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0年第4期|方言:暖壶博物馆(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4期 | 方言 2020年05月14日07:49
暖壶厂出贫嘴,张大民是最著名的一个,有人还为他拍过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而北京天祥暖壶厂的白延堂,可谓暖壶厂的“第二贫”。那位看官问了,为什么第二而不是第一呢?白延堂龇牙咧嘴,一脸贫笑:“谁还没有吃剩粥拉稀的时候?没准现在茅房里就有一位蹲着茅坑捧着报纸认真学习的呢!第二就挺好,对于我来说,已经顶天儿了。嘿嘿……”
白延堂在厂子里做业务员,白话起暖壶的前世今生那是一张好嘴,无人能敌。“古罗马庞贝城废墟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双层容器。这个容器可能就是保温瓶也就是暖壶或者叫暖水瓶的前身,不过世界上第一只真正的保温瓶其实叫‘杜瓦瓶’。那是在一八九二年,一个叫杜瓦的老爷们儿在英国科学研究所里发明的。这是外国的皇历。要说中国,那就牛了去了。咱们国最早的暖壶出现于北宋后期。这种暖壶也称‘暖水釜’。据我研究,现在人们总说这人‘有福’,那人“没福’。嘿,爷们儿,不对,根本就不是这个‘福’,应该是‘暖水釜’的‘釜’,你想想,大冬天儿的清早儿一起来,能用热乎乎的水洗脸,这叫什么?‘有釜’……”
“有釜”的白延堂在暖壶厂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后也住在暖壶厂的家属区。论口才,他可能真的称不上“第一贫”。但是,他是一个不多见的“暖壶发烧友”。只要话题一涉及“暖壶”俩字儿,他就算来了精神,打了鸡血似的。别人说他是暖壶专家,他扯了扯腮,嘴里打着嘟噜地说:“喏,我的理想是当中国第一家暖壶博物馆的馆长!”
暖壶厂是国营企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暖壶厂生意最红火,盖了几栋家属楼,因白延堂的老伴也是暖壶厂的老职工,老两口子儿符合分房条件,光荣地成为第一批入住单元楼的职工,大三居,六十五平米。
可是这年吃完了饺子,柳条刚一崩嘴儿,暖壶厂家属区的大门口便戳起块大牌子——拆迁安置办公室。随后,人家的买卖就开张了。
白延堂很关注这个事。无论是拆迁办召集居民开现场通气会,还是发放宣传品,只要是和拆迁有一丝关联的事,肯定能看到白老爷子的身影。家属区的木制宣传橱窗,多少年没有人管理了,玻璃罩也早没有了,可是拆迁办的人往里贴的“安置及补偿办法”等官宣材料,白老爷子愣是趴在那橱窗沿上一个字一个字读完的。有的重要条款,他还做了笔记。当他自认为学得差不离儿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从老邻居那里扫听了一耳朵,说是如果子女多的住户、房屋产权不明晰的,拆迁安置及补偿协议书上,只有房主签字还不能算数,必须是所有和房子有关联的人都签了字,才能进行安置和补偿。白老爷子怕自己聋耳背听,从“小脚侦缉队”截获的消息恐有不实,又到律师所咨询了一番。结果真的如此。
白老爷子一下子就感觉这事有点挠头了。他本意是想把房子给老闺女白小,然后,自己跟着白小过。事实上,他跟着别的子女生活,也不现实,因为他们东一个西一个的都不在身边。可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另外四个孩子能同意吗?他心里打着鼓。
因此,白延堂开始不动声色地筹划起此事。他觉得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步,他先请律师为他起草一份协议书。第二步,他就要分别去找五个孩子签字画押。第三步,带着自己家的这份协议书,到拆迁办签订拆迁安置补偿协议,形成事实,然后搬迁。律师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逐个去找他们签字呀?您打电话把他们都叫来,开个家庭会议,大家再一签字,多省事!”
