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5期|王可心:风从北方来(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5期 | 王可心 2020年05月07日09:02
“啪”的一声,走廊的空气开关跳闸,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拘留室里的姑娘们开始骂娘。娘生你们一回,是让你们随时拽出来使用的吗?鹿小角没骂,倒不是她有多舍不得她娘,她懒得骂,自打被关进来,她一直蹲在地上,偶尔猫起腰伸伸腿,她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点背?大概是邻居们报的警,才将她们连窝端。警察冲进去的时候,她和几个兄弟姐妹正商量着下一趟活儿去躺哪条马路。
“谁是鹿小角?”重见光亮的同时,门口站了一个人。
旁边的小蒋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鹿小角眯起眼,嘟囊着,“有事儿?警察大哥。”
“出来。”
鹿小角特别想提醒眼前的小鲜肉,这么标致的长相,干吗这么凶巴巴。
拖着已经麻木的双腿刚迈了几步,她听见身后的小蒋又跟了一句,“嘴儿甜点儿,别忘了,大后天是你那帅哥的生日。”
怎么能忘呢?这个生日,她已经记了八年。要不是为这一天,她才不在乎是不是被抓,在哪儿不是吃饭睡觉?就是可惜了为这个生日准备的那些钱,生怕忍不住花掉攒在老板那儿,说好后天结账,躺了仨月马路,一次差点真成瘸子,一次还差点送命,结果泡了汤,全捐了公安。
“十来个人,干吗就拎我出来呀?”鹿小角不往前走了。
这个明显比她还年轻的乳臭未干的警察不得不也停下脚步,脸微微地泛红。鹿小角觉得有趣,抢白了一句,“我还没不好意思呢,你臊什么呀?”年轻警察听了她的话,挺直了腰杆,厉声喝道,“痛快点。”
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鹿小角面前坐了三个人。这是什么节奏?姑奶奶又不是主犯。鹿小角想好了,公安也得讲理,要是他们敢拿软杮子捏,她就撒泼。
“你家里人来看你。”坐在长条桌后的年长的警察开口了,他这一开口,鹿小角才意识到,三人中还有两个没穿警服的。
“你们谁呀?”已经就座的鹿小角抬起眼皮撩向对面的两个陌生男人。五六十岁,满脸皱纹,一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另外一个罩着黑色皮夹克,水獭毛领里露着一截白色的衬衫,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鹿小角判断,这是俩农民工。
军大衣指着皮夹克对鹿小角小心翼翼地说,“他,是你爸,我,是你舅舅啊。”
这话让鹿小角吓得倒吸了一口气,眯起眼打量着两个老男人,发现他们的核桃纹里布满了灰尘,冲她咧嘴表示笑意时,皱纹乍开,像一朵秋天的菊花。俩人并不迎接鹿小角的目光,军大衣低下头揉搓着摆放在桌上的手指,皮夹克干脆把脸扭向了墙角,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式。什么爸?什么舅舅?都是哪儿蹦出来的?鹿小角皱着眉头对警察说,“我不认识他们。”
“我们已经来天津一个礼拜了,就为找你,昨儿知道的,你在……这儿。”自称舅舅的人支支吾吾地解释说。
警察也跟着溜了一句,说看过他们的证明,也给当地派出所打了电话。
鹿小角腾地站起身,想骂警察不地道,不就是碰瓷儿么,想拘就拘,想押就押,至于弄俩不伦不类的乡下鬼恶心人么。但是人在屋檐下,她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刚拉开门锁,却听见年长的警察说,你想不想出去?他们是来保释你的。
还有这事儿?鹿小角挑了挑眉毛,想起了两天后过生日的那个人,嘴角撇出一丝笑意。
松开门锁,重新坐回长条凳,鹿小角在三张A4纸上签上名字,听完年长警察的教育和嘱咐,就算履行完了保释手续。她对那一连串希望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话没兴趣,倒是有一个信息让她不可思议,他们,这两个男人,居然替她交了一万块钱的罚款。鹿小角想了想,她也没交下过哪个大叔啊,难不成,天上真掉下来个爸和舅?她可有些年头没听过这俩称呼了。
“甭跟着我啊。”出了派出所的门,鹿小角甩给俩人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两个男人紧紧地跟上,随着她钻出胡同,又穿过马路,像三条鱼,游弋在往来的车海人海中。扛着旅行包的舅舅气喘吁吁地又说话了,“你不记得我了么?你妈过世的时候,我来了。”
鹿小角怎么会记得呢?那么混乱、崩溃的时候,又是八年前。鹿小角对她爸倒是有点记忆,因为她妈在世时,一直在骂她爸。鹿小角的爸妈是在她四岁时离的婚,她跟着她妈到了天津,从此,虽然没再跟她爸照面,但她爸揣在了她妈的兜里,时不时地被拿出来骂两句,直到八年前,她妈死了,再也听不到谩骂和诅咒,才断了与那个男人的关联。那一年,她十七岁。
鹿小角很饿,她已经一天一宿没吃东西了,所以三拐两拐,停在了一家“北京烤鸭”店门前,虽然不是全聚德,也足可以让她饱餐一顿了。她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问,“有钱吗?”军大衣看了眼皮夹克,点点头。
一只鸭,几张饼,两个菜一个汤,风卷残云地迅速见了底。鹿小角打了个饱嗝,扫了一眼面前一直不动筷子的俩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皮夹克的脸上。
“想找人养老?你欠我多少先不说,你看我能养么?我还想找人养着呢。回去该干吗干吗吧,啊。”说着,离开了座位。
“丫头。”鹿小角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回过头,乐了,“哟,您会说话呀?我还以为您是哑巴呢。”这是这么半天她听见老鹿说的第一句话,她知道他什么意思,马上堵了他的嘴,“花那一万后悔了?您活该。再说了,您要真是我那什么人,花俩钱儿不应该啊?”
