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0年第5期|方如:夜宿昂昂溪(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5期 | 方如 2020年05月13日07:44
七、阳阳
阳阳终于镇定了下来。她已接受了母亲做下蠢事这事实。可为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出。
母亲恨林局长夫妇吗?从前,还有现在?在阳阳看来,始终是个谜。
没错,好多年了。小时候,除在人群中远远观望,阳阳并未真正看清过这对夫妇,却不陌生。因父母总吵架,吵架时,他们的存在总是导火索。
那时阳阳简直恨母亲,恨她人前温柔和顺、寡语少言,回到家,却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关于林局长一家,最早提起的,其实哪是父亲,倒是母亲自己。比如训她,要提林局长那对双胞胎女儿,说人家姐妹俩如何爱看书,如何总考第一,如何懂事、听话,人见人夸。
跟父亲吵,几乎也都是母亲先起刺、翻脸,抱怨丈夫不看书报,眼里没活儿,心笨口拙,如何没本事,不懂教育孩子,就知当着孩子抽烟、喝酒、胡说八道。不要说父亲心里的滋味,小小年纪的阳阳都认同父亲吵架时说母亲爱攀比。“你就知道说别人,怎么你自己不跟林局长老婆比比?”这是那时的阳阳心里最多、也最清晰的抱怨,却连嘀咕一声都不敢。
具体何时,知道母亲跟林局长林保华家曾经有过特殊关系的?阳阳不记得了,却记得很清楚,这层关系,靠的是林局长的老婆肖萍在维系。
父亲工伤算几级,姥姥入林业医院没空床,阳阳从林场转回林业局,想进最好的一小,全靠母亲去找人家。“算了,要不还是我去找肖萍吧。”每每被逼无法,母亲只此一策。虽然看得出来,如此说时她并不情愿。当然,最不情愿的还是父亲。“你以为你是个啥好东西?”父亲得便宜时没话,过后却常以此开骂,“别给脸不要,总拿人老婆当傻子!”
阳阳读小学时,有一年老家贮木厂着了火。大白天,整个小镇黑烟缭绕,太阳都被呛成一个黑红圆点,消防车怪叫不止,跑来跑去,天上时不时会飘下阵阵黑乎乎的木材灰。学校都停了课,恨不能人人上去救火,毕竟木材是小镇职工的饭碗,命根子啊。好在第二天火灭了。几天后,阳阳放学回家,母亲埋怨她不好好写作业时,落下泪来。“咋这么不省心呢,阳,妈跟你说实的,以前,妈杵上这张脸不要,还能去给你找找人,现在,呜呜呜,现在只能靠你自己啦。”
母亲能有本事去求谁?果不其然,没多久,就听周围大人们议论,说大火烧掉好几个当官的官位,最大一个是常务局长林保华。人家说的“内退”“二线”之类,阳阳不懂,却很快注意到,大型集会上,电视新闻里,这对夫妻的身影不见了。
起初这是多让阳阳高兴的变化啊,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她并不是不努力,却直到现在,还没能摆脱这尴尬。默默看着房中众人,阳阳耳边,又响起上次打电话时母亲的唠叨:“你不知我费多少口舌,人家才答应来这一趟啊,一会儿说岁数大,身体扛不住。一会儿又说人不来,寄钱来。想想也是,光机票就多少花费呢。能来,就够给咱面子的啦。行,来就行!只要来,就好办,我再好好求求他们,务必出席婚礼。这两天呀,我得再好好收拾收拾家,还得上批发市场买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人家走时,好带上。”
两袋飞鹤奶粉、一礼品装克东腐乳、一小袋富拉尔基温水大米。这是阳阳刚才收拾家时,在大间箱盖上看见的。她知道,这些东西,就跟局长夫妇大老远拎来的那盒桂花鸭一样,都是对昔日情感的表达,是那三个人原本该有一次愉快会面的证明。
“不是亲戚,也是多年老同志、老朋友吧?”警察口吻明显缓和,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冲着她阳阳,而是冲那两个外地来的姊妹在说话。
“李喜莲女儿下礼拜结婚,你们父母就是专程为这事来的,我跟小刘通了电话,都问清了,档案袋里还有钱呢,不信你们自己打开看看。”
作为李喜莲女儿本人,阳阳却被排除在谈话之外,尽管也急着看个究竟,她也只能按捺住性子,抻长脖子,冷观细瞧。她看见那姐姐在责怪地看妹妹,妹妹则恍然大悟般,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打开来,掏出个沉甸甸的红纸包,递给她姐姐。她姐姐接过纸包,飞快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便打开了,果然是一沓钱,干净挺括的一沓新钱,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姐姐埋头点数起来。
“九千六?”再抬起头,那姐姐的眼里明显有疑惑,可她望向的是警察,警察正点头不迭,“对,对啊,就这个数儿,吉利嘛,小刘也这么说,结婚随礼,不就图吉利嘛!”