“那样一准儿炒了包子!”白延堂一口的京片子话,“谁的崽儿谁清楚。这五块料七拉八不拽不说,真凑在一起,鸡一嘴鹅一嘴,鸭子过来铲一嘴。事儿就得黄了。我宁可绕世界拜他们去,也不能让他们扎堆儿来。”
谁的崽儿谁清楚。话虽如此,但是白老爷子仍有担忧,本身双方实力就很悬殊,以一敌五,加之对方对自己也很了解,这也是事实。冥冥中已预料此次出师或不利或必智取才可。况且,他清楚地知道,剑未佩妥,出门便是江湖。故此出家门之前,自己排练了若干遍,预设了各种意外情况及相应对策。当他成竹在胸,信心满满了,才坐上去河北涿州的917路公交车。
白延堂此次出征第一站是涿州松林店白丰家。因为次子白丰自小生活在农村,人憨质朴,说话痛快,不计小利,办事不弄弯弯绕。他想,拿下老二之后,再勒缰北伐到房山大女儿白平那儿。白平日子宽裕,只要把实情和盘托出,应该就能理解。之后,再快马加鞭,乘风北上,直进门头沟大儿子白永一隅。长子白永已经割据京西多年,且未察其藏觊觎祖业之心。说服白永,迅速杀一个回马枪,与在京居住的三子白年论战。白年身居高位,仪表堂堂,上党先锋,知书达理,深明大义,适时再将兄姐们已经签字画押的文书“啪”地一亮,大势所趋,大局已定,他还怎起况外之谋?天下必定归一。最后班师回朝,宣老五白小来见。白小是他的老疙瘩,他最疼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白小。
白老爷子自言,二丫头白小是个命苦的孩儿。她自己找个对象,溜溜搞了八年,愣是没有搞明白。姑爷是电力口的,大高个儿,戴眼镜。可婚后两人一有孩子,就虾米了。孩子一出满月,就再也找不着他爹了,打电话也不接,去他单位门口堵也堵不着人。二丫头守了三年活寡,后来她起诉离婚。离了。对方啥也没有,当然啥也没要。包括不更事的幼子。
天下老的,偏向小的。白老爷子说:“我就耍浑横儿了,我就念这个歪理儿!”白延堂怜惜二丫头,知道她在五个兄妹中活得最累。他要把安置房留给白小。所以,这回他亲自出马,去说服他另外四个孩子。
公交车行驶在京港澳高速上。白延堂在心里将存于腹中的几套应对二儿子的辞令、细节,认真复习了一遍。之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推他肩膀。睁眼一看,是售票员正在叫他下车。到终点站了。
917路车站设在涿州古郡中心,松林店是涿州南二十里的一个乡镇。虽然有小公交车接驳直达,但是乘客太多,拥挤不堪。他很担心自个儿这把老骨头架子的完整性,便缓步车站之外。站外面有很多“趴活儿”的出租和摩的。走近了,随口问了一个到松林店多少钱。出租司机是个光头大汉,额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犹如一只百足蜈蚣。
“三十。”
白老爷子眼见此人面相凶狠,又闻粗门大嗓,便心生恐惧。他又走到下一辆出租车旁询问价钱。司机是个女的,笑着回答“五十”。白老爷子没有多想,拉开车门就上了车。这时,那个光头大汉却走了过来,对着白延堂质问:“三十的你不坐,五十的你倒上车了。你这老头咋想的呀?”
白延堂故作镇静,但内心恐惧不已。他也不回答那人问话,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决定。“开车吧!”他对女司机说。于是,女司机便发动汽车引擎。可那光头大汉突然又拍了两下风挡玻璃,女司机摇开车窗。
“啥事?”
