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割裂的故乡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5期 | 龙章辉 2020年05月07日09:34
一
在我的故乡,一个孩子出生后,人们除了给他取一个大名外,还会取一个小名。名字是一个人置身社会所必需的标识与符号,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人们甚至在孩子出生前,就已经过多番思谋与讨论,拟定出名字方案了。这场意义非凡的命名行动,甚至会引来众多亲友的参与。人们秉持不尽相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观念,通过取名,赋予孩子以特定的属性和意义,以及对孩子未来生活的寄愿。大名基本上遵循姓氏字辈来取,对应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比较规矩、严谨;小名是孩子的昵称,起取则随性许多,但如果细细去探究,还是可以发现一些内在规律,那就是这些昵称几乎无一例外地对应着故乡的山川风物,生机勃勃、色彩纷呈——
大蛮牯、勒牛子、狗伢子、野猪、鸭拐子、癞蛤蟆、泥鳅……
这是一组男孩子的名字,取自奔窜、爬行于四野的动物,虽显土气、低贱,却生猛鲜活、虎虎有神。一群男孩子在原野上追吵打闹、在溪流里击水嬉戏,就是一头小水牯、一条小黄狗、一只大青蛙在水田里长哞、在篱笆前狂吠、在水沟边纵跳……
兰香、桂花、水莲、冬梅、春桃、秋菊、红云、山霞……
当我将这些名字一一排列好,眼前蓦地现出一片姹紫嫣红的山坡,这儿一丛,那儿一束,草艳花香、摇曳生姿。与男孩子那些土愣愣的名字相比,女孩子的名字则显得灵秀而有意味。这些撷自大自然的花花草草与纤霞流云,本就是天地间孕育的精灵,蕴含着色彩、形状、芳香、韵味等美学要素。一群女孩子行走在坡前岭后,就是一朵花、一棵草、一片云、一缕霞彩飘曳在天地间。
小名虽取得五花八门,却完整地体现出故乡人对于世界和自身的理解与认识。在人们朴素的观念里,自然万物都是有灵的,都是相对应而存在的。人也需要在天地间找到一个通灵的对应物,来辨识和确认自己的位置,并借助其物灵作为依傍,以保持茁壮而长久的生命力,去抵御那茫茫的时间和空间。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认知方式,从古到今,一代代人,反复地在天地间寻找着可以相通的对应物,模仿着万物之名而为人之名,以期与万物通灵,从早到晚、从冬到春,一声声地念着、喊着,将一方水土喊得桃红柳绿、枝繁叶茂。由于时空和认知的局限,这样的命名方式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大量的雷同。同一名字,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域,可能早已存在,或者即将存在。一位父亲站在山岗上喊一声“狗伢子”,极有可能唤起远远近近不同的回应:有的来自附近的田野、有的来自远处的山林、有的来自旷远的古代、有的来自缥渺的未来……那回应一声接一声,沿着那条布满牛蹄印的小路纷至沓来。
在故乡,一个人来到世上,即会获得一大一小两个名字。这是人对故乡的一种认领,还是故乡对人的一种标记?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这样一种命名方式,潜在地赋予一个人两条出路:大名光鲜、体面,具备向外的意义,可以出入社会,跻身主流;小名土气、低贱,像人始终褪不去的一条小尾巴,像草木之根,深深扎入故乡和童年,可以源源不断地汲取到来自大地的养分。
二
我也有一大一小两个名字。
大名龙章辉,我爷爷取的,除了对应家族传承外,还含有文章生辉的寄愿;小名宇生,也是爷爷取的,宇宙间生存的意思。不难看出,我的名字无论大小,都没有粘连故乡的任何事物,只强调与安排着我的人生道路和方向。这个方向是与故乡相背离的。这样的背离,客观上构成了一种割裂——从被命名的那一刻起,我与故乡就被割裂了。
爷爷是一位晚清的秀才,虽然潦倒落魄,但优厚的汉文化背景使得他很难接受儿孙身上出现囿于地域、土气低贱的文化符号。他认为这是一种局限或牵绊。他对我的命名,就试图打破这种局限与牵绊,赋予汉文化的优雅与洒脱。爷爷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一个男人应当走出故乡,浪迹江湖,虽不求闻达于天下,也应挣得些许功名,以光宗耀祖。很明显,我的名字延续着一位落魄秀才的未竟之梦。在这一点上,父亲与爷爷有着惊人的一致。作为村里唯一的县一中毕业生,他对爷爷对我的命名以及名中所指的人生方向深为认同。他常常对我感叹说他是没希望了,只有靠你了,只要你攒劲读书,家里卖鼎罐也要送你!为了让我攒劲读书,有朝一日能够“走出故乡”,父亲很少安排我干农活,除非是必须帮把手的那种。父亲的推波助澜加剧了我与故乡的割裂。
