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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4期|於可训:看相细爹传——乡人传之一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4期 | 於可训  2020年05月13日07:38

在我的乡土记忆中,看相细爹是我印象最深,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乡村人物。细爹给我印象最深的事,就是我小时候,他总要我妈送我去学扒手,还讲了许多扒手的故事。细爹讲的扒手的故事,我很爱听,但要我去学扒手,却有点害怕。就问我妈,细爹为么事总要我去学扒手,我妈说,我也不晓得为么事,逗你玩的吧。

我妈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细爹是走过江湖见过世面的人,虽然隔着一个辈分,但他跟我妈很谈得来。没事的时候常来家里坐坐,谈天说地,说古论今,一坐就是大半天。细爹晚年很寂寞,到我家聊天,是他唯一的去处。

细爹是我们这辈人对他的称呼。照我们那地方的口音,爹应当读嗲,平声。为了照顾更多的读者,我不能用嗲,只能用这个爹字。但有一层要说明的是,虽然我们那地方叫父亲也叫爹,但这个读嗲的爹,不是北方人的爸爸,而是指爷爷辈的,所以,细爹在我们那儿就是细爷爷。

在我这组文章中,后面凡是称爷爷辈为爹的,读音都是如此,请读者留意。中国的方言多,南方的方言更为复杂,许多口音都没有对应的汉字,都写成普通话,或按北方人的习惯写,又流失了感觉,对我们南方人也不公平,所以不得不由作者出来解释。就这样解释了,你还是找不到那点感觉,而方言又恰恰讲究的是那点乡土的感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凑合着读吧。

我把看相作为细爹的身份标志,自然也是指他从事这种职业,或者说,曾经从事过这种职业。但需要说明的是,看相,也就是相命,不是细爹所从事过的职业的全部,甚至也不是他正式从事过的职业,而是村人这样认为。村人这样界定他的职业身份,也不是毫无根据,而是他最后一次回村的时候,定格在村人头脑中的印象,确实是肩着麻衣相命的布幌子,拄着一根拐棍,拖着一条跛腿。自从那次回村之后,细爹就再也没有离开村子去浪迹江湖。

细爹是个孤儿,父母死得早,是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有一年,村里人到江西樟树去卖猪,把他带到九江,忘在一个饭铺里。细爹后来说,村人是拿他抵饭钱,村人却说是想让他练练胆子,看他一个人在外面能活不。偏偏这个饭铺的老板是个大善人,见有人落下一个半大孩子,就把他留下来,平日里给口吃的,帮忙扫扫地擦擦桌子,晚上让他跟伙计们睡在一起,细爹就这样在九江码头待了下来。

在我们那地方,九江是个大码头。我们那地方见过最大世面的人,是到过九江,次则是到过县城,再次就是到过九江对岸的一个小镇。其实从上乡的县城到九江,也不过百来里地,那个号称小九江的小镇,与九江也就一江之隔。但谁叫人家是大码头呢,不到这大码头,有些世面你就见不着。所以,细爹第一次回乡的时候,就成了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那时候,细爹已经十五六岁了,在九江已经混了十来年,说来也算是个老江湖。

细爹回村的时候,村里人都围到他那个破茅屋里,听他讲外面的故事。乡下人见识短,但凡有人从外面回来,不论远近,村里人总要围到他家听听外面的新鲜事。有个当年带他出去的叔伯房的哥哥问他,我们把你撂在饭铺里走了,你怎么不找我们呢。细爹说,你还好意思说,我到哪儿去找你们呢,再说,都走了,饭钱谁出呢。他那堂哥就笑,说,回头我们还要在那家饭铺吃饭,去的时候只有路费,回来时卖了猪才有钱,来去的饭钱一块儿结,这是规矩。细爹说,你又没跟我说有这规矩。堂哥说,那怎么我们回来的时候没看见你呢,饭铺的老板说你跟一个钳工师傅走了,原来你小子混上当工友了,瞧不起我们这些卖猪的,不理我们了。细爹就笑,笑得嘴巴咧开了一个大窟窿。一边笑一边说,什么钳工师傅,还工友呢,钳工就是扒手,晓得啵,真是没见过世面。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都催着细爹说,原来你是去学扒手了,快说说看,说说看,是怎么回事。细爹就跟他们讲起了事情的缘由。