“媳妇,中午吃啥,我回家做饭去。片儿汤还是馄饨?”光头大汉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女司机脸旁,挑了个眼神,压低语声,“路上注意安全!我看他有问题。”
车子在市区道路上拐了几下,便上了107国道。白延堂忐忑地坐在后排座上。他没有想到这女司机是那光头的压寨夫人。那句“片儿汤还是馄饨”,他听得真真儿的,好像是《水浒传》里某个章节里的响马黑话。
“大爷,您是不是有点害怕我男人呀?”女司机轻声地说,“他是个好人,只是长得难看。”
“哦!”
“他倒是有点担心我。怕您是打劫的呢!”女司机咯咯地笑了。
“我?你遇到过一百岁劫道的吗……”白延堂忍不住了,觉得女人所言真是荒唐。
“三十的您不坐、坐五十的,还选女司机;又不是本地口音……”
白延堂听女司机这样一说,嘿,确有几分道理。
“他那条大疤,太瘆人了。”
“被他大哥打的。”
“啊?他大哥?亲兄弟还下这么狠的手?”白延堂惊呆了,甚至在怀疑自己的听力。
“过年时,村里给村民分猪肉。”女司机说,“我公婆一共有三个儿子,我男人最小。哥仨轮班赡养老人,每家每年四个月。我们俩赡养月份是农历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前年腊月二十六,村里给每个村民分五斤猪肉。因为公婆在我家的‘班’上,所以领肉时,我们就领走了。但是大哥不干,找到我家理论,说,老爷子老太太再有四天就轮到他家‘班’上了,这十斤猪肉应该他家领走,我男人听了便分辩了几句,不承想他大哥来时握着一根劈裂的镐柄,掩在身后,我男人说话时,他忽地抡出,照着我男人就打,结果……”
白老爷子听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相信,几斤猪肉也能使兄弟反目,大打出手,血溅五尺。
“真真儿就是这几斤猪肉起的事端吗?”白延堂实在不愿意相信这螳螂卵般大小的理由就是手足相残的起点。
“他大哥都被抓走了。两年六个月!现在也没放回来呢。”
白老爷子坐在后座上,神情恍惚,心潮翻滚。他突然联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区区几斤猪肉,都能令兄弟急红眼睛,头破血流,更何况自己要跟孩子们谈的是安置房和补偿款呀。看来事情并非如他预想的那么简单。不仅如此,他的预设方案中,都没有预设兄弟相残的备选情景,这也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儿。
白老爷子觉得这事还很棘手,因为女司机告诉他离松林店没多远了。到底该不该和二儿子说这事?如果说怎么说?如何分配?他不同意,或者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同意,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反目成仇呢?白延堂心如乱麻,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车子摇晃着开进了白丰居住的村庄。他下车向村人打听到白丰宅院的位置。当出租车停在白丰家的门口时,那双扇朱漆大铁门紧闭,还上着锁头。
“大爷,这家没人,锁着门呢。您来之前没先通个电话吗?”旁人问。
“没有。”白老爷子从口袋里掏出老年人专用手机,“应该走不远。”
白老爷子一打电话才知道,原来白丰一家老小趁着孩子放暑假的当儿,去华东五市旅游去了。电话里,白老爷子没有和二儿子说拆迁安置的事,只在挂断电话之前说了句:“太湖银鱼,条儿都不大,你嗓子眼宽,吃的时候慢着点,不然就直接下去了。”
老二在电话另一头嘿嘿地笑。
“大爷,那您……”女司机问。
白老爷子想了想,自己怎么办,该去哪儿,是打道回府,还是去下一站房山。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拉我去房山吧。钱你说多少是多少。”
于是,出租车掉头往回走。刚要出村儿的时候,白老爷子让女司机停下车,他再打一个电话给白丰。他觉得自己这么远跑来一次,即使老二不在家,也应该在这个村里把这事说了,不然出村了再说,老二在杭州也许都不会收到什么心灵感应,也不会有任何感动,更不知道他专程来涿州找他商议此事的拳拳之心。
“咱暖壶厂的家属楼要拆迁了,我到松林店来找你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拆迁安置和补偿的事,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爸,一听您这么远来找我商量,我都感动了。什么房啦什么钱啦……一切都您做主,您说了算,我信您,那茶碗儿肯定端得平,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我随着大溜儿就行了。不用单独考虑我,更别偏着我……”
“好,好!”白老爷子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有想到老二这么敞亮,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大爷,您真是有福之人!您看您儿子多么通情达理,说话多透亮。”女司机由衷地夸赞着,“我知道,这都是您平时教育得好。”
白老爷子一脸苦笑。首战失利,未预测到的结果。
“爸,按说这是您的房子,您给谁我都没有意见。我知道小妹日子过得难,我平时还常常三千五千填补她呢。另外,过年时别人送的油、蛋、奶,我都是拣最贵最好的给她送去,还有胡姬花、印着许晴头像的露露……”白平说,“唉!我这个老妹妹呀……就是傻实在!”
