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5期|苏方:冬之花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5期 | 苏方 2020年05月14日07:32
01
你如果非要来,那就来吧。
王麦在短信里说。
但我可接不了你。她补上一句。
桔子回得很快:用不着。
王麦笑了一下。她看见桔子撇着嘴,嘲笑她事到如今仍然自不量力异想天开,或是嘲笑她竟在自己面前虚情假意惺惺作态。她看见桔子的骄傲和情谊,令她自己也终于能笑。在笑的力量鼓舞下她翻了个身,仍是躺着,两只手拉着被子盖到鼻子底下。她继续躺着。她已经躺了不知多少个夜晚和白天,许东东的味道已经散尽。
像是被某种法律规定了,有些事她和桔子必须共同经历,不能单独行动。比如第一次正式地喝酒(两人分饮一罐雪花纯生),第一次烫头发(要烫得像没烫一样,守住校规),第一次约见网友,和购置约见网友所需的大人衣服。还比如,当王麦她妈告诉王麦:我跟你爸离了——王麦什么也没说,等她一离开房间,王麦就拿起电话,告诉桔子:我爸我妈离了。她的语调是在想像里练习过的,带着适当的伤感、凝重、没什么大不了的遗憾,和几分极力掩藏但掩藏失败的激动与炫耀。
桔子说“啊”,音拖得很长,随后配以断崖般的沉默,来表达她的惊讶、关切和不知所措,同时表明她很知道这事件有多重大,它为王麦赢得了主角的资格。
桔子问了些问题,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为冷静成熟的信息,比如会不会搬家,会不会转学,如果转学可就麻烦了,她们已经六年级了,就快考初中。“转折点”、“分流”,她开始说起班主任挂在嘴边那些令人心烦的词儿,那些大人们天天惦记的事。她没问王麦以后跟谁过,因为不用说,一定是她妈,她爸本来就不回家。
王麦叹着气说不知道,或是不耐烦地说我不想说了。她在琢磨着该在什么时候开始哭,桔子也在想同样的事。她觉得自己应该比王麦先哭,但也不能早太多。不过如果只是电话里哽咽的嗓音,那也远远不够,不够回报王麦,不够回应这份殊于常人的友情。
“我过去找你吧。”
“嗯。”王麦抽泣着,哀痛又坚强地点了点头。
桔子一来就掀了被子。
“死啦?”
“等死。”王麦把被头拽回去,搂在怀里。
“班儿不上啦?”
“不上了。”
“钱呢?”
“有钱。”
“有屁钱!”
隔壁有人穿着拖鞋走出来,啪嗒啪嗒,走进卫生间,响起水柱垂落声,男人的响亮的撒尿声,停了一停,又响起,渐弱下去,接着拉链声,冲水声,还是拖鞋,啪嗒啪嗒,嘭,关上屋门。
“几家,一共?”桔子问。
“三家,”王麦说,“不是,四家,客厅也住人。”
王麦租的这一间是三居中的书房,有书柜、写字桌、衣柜和床,各占一角,就填满了。白墙被挡住,地板是阴沉的红色。桔子坐在床边,拈起真丝衬衫的领口上下扇。她坐了六个小时火车,从火车站再穿过大半个北京才到这儿,穿得不像过冬样子,小皮鞋,短大衣,一路上冻得发僵。然而屋里暖气开得太足,小房间裹住了烘烘热气,没一会儿她就出汗了。
“房租多久一交?”
