感受性的。从个人经验的理解出发,而超越个体意义,书写远离日常生活经验的社会一面,因此这篇小说的意义已经从情感进入精神关照,以平视的姿态关心各种生活中人的尊严,呈现爱情面对生活重压而致的扭曲变形。笔锋之下的锐利批判与柔软的悲悯,不再是沉溺于个人的自怜自爱和无休止的控诉,而是在对社会的思考中,表现出坚韧的力量,是我认为新女性写作可以具有的胸怀。
理想中的新女性写作,应该从女性的观察看到社会的一面,具有超越个体经验限制的拓展性。女性写作的独特应该体现在看待社会的理解视角、叙事和思考的方式,从贴近经验生活的感受出发,洞见纷纭的社会问题,带领读者看见日常经验之外的生活。《寄居蟹》选择从情感的视角切入庞大的社会问题,及情节展开中的心理纠结与缠绕,都是其女性特质的体现。
三、写出新一代女性的“寄居”与逃离
邱雨薇(2017级):
对我触动最大的一篇文章是文珍的《寄居蟹》。虽然讲的是一个很现实,甚至冷峻的故事,整个文章的基调又算是温暖的,温暖又非常残酷。这其中有很多细节是无法定义的,也不忍心去细想。小说最后的暗示:林雅最终把田又军杀死了,并且查无此人,公安局调查没有姓田且名字里有军的这个人。那我们就很难不去想,田又军这个身份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林雅和田又军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还有林雅在这段关系中体现出的态度,我们应该作何思考?这是很微妙的事情。作者像用一个高倍的镜头深入一个社会的角落,然后再把所有的细节都给锐化,让我们自己看到,然后自己去分辨她写的这些事里面的温暖和不堪。
这里面让我最触动,但也最困扰的,是作为一个有女性意识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应该如何自处?在阅读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为女主人公林雅感觉到愤怒和惋惜,她一次一次被田又军拖累,却难以下定决心离开他,我很愤怒。不管是在上进心还是在经济上,两个人并不相配,哪怕林雅是一个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女”。但问题在于这到底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我们文化中的印象替她做的选择?
很多人在恋爱的时候,爱情就变成了生活的重心。海枯石烂、天荒地老,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美则美矣,但是既不现实,更不合理。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的人生都远远比爱情丰富得多,爱情也绝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一定程度上这种海枯石烂的幻想是一种束缚,好像也成为了“旧女性”的一种标签。
那么既然“沉溺于爱情”成为了标签,是不是也就成为了一件需要被觉得羞耻的事情?“沉溺于爱情”与“认真去爱”的界限又在哪里?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在反抗“旧女性”标签时,没有“新女性”的标准,就很难不用刻板印象中“女性”定义的反面来作为标准,可这其实还是受制于旧有的规则体系。
在很大程度上,女性主义很容易被误认为,就像老师在这本书的前言里面说的,男人婆、女强人的角色。文珍在这篇文章里给了女主人公林雅奉献和痴情的权利,给了她坚强的权利,也给了她温柔的权利。在我的理解里,她做得比较好,也是我觉得需要进一步思考的地方是,我们做一个想要有女性精神的女性,到底要怎么做才是一个合适的角色。或许应该先明白自己,尝试着去寻找自己的标准,先学会爱自己,然后再去爱别人。
赵浩宇(2017级):