说是有一天,细爹正在饭铺的店堂里埋头扫地,突然发现有张桌子底下有个黑布坨子,就用扫帚轻轻地勾了出来。一看,原来是个黑绸布的钱袋,两面都绣着花,沉甸甸的,里面好像有不少银元,摇一摇叮当作响。细爹看看左右没人,就想这是谁掉的呢,突然想起适才有个穿长袍的先生坐在这儿吃饭,一定是他掉的,就放下扫帚,出门去追那位先生。好不容易追上了那位先生,人家说他不曾掉过钱袋。又把自己的钱袋从怀里掏出来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我的钱袋吗。细爹一看,这个钱袋跟自己捡到的钱袋,竟然一模一样。又一想,一样是一样,但到底是两个钱袋呀。就自言自语地说,那这是谁的呢,我明明看见你坐在那儿吃饭呀。那人说,你给我看看,兴许是空的,是人家丢了不要的吧。细爹就把钱袋顺手递给了他。那人拉开一看,果然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些银元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细爹感到好生奇怪,心想,兴许是自己刚才看错了,就丢下空钱袋,转身跑回饭铺。

这天晚上,饭铺老板把他带到后堂,要他去见一位先生,这先生不是别人,正是他白天追到的那个人。老板把他带到那人面前,说,快拜,快拜,快来拜见师傅。见老板叫他拜师,细爹也不问三七二十一,跪下就拜。等拜完了,老板才说,师傅姓金,江湖上人称金钳子的便是。今后你就跟着金先生学艺,保管你有口快活饭吃。说完,老板就朝那人拱拱手说,金先生积德,拜托了,拜托了。细爹就跟着金先生走了。

后来,细爹才知道,这金先生原来是九江地面上的一个大扒手,是九江扒手行里有名的浔阳帮帮主。关于金先生的传说很多,小时候,我在家乡听细爹讲过上海的扒手和汉口的扒手比赛斗法的故事,金先生就是这故事中的一个主角。

说是上海的扒手和汉口的扒手,互不买账,总要争个输赢高下,有一次,相约在九江切磋技艺。上海的扒手派出的是一位女士,汉口的扒手派出的是一位先生。女的唇红齿白,男的眉清目秀,按今天的标准,都称得上是帅哥靓女。双方预先定下的都是色诱计,也就是想法子把对方引诱到床上,脱得一丝不挂,看谁能把对方身上的钱偷走。双方的选手到了九江,正如此这般地依计行事,已在一家旅馆的房间行了好事,正要穿衣起床的时候,却发现两人挂在衣柜里的衣服,竟不翼而飞。事情传出去以后,上海的扒手和汉口的扒手,都觉得很没面子,双方就都派人到九江查访,一定要查出这个幕后的高手来。七查八查,最后锁定到金先生身上。说是九江这地界,除了金钳子,没人有这等本领,也没人有这个胆量。两边查访的人于是都想见识见识这位高人,也想向他讨教一二,就相约请金先生吃饭。席间,当两个查访的人问金先生是如何得手的。金先生端起酒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又缓缓地放下,望着两人笑眯眯地说,这个不难,你们派来的那一对男女,只顾脱了衣服快活,哪里还会想到脱了的衣服还要穿上。都说干我们这行的,是梁上君子,却不曾想,君子有时候也可以屈居床下。两人顿时恍然大悟,又觉得败在这种不该有的疏忽上,犯这种小儿科的错误,实在是无地自容,也说明自家的兄弟还是修炼不够。从此,上海的扒手和汉口的扒手都不敢轻易踏入九江的地界,九江也就成了金钳子的天下。

跟了金先生之后,细爹很快就成了九江的扒界新秀。金先生看中细爹的,除了饭铺老板介绍的那一点机灵劲儿,就是他亲眼得见的心眼儿好。那次送还钱袋的事,不过是金先生使的一个调包计,目的就是想试试这孩子贪不贪。金先生原本也是一个流浪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人家剩余的,自己没钱,也就不用花钱买。后来干上了这一行,也是靠从人家的钱袋里掏点余钱为生。所以,金先生常说,他这个人就是个吃剩饭的命,他这个职业也就是个吃剩饭的职业。金先生的师傅则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干这一行,合乎天道。只是不要过分,失度。过分,失度就是损不足,就是反天道而行之了。他师傅是前清的一个落第秀才,沦落到扒行,也是无奈。金先生牢牢记住了师傅的话,所以,他带徒弟,也奉行这个原则,但凡贪得无厌,扒窃无度的,他决计不带。所以,他在江湖上又得了个义扒的称号。