“三个月。”
许东东搬走之前交过了。这个名字又出现了。许东东。另一些部分也一起出现,他宽阔的背,有劲儿的长长的手,深色的出汗的光滑的皮肤,梨形的小腿肌腱,他能一口咬掉半个苹果,他用一只手就能锁住她两条胳膊的游戏,他的又小又硬的耳朵,高高的头,他老在唱的那个歌,怪声怪气的粤语,“我有语言天赋”,他对她说话,像幼儿园里的篮球课教练,弯下腰来。
他肯定早想好了。桔子严肃地下了结论。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看时间,这时候提分手,正卡在春节前,分了手马上回家过年,想和好也来不及。等年后回来,那股劲儿就都过去了,散了也就散了。”
王麦不相信。许东东的心思从不在这种事上细密。
是有一些她没花心思去细想的事。比如她和许东东逛过一次家具城,在发现了一支漂亮的水龙头之后莫名吵起架来。浅金色,弧线硬朗,有未来又复古的工业气息。水龙头的样子她记得很清楚,许东东突如其来的烦躁她也记得很清楚。“咱们家以后就……”她说了这样的话,喜气洋洋。三千九百元,一支。她并没有真的要买,吵架的主题也并不是钱。
“他没说为什么吗?”桔子问。
“没说。”
“你也没问?”(你不可能没问。)
“他说不知道。他没怎么说话。”
分手的过程很短暂。关于分手的话题在他们之间并不少见,只不过这一次是许东东提的。王麦采用了消极、轻快还带着点调侃的态度应对,他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打了包,不再坐下,她没法思考,不知道怎么还能哄骗他停一停、和她一起思考。“我不想再说了”,这话在几分钟里他已经说了好几遍。他的眼神坚定利落,还有些已经熄灭的仇恨。是这眼神让王麦感到恐惧,不敢再接近。
徐天呢?王麦问。
学校呢。
桔子的回答是个问句——不然呢?徐天比桔子大九岁,是留校的博士生。他们已经交往了四年多,从她大二那年开始,一直到现在。显而易见,他已经成为她生活里稳定得乏味的一部分,没资格出现在两个女人的对话里。
曾经并不是这样,曾经他成为过令人激动的聊天话题。在他和桔子关系的最初,在一切仿佛是个骗局、他的形象神秘莫测的时候,桔子和王麦曾经彻夜谈论、估算他,依照想像塑造他,直到时间渐渐揭示真相:没有什么骗局,徐天永远不会骗你。
“别哭啦,换衣服。”桔子决定带上王麦出门去。王麦刚一下床,就感到小腿和上臂一阵发麻,眼前泛起清凉的绿色,舌尖尝到苦味。她闭上眼睛,软乎乎地倒在地上。低血糖,她说。桔子马上行动起来,她包里有巧克力和薄荷糖,她没急着去扶王麦,她总能在紧急状况下分出优先级。
“几天没吃饭?”桔子问。
不知道,王麦嘴里含着巧克力,想说出这几个字,但没能。她只是从鼻腔里喷了口气出来,像一匹小马最后的叹息。桔子打了她一下,埋怨地笑。
02
她是透过满眼的泪光第一次见到了陈年。陈年和刘莉,周远和杨茉茉,两对夫妻,都是徐天的大学同学。“周远是富二代,”出门前桔子就对王麦交代,“巨有钱。”至于杨茉茉,“挺黑挺胖”,“挺厉害”。陈年和刘莉离过婚,又复婚了,陈年没什么钱。他们四个都生活在北京,毕业十年的时候回学校去,见过徐天和桔子——他们叫她何桔。何桔向他们介绍王麦:“我小学同学。”他们进门的时候,王麦的眼泪还没来得及停住。“刚失恋。”何桔抱歉地补充道。
“发小儿。”陈年笑吟吟地跟王麦握了手,力度和停留的时间都带有安慰的意味。王麦立刻不哭了,她向来以为只有存在利益关系的人才会握手。也只有陈年一个人跟王麦握了手。
“还行吗?”杨茉茉问桔子,眼睛上下打量着房间。酒店是她订的,行政套房,以他们夫妻的名义,给大学同学徐天的女友何桔。何桔说太行了,太大了,会客厅里还能打麻将——床也够大。杨茉茉说对,特意要了大床,你同学也能住。
她的话里有针对王麦的好意,语气又似乎是不屑,王麦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陈年给周远递了根烟,问桔子这次来住几天,桔子说看情况吧,笑着看看王麦,意思是她就是情况。