我在这期“新女性写作专辑”里最喜欢的也是《寄居蟹》这篇小说。我觉得《寄居蟹》很特殊的地方在于它以一个从苏北老家逃出来、去到深圳打工的“深漂”女性的视角出发,写出了那些挣扎在低端人才招聘市场的底层青年真实的生存状态。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离我们非常近,但是这些人群离我们却很远——这篇小说原型的社会事件我们未必不知道,但是作为学院里的学生,我们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呢?很可能就只当成每日新闻看看就划走了。我们不仅很难关注到被淹没的底层女性的生存困境,更不会想到要为她们乃至整个“X漂”群体发声。所以,“新女性写作”要为谁而写?我认为《寄居蟹》提供了一个好的出口,它的艺术性和复杂性暂且不说,但从选择的题材和主体来说,我认为这篇小说的警示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当文珍在描写这种社会现实的时候,不是嘲讽或者刻意揭露式的,她的笔触很多时候是温情细腻的,但又不刻意朦胧残酷,比如她写林雅和军军没钱开钟点房,在女工屋做爱被撞破时,军军“像村里那些交尾到一半却被人用棍子打开的公狗”——我看到这里的时候,真是非常难过。
《寄居蟹》具有女性写作特质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对于爱情的描写,它的男主人公是一个生活极端困苦但是游手好闲、吃女人饭的堕落青年,按理说这样的男性怎么会有人爱呢?但即便我们绝不可能爱上军军这样的人,我们也能充分理解和相信林雅产生的爱情,能如此真挚地写出这种抱团取暖的边缘爱情,我是非常佩服的。
接下来我想重点从“爱情”这个线索谈一下我对这篇小说几个细节的理解。
首先,为什么林雅在遇到军军的几个小时后,基本上彼此还是陌生人的一个状态时,但会迅速地和军军发生关系,而且还是一种绝对自愿的态度。我认为她主要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自我认可,一个是自我成就。当林雅逃离了传统的父权制家庭后,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社会中是没有确定位置的,她下意识地选择跟一个男性建立性关系,通过确认自己对他的性吸引力来为自己谋一个位置,同时给予自己一个崭新的身份。
但林雅对军军的献身其实很难说是绝对自愿的,她的这种举动有很强的报恩情结。小说中写道:“这是她在新世界里遇到的第一个男性,一个和以往生活毫无关系的崭新人物,暴风骤雨般带给她隐秘痛楚的成人礼,一次毫无仪式感的廉价洞房。但这一切也许都是必须经历的。”这恰恰说明林雅将自己的处女之身看得很重,这种想法和“破处”之后就变成新人的观念都具有传统的男权色彩,细细追究这背后的逻辑其实是很可悲的。
在林雅和军军的关系里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地方是,明明所有的房租、饮食花销都是林雅出钱,也就是说在这个关系中是女性掌握了经济大权,但林雅仍是受制于军军的,比如小说中写军军笑盈盈地看着林雅,“仿佛她是他的战利品”;以及多次写到林雅和军军相处时,是以一种姐姐甚至母亲的身份,描写军军时,总重点突出他“男童一样的身体”。
不管是林雅还是卖身养男人的“红姐”,这种不平等的男女关系并不是个例,甚至不止出现在下层社会。很多女性在家庭中挣得更多甚至负担起了全部的家庭收入,但她不仅要承担大多数家务劳动,还要看自己另一半的脸色,担心这种经济不平衡会伤害他的自尊心。这或许是对我们社会的一种影射,我们目前的社会仍旧是由男性主导的,但是他离不开或者说非常需要女性的劳动,女性为社会奉献价值时却处处受到歧视与压抑,即便是经济富裕了也无法获得人格的公正。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林雅离开了军军,仍旧无法逃离军军的幽灵。
