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0年第3期|余一鸣:那些花儿(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3期 | 余一鸣 2020年05月12日13:24
一
王飞云在金陵大学副校长位置上干了五年,退休年龄就在眼前,倘若能升职,尚可以延缓几年。王飞云内心里不是没有这个期待,可老伴说,你算了吧,你的心思已经撒野了,既不在官场也不在学问上,你扳着手指算一算,这一年没过半,你都回固城六趟了。固城是王飞云的老家,也是老伴的老家,当年他师大本科毕业后在固城中学当老师,娶了当校医的老伴。老伴不是反对王飞云回老家,老家也有着她的一大堆亲朋好友,她只是提醒王副校长,你潜意识中已想着叶落归根,人家跑官场跑学术场,你老往老家跑,干脆就别惦记别的了。
老伴随王副校长进省城后做了校医院的护士,拿了半辈子注射针针筒,说的这番话也像是不经意扎了王副校长一针。好在王副校长已经人老皮硬,这辈子挨老伴的针扎已经多了去,痛过三秒后就麻木了。王副校长心里对自己说,你这辈子该有的名利都有了,不该有的得不到就算了吧。王飞云这些年活得有些累,国内国外有开不完的会,其中当然不缺休闲度假的好去处,但是,倘要做到身心彻底放松,他还是要回到老家固城,县城的五星宾馆凑合,如果是睡在固城乡政府招待所改建的民宿里,他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一天精神抖擞,用年轻人的话说叫“满血复活”,这也真是件怪事。王飞云有时也开导老伴,说,当年结婚时,本以为我俩会在乡中教师宿舍窝一辈子,现在我好歹做到了大学副校长,你也成了教授级护士长,已经超出当年设想,咱应该满足了,得留点福荫给子孙后代。他俩的儿子儿媳在美国常青藤高校做教授,也算出息了。老伴说,谁心里撇不下谁清楚,好像这番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哩。
不管怎么说,只要接到固城的邀请电话,王副校长都是来者不拒。年纪大了,王飞云认他自己的死理,固城就是他头顶的那朵云,走到哪里他都是这朵云里的雨。他的肚脐眼里抠不净的是老家灶上的泥,当年他娘生他时就是在脐带上抹了一把土灶上的泥灰。而他的左腕上还留着在固城中学带的伤,举手抬腕都提醒他,提醒他在固城中学挨的那一刀,牵扯着他的心呢。
王飞云这趟接到邀请,是参加县里的发展大会。所谓发展大会,就是邀请本地和在外地的杰出人才聚会,为本地的经济文化发展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出谋划策。省里开过一轮,市里开过一轮,县里的发展大会应该是第三轮了。王副校长前两次都参加了,见到方方面面的人物,个人也颇有收益。这固城乡现已改为固城镇,隶属高溧县,高溧县地处江南,虽然不像昆山常熟那些发达地区常年占着全国百强县市的头几把交椅,但毕竟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不论是在高溧县志,还是在当代名人名册上,杰出人物都是一大把。王副校长当然算一个,虽然比起几位院士还差一点,但毕竟也是厅级干部,二级教授,说差就差那么一点点了。省里的会可以不参加,市里的会可以不参加,但县里的会必须参加。为什么?到时候亲朋好友都在县电视台上寻他的面孔,他不露个脸,大伙的想法就丰富多彩了。这道理,跟老伴她说不出,说不通。