“跟我回东北老家,回呼钦。”
鹿小角万没料到对方挤出这么几个字,简直让她哭笑不得,她问,“吃错药了吧您?”
“我一个月给你五千块钱。”
又不是初出茅庐的丫头片子,鹿小角怎会相信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指着俩人的鼻子重申了一遍“再跟着我就报警了啊”。转身刚走了几步,又传来皮夹克的声音,“那就八千。”鹿小角不得不当真了,军大衣也追上来,补充说,“你爸开了个农家乐,有房子有院,想让你回去跟他一起经营。”
重回皮夹克的对面,鹿小角觉得有必要认真看看这个财大气粗、会讨价还价的爷们儿,面前闪烁的小眼睛里透着一丝坚定,就是这一丝坚定,差点让鹿小角在片刻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对方跷起的二郎腿也吸引了鹿小角的注意,嘿,居然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如今的天津城,要不是天天擦拭怎会有如此清洁度?真是个乡下奇葩男。再联想刚才一路走来,始终是军大衣扛着包,眼前这人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还真是一仆一主。鹿小角有了主意,伸出两根手指说,“三万二,四个月的,放这儿,我就跟你回去。”
“靠。”声音虽然不大,但是鹿小角听到了,紧跟着她又听到一个字:“成。”
出了饭店的门,三人直奔银行,取了钱,又奔电脑商城。鹿小角心里不平,什么世道,农村人竟比城里人有钱,但好在解了燃眉之急,鹿小角还是觉得天空比较晴朗。
买电脑倒没费力气,鹿小角只有两个条件,一是能做图,二是按照三万块钱买,超过三万她没有,但也不能太便宜,比如单价两万五的,剩下几千她有什么用呢?她只想在这一天把这笔钱都花在那个人身上。最后,选择了联想拯救者。这个名字也让她很喜欢。
走出商场前,鹿小角去了卫生间,洗掉浓妆,摘下红色假发,重新出现在两个乡下人面前时,他们惊讶的目光告诉鹿小角,此时的她已经焕然一新。丁汉文是研究生,鹿小角知道他喜欢清纯的女孩子,虽然俩人差距太大,不可能让他爱上自己,但是她要给他一个好形象,起码不能让他太反感。
三人打车直奔建筑学院的研究生大楼。甩开军大衣和皮夹克,鹿小角打电话叫出了丁汉文。
当这张英俊的、暖人的面孔近在咫尺时,鹿小角觉得一切都值了。拘留算什么?身后那两个皱皱巴巴的男人算什么?未来东北的几个月又算什么?她又看到了这张面孔,并且大方地骄傲地跟他说生日快乐,拿出生日礼物,这就足够了。她知道他需要这样一台电脑,但是根本无力实现。他的老家在山西农村,他不但得不到父母的资助,每月勤工助学挣的钱,还得接济家里。鹿小角希望手里的东西能雪中送炭,助他设计出精美的图纸。她闻到了丁汉文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力士香皂味,她真希望能融进这香味中。虽然有过两个前任,同居过上过床,可唯独眼前这个连手都没碰过的人让她面红心跳。
但是,丁汉文说,“我不能要。”
“为什么?”
“太贵重了。”
“又不让你还。”
“那更不能要了。”
鹿小角觉得已经有眼泪在打转,怎么能不要呢?必须要啊。几个月的努力就是为了帮他啊。这是丁汉文的愿望,更是她的愿望啊。虽然紧张得要窒息,但她还是笑嘻嘻故作轻松地甩出一句:“这点面子都不给呀?又不让你以身相许。”
话音落下的同时,电脑也塞进丁汉文的怀里。
“好了,我还有事,我走了。”明明是给人礼物,鹿小角却觉得是落荒而逃。
丁汉文没再推脱,鹿小角想他是不是因为最后一句话,才没推脱呢?走了几步,回过身,看见丁汉文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玻璃门里。
说不出什么滋味,鹿小角的眼泪落了下来。
动车的票没了,卧铺票也没了,但是,鹿万年着急,一着急,就买了三张硬座。
送完电脑,鹿万年先是陪鹿小角折腾了大半个天津城,去了郊区她与几人合租的公寓,拎走一只皮箱,按鹿小角的说法,那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他听见鹿小角低声跟两个正化妆的女孩耳语了几声,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老鹿和他的前妻弟张援朝。老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就把眼睛瞥向了别处,去打量这间不到二十平的房间,挤挤插插地竟然摆了六张上下铺。这丫头活得可真不咋地,老鹿想,住着这么破的地方,挣着那么下贱的钱,他鹿万年的出现,那不就是救星么?
带着这个想法,坐到火车上时,鹿万年的腰杆挺起了不少。他瞟了几次对面的鹿小角,发现她始终侧着身斜着头看向窗外。窗外有什么呢?夜已经很深,外面无非是车厢内的翻版。鹿万年在她倔强、冷漠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幼时的痕迹,二十几年了,这就是个陌生人啊,走在大马路上,肯定头也不回地错过。
“钱都给那小子买那玩意儿了?”鹿万年发出沙哑的声音。
“管得着么。”
“我的钱,咋管不着?”
