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4期|阿袁:米白(节选) ——打金枝之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4期 | 阿袁 2020年05月11日06:02
朱凤珍第一次生出把米白嫁给三保的念头是因为苏粉莲。
苏粉莲上裁缝铺子里来,拿块石榴红底子绿牡丹花茛绸料子,要做《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穿的旗袍。《花样年华》是什么东西,朱凤珍不知道,更别说张曼玉了,所以没法做。但苏粉莲不是来找朱凤珍的,她找三保,三保给西门马小骊做的旗袍,就是张曼玉穿的那种,而且比张曼玉的还好看,张曼玉的旗袍太封建了——长度过了膝,而领子又太高,差不多抵到了下巴,那样子的旗袍也就是张曼玉能穿,人家个子高,又长了个鹅脖子,换个女人,还不把自己穿成一只缩头乌龟?
给女客量尺寸本来是米白的活,可苏粉莲要求三保亲自量。旗袍这种衣裳,宽不得窄不得半分,非要丝丝入扣,才显出好。而且,她的料子是上等茛绸呢,好几十块一米,万一做坏了,怎么办?
苏粉莲的意思,是嫌弃米白了。朱凤珍暗了脸。裁缝铺有裁缝铺的规矩,谁量衣,谁裁衣缝衣,都由师傅说了算。哪有客人自己开口挑三拣四的?这是不懂事了。搁以前,铺子里生意好的时候,这样不懂事的主朱凤珍是要推辞的。老娘不侍候了,爱找谁找谁去。每次人家一走出店,朱凤珍就会咬牙切齿地说。但朱凤珍好久没当老娘了。裁缝铺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按米青的说法,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有什么法子?只好猫呀狗呀的都侍候。六月给猪扇扇子,权且看在钱面上。每次客人一啰唆,之后朱凤珍都会这么说。依然咬牙切齿的。这一次,三保不知道师傅是要当老娘,还是要给猪扇扇子。看朱凤珍乌云密布的脸,三保有些吃不准。苏粉莲笑嘻嘻地看着他,他假装忙手上的活,等朱凤珍发话。旗袍的工钱,可不低。师傅该不会耍小性子,又要当老娘吧?三保有些担心。他刚上手做旗袍,手正痒痒呢。可这事不由他,由朱凤珍。好在有米白。米白善解人意,把她圆乎乎的脸,嘟成猪八戒状,五根手指并拢了,拼命扇自己的脸,这是在暗示朱凤珍了,要她给猪扇扇子呢。朱凤珍扑哧乐了,说,三保,你在干什么呢?还不给人家量尺寸?
三保憋住笑。赶紧拿了皮尺,给苏粉莲量尺寸。
苏粉莲的身材真是穿旗袍的身材,凹是凹,凸是凸,一双胳膊雪白浑圆得像藕一样。
之后苏粉莲隔三岔五地来。她宣称,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穿过的二十三件旗袍,她件件要做,要做全了。反正她是布店的老板娘,有的是布。
朱凤珍怀疑她在打三保的主意。这个女人实在太风骚了。三保给她量尺寸的时候,她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看上去很不对头。
怎么个不对法?老米好奇地问。
朱凤珍恼了,怎么个不对法她哪说得清楚,如果能说清楚的话,她就不是朱凤珍而是苏粉莲了。
最可疑的,是她经常趁朱凤珍不在的时候来。朱凤珍下午生意冷清时会到隔壁摸两圈麻将,而米白,爱打盹,往缝纫机上一趴,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这时候,她浓妆艳抹一步三摇地来了。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可老米不信苏粉莲会染指三保。怎么说,人家也四十多,是三保的姨辈了,伦理纲常在那儿呢,能做什么?
这可说不准,苏粉莲这个女人,会讲伦理纲常?讲的话,就不会人尽可夫了——先后结了三次婚呢,最后那个老公,是外地人,江苏佬,比她小六岁呢,到辛夷开布店。她做店员,做了不到半年,就把自己做成了老板娘。当时那个老板才二十六,还是个青皮后生,她呢,都三十二了,是有夫之妇,不但是有夫之妇,还有个上了小学的女儿。这样的女人能讲伦理纲常?