会议联络处曾联系王副校长,他们将会派专车来省城接他,王飞云婉拒了,还是自己的学生派车自在,熟门熟路。报到地点在世界国际大酒店,应该是高溧县最豪华的酒店了,传说是五星,王飞云注意过前台,明显挂的牌是四颗星,其实真要挂五星也不是难事。现在的大专转本科,二本转一本,高校说升级就升级了,逼得上面再弄出个“211”“985”名头,这酒店将来肯定能弄出什么六星七星的名堂。会议规格很高,正面是巨大的欢迎横幅,侧面是顶天立地的电子屏幕,画面上正宣传本县改革开放的巨大成果。司机泊了车,就有穿制服的小伙子赶过来替王飞云拎行李箱,刚出大堂的旋转门,就有一位中年服务员迎上来,接过行李箱,领他去报到处办手续。办完手续,转身,中年人笑吟吟地看着他,说,王校长,我送您上楼。此人王飞云看着面熟,看打扮,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莫非是个大堂经理?王飞云也算个官场中人,看那四周人百鸟朝凤的目光,预感到自己判断有误。中年人自我介绍,王大卫,金大环境学院毕业。有人插话,我们王县长。王飞云听学生孔小年提到过这个名字,似乎在以前的春节回乡团拜会上也见过一面。王飞云说,失敬失敬。王县长说,老师客气了,您是我母校校长,我就是您的学生,学生该当执弟子之礼,欢迎王教授回故里。
一县之长,官不大,但是作为一方土地,不能小瞧。这位王县长给王飞云留下的印象不错,不负金陵大学对他的培育。
会议分组王飞云自然分在固城镇这一组,组长孔小年,固城镇党委书记,王飞云的嫡亲学生。王飞云做过二十多年大学教师,做中学教师不到十年,比较而言,来往密切的倒是他教过的那些高中学生,尤其是他当过班主任的学生。一方面中学教师管得宽,班主任得管天管地管吃喝拉撒,形如老母鸡带小鸡仔,而大学教师基本上课后即撤,枪子儿都追不上老师影子。等到带研究生时,学生人少,也走得近了,却发现一个比一个功利精算,人心怎么都隔着一层,保持距离为妙。另一方面,王飞云那时刚出大学门,比高中生大不了几岁,与复习生更是堪称同龄人。他们课堂上是师生,课下是兄弟,没大没小,那感情是别的师生没法比的。可以说孔小年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进步,都是先听听王老师的意见再作为。即使现今做了镇上一把手,他也把王老师敬若神明。报到当天,他就把小组人员全都拉到了镇政府会议室,孔书记亲自给各位老乡一一端茶,给抽烟的人敬烟。固城作为一个镇,其实就是一个圩子,相传春秋时,此地本是“鱼龙之宅”,伍子胥开挖胥河后,疏导了水阳江上游来自皖南山区的来水,水位降低,泽国变成一片沃野。这片土地三面环水,分别是固城湖、石臼湖、丹阳湖,人们沿湖筑堤,围垦成圩田,固城圩即其中一个圩。不要小看这个只有六七万人口的小镇,从圩子里走出了一批人才,在座的有退休省部级官员、现役将军、教授,当然还有几位亿万富翁。现在是多媒体时代,孔小年请大家看了一个本镇的宣传片。固城镇的三大龙头产业是建筑、长江运输和螃蟹养殖,此宣传片王飞云曾看过不止一遍,只是今天看与以往感觉不同,原来屏幕上有好几张面孔,今天都在座。孔小年就挨着老师的座位,王飞云说,大青呢?大青怎么能不来?孔小年苦笑着朝老师摊了摊手。孔小年凑着老师的耳根说,不给我面子呢。县长请他都没请得动。王飞云点点头,王县长送我上房间时透了点风,退耕还湖,这是要他割掉半条命呀。