“你真逗,那是我工资。”
俩人一路无语,为了避开鹿万年,鹿小角的头一直歪着。直到清晨下了火车,她才又发出一些动静,冲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喊了几嗓子,鹿万年这才意识到,这丫头压根不是东北人了。
三人又换乘了去往镇里的公共汽车,在镇北松花江边的码头上了摆渡船。摆渡船由挖沙设备改制而成,能同时容得下两辆皮卡和几十号人,每天几班按点儿发送。三人到的时候,岸上只有俩人,下一班还要一个半小时,但是老鹿给了船家五十人的票钱,摆渡船就按规矩加了一班。接近中午时分,三人赶到了家,呼钦村。村子傍松花江而建,下了摆渡,沿着水泥路一直朝东走,村东的尽头,酱块砬子的山脚下坐落着一套红砖仿旧的两进院,这就是老鹿的农家乐了。推开紫漆大门,原本吵闹的院子瞬间变得安静,老老少少把目光聚向鹿小角。鹿万年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来人都有谁:姐姐、姐夫领着儿媳妇、外孙,弟弟两口子领着孙子。也就是,鹿家跟他平辈分的人,该来的都来了。按照鹿万年事先的电话,农家乐管事儿的腊梅也挂出了歇业的牌子,张灯结彩、杀猪灌血肠迎接他们的归来。
鹿万年环视一番,对腊梅的布置表示满意,让她先安排鹿小角住下。他对鹿小角介绍说,“你得叫姨,农家乐的经理。”当然,相好的那一层,老鹿暂时把它省略了。
鹿小角没给腊梅和其他人一个正眼,拖着皮箱去了东厢房。鹿万年就喊伙计小唐上菜,已经进了东厢的腊梅回过身说,“我给他放假了,家宴么。”
腊梅时不时地展示自己在这个家的身份和地位,让鹿万年心里不舒服。这么多年,他就想提醒她,你不是老板娘,虽然上了床睡了觉,但你不是老板娘。
鹿万年只好自己招呼大伙落座,待几个女人把菜摆好,腊梅却一个人回来了。
鹿万年无奈只能亲自去请,鹿小角却躺在床上没有动的意思。
鹿万年说,“去见见亲戚。”
鹿小角闭着眼,“我来打工的。”
“这就是工作。”
鹿小角不情愿地白了眼鹿万年,踢踢踏踏跟着他出了厢房站到了正房的圆桌跟前。鹿万年一一把两大家子人介绍给鹿小角,人们纷纷夸赞丫头长得俊祝贺父女团圆,道喜的话说到了老鹿的心里,不管咋说,最亲近的人回到了他身边,在姐姐和弟弟面前,他就是个全乎人了。老鹿举起杯,本来想来段开场白,却不想鹿小角吹了吹刘海,抢了先。
鹿小角说,“各位老少爷们好,我呢,是来挣钱的,没辙啊,天津混得不好,他说一个月给我八千,我就来了。”
说罢,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老鹿想,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桌上的人谁也不吭声了。老鹿知道他们都等他发作,可他偏不,本来扬眉吐气的事儿,他不能让人看笑话。他是谁,方圆二三百里最大农家乐的掌柜,风风雨雨闯过来,啥阵势没见过,所以,他不但没发作,还拿起一张煎饼卷了截大葱沾酱递给鹿小角。鹿小角同样没给他面子。鹿万年就自己叭嗒叭嗒地吃。
鹿小角三下五除二结束了晚餐。她走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碗跟筷子相碰的声音。谁能说什么呢?谁敢说什么呢?
老鹿不干了,原本还想压着气,火苗却蹭蹭地往脑门儿上蹿,这分明是没人给他台阶啊。老鹿重重地放下酒杯,问姐姐,“你啥意思?你们都啥意思?啊?啥意思?”老鹿手一挥,“吃完了拉倒,都走,散了吧。”
平日三句话说不拢都要翻脸,何况此时已经三两小烧下肚,老鹿铁青着脸率先起立。
天刚蒙黑,院子里就只剩下鹿家爷俩了,一个东厢,一个西厢。
折腾了一天,鹿万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好在腊梅早把镇咳药备好。鹿万年平息之后,东厢却传来鹿小角鬼哭狼嚎的歌声。老鹿趴着窗望去,北风呼啸,雪片仍在飘洒,对面的窗户泛着橘红的灯火,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要是日子还有很长该有多好,怎么就得了肺癌呢?怎么就是晚期了呢?叹着气,老鹿又骂起来,老天爷也真不是个东西,凭啥这种事要轮到自己脑袋上呢?
关于得病一事,除了老鹿本人,只有腊梅知晓,要不是她陪着去的医院,老鹿连她也不想告诉的。老鹿知道她现在琢磨啥:这点家业,她到底能分多少?这个女人万没料到老鹿能把闺女找回来,表面的乐呵下藏着天大的不满。老鹿看在眼里,也不想瞒她,给不了啥,那就给个实底吧。老鹿说,“这丫头要是认我这个爹,对我知冷知热,这份家业,我就都给她。”
腊梅说,“你的东西你说了算。”
“我知道你想啥,你儿子我帮你拉扯大的,每月还给你工资,你不亏。再说你不想有个爷们儿搂着啊?”