“嗨,没事儿。”陈年了然于胸地说,他的胳膊搂在刘莉肩上,自然地紧了紧。他们离过婚,王麦在心里想,不由自主地追踪刘莉的表情,可她一直不说话,她惊人地瘦、白,像一张纸片。她的眼神积极、熟练,把握着多于当下的线索,是一种时刻在操心,又绝不曾心碎的姿态。
周远也不大说话。他很快熄灭了陈年给他的烟,又拿出自己的,重新抽起来。他的状态舒适、自如,对什么都挺有把握。他不好奇,没有好奇的需求,也可能是不再发生让他好奇的事物。他说话的样子、不紧不慢的动作,让人觉得他什么都经历过。可他还那么年轻。
“我们平时也见不着,”周远忽然对王麦说,他指的是他们四个,“要不是她来。”他指了指桔子。
“你多忙啊。”陈年说。
“谁忙,”周远神秘地笑了一下,指着刘莉——仍然对着王麦说,“她最忙。”
没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笑,就在王麦开始觉得这种空白难以忍受的时候,桔子说:“徐天也忙。”
王麦松了口气,她知道桔子和她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走吧!吃饭去吧。”陈年说。
周远开了一辆七座来,大家可以一车去,陈年的车先留在酒店。饭馆也是杨茉茉订的,淮扬菜。上车前周远问陈年,你开不开?陈年说开。于是陈年来开。王麦猜想这该是辆很好的车。陈年问起周远另一辆车开着怎么样,随后又问起另外几辆,听上去周远拥有许许多多的车。
车里很热,路面很空旷。就快过年了,这个城市里的人一层一层消失。走的都是外地人,杨茉茉说,仿佛她不是。
“吃完就走!”陈年攥着方向盘,欢快地说。王麦扑哧一笑。
没有人接着笑。杨茉茉坐在副驾上,偏过头来,看了刘莉一眼。
啥意思?桔子问。她其实已经想到了。她只是想把那道缝隙填平,别让其他人不愉快。
陈年不说话。他用够长的沉默来表示他决不会回答了。于是王麦说,外甥,外甥是狗。
噢呵呵。桔子一个人笑了笑。
“都他妈滚蛋了。”周远坐在车尾说。他的语气轻柔、婉转,根本不像是说脏话,而像是在念一句诗。
“滚蛋。”王麦小声重复。许东东已经回家去过年了。许东东已经滚蛋了。
“滚字儿不发音,”陈年说,“你说滚蛋的时候,得把滚吞进去。”
不是完全不说了,他解释道,你心里还得有,只是嘴上不说了——吞进去。
“——蛋!”他大声说,示范似的。
“你教孩子点儿好儿。”杨茉茉推了他一把。
走长安街,陈年决定,为了让桔子看看冬天的天安门。天安门远远出现的时候,王麦又哭了。几年之后她对人说起过这个时刻,是在一次剧本策划会上,为了论证人物心理中过分复杂的部分,难以被影像清晰表达的部分。她在讲述的时候语气平常,情感疏离,“大学刚毕业嘛,就失恋了。”她会在这里笑一下,意思是没什么稀奇,你们都明白的。她二十三岁,在路过天安门的时候哭了,是因为想起了她和许东东恋爱的起因——他作为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常常找她聊一聊生活和学习。事后他说他只是在考虑“发展”她,恋爱并不是他的计划。但不管怎样他们在一起了,而现在他不要她了。他一走,每一桩往事就都蒙上浪漫的颜色。现在她忘了有多少次她真心实意地打算离开他,多少次她厌弃他,处心积虑激怒他。现在那都不重要了。现在没有他了。她巴在车窗边上,望着越来越远的主席像,像望着一个贴心的见证人,一口一口咽着眼泪哭。
她在讲述的时候一直浅浅笑着。她所讲的一半是装饰过的实情,一半仍然是秘密。她隐去了这个场景里的陈年。陈年从镜子里看她,脸上古怪地笑笑,拿起手机,随后车里响起音乐声,一把电吉他,几声鼓,一个男人的哼鸣。陈年等着,她没让他失望,她笑出了声。
I know how you feel inside I've,
I've been there before
something's changin inside you,
and don't you know
...