其实,一个多月前,他就参加了市政府召开的听证会。这事凭史一青一个做老板的,根本就拦不住。
二
史一青回到宿舍时,宿舍里只有孔小年一个人,其他人都在教室上晚自习。孔小年这时候独自在宿舍做什么?史一青瞥了他一眼,昏黄的灯光下,长条桌上有一个打开的饼干盒,孔小年的嘴巴鼓成了一个包,他在吃独食呢,史一青看明白了,同学们在的时候,他吃饼干会招人恨,和同学分享又不舍得。孔小年对突然回来的史一青也有些意外,他慌忙将饼干盒合上,想了一想,又打开了,取出两块,递给史一青。史一青一时愣住了,不知道接着好,还是不接好。
史一青和孔小年已经有几个星期不说话。
孔小年的父亲是副乡长,分管乡镇企业,经济条件比一般农民家庭好多了。他完全可以不挤高考这条独木桥,到他爸手下任何一家厂子弄个不错的位置,吃香的喝辣的,可孔小年偏偏志向远大,在乡办厂混一辈子也是农业户口,他的目标定位至少是有城镇户口,奔的前途是做国家干部。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卧薪尝胆做了复习班的学生,不,应该说是做了一年又一年的复习班班长。他爸在乡里是数得上有权有钱的人物,乡中的校长和老师都巴结着他的宝贝儿子,孔小年的身边也围着一帮小喽啰,唯他马首是瞻,混点小吃小喝。史一青不买他的账,来这里图的是考大学,考不上大学抱条粗腿有什么用?何况在史一青眼睛里,孔小年的爸是条粗腿,孔小年最多也只是条小尾巴。话是这样说,史一青的成绩并不比孔小年好,若论刚过去的高考成绩,他还比孔小年低十几分,上这个复习班,是他妈哭着喊着逼他来上的。他二叔史扁头在省城做包工头,也答应带侄子去打工,可是架不住嫂子跟他翻脸,罢了。史一青那天起得迟,上课铃声已响,他掀开被子去洗漱,所有人的牙刷牙膏都摆在门后的旧课桌上,史一青拎了自己的漱口杯,顺便往牙刷上挤了一截牙膏,他已经很久没买牙膏,除了缺钱,还因为他懒得去供销店,他急匆匆地用牙刷在嘴里捣了几下,发觉不对头,一股怪味,用手掌抹了一下嘴角,抹了一手掌的黑油泥。他三下两下漱了口,赶回宿舍一看,他刚才挤的哪里是牙膏,是一管鞋油,插鞋油的漱口杯是孔小年的,全宿舍穿皮鞋的也只有孔小年一个人。作弄他的人就是孔小年。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后他才进了教室,他径直走到孔小年课桌前,劈头盖脑给了孔小年一顿乱拳,要不是孔小年的那几位跟屁虫拼命拉住他,他一定将孔小年揍出个七荤八素。这事惊动了赵校长,赵校长让班主任王飞云把他带到了校长室,王老师汇报了前因后果,赵校长说,这事明摆着是你不对,长期占别人的小便宜,暴露后又出手伤人,你不是来这里复习,是来复习班捣乱,回去吧,今天你就把东西整理一下回去。史一青有一会儿不吭声,突然说,那把我的学费退给我。赵校长说,你还想退学费?你以为我这里是你家小菜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前面上的课老师白给你上了?孔小年的医药费你不要承担?王飞云说,史一青,别跟赵校长犟,该认错认错,该复习还得继续复习。你态度端正了,校长会原谅你的。校长不说话,看史一青的态度。史一青的右脚尖不停地在水泥地面上磨蹭,停了,抬头说,我如果没学上,那孔小年也别想上得成。
赵校长气得一拍桌子,说,你,你居然敢威胁我?