在张莉老师和贺桂梅老师的对谈中提到,女性问题不应该封闭在一个单一的性别维度上,中产阶级女性应该写出和其他女性群体分享的共同命运。而文珍的这篇小说正是从底层女性的处境观照到了整个底层青年的生存状况,通过繁华的大都会与流水线上劳作困顿、生不如死的青年生活的残酷对比,使得作品有了更宽广的内涵,她不仅写出了不同阶层的女性面临着的共同命运:如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工作市场的性别歧视、恋爱关系中的PUA……等等,还写出了女人与男人、与阶级、与社会、与自然等等复杂的关系网络。难能可贵的是,文珍在写作中没有丢掉她作为作家分泌出的独特东西,她的浪漫、知识分子情怀成就了这样一部能够引起共鸣的优秀文学作品,而不单单是社会调查或者新闻记录这样的东西。
耿明霞(2018级):
《寄居蟹》中的林雅仿佛正如文章标题所言,是一只寄居蟹。林雅寄居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时,未来的选择权完全掌握在父亲手里,第一次选择的道路走得不正确,于是又被逼着毫无章法地重新来过。林雅从妈妈的境遇里意识到“女的在这家的地位还不如根草”,于是决然出走,这是寄居蟹的第一次逃离。
林雅与有着恋母情节、懒散不上进的军军在一起的日子,是她完全付出也完全被骗的日子,并且她始终认定,“这一切是她自己决定的,没人强迫她,没人骗她”。林雅寄居于爱情的时候,仿佛成了爱情的玩具,深陷男女关系的漩涡,游离于正常的社会之外。最终梦醒,她开始独自抚养孩子饼干,这是第二次逃离。她意识到,虽然孩子“目前没有法定意义上的爸爸,但这没有什么”,曾经的寄居蟹开始自立自强,结果却不幸殒命,她脱离了限制自己同时也保护着自己的壳,但是面临了更大的不受庇护的伤害。
林雅的故事让人想到出走后的娜拉,林雅出走后被骗,生活拮据,生命安全也没有保障,但是她没有堕落,没有回去,只是意外地通向了死亡。她的身上可以看到觉醒的性别意识,然而由于成长环境的限制,她辨不清真假好坏并且被限制了创造价值的能力。在更深层次的问题上,她还是继承了妈妈的做法,为着军军,依着军军,临死前依然想着军军,逃离不了这个软弱男人的心理控制。老师在对谈中说道:“女人要用你的强去爱,不能用你的弱去爱。”林雅正是用她的同情与依赖——这种自以为强的弱去爱军军,她在心理上倾向于一个归宿,把女性的生活意义固化在与男人的关系方面,她是被迫努力生活而不是那种独立自强的女性。她的性别意识并未完全觉醒,同时她的视野、能力和命运也与社会整体意识脱不了关系。
林雅被杀、众人围观的场面,像极了《阿Q正传》中的围观场面,人们可能无力制止,但是他们与受害者之间的隔膜感是可以感受到的。林雅是一个独立抚养孩子的不幸的青年女工,社会能够给予的关爱在某种程度上极其微弱,她的孩子将何去何从,令人担忧。少女、单亲妈妈、孤儿,这些寄居于底层社会的女性群体命运也令人沉思。
四、如何成为“新女性”:认识你自己
陈缘缘(2019级):
我想以《她》这篇文章为主要关注点,分享一些关于女性写作的个人感受。首先是日常化。生活中我们对女性主义的关注,往往集中在对一个特定的事件或者一个话题的讨论上。在文学和影视作品里,往往看到的也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形象。让我想起伍尔夫的一句话:“小说中的女人有了如此古怪的秉性,要么美得惊人,要么丑得出奇,要么如天使般善良,要么如魔鬼般堕落。”但是在《她》里面,凭借一个老人对妻子的回忆,作者展示出来的是日常生活里众多女性面临的问题:家庭和爱好的平衡。妻子文汝静为了“安稳”的生活,放下了被看作是洪水猛兽的舞蹈爱好,只能拿出之前的演出服和头饰“翻来覆去地看”。读到这里我有了一种无力、惋惜、痛苦交织的感觉。
说到女性写作,女性主义等概念的时候,往往会把对立面局限在男性。但是真正的对立面并不只是男性。像在《她》里面主人公提出要娶妻子时,大姑堂弟甚至连母亲都对文汝静的跳舞经历十分反感,甚至说出“不知羞”“穿得露”这些刺耳的话。所以女性写作不能局限于性别对立,而是要看到对面筑起高墙的男人、女人、社会、历史……
