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真实的谎言
来源:北京日报 | 冯新平 2020年05月09日10:03
作为入围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影片,是枝裕和的新作《真相》标志着一系列的第一。它是该电影节史上第一次将日本导演的作品选为开幕影片;是凭借《小偷家族》荣获金棕榈奖的导演第一次在日本以外的地方拍摄电影,同时也是他第一次用日语以外的语言进行创作。同时,这也是法国电影界的传奇人物凯瑟琳·德纳芙和朱丽叶·比诺什第一次联袂出演,尽管二人的职业生涯有30多年的重叠。
《真相》剧照
与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的叙述手法相类似,《真相》同样是在波澜不惊的家庭团聚中,外人难以知晓的往事如沉渣泛起。在庞杂的生活中,难以了解全部真相的人们可以彼此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许多隐秘的心理也就平安地埋葬了。但作为虚构的电影艺术就是在黑暗中的窥探,窥探人性的复杂和人生的叵测,窥探生命的堂奥和生活的困惑。
身兼编剧与导演的是枝裕和,匠心独具地让德纳芙在片中扮演成就卓著、韶华已逝的演员法比安,又让比诺什化身人到中年、事业平平的编剧卢米尔。如此设置可谓一箭双雕:一方面,演员与编剧这两种职业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意味,一者“粉饰”世界,一者“虚构”生活;一方面,让现实中因同为演员的法比安好友萨拉扑朔迷离的死因而纠缠不清的母女,继续以戏中戏的方式促使“真相”浮现于晦涩幽暗的记忆中,并进而让难以调和的母女重归于好。
如果说法比安在其自传《真相》中,以违背事实的语言描述了她的人生——杜撰前夫的去世,抹去助理的辛劳,编造女儿的快乐,掩饰自己的不忠,如此等等(她在面对卢米尔的质问时,直截了当地自辩:“我是个女演员,我绝不会写什么赤裸裸的真相,那太无趣了。”),那么她在拍摄《母亲的记忆》时,却用不无真实的心理,演绎了一段虚幻的生活。这个改编自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短篇小说的影片,讲述了一个身患绝症的母亲以光速生存于太空中,从而能够每七年回到女儿身边一次,以不见变老的形象,陪伴女儿度过一生。
这不仅让扮演73岁女儿的法比安体验到翘首以盼渴望母爱的心境,同时还获得反思自己现实生活中作为失职母亲的一个契机。更为重要的是,当她与扮演母亲的玛农对白时,恍惚之间好像是对酷似萨拉的后者说话:“只是我老了,而你还这么年轻。”或许是担心观众不明就里,是枝裕和甚至让稍微有些模糊的玛农站在法比安身后,远看仿佛一个幽灵停留在她的肩膀上。作为法比安最亲密的朋友,萨拉深受童年卢米尔的喜爱,并且卢米尔有着充分的理由,将萨拉几十年前的去世归咎于母亲,而这正是导致两人关系破裂的主要原因。“你不能相信记忆,”法比安试图从女儿的指责中解脱出来。电影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记忆是否可靠这个点上。但可以确定的是,法比安和女儿的疏远,是40年前她想成为一名伟大女演员的无情野心的结果。
人们都不愿饱受是非不分、左右为难状态的折磨,而是希望生活在一个真相纯粹而简单的世界中。虽然生活常常事与愿违,但艺术家们却在其中找到了创造的沃土——诚如济慈所言:“使贤德的哲学家为之震惊,使善变的诗人为之欢欣。”影片一开始就透露,片名与主角法比安的自传同名,但这个元参照很快就让位于整部电影想要处理的概念——何为“真相”,抑或“真相”是如何定义的。毕竟,如果没有客观的来源或观察者,客观性就无法被真正衡量。
英年早逝的萨拉以理想化的形象定格在卢米尔的记忆中,常青树般的法比安却在女儿心中烙下缺失母爱的印记。然而,听到父亲说母亲在她小时候跑去学校偷看她出演的舞台剧时,卢米尔瞬间呈现出丰富的表情。在惊讶于母亲不为她所知一面的同时,或许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记忆并非如她所想那么可靠。父亲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给后来法比安赢得卢米尔的信任做了铺垫,即,她取代萨拉出演影片主角不是通过“潜规则”导演的卑劣手段,而是出于女儿与萨拉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的嫉妒心理。
正当卢米尔依偎在母亲身边感慨不已时,后者说我们如此饱满的情绪应该用到《母亲的记忆》的拍摄现场。父亲无心快语所揭示的亲情,又在母亲脱口而出的话语中蒙上阴影。法比安知道作为一个母亲,人们对她的期望是什么,但她似乎也可能只是将母亲当作她的另一个角色。不管是戏里的女儿还是戏外的观众,都很难看出法比安是否真的改变了。于她而言,这或许只是意味着一段陈年往事的了结。导演给她留了一扇可以脱身的活板门。
角色模棱两可的内心已足以引人深思,影片悬而未决的主题更是意味深长。“但那就是真相吗?”结尾面对女儿的疑问,卢米尔先是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后是难以捉摸的微笑。这无法诉诸语言的体悟,不但给观众留下思索具体剧情的空间,而且在抽象层面上意味着一种无言的设问:是“真事”湮没于时间长河,还是“假语”留存在人间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