八、晓星
晓星很惭愧,其实刚拿到档案袋时,她先于机票掏出的,除父母手机外,便是这沓钱。可惜当时没细看,想当然地以为是父母带的现金。穷家富路,父母年岁大了,对微信、支付宝,甚至信用卡之类的都不习惯,出这么远的门,多带点现金,理所应当。
再扭头看阳阳,惭愧的感觉更深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眼前这女孩子正走向婚姻,这让晓星越发心疼她,望着这个二十八岁,即将开始婚姻生活的女孩。晓星突然想,此阶段,阳阳心里,除了对新生活的憧憬,肯定也会有不安吧?四十六岁,依然待字闺中的晓星,已有好几次在那不安的困扰中败下阵来,才让自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对她如今的生活面目,她至亲的家人,全都不满意,且各有高见。
姐姐曾气呼呼地用指尖直抵晓星的鼻尖,训斥道:“你太要求完美,别给我不承认!你想想,多少年了,哪年换季你没让我陪你去逛街?我们是一样的年纪。结果呢,回回都是陪你去的我,长衫短褂,买回一堆,你倒好,这个颜色艳,那个料子透,反正有一堆理由让你自己维持现状,你看看你,连发型,你都十几年如一日。”
母亲从来不训她,只唠叨,哭。最经常的,便是唉声叹气,表达自己如何不胜其负:“将来你可怎么办呢?晓星,每次一想到你还没结婚,妈这心里……”——还好,还有父亲。每每遭受母亲和姐姐的轮番轰炸,父亲总是晓星的救命稻草,父亲并不参与讨论,只负责吹胡子瞪眼发脾气,把火引向自身,通过跟母亲为鸡毛蒜皮争吵,让矛盾转场。
父亲的心意,晓星最能领会。事实上,如今在家里,她也是最力挺父亲的人。只不过,她跟父亲的关系,已跟小时候没法儿比。
小时候晓星最崇拜父亲。她一直无法忘记,读小学时,有次少先队活动,父亲应邀去讲话,站在领操台上,高大,挺拔,意气风发,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领导,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讲那么长时间话不拿稿、不打磕巴,一直那么热情、激越、有力,不时还佐以颇具风度的手势,极具煽动性、感召力。站在操场上,听着父亲的声音被大喇叭扩音一轮一轮在人群中飘荡,晓星心底里的骄傲也一漾一漾冲上喉头,幸福骄傲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当然,非但在外人前,回到家更是。晓星后来学中文,完全是受父亲影响。父亲虽学的林业,却总念叨自己真正喜欢的还是文科,他当然不仅只是喜欢,他渊博、敏感,有灵气,那时晓星最享受的事,就是跟父亲相约,分头共读同一本书,从一本书出发,晓星的惊讶、感慨,常常要在父亲讲古论今、指点江山中,不断调整方向,不断又打开新的书本。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在晓星初二那年暑假,午后,她跟姐姐提着小桶上山采浆果,先在路边看到,父亲那辆212吉普车,斜靠在一片红松林旁,很快林间传来父亲标签般的笑声,然后,怎么会是莲姐?莲姐怎么会单独跟父亲在一起?父亲还举着个用野花编的花环,要给咯咯咯笑软了腰的莲姐戴到头上去?