老鹿说完这句话,腊梅放下药开门就走了,像往常一样,老鹿点头,她就留宿,老鹿要是不吭声,她就回自己家。老鹿有老鹿的算盘,女人是啥,是衣裳,人活着要衣裳有用,死了,衣裳能干啥呢?老鹿当初看上她,是因为她屁股大,可这屁股能为他守寡么?指不定他尸骨未寒,就另有所属了呢。何况她还有一个少爷儿子,不管留多少,要不了几天就能败光。
家产同样不能给姐姐和弟弟。爹妈死那年分三间草房几亩旱地时,兄弟情分早就分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除了大年初二能吃顿团圆饭,三家基本没什么往来。当年他偷鸡摸狗满镇子闲逛的时候,他们躲瘟疫似的躲着他,就算他这几年发迹了之后,那两家说话也总是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老鹿就是把钱扔了听了响,也绝不会留给他们。
思来想去,一周前,老鹿就想到了鹿小角,这个四岁离开他的闺女,这个唯一一个他不烦不恨跟他没有纠葛的人。半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只有放在这个人的名下,他鹿万年才能死得暝目。当然前提是,她得对他好,要是不冷不热,他就临了把钱捐给镇上的希望小学。他死以后,有人世世代代念叨他的名字,也算雁过留声。不过,即便图个好,鹿小角眼下的态度,他也是不会计较的,毕竟二十几年没见呢。他得处,他得找她谈,并且,绝不能告诉她自己的病情——跟个要死的人,哪能试出真情还是假意?
第二天一早,鹿万年坐第一班摆渡船去镇上的鲜花店买了一束郁金香,插进花瓶里放在东厢的窗台,他知道城里人都时兴洋事儿。然后他躲在马厩里往这边观察。果然,窗帘拉开时,鹿小角瞪大了眼睛,渐渐地凑到窗前。鹿万年的心狂跳不止,闭上眼,等待着,听见门哗拉被推开,紧接着一阵风刮到了跟前,再睁开眼时,那束郁金香牢牢地插在了马槽里。
“有病啊。”这是鹿小角给这件事的总结。
老鹿就当啥也没发生,还是忍了。
鹿小角晌午坐着摆渡船去镇里逛大集的时候,他也登上了同一班船,一路相随,鹿小角不急也不撵,因为她买东西他能付账。
逛完了集,老鹿还请鹿小角在镇上吃了包子。
像镇里的所有熟人一样,包子铺的老板也向老鹿道了喜。老鹿人前春风得意,私下里却低声与鹿小角掰扯。
老鹿说,“我接你回来,不是找冤家,对不?”
“当年判你一个月八十块钱抚养费,什么时候按月给了?八十啊,两个菜钱。怎么好意思呢。”鹿小角比划着。
“那会儿没钱啊,有这买卖才几年。”
“八十你没有?”
老鹿想了半天,“你也不跟我叫爸呀,打过三次电话,你妈哪次让你跟我叫爸了?”
“我呸,我高中都没毕业,工作都找不着,你这吃香喝辣的。”
老鹿很反感丫头的这个“呸”,但是他忍了,他说,“那你这条命总是我给你的吧?”
鹿小角扔下筷子,摔门而去。
放在呼钦的别人身上,敢这么对老鹿,他早掀桌子了,可是这次他还是忍住,咬着牙追出去,却让鹿小角骂了一句,“滚。”
老鹿压着火气,说,“从前的事咱不提,咱就说现在说将来,行吧?”
鹿小角不管不顾径直朝前走。
老鹿实在忍不住了,冲她的背影喊了句,“说破大天,我也是你爸,你也是我闺女。”
不满归不满,睡了一宿觉,老鹿想明白了,想让他们俩像别的父女一样,是不大现实的,腊梅也说,这姑娘怕是软硬不吃呢。第二天,老鹿就改变了打法,换句话说是,改变了标准,亲不亲可以再处,但既然找回来了,就得让她成为一个能干活的吃苦耐劳的人,将来好守住他的摊子。况且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打磨出个接班人。
自打见了鹿小角,老鹿的脑子里一直画着一个问号,这到底是个坏到啥程度的孩子?是因为缺钱才不往好道上走,去碰瓷儿?如果日子安稳了,她能不能学好呢?老鹿咋也没料到,他的闺女能这副德行,生生地往人家车上撞,骗钱。这就叫报应?
虽然下了决心,可想调教这丫头太难了,要啥没啥,干啥啥不会,从哪教起呢?琢磨来琢磨去,老鹿捋清了头绪,在呼钦想立住脚,首先得会做盘酱。盘酱是呼钦的命根子,也是农家乐的命根子,每年开启酱缸的日子,十里八村还有吉林长春的人都一窝蜂地涌来,多少呼钦人,不管汉人还是满人靠着酱缸发家,到农家乐的客人更是没有不点酱做的菜,有人去了南方发展,回到东北也会来老鹿的院子吃上一顿,正经给农家乐送来不少财气呢。所以,百事从酱开始。
老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对在院子里来回溜跶的鹿小角说:“你不能再干那些下三滥的事儿,得干点正事儿了。”
鹿小角乐了,“嘿哟喂,下三滥笑话下三滥?”