“Don't you cry tonight!There's a heaven above you baby!”陈年和周远一起喊出来,甩着头。
“Don't you cry tonight!”
这些是她不能讲的,或是需要再过些年才能去讲的。她在那一刻感到饥饿,感到欲望,感到和这个城市息息相关,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尘土飞扬的马路,和急躁的司机、慵懒的汽车,和每条地铁上的每个乘客,每场电影、话剧、音乐会的每个观众,每张广告牌上的每一双眼睛息息相关。她又能感到那些危险的、欢腾的迹象在她的小腹里激起的层层振荡,这种振荡迫使她深深呼吸,迫使她睁大双眼,像海潮拍岸,叶片张展,都来自一股遥远的力量——她没法召唤,也没法反抗。
03
刘莉自杀过几次,陈年不大记得住了。就像他跑去过几个女人怀里,也不大记得住了。
这些事第一次发生时,他们以为是致命的,于是离了婚。可是一分开,一切就迅速好起来,让人以为自己又能行了。是她先回来找他,眼神亮晶晶的,甜甜蜜蜜地笑,他以为她好了,他替她高兴,也替自己高兴——有第二次机会,他想当个好人。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或是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他可能上当了,陈年想,刘莉骗了他。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要死在他面前,看他面露恐惧,就会心满意足,并且第二天就能神清气爽地上班,妆也化得挺好。但在死亡这件事上,她绝非虚张声势,她吞药,割腕,爬上楼顶,像一片小小的纸屑。只是她必须要死在陈年面前,这一点常常耽误了计划的成功。有一次她悄悄躺在陈年的车底下,他在上车前看见了她的鞋尖。
“什么感觉?”他怀里的姑娘会问。
有点儿像面试,他说,第一次你很害怕,因为毫无经验,之后就渐渐熟练了,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不试图掩饰冷漠,也不担心这种冷漠会把她们吓跑。她们的确都会离开他,并不是因为他冷漠,而是发现他不担心她们发现他冷漠。这一点他也知道。
他的女儿总在梦里自杀,而每次醒后许久,他才能明白自己没有女儿(也不曾险些有过)。他在这些时候心存感激。他谁也救不了。谁也不原谅他。
04
菜还没上齐的时候,刘莉走过来,把桔子叫了出去。她们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刘莉回来了,而桔子没有,她站在包间门口看着王麦,眼里露出愧疚和为难。许多年以后,她们再次回忆起来这一段的时候,桔子的语气是义愤填膺的,“‘你能让她走吗?’她一上来就是这么说的,‘你那个同学,你能让她走吗?’我当时都懵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陈年就喜欢她那样儿的。”
不过当时桔子的态度是另一种。她的确有点儿难堪,但似乎也同意刘莉,同意这难堪是王麦带来的。她对王麦说要不你先走吧,先回去等我,语调不是疑问句,说明这是她自主得出的决定。她没有反驳刘莉,认为王麦不该走,也没有提出和王麦一起走,她认为该走的就是王麦。