就是从那次开始吧?晓星发现自己变了,变得不再爱听父亲讲话,不爱听他的笑,尤其是不爱听他笑着讲话。包括在人群中,也包括家里。她甚至开始怕父亲,尤其他理了发、刮了络腮胡子脸被刮得铁青时,下意识地,她总避免单独跟父亲在一起。
“你们姐俩,还是晓星脾气秉性随你爸。”小时,她最喜欢听母亲这么讲,那以后,这话成了她的耻辱。
晓星知道自己没出息,同样目击秘密,姐姐就豁达得多,很快就忘了。她却始终过不去,变得自卑、沉默,逃避人群,父母的个性都极强,可之前他们拌嘴,晓星从不在意。那之后,父母之间讲话,声音略高些,都能折腾得她彻夜难眠。渐渐长大,她越来越自闭,耽读,兴趣从文学、艺术,又到了心理学。有年夏天在图书馆,她以书掩面,涕泪交流,认定自己的不婚,正是年少时目击父亲秘密的后遗症。
父亲对此有所察觉吗?晓星不知。然而父亲的人生,在晓星离家读大学后不久,开始急转直下,他主动退居二线,离开林区后的父亲,突然变成了个沉默寡言、不爱出门,只喜欢闷在家看书、看碟片的老人。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改变,晓星曾经的失望、伤心、抱怨,渐渐烟消云散。她觉得,全家人,任谁,都没她那样更能理解父亲;理解如父亲那样骄傲的人,突然面临否定,不再被需要后的颓唐和委顿。虽然依然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跟父亲亲近,可晓星无法接受别人对父亲的无视,尤其是指责,父母再拌嘴,她义无反顾,永远都是父亲的坚定后援。
“别难过,晓星,日子有很多种活法儿,没必要那么在意旁人,要紧的,是得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要用心、努力活出你自己。”
这一定是父亲关于婚姻的肺腑之言。父亲已多年未跟晓星言及生活与抉择。那次是晓星再次遭遇母亲和姐姐围攻,正抹泪痛哭之际,父亲来了,来到她身边,一字一顿,讲出这些。
“讨厌,我讨厌听你这么说话,伪君子、恶心……”
她晕了头吗?那天她怎么讲出这样的蠢话?是的,她曾对父亲有过这抱怨,但她不是早就原谅父亲,开始心疼父亲了吗?这蠢话,绝不是她对父亲的真实态度,她绝不承认。这些话,在父亲瞠目结舌的表情中戛然而止。她的悔恨,却在父亲踉踉跄跄离开后,再没停止。
几天后,阳历六月一号,是父亲的生日。晓星特意在当天请假回南京给父亲庆生。然而,回到家,真正面对父亲,礼物送了,自己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意思也算表达了,在杭州就准备好了的道歉的话,却开了几次头,都没能讲出口。那次没有,后来又试过多次,到底,都没能。
眼前是即将成为新娘的阳阳,脑子里却是已天人永隔的父亲,晓星的泪,簌簌地又落下来了。
朦胧的泪光中,她看到站在小间门口垂泪的阳阳,看到心不在焉、困在大间来来回回走动的警察、邻居,也看到了跟自己一起站在厨房里的姐姐。
从小晓星就怕姐姐,成绩、能力,甚至外貌,她都不及姐姐,一直是姐姐的小跟班,从不敢冒犯、违逆,可此刻,姐姐看上去那么无助。走上前,晓星扶住了姐姐。没错,她能懂得此刻的姐姐,聪明、骄傲如她的姐姐,岂肯轻易当众低头?即便是事实明摆着,即便是姐姐知情,自己也不该胡乱猜疑。
“这儿没事了,请你们走吧,我们两家的父母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几个,也好多年没见了。”晓星冲着大间里的警察和邻居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有姐姐在场时自己出头表态,感觉很不适,所以跟警察讲着话,目光却离不开姐姐。
还好,她没做错,姐姐没反对。非但没反对,姐姐还转身去了大间,到警察和邻居的面前,说:“这么晚了,今天你们跟着费心辛苦了。”
“哎呀,看你说的,大老远儿来的,客气啥,邻里邻居的,这不应该的吗?”邻居老太太也亲热起来,“那啥,要不,今晚儿上胡婶家吃饭去?”