对于故乡而言,我的名字既是一种割裂,也是一种拒绝。我拒绝了山川草木,也拒绝了纤霞流云……故乡似乎也没在我身上烙下什么特别的印记。因而,我在天地间未曾拥有一个与自己通灵的对应物,来作为生命的依傍;也没有一条像草木之根那样的小尾巴,扎入故乡和童年,源源不断地汲取到来自大地的养分。我从小体弱多病,会不会与此有关呢?为践行父辈的意图,我几乎没有融入到故乡的人、物、事中去。“走出故乡”的目标使我像一条孤独的单轨,生命时光与故乡的四季枯荣构成了平行的延长线,我们相互对视着,又本能地拒绝着。
记忆中,偶尔的交叉与关联也是有的——
当少年伙伴们纷纷撸起衣袖、绾起裤脚,在父辈的指导下开始摸犁拽耙的时候,我也心痒痒地央着父亲要学犁耙功夫。我知道在故乡,一个男人只有扶稳了犁耙,才有资格与时空对话,才能在大地上站稳脚跟,并从深厚的泥土里找到那条五谷丰登的活命之路。这是我主观上欲贴近故乡的表现。父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父亲害怕我学会犁耙后,就会像恋上女人那样恋上故乡,从而被故乡的事物牵绊住,瓦解了“走出故乡”的决心和意志。
由于少事稼穑,我遭到了少年伙伴们的嘲笑。他们撸出被阳光晒得发黑的手臂和脚杆儿,嘲笑我的细皮嫩肉,并送我一个“相公”的外号。每当我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们就相互挤眉弄眼,异口同声地高喊“相公配小姐——相公配小姐——”这一戏谑曾经让我十分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后来我想,这算不算故乡在对我进行某种标记呢?除此之外,故乡还对我做过别的什么标记没有?
三
我终于如父辈所愿走出了故乡。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参加县里的招工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被一家新办的国有企业录用。在城乡差别仍然十分巨大的八十年代,这样一份工作是令人羡慕的。用父亲的话来说,我是“拱出田坎脚,吃上国家粮了。”父亲很兴奋,几乎与我说了一夜,说他如何在苦水里泡大,现在好了,我不再过他的苦日子了。父亲说得我哈欠连天又说得我热血澎湃。
我很少跟人谈起故乡。我觉得故乡除了山青水秀、空气清新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何况我已经从故乡走出,蜕变成一个城里人了。我的内心是骄傲的。城里人就要有城里人的气派、城里人的样子!
某日,我骑自行车上街,经过老街口一家自行车修理店时,忽然想起轮胎很久没充气了,便停下来,找店老板借打气筒充气。完事后我将打气筒放归原处。就在我转身离开的刹那,打气筒由于没放稳,“嘡”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清脆的响声惊扰了店内众人,他们停下手中活计,朝我这边张望。店老板似有愠怒,嘴里嘟囔了一句:“乡巴佬!”言语很轻,传到我耳里却不亚于一声霹雳。我被惊蒙了!下意识地朝身后看了看,确认店老板不是在贬斥他人之后,慌忙将倒地的打气筒扶起,然后蹬着车仓皇离去。
一句“乡巴佬”,充满鄙视和轻蔑。于我而言,这句轻蔑之语犹如暗夜里的一道闪电,瞬间便让我企图隐藏起来的乡土出身原形毕露,并明明白白地向我指认出一个事实:这些年来,我的父辈对我所做的一切改造都是不成功的,与故乡的切割也是无效的,到头来,故乡仍然以它强大的乡土笔法,深刻地标记了我。我的相貌衣着、言谈举止,无一不在透露着身后那个山环水绕、鸡飞鸭叫的村庄。我十分疑惑,父辈们明明已经为我隔开了那些土里土气的名字和泥腥味十足的农事,故乡的节气、阳光和雨水又是如何潜入到我生命中来的?让我虽然置身城市,骨子里却仍在扬花、吐穗……
这个事实让我惊慌、焦虑和不安。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不管怎样,我必须改造自己!因为我已经具有了城市身份,是城里人了。城里人就要有城里人的气派、城里人的样子!