行吧,那我先走,现在就走吗?好现在就走。王麦很容易就同意了,没表现出不高兴。她似乎也并没感到不高兴。刘莉的提议奇怪地填补了某种空白,修复了一些此前的耻辱——被否定、被抛弃、被一种冷漠的眼光长期观察后认为不够格被爱的耻辱。分手的过程像一串来自许东东的辱骂,而刘莉像是在帮她骂回去。
她去赴了另一个约,去一间酒吧看演出,有几个朋友已经先到。那还是室内可以吸烟的年代,你可以一边观看乐队现场,一边坐在桌前喝酒,耳语仍然代表着教养和暧昧。朋友们见到王麦来,显得很高兴,不过他们基本上总是很高兴。王麦难于投入,心不在焉,有半个她好像在等待着某个提示,而另一半则对此毫不知情。
又吵起来了,陈年走了——桔子的短信说。可第二天她又说,并没有吵,陈年只是站起来就走了。一开始没人注意,除了桔子,因为陈年经过时,问了她王麦在哪儿。她如实说了。
王麦的心怦怦跳起来,乐队开始走调。她不知道那一边发生了什么,可是知道这一边有些什么即将发生。她坐不住了,就站到门外去,门外是黑的,静的,有一张破得开花的旧沙发、一摊烟屁股和几笔泥雪的余迹。没有风,她感到冷,但不疼,像泡在薄荷海里的清凉,直到她分明地看见了陈年。你会开车吧?他走到她面前问,那样子好像他的出现无比正常,好像他们说好了她就该在这儿等他。
王麦说她不会。
那怎么办?他总算笑了。我不能再开了,我喝酒了。他说。我以为找着你就到头儿了。他呼出的气息带着酒味和封存的酸味,说明他已经好久没开口说话。
王麦也开始笑。她冷,牙齿格格地响。他拉上她的手,朝车的方向走,十根指头咬在一起。她是冰块一样的,而他是热的骨和肉。
“你没事儿吧?”一上车他就问她,轻松而关切地。可王麦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什么东西使她有事儿,是许东东、刘莉、桔子,还是他自己?她就说嗯,再笑着摇摇头。她发现忽然之间,嫁给许东东的想法——曾经那么笃定无疑的——开始显得可笑了。并不是谁配不上谁,而是他们两个突然间变得不同,不是他就是她变了,在陈年的眼睛里。她意识到,她在用陈年的眼睛向外看。
“你觉得我呢?”他又问她。他没打算发动这辆车,他喝了酒了,王麦这会儿意识到,他们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坐在车里说话。
“还可以。”她觉得他问的是自己喝多了没有。
“你知道吗,”他吸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她,她以为他接下来要说起刘莉,说起桔子,或是讲讲这个晚上,王麦离开之后的情形,可他没有,那些都不是他要说的。
“人是会死的。”他说。
“我知道。”
“你是会死的。”他强调。
“我知道。”
“不不不你不知道,你看着我,”他把她扭过来,盯住了她,“你是会死的。”
她点头。
“跟我说——我是会死的。”
“我是会死的。”
“我是会死的。”他重复。
“我是会死的。”
“你现在感觉到了吗?”
“有可能。”
陈年松开她,“你过一会儿就忘了。”
于是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陈年轻轻地从沉默中笑出声来,她问他笑什么,他说:“危险。”
他说:“你没感觉到吗?”