我读完这些作品之后的一个感想是,一直以来我们都在追求平等,摆脱标签化的刻板印象,但是一个更本质和深层的问题往往被忽视,就是女性如何认识自己。“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固有标签不是说撕掉就能立刻撕掉的,解放平等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重要的是真正认识自己,发展自己。通透强大的女性个体是对固有观念的最好反抗,也能更有力地实现平等,而不是靠观念营造出“平等自由”乌托邦。
山景琦(2019级):
我最喜欢《小瓷谈往录》,它以谈话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女孩子的阶段性成长过程,并且正如题记所说,“一个人身上会发生一切”,小瓷的成长在现代女性中又十分具有代表性。
幼年时代,在姥姥家的成长经历对小瓷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姥姥从小培养小瓷对穿着打扮的审美能力,塑造其个人行为举止中的气质,使她保持清醒,保持自我克制。二舅带给她的,是武力上的对外界不公的反抗精神,避免逆来顺受,丢掉自我的人格尊严。而小姨带给小瓷的,更像是一种圆滑的处世之道。
小瓷经历了三段恋情。
第一段感情开始的基础是双方的相爱,但是小瓷对男方是家长式的依赖,而男方对小瓷是所谓的教父式的权威教育。男方和女方在这段感情中的地位逐渐失衡:小瓷逐渐失去了自主意识,失去了自信,变得小心翼翼,越来越妥协和卑微,忍受着无理由的侮辱。一面镜子让小瓷再次审视自己,一次昏迷让小瓷与过去无意识的自己告别,并且走得堪称决绝。这种做了决定就斩钉截铁的个性我是很羡慕的。
第二段感情的发生似乎是在履行义务。小瓷按照长辈的要求去相亲,即使真的不爱对方,也要去完成社会一般规定——女性适当年龄应当完成的家庭义务。但是好在小瓷并没有完全被这种传统观念影响的社会一般意识所淹没,她还是离开了这一段感情。爱情与婚姻是个人的权利,而不是强加于某人的义务。
第三段感情,小瓷得到了对方真正意义上的爱与尊重。这种爱不只限于肉体、性的方面,也无关社会的刻板观念(姐弟恋),而是出于精神的结合。即使这样,小瓷的母亲也告诫她不能一味沉溺,丢失自我,丢失底线。要肯定自我的价值,自己是锦,爱情是花。
小瓷在第一段感情中自我迷失、甘作附庸,第二段情感中,她对社会一般意识无奈迎合。而最后一段感情,似乎给了我们一个避开婚恋不幸的答案:两性之间灵魂的平等尊重,才会促成健康美满的爱情与婚姻。女性想要摆脱困境,外部变革与自我塑造缺一不可,而《小瓷谈往录》更重视对女性自身的探讨:树立平等意识,拥有得到平等的资本与能力——修养自我素质与气质,能够把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同时保持自我的清醒与独立,去坚韧,坚实,丰美。
姚诗吟(2019级):
我最有感触的是《小瓷谈往录》和《我只想坐下》这两篇。张莉老师在对谈中说,好多女性写作“既具有先锋性,又具有多种故事形态”,我觉得也可以说是故事形态造就了作品的先锋性。对谈中说性别解放包括社会权力和文化观念两个层面,我们是在文化观念层面进行讨论。我觉得这两篇作品与其说是“性别平等”,不如说是“给予女性自我表达的机会”,从而推动性别文化观念的变革。这两部作品都没有把男性和女性放在对立面,没有像一些假大空的所谓“女性主义作品”一样高呼平等或者控诉不公平。这两篇作品都贴近生活,不是空谈的“理念先锋”,而是真正的从生活层面上与时代互动、沟通。这就是“先锋性”的体现。
除此以外,我也认为这两篇作品都将女性放在多维度的社会关系里进行认识和思考,正是“女性是社会关系的综合”的彰显。这两篇作品确实都围绕女主角展开,确实着重刻画了女性人物,尤其是她们的心理活动,但它们并没有停留在私人问题,而是从私人问题层面展开到了更深刻的社会层面,延伸到了背景、原因、影响等等方面。说白了,我觉得讲的不是“我的故事”“她的故事”,而是“我们的故事”。这就使作品具有了超越年龄、背景和个人阅历的“共情力”。
关于“什么是新女性写作”,我认为除了朴素而又有智慧、既不回避也不夸大问题的讲述女性的生活以外,还要对读者,不仅是有相同经历的女性、还有经历不同的女性和男性读者,有共鸣感和共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