史一青淡漠地看一眼憋红了脸的校长,转身走了。留下王飞云老师,不停地替学生向校长赔不是。史一青白天回宿舍整理东西时,王飞云制止了他,王飞云说,一个人讲究清洁卫生这是优点,我知道班上有很多男生不刷牙,你坚持刷牙是个好习惯。但是,占别人小便宜肯定是错的,有的同学常年用盐水刷牙,也决不挤别人的牙膏。因为这不仅仅是挤点牙膏的问题,是做人的方式问题。养成这种习惯,走上社会注定成不了大事。老师相信你,知错能改,留下来,考上大学,你才能真正做到扬眉吐气,语文书上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可是,王老师说说容易,史一青要做到实在太难,要不,怎么会有人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呀。
史一青把两块饼干揣进口袋,接受了孔小年的示好。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把我的饭菜票都买下?孔小年说,你要走了?史一青说,对,别说废话,你肯不肯买?史一青问对了人,这个班上只有孔小年这样的人口袋里有这么多的现钱,孔小年说,行。
史一青临走前双手朝孔小年一揖,说,他日若能相见,我—定报答你今天相助之恩。史一青不是所有的书都读不进去,武打小说读进去不少。他毅然打开门,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史一青没有走圩埂,从固城圩到县城,必须经过三个圩子。从一个圩子到另一个圩子都有一座桥,如果把圩子看作一个圆,沿着圩堤走那就得走三个半圆,才能穿过三座桥。史一青选择的是走直径,三个圆的直径。数学老师也讲过,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可是,圩区中间是垛田,所谓垛田,就是挖河泥填高农田,垒土成垛,垛上耕种,垛下为河,用于灌溉,实际上垛田之间也被河沟隔开。从天上看圩区,是一个大圆圈守护着若干小圆圈,犹如风雨一到,老母鸡翼下藏着若干小鸡仔。圩区人下田或出行,家家都有一只小船,见水船载人,见堤人载船。史一青没有船也没有桨,但史一青不怕。自小在圩区长大,史一青有一身好水性。已是仲秋,水中已有几分寒冷,史一青将所有衣服卷成一团,尤其将放钱的口袋箍了一道又一道,他赤条条走进水中,双脚踩水,单手托举衣服,波澜不惊,只有上岸时惊起夜鸟一两声惊叫。史一青上了垛田,也不急着将衣服穿上身,省得穿上又脱下。史一青的身上冻起了鸡皮疙瘩,心里却无比欢畅。从上初中起,史一青有很多年没有如此自由自在了。眼前总有无穷无尽的作业,耳边总有无穷无尽的唠叨,而现在,他赤身走在田埂上,没有谁嘲笑他,耳边只有夜风习习,虫声唧唧。甚至连那两腿间的活物,也安静如一只虫蛹,只是在跨过坑洼处时才有些许欢快的动静。史一青赶到汽车站时,天还没有亮,他站在远处,看了一眼候车室,灯火通明,长椅上睡着几个裏得严实的人,不知是流浪汉,还是赶早班车的人。他不急着进车站,在附近的巷子里,他找到一家饭店门外的水龙头,就着凉水把两块饼干吞了。其实那饼干早已碎成了不知多少块,他把口袋底兜底翻出来,碎屑子也不放过,握在掌心倒进嘴中。这饼干真是香啊,将来有钱了一定天天吃饼干。很多年后,饼干被称为垃圾食品,史一青的办公室和行李箱里都存着一款饼干,就是这种葱油饼干。
史一青买了去省城的早班车票,公交车驶出县城,欢快地奔驰在梧桐树叶掩映的马路上,史一青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车内人多,史一青觉得身体暖和过来。邻座是位大嫂和她的女儿,小朋友可能头次出远门,兴奋地唱起一支童谣:
荷花荷花几月开?
一月不开二月开。
荷花荷花几月开?
二月不开三月开。
荷花荷花几月开?
三月不开四月开。
大嫂制止了女儿,说,别吵,吵着这位大哥哥睡觉了。史一青眯着眼,其实心里替小女孩把这支童谣唱下去了。荷花到六月就开了,到了六月六,圩区家家户户都会摘了荷叶蒸包子,这是所有圩区小朋友的期待。史一青想起的不是吃包子,高考落榜后老妈劝他复习,就是这样打的比方,一月不开二月开,二月不开三月开,到了六月,这荷花总得开的!如今,老妈指望的这朵荷花永远不会开了,史一青的高考之路彻底了断。
史一青有一丝伤感,他心里还是不服气,荷花不开,六月还是会到来的。
……
余一鸣,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著有《不二》《江入大荒流》等十几本书籍。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曾获人民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