老鹿不接她的话茬,继续说,“在我这打工就得按我这的规矩,从今天开始,先学做酱,帮着接待客人,上菜,打扫房间。”
鹿小角不满,“你做梦。”
“不干也得干。”
“我就不干。”
眼见着俩人又要针尖对麦芒,腊梅赶紧过来劝架,拉走鹿小角。老鹿憋气,失望,这丫头不是会干啥的问题,而是压根不想干呐,这是个祖宗啊。
老鹿怕继续跟鹿小角争执下去,不好收场,就找了个借口,带着一肚子的气,去豆腐坊和油坊结账。结账的事儿,他是信不过腊梅的。
没成想,老鹿本就不爽朗的心到了油坊,又起了更大的波澜。
结完账,老鹿碰上了前去打油的弟媳,出了大门,她把老鹿拽到一边,支支吾吾地耳语道:“大哥,那丫头我咋瞅着不像你呢?你整准了,不是重名?”
老鹿的心咯噔一下,他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丫头是鹿小角,但不一定是他老鹿的种。
老鹿喝了她一句,“瞎扯老婆舌。”
弟媳让他骂得灰溜溜地走了,可老鹿不平静了。咋会这样呢?这个问题他可从来没想过。回到农家乐,老鹿就找机会观察、打量鹿小角,从眉眼到身段,老鹿越看心里越慌,难不成老婆当时跟了谁?怪不得那么急着离婚。跟了谁呢?老鹿甚至把村里、镇里的男人挨个想了一遍。难道,大限将至,还要被戴绿帽子不成?老鹿越想越憋气,为啥要把她找回来添堵呢?
老鹿感觉自己要疯了,于是就想到了亲子鉴定。马不停蹄上网查,打电话,联系了一家可以远程鉴定的机构,按要求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又趁鹿小角不注意去东厢的枕头上找了根她的头发,仔细地打包好,邮走。
等待的过程,让老鹿心力交瘁。因为心里有了疙瘩,对鹿小角的在意就差了那么一层意思,不如前几天亲,也提不起兴趣管理,口角的时候惹急了更不想让着她了,发展到后来,有时干脆冷战一天。其实,冷静下来,他也觉得这就是他的闺女,咋能不是呢?宽额头、左撇子,这是他们鹿家的标志,最关键她的烈性像他鹿万年,这些旁人看不出,他和腊梅天天跟她相处,是能体会得一清二楚的。
鹿万年也想好最坏的结局,如果不是亲生,他就一把火把这个农家乐点着,反正得了绝症,不如跟一生的心血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沾他的光,希望小学也别想。他要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在这座酱块砬子下,为所欲为,名留呼钦。
鹿小角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被邮到了遥远的北京。自打进了这个院子,她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能让那个老流氓不舒服。她永远不会忘了推开紫漆院门,迈进门槛第一步时的屈辱。她跟小蒋去过京郊的两个农家乐,都没有眼前的阵势,百十平米的院落比中学时的教室还宽敞,东西两排是规矩的仿1970年代红砖建筑,一侧挂匾餐厅,另一侧挂匾客房,每间房前挑着的红灯笼也让鹿小角觉得刺眼,因为每一块红色灯布上都有一个烫金的“鹿”字,就是说,这里,这套颇有气势的院子的全部都是那老流氓的产业。短短的几十秒,鹿小角就能判定,这套院落是经过规划后的新建,而不是那种住宅改造。没有厚实的家底,能有这排场吗?穿过正房的小门进到后院,更让鹿小角瞠目,参天的柳树下,亭台掩映,屋舍整齐,即便在眼下萧条的季节,仍难掩俏皮里的华贵。这是怎样的日子?在她和她的母亲朝不保夕的时候,在她被城里人欺负的时候,这老流氓过着怎样的日子啊?鹿小角不平,拥有这么可观买卖的人,竟然还亏欠她抚养费,竟然在她母亲死后,蹦子儿再没寄过。
最让鹿小角不能接受的是,俩人就抚养费问题掰扯到最后,老鹿摊出了一沓邮政汇款底单。
老鹿说,“晚给是晚给,我可一分不差,你妈要是没给你花,那是她的事儿。”
鹿小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留着汇款底单。她想骂祖宗,想把手里端着的一杯水都泼在对方的头上。怎么会遇到这么操蛋龌龊的渣男,还是她爸。
所以,老鹿交给她的活计,她是坚决不会干的,做酱收拾客房?姑奶奶打小除了给自己就没给谁做过饭铺过床。当然,偶尔她也会跟着腊梅端盘子送餐,都是赶上寂寞想找人聊天解闷时,特别碰上都是男客人的饭局,酒菜摆好,她也会扭着腰肢拉一把椅子坐下,一起喝点东北小烧,讲讲笑话,唱唱歌儿。老鹿看不上,就喊她,喊不回就去拉,而老鹿的出现,只能让鹿小角更加地放纵,她就是想骚给他看,老东西能忍就忍,她就在此免费吃喝,如果忍不了,可以撵她走,反正这个院子除了吃饭不花钱,没有任何让她留恋的地方。
对老鹿和腊梅的关系,也让鹿小角不舒服,不舒服自然就要挑拨一下。一天早上,倚着门的鹿小角突然指了指躺椅里的老鹿,对腊梅说,“他怎么不娶你呀?听说十几年了?”
腊梅正扒葱,有些不好意思,打岔道,“别听他们胡说。”
“我知道他想什么,”鹿小角继续比画着老鹿,“娶了你,他的财产你就有份啊。他是不是还得跟你算计一个月几次,一次多少钱啊?”