金先生这个义扒,和别的所谓侠盗义偷不同,他不给自己定条条,也不给徒弟们划框框,什么几扒几不扒,几偷几不偷的,一概不立这些好听不管用的规矩。你能在下手之前,就搞清楚这人该不该扒,就算好该扒多少,搞不清楚,算计不好,立这些规矩,那不是糊弄人吗。干这一行,本来就是偷偷摸摸暗中行事,你还想修规立法昭告天下,搞得光明正大,那不是瞎掰活吗。所以,扒与不扒,扒多扒少,全凭自己的眼力劲儿,全由自己决断,只要分得出贫富,不黑了良心便好。

学扒手很苦,钳挑勾粘钓,插划扒拽挑,推拉提挤,跟贴扶靠,十八般武艺,得样样精通,有哪样不精,一朝失手,轻则被人打残,重则丢掉性命。细爹在出道之前,就跟着金先生苦练这十八般武艺。这些功夫,哪样都不好练。小时候,我曾听细爹讲过金先生教他练习钳功的故事,那真不是一日之功。

钳夹是扒功之首,人家口袋里的东西,你要是下手不快,瞅得不准,钳夹不稳,就别想瞬间取来,所以,练钳功就如同火中取栗,要出手快,瞅得准,夹得稳。起先,金先生拿一个寸长的空心竹筒,放在一盆水里,让细爹用食指和中指钳夹,夹了些日子,又改用一个填了沙的实心竹筒,再过些日子,竹筒就变成了瓦片,瓦片又变成了石头,石头变成了鸡蛋,鸡蛋变成了青砖,青砖变成了铁弹子,经这七七四十九变,最后,金先生拿了一条拇指粗的活泥鳅,放在一个碗口粗的玻璃瓶里,让细爹用两根手指夹起来,只准一次,不能再来。金先生隔着玻璃看着细爹像变戏法似的,没见出手,就见那条泥鳅稳稳地夹在两根手指头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就算是如此这般,把扒行的十八般武艺练到炉火纯清,也有失手的时候,细爹就为这次失手,瘸了一条腿,几十年后,说起这事,还有些后怕。

那年秋天,九江来了很多要人,也来了很多保护要人的军警,说是要到庐山开一个会,在九江作短暂停留。金先生就对细爹说,好了,机会来了,明年一年的饭钱,就靠这一水买卖了。细爹一看这架势,就有点紧张。金先生说,别怕,这些大人物住的都是豪华酒店,我们靠近不了,靠近了也无法下手,我们还是到老地方去候着,等着他们把钱送到手边边上。

金先生说的老地方,就是烟馆妓院舞厅赌场和书院戏园这些消遣场所。这些人上庐山开会之前,之所以要在九江作短暂停留,就是为的到这些地方去找个乐子。庐山上也有,但没有九江这么丰富。金先生说,他们在这里花的,都是过日子花不完的钱,取之有道。这些下九流的地方,军警管不着,正好下手。

这天晚上,金先生带着细爹来到一家舞厅,这舞厅的名字叫甘棠汇,取自九江的一处名胜甘棠湖。九江是一个开放口岸,跳交际舞的风气很盛,一些官场得意的主儿,喜欢搂着年轻漂亮的舞女转圈,为的就是那点手触臂抱的肉感,至于交际不交际的,那都是事后的余兴。所以,在跳舞的时候,注意力就集中在舞女的粉颈酥胸上,其他的都不会让他们分心,这就给细爹这样的扒客以可乘之机。

细爹当晚化装成一个西崽,混在侍应生中,端着送酒的托盘在人群中逡巡,遇上舞池里的高潮,也随手拿出喷枪,朝舞池里喷出五颜六色的彩条。就在这一瞬间,从细爹的手里,也会有一枝带钩的银线夹在彩条里面,飞抛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舞客敞开的西服口袋里面,还没等彩条落定,就有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稳稳当当地攥在细爹手里。这天晚上,凭着这手银线钓金龟的绝活,细爹不知道收获了多少只这样的皮夹子,等舞会快要结束的时候,细爹正想干完最后一单大活,就抽身离开,不想却意外失手,让他欲走不能。