事实胜于雄辩,老米不说话了。
只能警告三保要洁身自爱。三保打十二岁到裁缝铺里来学徒,如今都二十六了,也算半个米家人,万一被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糟蹋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米家的颜面不也难看?
三保的脸红成了鸡冠花。
苏粉莲过来,其实是为了俞小鱼——她和前夫生的女儿。俞小鱼二十岁了,要嫁人,苏粉莲想三保做她的女婿。她看中了三保的手艺。三保给她做的那件石榴红底绿牡丹花的茛绸旗袍一上身,她店里的那料子就好卖了。之前那料子滞销了好久呢,都嫌土。红配绿,乡下人才穿呢,戏里的丫环才穿呢。可苏粉莲穿上那红配绿,一点儿不像丫环,倒是太太的荣华样子,把马小骊的风头都抢了。马小骊嫉妒了,说,什么太太?妖里妖气,姨太太吧!姨太太怎么啦,姨太太也是太太,辛夷的女人开明着呢,不计较这个身份,只要漂亮就好。大家于是都学苏粉莲的样子,扯块红底绿花的茛绸做旗袍,苏粉莲布店里的茛绸一抢而空,辛夷于是满大街都是红石榴绿牡丹了。
如果在苏粉莲的布店边上,让三保小鱼小两口开个裁缝铺,不是挺好?
苏粉莲一直在为这事游说三保。
朱凤珍没想到,苏粉莲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三保她从来没放在眼里。嫌他是店里的小伙计;嫌他穷,家里除了一个哮喘姆妈,什么也没有;还嫌他没文化。朱凤珍虽然自己也没文化,可好歹也是师母呢,有资格看不起没文化的人。婚姻嘛,讲究门当户对,篱门配篱门,朱门配朱门,这样才体面。即使有高攀的,也是穷家女富家郎。老爷少爷一时兴起,找个丫环做妾做妻,这自古是有的,哪有小姐贱到配长工的?没有这样胡来的小姐。小姐都是要嫁富贵公子的,或者嫁一个落难书生,书生一开始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可到后来,都是要中状元的。小姐于是成了诰命夫人,著绫罗绸缎,戴凤冠霞帔。戏文《西厢记》《碧玉簪》里不就这样?朱凤珍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看了很多戏文,对人情世故,还是很懂的。可隔壁店的那个马脸老板娘不懂,有一次竟然拿米白三保开玩笑,朱凤珍当时就翻脸了,骂,嚼什么蛆?
虽然米白在米家三姊妹里,是最差的,没米红长得好,也没米青会读书,朱凤珍自己都有点看不上,可再看不上,也是米家的女儿,不至于嫁给一个伙计。
也不知苏粉莲这个女人怎么想的,竟然相中了三保。
苏粉莲的女儿俞小鱼,朱凤珍是看过的,她到过裁缝铺几次,姿色虽然不及她姆妈,可没疤没癞的,也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妹头,怎么就相中三保了呢?而且还是送货上门。难道俞小鱼有暗疾?身上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生了恶疮;或者被别人破了瓜怀了胎了?要找个冤大头当爹——这是有可能的,虽然俞小鱼看上去很文静很正经,可说不定,是假正经!怎么也是苏粉莲的女儿,骨子里能没有苏粉莲的风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苏粉莲生的女儿,自然也会风流。就算天生不会,也学会了,和一个风流成性的姆妈生活二十年,每日耳濡目染,能不学会?老米不是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吗?俞小鱼肯定是吟出了一个小俞小鱼。