虽然平日里能跟客人们讲荤段子逗闷儿,但是以鹿小角的身份和辈分说出这么直白的话,还是让腊梅浑身不自在,无地自容。
鹿万年更是气愤,直接放下手里的茶碗,怒怼鹿小角,“有娘养……”
鹿小角等着他的下半句,可老鹿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最想说的咽了回去,嘟囔着,“太他妈不像话了。”
“我告诉你啊,再拿我妈说事儿,别怪我他妈翻脸。”
“他妈的”几乎成了俩人对话的口头禅。
能把这层窗户纸捅开,让面前的一对男女尴尬,鹿小角快意无比,扔下腊梅分配给她的工作,戴上火红的假发,披上羽绒服出发了。
她得去看看这个村子。到农家乐的第一个晚上,鹿小角就把母亲的相册从皮箱底层拿出来,一页页地翻看。母亲的照片不多,乡下的有几张,大多是结婚时拍的,还有在照相馆与鹿小角一起拍的写真,到了天津后,母亲一直做钟点工和力工,天天奔波生计的人,哪有心思照相呢?即便是照了,也只能存在手机里,不会去冲洗,所以,只有寥寥几张去北京时在故宫和颐和园的母女合影插在影集的最后几页。
母亲是一个有主见、敢做敢为的人。见到鹿万年,鹿小角特别感谢母亲带着她离了婚,离开这个男人,并且把她带到了大城市。不过,母亲临终也跟她说过一句话,挺想回村儿看一看。看什么呢?看天,看地,看房子?有什么可看的呢?这破地方给她的伤害还不够么?但既然母亲说过这样的话,那就替她完成这个想法吧。时间在哪儿不能打发呢。
出了院门,向右是通往酱块砬子的路,原本在火车上时鹿小角就想到了这座山,母亲说过,它的冬天比图片上的梅里雪山还漂亮呢,没钱去云南,看看仿品也不错啊。可是下了摆渡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让鹿小角很失望,后来每天站在农家乐又换各个角度去打量,怎么都没觉得有甚稀奇,一座普通的被雪覆盖的山脉而已。所以鹿小角此一行放弃了山路,直接向左进了村。
寒风扑脸,村子里弥漫着跟农家乐同样的酱香,这股浓烈绵软的味道铺张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那天在村口下了车就无时无刻不在包裹着她。鹿小角乍一闻到,就深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生怕它跑掉。久违了,鹿小角闭上眼,自从母亲过世,她再也没有闻到过这种香气。母亲在天津时也做酱,每年一次,雷打不动,即便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躺在床上指挥着鹿小角把当年的酱下到坛子里。鹿小角从小就喜欢跟着母亲用酱佐餐,比如蘸一截大葱,或者拌一块大豆腐。明明很可口的美食,可母亲始终说,她的酱跟在呼钦村时做的总差那么一截。鹿小角一直以为母亲是错觉,或者在以舌尖的差别表达着某种对人生的不满,直到那天她闻到呼钦的酱香,才相信了母亲叨咕十几年的话。一样的酱气,却又是天壤之别。吃到嘴里,更是理解了母亲每次比较时的遗憾。母亲总结说,因为呼钦有一口古井,而天津是自来水。天下还真有这么玄的事儿啊?呼钦村对盘酱的使用也让鹿小角不可思议,不仅可以蘸菜拌菜,甚至炒菜时最后都舀上一勺代替盐和酱油,比如酱鲤鱼、酱豆角、酱豌豆,几乎所有的菜,呼钦人都可以用酱来做。所以,多天以来,尽管有再多的愤懑,鹿小角都能在酱香里得到片刻的安宁。有酱香在,就好比有母亲在。
呼钦村太小了,鹿小角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兜了一圈,最后一路打听到了舅舅家。上了年纪的人对她的假发瞠目,有好奇的,也有不屑的,鹿小角一概鼻孔朝天,置之不理。踩在母亲曾经走过的村路上,呼吸着浓郁的香气,鹿小角想起了母亲年轻时的美丽。
她突然想找母亲年轻时生活的痕迹,哪怕是一个鸡窝或者一个猪圈。舅舅说,那你可找错了地方。鹿小角问,都拆了,没了?舅舅说,换个地方有。
俩人临出门,舅妈拉着鹿小角的手说,让她在农家乐站稳了脚跟,想着照顾下她的儿子,说他开了个酒厂。
舅舅赶紧打断老婆,“一边儿去。”
鹿小角倒不烦,不管是舅舅还是他老婆。因为她妈说过,两家不算怎么亲,但也没有仇怨,毕竟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呢。
让鹿小角没想到的是,俩人去的竟然是后屯她的姑姑家。凡是跟老鹿沾亲的,鹿小角都想骂。舅舅说,你这个姑姑跟你爸可不一样,再说你还吃过她的奶呢。
姑姑家是三间砖瓦房,红顶蓝墙,大概是刚刚建成或者翻修过,墙裙的瓷砖还泛着粼粼的波光,让鹿小角想到了北戴河的碧海青天。
姑姑早有准备,塞给鹿小角一个红包,不等她反应,马上补充说,“知道你爸有钱,但我是你姑。”
鹿小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揣进兜里。姑姑指着西侧的厨房,“你就是在这间屋子出生的,原来它是个茅草房,你妈也是在这儿坐的月子。”听了这样的话,鹿小角觉得兜里的红包带了一丝温度。
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等鹿小角发现时,屋里只剩下姑姑和她两个人。老太太掀开炕上斑驳的实木箱子,拽出一个花色布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最后抖落出的竟是一件艳红色小棉袄。棉袄小得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
“你的。”
“我的?”