舞会开始的时候,细爹就瞄准了一个身着白色西服的官员,这人不光穿得光鲜挺刮,浑身都是名牌,而且手上还戴着一个闪着蓝光的硕大戒指,处处显出一副官场新贵的派头。细爹料定此人的钱包必定丰满,是条大鱼,只是一直没机会下手。原因是这人跳舞极不老实,花样动作很多,搞得人眼花缭乱。好不容易老实了几分钟,细爹趁音乐起了高潮,便拿出喷枪喷了一束彩条,顺便也把银钩放了出去。谁知就在这一瞬间,那人突然神经质似的来了一个甩胯转身,这一转身,已经勾住了皮夹的银钩就无法沿着原路飞回细爹手里,而是划了一条弧线飞了出去,飞出去的皮夹又带动了细爹手里的线头,扯翻了托盘,拖倒了酒杯,发出一阵叮叮咣咣的乱响,舞池内外,顿时大乱。经理跑来一看,说,银钩钓,这是银钩钓干的,快封锁舞厅,不要让他跑了。

原来细爹因为使得这一手银线钓金龟的绝活,在江湖上得了一个绰号,叫银钩钓。但凡在道上能使这活儿的,非细爹莫属。当下便吆喝上门外候着的跟班,调动了舞厅内部的打手,把整个舞厅围得水泄不通。细爹使出了浑身解数,跳梁翻窗,爬壁上墙,终究未能脱身。等金先生拿钱去赎人的时候,细爹已被打折了一条腿。

瘸了腿,干这一行,有诸多不便。细爹本来还想另外找个营生,金先生说,别找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门亲,好好过日子,日后倘若还想重操旧业,再来找我。细爹干这一行,已有些年头,也积下了一笔钱财,就听了金先生的话,回去娶了一门亲,过上了恩恩爱爱的小日子。

新娘子姓夏,嫁给细爹,就是我们的细奶。细奶是一个穷秀才的女儿,人长得标致,心眼儿也好,就有一样,不善理家。因为家里穷,靠父亲游馆的那点微薄的收入为生,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当家理财,更没受过当家理财的熏陶。游馆先生的收入,大半都是实物,遇到米就是米,遇到面就是面,也有高粱玉米,红苕土豆之类的杂粮和腊货时鲜之类的杂物。这些东西原本不多,刚够一家人糊口,常常是左手进门,右手下灶,中间没有停顿。齿牙口腹不过是这些食物的一个通道,身体内通过了,身体外也就寸物不留。

细奶从小跟着父母过这种行云流水的日子,渐渐地也培养了一种吃干用尽不留结余的生活习惯。但细奶的吃干用尽不留结余,不是只顾自己受用,而是拿来周济旁人。她自己和细爹的生活,倒是十分节俭,只是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但凡村人有那缺衣少食的,过日子遇到七灾八难的,只要求上门来,她都慷慨解囊。时间长了,就有人利用细奶的这点好心,编出故事来套取钱物,细奶也不问真假,照给不误,不知不觉间也就成了远近有名的冤大头。

对细奶这个傻菩萨的善行,细爹倒不计较,也觉得自己有吃有穿,却看着别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着实于心不忍。再说,自己也无子嗣,留着这些身外之物,没有用处,不如散给急用的人,也图有个善报。只是细爹有个亲侄子,却看不过眼,觉得自家叔叔辛辛苦苦在外面赚回来的钱财,不贴补自家人,却散给外人,让外人糟蹋,颇为愤愤不平。碍于叔叔的面子,又不敢多语,却在暗中想了一个法子,把叔叔婶婶接过来同住,名义上是方便照顾,日后给他们养老送终,实则是趁机把自己的双手,伸进叔叔的钱袋,好堵住那点肥水,不让它继续外流。

细爹的这个侄子家大口阔,夫妻俩养着五男二女,加上细爹细奶,一共十一张嘴吃饭。家里就那几亩薄田,一年的收成刚够一家人糊口,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合灶以后,细爹细奶虽然生活质量锐减,但心下并无怨言,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他的生活困难不能看着不管,再说,没准儿到那一天,还真指着他养老送终呢。

就这样过了一些年头,细爹帮着侄儿把七个孩子养大成人,为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贴进了所有的积蓄。侄儿的难关是渡过了,细爹的钱袋也已告罄。侄儿虽然不说什么,却架不住侄儿媳妇的冷言冷语。农忙的时候说,只看见吃饭的,没看见干活的,农闲的时候又说,一天到晚没事干,白吃了一日三餐。平日里那些打鸡骂狗酸汤烂醋的杂碎就更多了。细爹从小就未干过农活,细奶又不会操持家务,里里外外的活计,都插不上手,只好听着这些闲话干生气。