朱凤珍这么瞎琢磨,老米不高兴了。什么事要有证据,何况事关一个妹头的清白名声,更要谨慎。这么信口胡唚,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也是不道德的行为。而且,还乱引用他说过的话,他经常说那句话,是教育女儿和学生多读书的,朱凤珍倒好,化雅为俗,把它化来给别人泼脏水了。
老米哭笑不得。苏粉莲的逻辑,老米其实还是很理解的,不仅理解,还有醍醐灌顶的启示作用。三保这后生,做女婿不错。虽然出生贫寒,可品性周正,不卑不亢,有贫贱不能移的品德。这品德,老米十分欣赏。三保来裁缝铺头几年,朱凤珍对他的态度,是亦师亦主的严厉,且师三分,主七分,那种呼来叱去的样子,连老米都看不下去,但三保安之若素,对朱凤珍也罢,对老米也罢,都恭谨有礼,但恭谨里,也有不卑不亢的自尊。这一点,朱凤珍不知道,老米却看得清清楚楚——打他主动疏远米红这事,老米对三保就刮目相看了。有自尊的人老米一向是刮目相看的,别说人,就是畜牲,老米也更欣赏有自尊的牲畜——他家以前养过一只狗,叫米小宝,是只公狗——朱凤珍不论养什么畜牲,都只养公的,这是没生儿子落下的毛病。她说米家阴盛阳衰,要采阳补阴,所以连裁缝铺里的学徒,都非要收男学徒。这在辛夷其实很不寻常的,裁缝活本来是女人的活,可朱凤珍不管,非男学徒不收。这毛病苏家弄的人都知道。所以王绣纹会拿这事编排朱凤珍,说朱凤珍捉了蚊子或蚂蚁,都要辨一辨公母,母的一指头摁死它,公的养起来,好采阳补阴。为这事,朱凤珍还打过米白一嘴巴,因为米白听了王绣纹的编排,信以为真,竟然问朱凤珍怎么辨蚊子和蚂蚁的公母。
米小宝喜欢到王绣纹家串门。因为王绣纹家有一只漂亮的卷毛母狗,也因为王绣纹家爱炖棒子骨头汤。小宝这畜牲,不懂事,一边向卷毛母狗求欢,一边还和卷毛母狗抢棒子骨。卷毛母狗娇滴滴的,力气小,抢不过米小宝,就睁了水汪汪的眼,看了米小宝呜呜呜地撒娇。没用。米小宝视而不见,抢了骨头就一溜烟猛跑。把王绣纹气得要命。每次见了米小宝就踢。有一次,把米小宝的腿都踢瘸了。可米小宝吃了那么多棒子骨,白吃了,一点不见长骨气,依然没脸没皮往王绣纹家跑,见了王绣纹,尾巴摇得汉奸一样。朱凤珍恨其不争,用家法恶狠狠侍候过好几次,不顶用。这种狗,还姓米,还叫米小宝,好意思!不嫌辱没门风?老米逮着机会,就在朱凤珍面前挑拨离间,有一次终于离间成功了,朱凤珍一气之下,把它送给姊妹朱凤珠了。
老米家后来养的一条公狗就不一样,很矜持,从不摇尾乞怜,给它骨头时如果嗓门大一点,表情狰狞一点,它就爱理不理了,大有不食嗟来之食的君子之风。米青因此把它叫做米君子。老米很喜欢米君子。但米君子后来也被送人了,因为瘦,弱不禁风,朱凤珍认为它不能看家护院。一条狗,不能看家护院,留着有什么用?
为这事,老米和朱凤珍闹了好几天情绪。
朱凤珍这个妇人,庸俗。看人看狗不能看内在,只能看外在。所以她才给米红找俞木那样的纨绔子。所以才看不上三保。她其实不如苏粉莲。长相不如,见识也不如。人家虽然作风不好,没有妇德,至少有眼力,会看人,看出了三保的好。且没有门户之见,且不用老蛾在中间周旋,而是穆桂英樊梨花般亲自出马。了不起,很了不起!
当然,这种了不起的话老米不能在朱凤珍面前说。朱凤珍最听不得老米表扬别的女人,尤其是表扬苏粉莲这样的女人。所以,老米反弹琵琶,不说苏粉莲的好话,反说苏粉莲坏话。说苏粉莲这女人是蒋介石,要跑到峨眉山下摘桃子了。三保明明是朱凤珍教出的手艺,凭什么去给她开店?这不是不劳而获?不是搞剥削阶级那一套?
对呀,凭什么给她开店?朱凤珍气愤填膺,把裁衣剪往桌上一拍,逼三保马上表态,他是要她朱凤珍,还是要苏粉莲?
老米马上纠正她,错了,错了,不是要朱凤珍还是苏粉莲,而是要俞小鱼还是米白?