“你刚生下来穿的,红色儿,避邪。我给你留着,也是给你妈留着。”
鹿小角看见老太太枯枝一样的手重重地抚过棉袄胸前的盘扣,还看见她浑浊的眼里含了两汪泪。
鹿小角的心底涌起一股热浪,在呼钦,特别是鹿家,还有人惦记她和她的母亲,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记忆里,她们娘俩跟鹿家的关系,就是没完没了地骂她爸。上初中的时候,她妈还想让她改姓,鹿小角没同意,多么与众不同的姓氏啊,为什么因为一个王八蛋就不要了呢?或许诗意的名字,还会帮她吸引男生的注意呢。
对于母亲的回忆,让鹿小角觉得不虚此行。
可是老鹿不高兴了,老鹿放话,“不准再去你姑家。”
“凭什么?”
“凭我烦她,老鹿家的人,除了我自己,还有你,我都烦。”
鹿小角乐了,老鹿的这句话等于是把她推向了姑姑,能让这老东西生气,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于是,第二天,第三天,以及接连的几天,鹿小角每早都要大摇大摆地去姑姑家打卡,一路上弄得鸡飞狗跳,恨不得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每次去,鹿小角都会跟老太太聊起母亲,她知道了母亲所以嫁给她爸是因为她爸的脾气,脾气胀,又天天堵在家门口,母亲的母亲,一个寡妇能咋办呢?她也在老太太支离破碎吞吞吐吐的回忆里知道了母亲为什么要离婚,背井离乡。游手好闲,不下地不干农活也不管家里事儿,还酗酒打老婆,哪个男人敢这么对自己,鹿小角拿刀剁了他的心都有,母亲的离婚仅仅是一个哑巴式的反抗。
几天过去,鹿小角俨然拿这个干瘪的老太太当成了母亲的闺蜜,听她讲二十几年前的往事,就像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母亲。鹿小角能接受她,还因为她与她的弟弟也就是鹿万年的界限分明,老东西跟谁都不来往,不管是鹿家的人,舅舅家的人,还是族里的人,都离着八丈远,“他独着呢,”老太太说,“要不为啥都跟他叫老独?”
“老独?”有一天,鹿小角拿这个词儿顶撞老鹿时,他这么反问。
“你不知道吗?都跟你叫老独。”
“哈哈,”老鹿正喂一只野猫小炸鱼,他弹了弹手上的油星儿说,“这个名儿我喜欢。”
鹿小角想,这还真不是个东西啊。老鹿哈哈大笑之后,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了。
在老鹿难看的脸色里,鹿小角的心情日益爽朗。她的好心情来自丁汉文,丁汉文居然每天都给她发微信了,还会发来很多设计图纸,那是用那台电脑制作出来的作品。鹿小角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甜蜜。
丁汉文说,他要参加一个大赛,一等奖是马尔代夫六日游,如果得中,他要把这份礼物送给鹿小角。鹿小角很激动,一激动就写下了一句话,“咱俩一起去”。发送出去十几秒钟,又很后悔,这样表白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呢?赶紧撤回。丁汉文那一晚便杳无音信了。鹿小角想,他一定是看了那条信息吧?正在鹿小角苦熬了一夜没睡,懊恼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天刚放亮,丁汉文的短信乘着曙光飞进她的小屋,说看了天气预报,东北降温,让鹿小角多添衣服。鹿小角的脸一阵潮热,双手捧起手机,轻轻地吻了吻丁汉文的头像,那只是一个卡通人物而已。然后她又把手机搂在怀里,搂着丁汉文的那些话语,像是抱着他温暖的臂膀。母亲活着的时候,母亲是鹿小角唯一的念想,母亲死了以后,她把微信的个性签名改为“独行侠”。所以用了个“侠”,就是想给自己壮胆儿,她不知道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一分积蓄的人,为什么活,又怎么活。直到遇见丁汉文,她才有了新的寄托。丁汉文的爸妈也是农民工,但是他考上了大学,还考上了研究生。鹿小角不指望爱情,只要那个男人存在于她的生活里,她便不再是独行。
她很想用视频看看丁汉文,可她不敢提出这个要求,他们差距那么大,她的非分想法,一定会招来他的耻笑。她不能让他瞧不起。
鹿小角在视频里问小蒋,“他这是爱情吗?”
“是吧。”
“我觉得是感激。”
“是吧。”
小蒋的回答让鹿小角很不满意,她希望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小蒋快人快语,“能确定的答案是,姑娘你恋爱了。”
鹿小角挂在嘴角的一抹羞涩,被小蒋看在眼里,取笑她,“能不能行啊大姐,过尽千帆,你还这么笑,吓死人不偿命啊?”
“呸,忌妒。”鹿小角笑嘻嘻地关上手机,睡梦里都像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知道小蒋一定非常羡慕她,哪个女孩子不想心底里住着个爱人呢?