他的手在她头上,手指头深深插进长发里,向下轻轻梳。忽然他手里抓住了一把,向外揪着,王麦顺着一股力量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一声低音鼓。太近了,她闻到他的味道,像泛酸的纸张散发的香气。她想起大学时图书馆里的古籍区,那里的书架更高,相邻更紧密,过道没打算容下两个人或一个胖子。那里的气味也不一样,像是固体的、粉末状的,冲进你的鼻孔,填塞大脑;像是那些竖排的、难以理解的精密笔画游走下来,捕捉到她的软弱、好奇和惯于屈从。她总是一个人徜徉其中,大张着眼睛,情欲勃发。
而现在她大张的眼睛撞上了陈年,委屈突如其来,她流出眼泪,说:“你别招我。”
“不会的。”他说。他忽略掉她眼下的恐慌,他的话解决的是另外的、远在未来的忧惧,那些她还未曾注意的。他的脸离她越来越近。
“好的”或者“不行”,她在心里微弱地衡量着,排演着。天已经黑了,她有点困了。她忘了这许多天来她几乎一动不动地躺着,吃得很少,哭得很多。这是她第一天出走,体能和意志只够用上几个小时而已。她已经累了,如果拒绝,她一定没法表现得很好。但顺从就不一样了,顺从很容易。
我同意。她在心里说。不是对陈年说的,不是,是对某个高高在上的意愿,或一个暗中的手势。她想要服从,她决定服从。
“我抽烟了。”她说。
“我也抽了。”他向她伏下身体,像猎豹栖在草原,像野猫攀上树干。
05
桔子和徐天的家是雪白的,又白又光亮,像个宫殿。他们在婚后第五年换了大房子,刚刚装好,王麦第一次来。她们都到了三十岁,王麦已经过完了生日,桔子还没有。她们当然还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只是不再常常见面而已。王麦仍然一个人在北京,而桔子已经在家乡怀孕六个半月。她的肚子惊人地高耸,四肢和头脑却更能干了。她的气质变了,像个掌管生存之道的领袖,解决问题的高手。孩子还没出生,她已经成为所有人的母亲,并且驾轻就熟,仿佛生来如此。她向王麦介绍那一套得来不易的厨具,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订制与安装过程。随后她原谅王麦对这些成就的无动于衷甚至不以为然,是因为她离这一切还太远。在长久人生的计划里,它们无疑更好用,它们会坏掉,会生锈,会暂停功能,让人获得抱怨的资格和修理的义务,让人有机会克服困难,然后生活继续。这些更为复杂的功能,王麦目前还用不上。
“你还记得许东东吗?”桔子说。
她们都明白她其中的意思——还记得某个人吗,那个她们共同知道的人。这类问句像是某种古老神秘的仪式,能够马上剥离掉她们身上斑驳的时间,召唤出柔软、亲昵和坦诚。
王麦自然很记得。她脑袋里的许东东仍然鲜活清楚,倒是眼前这一切模糊得多,像假的,像一场平淡生疏的梦,你说服不了自己投入其中,也根本没兴趣在醒后记住。
她是在分手后的几年里,才渐渐看清那段关系的含义。某一天她走在街头,没来由地意识到,十分可能——曾经许东东眼里的城市和她的并不一样,大不一样,从不一样。她感到一种全新的恐惧,是逝去之物带来的。
除此之外,她还记得他的爱。他爱她的眼神,即便是在最热烈、最动情的时候,也附带着鼓励:再努力一点,再令人印象深刻一点,好让我义无反顾。他的表白也进退错落,让她疑虑重重,然而他自己从不觉得——她已经是他爱得最多的人了。他们有过成百上千次亲密时刻,他仍然能够每次都伤到她——使劲儿压住了她的头发,膝盖顶住了她的肚子,或是胳膊肘突然冲向她的锁骨。他爱她,也爱护她,可他不懂得如何利用一个女人,也不懂如何表达他的感激之情。无知让他显得脆弱,令她感到心疼;无知也让他自大自负,让她感到讨厌。
需要再过一些年,当她不再时刻惦记着自己是女人的时候,她才会知道,出走不光是走到男人中去。现在还不行。现在她只是意识到,会有那么一天,男人的眼神会空洞地从你身上掠过,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现在她恐惧那一天。
“你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桔子既得意又惊讶地看着王麦,“还”字拉得很长,“因为单亲呗。”
已经过去七年了,她可以放心说出那个词了。她说的是许东东跟王麦分手的理由,因为王麦的父母离了婚,因为王麦是个单亲孩子。
“真的吗?”王麦一时难以相信,眼神专注地追着桔子,那种缺乏经验的、小孩子似的、混杂了迷惘和惊奇的专注。
“他爸妈,你想想。”桔子扼要地给了解释。
许东东的爸妈没和王麦见过面,只有在节假日时,他们在电话里聊过几句。“我们家是个很普通的家庭。”有一次他妈妈对王麦说,没有下半句,因为她拖了半天没能说下去,许东东在旁边开始了另外的话题。这半句话在今天才被王麦想起,下半句是什么呢?我们是普通的家庭,所以什么呢?