白老爷子在大女儿白平家吃过午饭,坐在客厅聊天,他并没说去过涿州了。只是说自己打车来的,想大闺女了,过来看一眼就回去。白平很感动,八十高龄的老父亲,打车几十公里,从市区到农村,一路颠簸,就为看她一眼……白平倚靠在老父亲的肩膀上,眼眶里噙着泪花。他们聊了一会儿,白老爷子简单地拐了两个弯,就把话题聊到要拆迁这档子事儿上来了。
他没敢说拆迁办已催得火烧眉毛了,只轻描淡写地说,可能要拆了,还没有准信儿呢。
大女儿不差钱,善者仁心。她的回答还是很令白延堂满意的。可是大女儿补充了一句:“他们要是都不讲亲情、瞎争扯,那我就拿走我的那一份。反正我妈给我留了遗嘱了。”
“不能够!”白延堂说,“绝不能够!你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能那么没素质吗?三个当哥哥的绑在一起,不如一个妹妹通情达理?绝不能够!你一百二十个放心!况且他们哥儿仨都是有家有业的了,怎么可能和白小争呢。”
“难说!”白平撇拉着嘴角,不苟言笑,一副前景堪忧状。
京西古道,骡马蹄窝,潭柘寺,戒台寺,妙峰山,斋堂,爨底下,大台子煤矿……白延堂和老伴在门头沟大儿子白永家住过两年,大西山脚下的所有美景胜境他都去过。门头沟的山山水水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但是,这一次他从白永家出来,心情并不像大西山景色这么美丽,并不像永定河水那么欢悦。他脖子上挂着蓝带子吊着的老年证,从西山深处坐公交车出来,在新桥大街下车,没目的地转了一圈之后,又去黑山大街走了走,那里和北京城区保持着上下联动一盘棋的发展态势,也在拆旧盖新,一幢幢大楼拔地而起,街道也修得宽敞了许多,行人也多起来,大家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白老爷子立于街边,满目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很久之后,他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十块钱,到沙滩那边坐坐吧。
他此次入山,心里郁闷极了。老大媳妇以前是多么明事理的一个人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了呢?她坚持按拆迁安置办法进行分配,嘴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白延堂一再和她解释说,老五一个人,又拉扯着一个半大小子,也没地方住,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不容易。你们现在家家都不缺房少地,怎么就不能让着你们的妹妹一点呢?怎么就不能帮衬着她一点呢?
“爸,您光说让着,光说帮衬,您知道现在的房子多少钱一平米吗?”老大媳妇说,“以前,老话儿是不是说‘亲兄弟明算账’?”