忽一日,细爹对细奶说,不行,我得出去走走,就背起包袱走了。这一走,又是十几个年头。在这些年里,细奶不断收到细爹托人带回来的钱物,却不知细爹身在何处,所为何事。向来人打听,都说细爹行踪不定,也不知道他干些什么。既然如此,细奶也就不再打听了。好在有细爹带回来的这些钱物堵住了侄儿媳妇的嘴,自己也落得耳根清净,凑合着过几天安生日子。

细爹这次出门,起先还是到九江去找金先生,无奈金先生换了码头,不在九江。细爹想想自己年岁大了,腿脚不灵,再干这一行也不合适,就打消了找金先生的念头,就近在码头上找了些守仓库,发签筹,缝包口,烧茶水之类能干得下来的活计。

就这样干了几年,有一天,码头上来了个牙医,专给人拔牙挑牙虫。仓库里有个工友,牙齿坏了,早想拔掉,就请这位牙医手术。牙医没有专门的手术椅,也没有医院里的那些拔牙器械,只有一把半尺长的月牙小铲,一把普通的钢丝钳子和一把无口的月牙弯刀。牙医让工友跪在一个草扎的蒲团上面,用月牙铲往病牙的根部塞进一些白色的药粉,过了一会儿,看看药性已经发作,就让站在旁边看热闹的细爹按住工友的肩膀,自己却用那把钢丝钳子夹住病牙。还没见他发力,就听工友大叫一声,顿时吓晕过去。牙医却在一旁笑笑说,好了,好了,随手把拔下来的病牙当的一声丢进一只破瓷碗里,又拿出一团棉絮,在一个墨水瓶里蘸了些黑乎乎的墨汁,填进牙床的空洞里,就算大功告成。过了一会儿,再看工友,既未见流血,也不喊疼,付过诊费,千恩万谢地走了。

细爹觉得神奇,便要拜牙医为师。牙医正好也缺个帮手,就问了一下细爹的情况,细爹也如实具告。听说是金钳子的徒弟银钩钓,牙医便知细爹手上的功夫一定了得。干他这一行,要的便是这手上的功夫,在病人吓得大叫的那一瞬间,手腕一抖,指间发力,就要让病牙下来,倘若扯扯拽拽的还下不来,那还不把人疼死。

我小时候也让细爹拔过鬼牙,一切如法炮制,只是用的不是铁钳,而是弯刀。鬼牙长在表面,不是拔,而是扳。当细爹的弯刀架在我的鬼牙上面,我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我哭出声来,鬼牙已经扳下来了。细爹顺手在我家床褥子上扯了一团棉絮,蘸上墨汁,堵塞进去,没多久,就长好了。我至今想不明白,何以无须消毒,何以也不感染,既然如此简单,牙科专业何以要学七年。

细爹后来便跟着这位牙医行走江湖,除了拔牙,牙医又教他挑牙虫的手艺。跟拔牙不同,挑牙虫是个细活,也是个技术活。牙医先让细爹到山里去采些薄荷叶子,揉碎了,捣成液汁,然后将细碎的米粒浸泡其中。等米粒吸足了液汁,再冲洗晒干,存入一个布袋之内。等到要跟人挑牙虫的时候,牙医就拿出一根细细的铜管,让患者张嘴,朝牙龈患处轻轻一吹,患者顿感牙根清凉。稍后,牙医便用铜管的尖头在牙根处细细挑拨,再用一块白布轻擦患处,白布上就会有许多暗绿的小虫,这就是牙虫。

从一开始,细爹就对这门手艺将信将疑,觉得那挑出来的牙虫,似乎就是吹进去的米粒。只是挑牙虫的活计,牙医很长时间都不让细爹上手,直到有一天他病倒在床,自知不能再起,才不得不说出其中的奥秘。细爹问他,这如何治得牙病。牙医笑笑说,什么牙病不牙病的,这是前人传下来的一门混饭吃的手艺,不知养活了多少人。又说,我知道你良心好,不忍心骗人。其实也没骗人,米粒浸了薄荷,装在铜管内,吹进去了有一股清凉之气,患者顿觉轻松,不知不觉牙痛也就好了。很多人的牙病后来就不犯了,你说这是不是怪事。说完,望着细爹凄苦地一笑。