爱情并没有让鹿小角忘记斗争,她还得利用一切可能有的机会和时间继续跟老东西斗。她记得舅舅儿子的酒厂,去拿了几箱白酒,收了客人的钱转身去交给舅妈,又把老鹿刚买回来的两只家养大雁送去给了姑姑。如她所料,这几箱酒和大雁让老鹿暴发了,确切地说是大雁,因为酒已经卖了三箱,老鹿虽然绷着脸,嘴上却没吭声,直到发现大雁没了。鹿小角希望他发作,并没想到后来的结果,她就是喜欢看他生气。
鹿小角说,“谁家的酒不是酒?”
“谁家的酒都是酒,就没必要非用他家的。”
什么逻辑?鹿小角说完了酒,又说大雁,“野猫野狗你还喂呢,自己家人喂一口,怎么啦,怎么啦?”
“猫能喂狗能喂,就是不能喂人。”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人,”鹿小角终于说出了很多天都想说的话。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给我滚。”
老鹿终于忍不住了,将手里的计算器摔在地上,鹿小角拾起来轻轻吹落上面的尘土,慢条斯理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看看摔坏没,坏了再买个新的,可别算错了账。”
回到房间,眨眼的工夫,东西收拾妥当。鹿小角拽着皮箱出了院门,她想好了,如果老鹿出手阻拦,她就推他一把,使劲推一把,最好推他一个跟头,这是鹿小角这么多天最大的愿望。她一直想找一个正当防卫的机会,没借口她实在不敢主动出手,这个混蛋可不是吃素的,鹿小角总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躲藏不住的凶光。
可是,老鹿没拦,就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盯着她。鹿小角走到门口,身后仍然没有动静。鹿小角突然觉得再呆下去,的确没意思了,连仗都打不起来,继续纠缠还有什么劲呢?姑奶奶就再见吧。
拖着皮箱刚出院门,鹿小角撞上了买药回来的腊梅,腊梅吃惊地动了动嘴唇,没吭声,鹿小角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欢迎自己。不欢迎当然巴不得她赶紧走。
没遭到任何人的阻拦,鹿小角感觉像汤里没放盐,也像一部好戏只有开头没有结尾。讪讪地坐上去往市里的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鹿小角才发现,去天津的最早一趟动车至少要等四个半小时。买了票,无聊地闭目养神,嘀嗒进来一条微信,短短一行字,让鹿小角心里所有杂七杂八的情绪瞬间蒸发。丁汉文说,“能借我点钱吗,比如几万,或者再多点儿。”
鹿小角马上回,“你怎么了?”
“出了点儿事儿。”
鹿小角的心悬了起来,她知道丁汉文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于是立马拨过去语音电话。
丁汉文说,他借着在导师课题组打工的身份,挪用了科研经费,炒股赔了进去。
鹿小角问多少。丁汉文接连说了三个数,鹿小角情急地问她到底多少。丁汉文吞吞吐吐地说出二十万。
“你把我卖了也不值二十万呀,”鹿小角真的急了,“还不上怎么办?”
“坐牢。”
鹿小角感觉世界霎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
丁汉文那么优秀的男人怎么能去坐牢呢?如果可以代替,她鹿小角会义不容辞。想到丁汉文要被关进那种地方,她的心像被刀剜一样。尊严、前程、脸面,这些她可以不要,可丁汉文不能没有啊。哪里去弄几十万呢?丁汉文一定没有想到那台电脑花光了她全部的家当。想到这,鹿小角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啊,离开了她生活中唯一的财神。她还有回去的可能么?为了爱人,覆汤蹈火再所不惜,何况一个农家乐和鹿万年,她可以觍着脸回去,只是那老东西会接受吗?
“你让我想想办法。”鹿小角舍不得回绝电话那边的人,甚至丁汉文遇到难处能来求她,都让她惊慌之余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收起手机,还没来得及盘算何去何从,就听见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循声看过去,天呐,是气喘吁吁的鹿万年在候车室的闸口。鹿小角真想飞奔过去,但是她忍住了,鹿万年的来意她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心里便闪过一缕曙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鹿万年冲她摆手,鹿小角假意犹豫着慢吞吞地挪出闸口。
鹿万年搓着两手说,“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回去吧。”
鹿小角刚准备像上次一样谈条件要挟,旋即就打消了念头,她清楚自己的身价,也许值两万、三万,可是绝不值几十万。
鹿万年得不到响应,又补充道,“不用干那么多活,啊。”
鹿小角还是拿不准是否马上答应,或者以什么方式答应,她把目光从远处移向老鹿的脸,突然发现老东西脸上的傲慢和杀气减了几分。鹿小角猜测他是太想让自己回去了,要么趁此再讹他一把?到底什么分寸好呢?
“要不……你说个条件,行不行?”
鹿小角的心狂跳不止,迅速地拨拉算盘,几万没用,几十万容易把他惹急了。
见鹿小角还是沉默,鹿万年搓了把脸,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伸了过来。
“什么意思?”鹿小角不接。
“看看。”
鹿小角接到手里打开一瞧,竟是一份亲子鉴定书。
老鹿说,“你别误会也别生气,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不信你妈,是姓鹿的太多了万一错了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说是不是?有了这页纸,那咱就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筯了,你说是不是?”
在鹿万年语无伦次的叨咕声里,鹿小角轻轻地合上鉴定书……
松花江面的云雾渐渐散去,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水在傍晚时分显出了模样,摆渡船上的老少都对老鹿投去惊诧的目光。鹿小角知道这老东西是很少亲自拎包的,今天却在寒风里替她拖着皮箱,等待她的运气应该不会太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