“可能是。”王麦承认了。虽然她难以接受自己失去或拥有爱情竟是因为别人,因为另一个男人和女人,一个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早已注定的事实,这种因果关系有一种令她难堪的复杂,但她不该再在乎这些了,她已经从中走了出去。她有不错的工作,稳定地挣钱,搬进挺好的房子,独居,建立合作关系,交到朋友,打破合作关系,选用新面孔,购物消费,纳税。她常常在夜里回家的车上看着这城市,感受到自己在其中占有的重量。她所建造的生活,所有这些,陈年都不曾参与其中,然而他却是这一切的基石,是所有流动着的虚线之中唯一一条硬朗的实线。他的存在是从不被提及的,可如果没了他,她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于陈年的部分,王麦有时觉得桔子毫不知情,有时又不敢肯定。她们常常对尚未发生的事情讨论得太多,对已经发生的却避而不谈。这种默契同样有着交流的效果——那些她们不说的,和说了的一样清楚。
表面上,桔子唯一感兴趣的似乎只是王麦的编剧工作,不过——虚构一种生活,她觉得这是一个下午就能干完的事儿。很多时候也没错。
可这虚构的生活也需要重重检验,要经过王麦的老板、老板的丈夫、老板的员工、投资方、另一家投资方、投资方的故乡、投资方的儿子和情人、演员、导演和死去的导演和他们永生的上帝检验。
某种程度上,她笔下的人物是按照别人的要求塑造的,她接手时已经是半成品。兴致好的时候,她会暗暗地在这个或那个人物身上掺进一点难以言说的东西,像在布娃娃脸上涂上一点泥。这些特质有时会被挑出来,“什么意思?删了删了。”有时也能混过去。陈年说她应该写写小说,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说过。他觉得写小说对王麦自己有好处,而不是对其他人、任何可能的读者或是这个需要被推动、改变的世界,他只是觉得这么做对她有好处,就像运动、按时吃饭和充足的睡眠对她有好处一样。
她不能对桔子说,她喜欢从背后抱住陈年,轻轻地,把额头贴在他的两片肩胛骨中间,这样的姿势能够容许她全心全意、坦然地爱他。可是他总会转过身来,扶住她的肩膀,或者两只手包住她的耳朵或是脸颊,目光专注地看着她。那种目光是她难以承受的,让她感到软弱、生涩、有缺陷,然后不得不闭上眼睛——如果接下来他不吻她,她就会非常想哭。
虽然这种情况尚未发生。他总是会吻她。
她也试过跟别人说话,不是那种为了被快点忘掉、只需要填充当下一点点时间、配合脸上的热情的无聊话,是真正的说话,她尝试过。但不管跟谁,都不能像跟陈年说话那样好。她开始觉得悲观,无计可施。对她来说,陈年恰到好处地认真,恰到好处地热烈,恰到好处地残忍,恰到好处地温存。麻烦的不是温存或残忍,麻烦的是恰到好处。
“走一段吧。”
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陈年说的。可是,多久的一段?怎样算到了下一段?现在呢,还在吗?豁达的计划里,总有豁达到不了之处。
现在她已经深信不疑——你一定总在经历着当下无法定义之事,你应该永远对生存怀有疑问但只能等待,等待下去——这就是成长的要义。如果一个人总是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那他就是个失败者。
他们从没提过离婚、结婚这样的事,只有一次她问他:你爱她吗?