“好啊,好啊!好好好,那就算吧!算!”白老爷子怒涌眉心。可一秒钟之后,他又笑了。他说:“我前几天听了个笑话。我笑了半宿。感觉以后靠这个笑话都能支撑十年儿。”
“笑一笑,十年少!”白永说,“爸,您讲讲,我们也乐呵乐呵。”
“想听?行——那我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作《天命不可违》。说多年前,一个大师给一个小孩子算了一卦。按卦象上说,这个小孩子三十岁时会变成有钱人。可这个小孩子不信。于是他就逆天而行,每天吃喝玩乐,长大了之后,一点儿钱也不存。而且彩票、股票什么的,他碰都不碰,他就想验证一下他怎么在三十岁时,变成有钱人。他就这么等着、等着,一直等到了三十岁那年。一天早上,他推开院门,见自家墙上醒目地写了一个大字儿‘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深刻地体会到天命不可违的真正含义。”
白老爷子的故事戛然而止,他并没有如他讲述之前所说,笑个不停,反而表情更加严肃了。
大儿子白永听出了故事的真味。原来老爷子是用这个故事讽刺他们呢。大媳妇也听明白了,虽然有些羞愧,但是不甘心就这么被老公公冷嘲热讽,她气鼓鼓地看着窗子外面说:“再说,白小。我们也心疼她。也不是不心疼、不管她。去年我还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呢。那个男的原来在银行工作,后来退休了,岁数虽然是大了那么一点,可人家有房有车有钱呀。门头沟人,可在门头沟、日照、三亚,很多地方都有房子……一年在全国各地‘家’里过日子,就跟在全国各地旅游一个样。多好的茬儿,嘿——小五,愣是见都不见……好心当了驴肝肺。”老大媳妇痛惜得不住摇头,嘬牙花子,右手手背叠在左手手心上,啪啪地拍,好像肠子都悔青了。其形象就如旧时的媒婆一般,差只差一根长烟袋锅了。
“爸,白晓强是您孙子不差,可那怎么说也是外孙。”白永闷着头,不敢高声说话,但是也没憋着,“现在咱家的、您的二孙子、亲孙子——白森,白家的正根儿,也谈着对象呢,要结婚,房子也没着落呢。”
……
暮色苍茫的时候,白老爷子乘上了929路公交车。不多时便到了石景山的苹果园。他下了车,溜达两步儿,就可转乘地铁一号线回家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去找三儿子白年。实际上,此行失利,已成定局。口袋里事先起草好的一份协议,本是想让几个儿女都在上面签了字的。但是,任务未完成,最初的一个完美计划成了泡影。虽然未见白年,但是白老爷子心里明白,见不见已是“味儿事”,意义不大了。
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在暖壶厂干了一辈子业务,他还没有主动放弃任何一单有可能成功的生意。想到这里,白老爷子又来了勇气。这一次他打算和白年开门见山直接说,不给他过多思考的余地,只让他回答“行”或是“不行”。
白延堂站在地铁站入口的台阶上,看着渐渐燃烧起的万家灯火和古都夜色之下的车水马龙。他感觉人的一生真是太快了。树叶一绿一枯就是一年,灯光一明一灭就是一天。转眼之间,他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从前不理解什么叫作“风烛残年”,一直认为这个词不过是骚情的文人们臆造而出的。而在今天,在此时此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作“风烛残年”。一晃就老啦,他想,要是搁在从前,孩子们都小的时候,五个孩子天天都愿意围着他的屁股后边转,他说谁谁听,不会带一点反驳……唉!老皇历了……
“白年呀!我是你爸。跟你说个事儿,暖壶厂的家属楼可能快要拆了,前几天拆迁办那里开始翻水花儿了。我有一个想法,现在你们五个,就白小耍着单儿呢,我想把安置房给你老妹白小,你有意见吗?你不用发表你的意见,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爸,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得跟我媳妇商量一下……”白年说。
“什么?你做不了主??”
“我,我们家一直都讲民主……”
“窝囊——废!”
白延堂狠狠地挂了电话,他掏出上衣口袋里面的那份协议书,最后看了一眼,便把它撕成了碎片,之后独自走进了深深的地铁站。
……
作者简介
方言:原名孙海潮。京西孙家铺子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学员。一九九三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一辈子也别丢我》等四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