这是什么意思?三保看看米白,米白也看看三保,这一下,裁缝铺里有两朵鸡冠花了。
对米白的婚事,朱凤珍之前有过自己的打算。
她偷偷相中了另一个后生,也是苏家弄的,是苏全德的儿子苏茂盛,苏全德在辛夷市政府工作,认识辛夷所有的权贵,包括市长和市长夫人,因为这个,苏全德十分骄傲,经常拿市长或市长夫人说事,尤其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人家在谈论水果,他冷不丁插一句,说市长夫人喜欢吃榴莲呢。榴莲是什么?苏家弄的人没听过,苏全德说,是一种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水果。苏家弄的人明白了,还当什么高级的,不过和臭豆腐差不多。怎么会和臭豆腐差不多?臭豆腐多少钱?榴莲多少钱?身价不一样的。苏全德恼了,他不喜欢人们对榴莲嗤之以鼻的态度,仿佛人们嗤之以鼻的不是榴莲,而是市长夫人,而是他苏全德。这些小市民,没见识,下次再也不搭理他们了。苏全德在心里赌咒发誓。可下一次,人家在谈论“鸿运楼”的胭脂鸭呢,他又冷不丁插一句,说市长从来不吃鸭子。为什么?人家好奇了——不能不好奇,市长家的事嘛,听起来,等于听宫廷秘闻,等于看《武则天》看《康熙微服私访记》。苏全德这下满意了,点上一根烟,仰了头,吐几个烟圈,然后慢腾腾地说,市长胃寒,所以嘛,不吃鸭子只吃鸡。只吃鸡呀,人家大笑,促狭地。陌生人被唬得一愣一愣,不得了,可不得了,这个胖子,怎么谈论市长家的私生活,就如谈论他邻居家的事。大人物,一定是大人物!可苏全德算什么狗屁大人物!不过是市政府食堂的厨子,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御厨。御厨吃得肠肥脑满,那形象,被米青讥笑为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粟,三岁贯汝,莫我肯顾。每次苏全德经过老米家时,米白都会朗朗而诵《硕鼠》。是米青教唆的。米青如果自己背,被苏茂盛听见了,他就会用弹珠把米青当麻雀弹,他眼睛大,视力好,每次一弹一个准。但米白背诵的话,苏茂盛就没辙了,他喜欢米白。
苏茂盛在苏家弄,是第二有出息的读书人。只比米青差一点。米青念的是京城的大学,苏茂盛呢,是省城的。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苏茂盛因此又被叫做苏榜眼。苏榜眼大学毕业后回了辛夷,御厨通过市长夫人的关系,把儿子搞进了邮政局。邮政局在辛夷可是个好单位,总是发各种各样的东西,冬天发白炭,夏天发西瓜。西瓜不是本地的,而是新疆吐鲁番的,沙瓤,粉红芙蓉花一样的颜色,苏全德每次都要站在弄堂口吃。他吃西瓜有讲究,在西瓜底部挖个洞,放两匙雪糖进去,这是锦上添花的意思了。可苏家弄的人不懂什么锦上添花,说是作。吐鲁番西瓜多甜哪,还要加雪糖,作,作死他!可人家就是要作,御厨的家里,雪糖多到成灾,把苏家弄的蚂蚁,统统招惹到了他们家。这些蚂蚁,看来也有鼻子呢,雪糖不论藏到哪,它们总能找到。苏全德的老婆皱了眉对别人抱怨,别人笑一笑,不说什么。懒得说。
朱凤珍让老蛾去试探苏全德夫妇的口气。苏全德夫妇一开始还以为是说米青呢,因为老蛾绕来绕去说了好半天什么都是书香门第之类的屁话,等知道是米白,苏全德的老婆立刻把雪糖酿糯米丸子撤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倒是想得美!
老蛾把这句话也如实转告了朱凤珍。这有些不安好心了。可老蛾喜欢这样。她倒不是和朱凤珍或苏全德老婆有什么过节,相反,在苏家弄,老蛾和这两个妇人,关系算好的。尤其和朱凤珍,处得不错。她喜欢上朱凤珍那儿做衣裳,朱凤珍呢,又喜欢找她看相算命,两人一向过从甚密。可她还是不愿放过这种送上门的挑拨机会。没办法,成习惯了。朱凤珍听了,果然勃然大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亏他们也说得出口!我家米白的皮肤那么白,怎么会是一只癞蛤蟆?谁见过这么白的癞蛤蟆?倒是他们家苏茂盛,那么瘦,一脸的疙瘩,还天鹅!天鹅得了痨病吗?得了荨麻疹吗?