你爱我吗?他问她。
她没话可说。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真希望她不知道,那样她就能说点什么,那样他们心里真正的问题就都有答案。她真希望她不知道。
有过一次小小的崩溃,她外出办事,迷路在一座荒凉的园区里,夏天,很热,她不时摘下墨镜,抓住迎面而来的人问路,可惜没有一个人知道,都是第一次来的样子。也许她表现得太焦躁,他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怪异的迷茫。直到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路口,看到一块竖在木板上的地图,虽然已经严重褪色,比例也有点可疑,但在东南位置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圆点,旁边写着:你在这里。她先是脸色难看地笑了笑,然后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当时那几天,我第一次去看你那几天,你一直哭。”桔子仍然在厨房忙来忙去,她把几种水果去皮,削成大块,有芒果、蜜瓜、草莓和香蕉,堆进一只大碗,再浇上酸奶。好在厨房很开放,隔着宽广的大理石餐台,王麦在沙发上听得见她说的话。
“我没哭,”王麦抓起几个玩具玩了玩,“我没一直哭。”
“还低血糖,你忘了?眼睛也肿,脸也肿。”桔子用一块抹布擦擦这里,再用另一块抹布擦擦那里,然后抹布也要洗好,挂起来。
那天晚上,陈年把王麦送回了桔子住的酒店。已经很晚,桔子看上去睡着了。王麦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肿胀的嘴唇,因为长久的亲吻,牙龈还出了点血。
“对了,徐天那几个同学,有一对儿离过婚,又复婚了的,你还记得吗?”桔子问。
“我记得有这么个人,叫什么来着?”
“陈年,他媳妇儿叫刘莉。”
“对。”
“我们以为他找你去了。”
“没有。”王麦说。
“就那天晚上,”桔子接着说,“刘莉来跟我说,让你先走的那次。”
没有,她应该这时才说。
“没有,”她重复着,“没来找我。”
“唉,”桔子发出嫌弃声,“芒果不甜,也不酸,太生。”
“还得再放放。”
“放了一礼拜了,吃草莓吧,草莓好。”
“你说他们俩,怎么了,陈年怎么了?”
“噢,他,他没怎么,”桔子笑了笑,“他媳妇儿也怀孕了。”
挺不容易的,刘莉,桔子很感慨地继续说,她一直看病,吃药,精神科的药,因为严重的焦虑症,发作起来会有濒死感,“就是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你能体会吧?”
“能。”王麦挺重地点头。她其实不能。如果你不知道死的感觉,怎么能体会到濒死。她不能。但她不得不撒谎,以防被桔子认为她与刘莉为敌。她永远不会忘了刘莉对她的先入为主的提防和判断,仿佛一眼就看穿了她是如何的意志薄弱、贪图色彩和缺乏公义之心。
“其实早就想要,”桔子还在说,“但还是因为刘莉得吃药,怕对孩子不好。这次好像是意外,但也决定留下了,早期孕检结果都挺好,没发现问题。”
“多久了?”
“孕期啊?五六个月了吧。”
和那个冬天无关,王麦觉得。如果那时没有对方,陈年和她可能都会死——相比于现在是提前了,不过相应的复活也不会更迟。现在她知道了,桥正是美妙的诡计,惑住双腿,推迟跟土地的约定。她也明白了,这样的连接,这样的满足,黑暗中的火,全都和她曾经以为的爱情没有一点关系,更重要的是,它们和永恒、坚固,和那些被标榜的好品质都没有关系。一个新的孩子又要出生了,两个,王麦从冰箱里拿出酸奶,直接放到嘴边喝起来,陈年的沉稳和无谓让她感到钦佩,她从没觉察到一点变化,一点都没有。五六个月?不,比那要更久。“不会影响到你,”她想像陈年这样说,并且不是假话,如果你真的信任他,他就真的会做到。
“我先走了!”她向卫生间里的桔子喊道。她急切地想要逃开的,只有这个大得可怕的厨房——还有这样的冬天的下午,也是她不喜欢的。太阳已经偏斜,日光就快散尽,屋子里吞人似的暗下去。她知道只要一开灯,天就真的黑了。她还知道只要离开陈年,她就会立刻变老。
她没能再看桔子一眼就走了,在冬天的故乡的街边,匆匆又恍惚地向着那喧嚣走进去,像一小股冷水流进热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