知道了其中的奥秘,牙医死后,细爹就只给人拔牙,再不跟人挑牙虫了。这样又过了些年,世道变了,到处打击危害人民健康的非法游医,拔牙的生计也断了。细爹就想,自己也老了,既不能凭手艺,又不能卖苦力,在江湖上也混不下去了,再说,老伴儿一个人在家,也不能丢下不管,就有了归乡的念头。

这一日,正要离开九江,忽见码头边上有一个看相的摊子,就凑上前去,想让看相的先生瞅瞅,给他指一条日后的生路。这看相先生是一个须发皆白的清瘦老者,只看了一眼,便说,倦鸟归巢,巢中无食,老之将至,如之奈何。细爹听不懂看相先生的话,就要他明白开示。看相先生笑笑说,不用看,我就知道你是谁。我在这码头上摆了几十年的摊子,阅人无数。你被村人丢在饭铺的时候,饭铺老板就来找过我,说要送你跟我当学徒。我说,我这行不是能学的,等他要吃这碗饭的时候,自然会来找我。你这几十年的行踪,我了如指掌,今天果然来了。细爹一听,大吃一惊。细细一想,依稀记得那年初到九江的时候,在码头上似乎就看到过这个看相摊子。只是当时只顾了赶路,未及多看一眼。

听看相先生这样一说,细爹当下拱手便拜,说,先生在上,在下愚钝,至今仍无缘分,只求先生给我指条出路便走。看相先生说,那好,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细爹就在摊子上坐等看相先生回来。谁知这一等,直到天黑,仍不见看相先生的踪影。细爹只好就近找个歇处,第二天再等。这样一连数日,细爹就明白这是看相先生有意如此,只好帮看相先生守着这摊子,一面装模作样地当着看相先生,一面等着真的看相先生归来。只是细爹对看相这行,纯属外道,既未得师传,也从未看过《麻衣神相》之类的相书。有人来看相,就只好跟人家聊些社会见闻,江湖轶事。虽然也有人对这些趣闻轶事颇感兴趣,但愿意花这种冤枉钱的客人毕竟不多,细爹自己也不愿意这样没来由地骗钱。就这样过了些日子,细爹见看相先生归来无望,再强撑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就拆了摊子,肩起麻衣相命的布幌子,寻了一条木划子过江。而后,便拄着一根拐棍,拖着一条跛腿,迤逦朝自家的村子走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细爹,是在他回村三十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那时,他的老伴已经去世,他自己也有九十多岁了,还是靠侄儿养着,一个人睡在一个猪屋里。猪屋又矮又小,刚够摆一张木床,细爹就躺在那张宽大的木床上。床边挂着一个老式夜壶,床头放着一副吃剩的碗筷。床前的猪窝里,一窝刚下的猪仔,层层叠叠地趴在倒卧着的母猪宽松的肚皮上,拼命地拱着奶头,唧唧咕咕地闹成一片。细爹静静地躺在木床上,戴着一个破旧的灯笼帽,从帽子的窟窿里露出两只凹陷下去的老眼,定定地望着茅草的屋顶,稀疏的山羊胡倔强地翘起在下巴上,像埃及法老的雕像。

我走近他的床边,他似乎没有察觉。我知道,此刻,我无需问候,跟他说什么话,都是多余。我也不可能再听他讲那些好听的故事。我只能在他身边静静地站着,默默地听着他的呼吸,默想着他回乡后的艰难岁月。听母亲说,细爹回村后,他那副麻衣相命的幌子,很快就当封建迷信缴了,还挨过几次斗争。拔牙的事,也不能做了。就连在我家讲点扒手的故事,也说是散布反动言论。他侄儿还算有点良心,给他一口吃的,跟猪一起喂着,要不,早就饿死了。

站了一会儿,我正要转身出门,却听见身后发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还想学扒手吗。那声音很尖很细,还伴随着一点微弱的笑声,就像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的一样。我转身扑到细爹身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我感到细爹的手指在我的掌心紧紧地一握,又松开了。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一根银线从我眼前倏忽飞过,在这个幽暗的猪屋里划出一道晶亮的白光。

於可训,1947年3月生,湖北黄梅人。现任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评论》主编。曾任中国写作学会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於可训文集》10卷。近年来发表小说《地老天荒》《特务吴雄》《才女夏娲》《幻乡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