我毫不犹豫地开始对自己身上的乡土元素进行清理。我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审视着自己的躯体,目光在每一块骨骼和每一寸肌肤上流连,我要发现衍生其间的每一株草木、静卧其中的每一声鸡鸣犬吠……然后狠心地将其根除与驱逐。犹豫、迟疑、彻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喊叫、长久的麻木……内心里种种必然的感觉,一遍一遍地碾轧着我的战栗不已的躯体。但我不管不顾,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细心观察与模仿着城里人的衣着、谈吐和行为举止,我要用浓厚的城市气息,来掩藏起那条时不时地会暴露出来的小尾巴,彻底荡涤尽身上残留的故乡味道。
之前与故乡的割裂,是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我是被动的、无法选择的;而现在,我对自己的改造则是主动的,是那场割裂的延续。我的主动,使自己成为了父辈们一个不折不扣的帮凶。
四
我与故乡被进一步割裂了。
在此,我不得不写到母亲。母亲对于父亲实现离开故乡的梦想,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在我招工进城的第二年,作为水库移民的她也被落实政策,可以在县城划地造屋,作为安置和补偿。这一机会让父亲激动不已!当母亲和他商量如何取舍时,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进城建房的决定。
我又过上了与父母朝夕相处的生活,再也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时刻牵挂着身在故乡的父母了,逢年过节再也不需要紧赶慢赶地回故乡去了……生活正在向我呈现出温润和踏实的内质。然而,团圆的时刻也意味着分离,我与故乡是否将从此被彻底割裂?
我的县城生活基本上由两点一线构成——从沿河路到工业街,又从工业街到沿河路……早晨八点,那间宁静的办公室被准时推开。勤勉与谨慎,使我倾注于眼前的一迭文件资料;一张来访者的菜青色的脸,又使我感觉到责任,以及手心里可能派发的一小缕阳光。而在白昼尽头,在沿河路一栋简朴的楼房里,精神的太阳夜夜从一张洁白的稿纸上升起……
不知何故,在县城,我一直找不准生活的感觉。我对照城里人的气派和样子,一遍一遍地修改着自己。每每觉得改满意了,转眼一看又不像了,好像被谁又改回去了似的。我越改越没信心,活得越来越不像个城里人;而在故乡时,我不事稼穑,又不像个农民。我对自己的状态越来越不满意。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追求的正确性。在深度寂寞和苦闷中,我纵情酒色、放浪形骸了若干年,然后寄情于写作,渴望在文字里找到一个别样的精神家园。
无独有偶,我们家进城后,面对痴求半生终于得来的“新生活”,父亲也表现出太多的无所适从。虽已离开故乡,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将他拽回过往。他的责任田、自留山和自留地,没有哪一样肯轻易放过他。这种被撕裂般的感觉,常常让他彻夜难眠。他试图改造自己融入新生活。在对县城各类从业人员进行过一段观察分析后,他觉得自己成为一个小商贩是可能的。他备下箩筐和纤维袋子,每天去车站挤中巴,赶赴四乡八里的集市,收购辣椒之类的农副产品,再挑到县城来卖。他甚至还打造了一辆板车,预备货多时拖着沿街叫卖。当他的辣椒担子在农贸市场挤不到摊位、在街边又被城管驱赶得东躲西藏的时候;当他在城里人精明的讨价还价中,总是将货物低价甚至亏本倒卖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了。他望着家里一大摊快要沤烂的辣椒发呆。他终于罢担撂挑,不再言商。置身城镇,山风山雨里滚爬了几十年的他深深地迷茫了。他的人生经验从此归零,巨大的落差使他在五十多岁的壮年就过早地显现出黄昏暮色。
后来父亲好像有所彻悟。他在晚年一心向佛,每日必在房中打坐,沧桑的脸庞一派清明,几无烟火之气。他不再眉飞色舞地跟我谈论走出故乡的话题。虽然他历尽辛苦,终于在县城置地造屋。华堂落成之日,他满脸喜气地领受着四方亲友的恭贺,得意与庆幸溢于言表。然而就在临死前的那一年,他突然义无反顾地辗转于故乡的山山岭岭间,焦急地寻觅百年后的安身处所。显然,山外的世界并没有给予他暖衾般的归属感。如今,父亲已安然躺在故乡一处向阳的山岭上。墓地四周蓊郁着大片油杉。山风过境,掠起阵阵林涛,如潮如鼓,拍地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