一气之下,朱凤珍马不停蹄又让老蛾去试探银店老板韩六指。韩六指在苏家弄,也是个人物,虽然有六根手指头,但他的手很巧,会打各种各样的小银器,他打出来的挖耳勺,十分精致,上端是花瓣状,花瓣芯里还有个米粒大的韩字,辛夷有身份的老太太几乎人手一根,老太太平时把挖耳勺挂在裤腰带上,有人时,就拿出来,跷了兰花指,半眯了眼挖耳朵,一副欲仙欲死的神情。这是显摆了,在辛夷,有钱有身份的老太太才能这样显摆,没钱没身份的老太太,只好用自己小手指头挖耳朵了。不过,韩家几代相传的手艺,不是挖耳勺,而是长命锁。长命锁的一面雕了麒麟送子,一面雕了长命富贵。辛夷有钱人家的子孙,脖子上几乎都要挂一个。有的手上脚上还要挂呢,反正挂得越多,不是越长命富贵?所以,韩六指的家境十分殷实。而且,韩六指是个鳏夫,也就是说,米白如果嫁给他做儿媳妇,就没有婆婆了。这个好。米白性格那么糯,如果有婆婆,怕不被作弄成糯米团子?只是韩六指的儿子个头不高,还没什么文化,书才读到初一,就跟着韩六指学手艺了。这个让朱凤珍多少有些遗憾。相比起来,还是苏茂盛做米家女婿更适合。读了大学,又吃官家饭,和米家是门户相当的。——嫁韩六指的儿子,实在是退而求其次了。
可让朱凤珍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其次,也没成。韩六指倒没说什么,他喜欢米白,但他的儿子却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呢?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
朱凤珍彻底灰了心,彻底灰了心的结果,是听从老米的怂恿,把米白嫁给了三保。
他们在冬至那天结的婚。如果依三保父母的意思,要放在第二年花朝的,春暖花开的时候,三保姆妈的哮喘也好了,三保米白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就能不弯腰端坐着接拜了。但朱凤珍说一不二,小姐嫁伙计,伙计的姆妈除了磕头感谢菩萨保佑之外,还有什么资格说三说四?再说,米红刚离了婚,米家也要借米白的婚事驱驱晦气。
为什么人们喜欢在冬天结婚呢?米白问米红。
苏家弄的妹头,除了苏丽丽,都是冬天结的婚呢。为什么不是春天,不是夏天,不是秋天,而偏偏是冬天呢?米白好奇得很。
米红不知道——就是知道,米红也不想搭理米白。
米白问三保。
三保说,因为冬天冷,新婚夫妇可以在被子里搂着睡。夏天怎么结婚呢,天气那么热,两人搂着睡,不搂出一身臭汗来?
是么?米白正疑惑,三保一把搂紧了米白。
米白嗤嗤笑,三保赶紧嘘一声,他们的婚房就在老米和朱凤珍的隔壁,动静大了,可不好。
不单是朱凤珍和老米,还有米红,米红离婚回了家,就住在西厢房。
三保有点怵朱凤珍,也有点怵米红。就在他和米白结婚的头一天夜里,他一个人在裁缝铺,给米白的锦缎大红缎子小棉袄滚边盘扣子。这是米白的事儿,但米白老打瞌睡,三保看不下去,让她先回去睡了。米红来了,半天不说话,只用两个大大的黑眼珠子瞪着他,瞪得他发毛。
你为什么和米白结婚?为了朱凤珍的裁缝铺么?米红突然问。
三保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你喜欢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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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喜欢。
我不信,鬼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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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十月》2014年第1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4期
阿袁,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江西作协副主席。教书多年,读书多年,写作亦多年。作品先后获百花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十 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主要作品有《郑袖的梨园》《鱼肠剑》《子在川上》《师母》《打金枝》《苏黎红小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