“不,不了……”这下连阳阳都过去了,跟晓星姐姐一同客套着、感激着,最后,又一起出门送客。
九、晓月
晓月相信自己的直觉,从来如此,此次尤甚。何况连警察都看出了破绽。何况阳阳的表现,从始至终,就不正常。
“这屋现在就剩咱仨了,阳阳,不用怕,姐只想听你说句实话:那罐煤气,真是你用光的?”送走客人,一进屋,晓月脸色一变,突然高声呵斥起阳阳来。
晓月很清楚,想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们姐妹俩。警察在应付公差,邻居想充和事佬,阳阳自然也得维护她母亲。不过,阳阳毕竟年轻,想必也会少些心机。更何况目前只她这么一个突破口,不妨吓唬吓唬她,哪怕她接着撒谎呢,她撒谎的本事,自己刚才已见识过了,晓月坚信,多问问,只要问得准、问得细,准能找到真相。是的,真相,虽顾忌多多,她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她绝不能容忍自己的父母,跑到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小地方,死得憋憋屈屈、不明不白。
“笑话!我怕啥?告诉你,刚才我跟警察说的都是实话!那罐气都是我用光的,咋了,你以为啥,以为我妈用的?我妈用那罐里的气,把你爸妈熏死在我家炕上?”
她没想到阳阳这么厉害,反应这么快,讲话的嗓门比她还高,态度还凶,也更直接,更肆无忌惮。心里阵阵发紧,晓月努力不动声色站在那儿,寄希望在气势上碾轧这女孩,希望女孩撑不住,露出软肋、破绽。然而,与此同时,她脑子里飞快意识到的却是,十多年前跟自己告别,此刻重又回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何以一路走到今天?
“光脚的,从来都不怕穿鞋的!”晓月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话。
是母亲讲的。那年,母亲住的小区,有个到处流窜摆摊卖油条的,一大早,跟母亲对门那个新婚不久的美娇娘,为排没排队跟人起了争执,美娇娘被甩了满脸热油,瞬间毁容。母亲特意说此事,是为告诫晓月:“你最让妈担心的,就是气太盛,这可不行,容易吃亏啊。记住妈的话,现在这时候,尤其对那些收入低的穷人,千万不能气太盛,他们很多一身怨气、戾气,惹急了,他们有什么,可是直接敢跟你拼命的。”
那么,母亲呢?想想母亲,辛辛苦苦准备那么多现金,还得动员那个把事业上的滑铁卢当作人生失意场、再不肯远足的丈夫,一道大老远地跑这么一趟。母亲一定也思前想后掂量很久吧?是什么促成了此行?会不会就是,不能得罪人,或者说,就是消灾?
没错儿,晓月记得的,在林区时,母亲就没少干这种事。“文革”时与父亲在铁路系统一起巡过道,后来混得不如意的工友;父亲掌权不久,因精简机构裁下来的那些干部、职工,还有他们的家属……这样的人,只要上门,只要开口,母亲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尽力帮忙。这其中也包括莲姐。晓月自己就被母亲派去跑过腿儿,找母亲在医院工作的老同学,帮莲姐母亲入院。对此她曾不以为然,不爱去,母亲就训她:“好事咱都做了,干吗还这么个态度?不傻吗?”母亲拉她坐下,心平气和地晓以利害,“那些不如意的人,心里都有股儿气没处发,有时候其实都不需要你真做什么,也就是给个笑脸、几句好话的事。”
没办法,妈这人,一向如此,从不惹事,还屡屡代父亲摆平事体。然而,不过是她自己不承认就是了,一个人,骨子里的优越感,是很难全然不露形藏的。母亲从小家境好,人又聪明、漂亮,学业、工作、婚姻全顺风顺水,即便爸不如意那些年,她照样到处受欢迎。是不是她还把莲姐想得过于简单了?帮过忙,再来给个笑脸、说说好话,真的就能消解掉这世上的一切仇怨吗?
作为长女,晓月无法接受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可现在,晓月知道,阳阳这个突破口显然是废了。那么,立案吗?到那时,阳阳就会说出父亲和他家小保姆之间的事吗?那件龌龊事,就要尽人皆知了吗?她体面的、七十四岁的父母,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地把那秘密藏了这么多年,现在,她要把它翻出来,尽毁父母清誉吗?
……
方如,内蒙古大兴安岭人。先后在《十月》《天涯》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看大王》《声铺地》,长篇小说《玫瑰和我们》《背叛》。现居山东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