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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3期 |陈应松​:湖上往事

来源:《芙蓉》2020年第3期  | 陈应松​  2020年05月15日09:28

一、找金麻喝酒去

老皮待在家里。他筒着手,很不自在。他想喝酒。这冷的天,不找个人喝酒那可难熬。就找金麻。平时在湖边见了金麻,金麻坐在船舱里,伸出张麻脸来举着杯子:“来,老皮喝一杯!”金麻这人热肠。金麻的船在水边。这冷的天,船一晃,酒就晃,一晃就醉。

老皮抱着酒瓶去了湖边。老皮想吃鱼,他很久没吃鱼了,他馋鱼。老皮看到金麻的船了。金麻的船像个破庙,船篷的席破了,用塑胶布盖着,上面压了些土坷垃,破席在风中直响。

“金麻,我找你喝酒来了。”老皮喊。

“是老皮?”船篷里应声,“老皮你不守在家里顶风出来喝酒?”

金麻钻出来了,金麻笑,金麻一笑就不像个人,金麻的嘴撕得很开,像个破书包袋子。金麻有几颗稀稀的麻子。“老皮,我有两匹干鳊鱼。船上冷,船上生火烟子呛人,咱们到你家去。”

“你有干鳊鱼?”老皮惊喜。真能跟金麻碰酒,那是幸福的事。老皮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吃金麻的鳊鱼,在一个桌子上碰酒。

“走哇,老皮,”金麻披着棉袄出来了,金麻的手上提着两匹干鳊鱼,熏得又薄又黄,就像两匹烟叶,“走哇,老皮。”金麻拍他的肩,金麻真亲热人。

“叫我家凤儿给咱们温酒去,叫她给咱、咱们焙鱼,咱们想……想喝多少喝多少。”老皮说。他太激动了,他有些语无伦次。

他们两人沿着稀疏的芦苇路往老皮家走。老皮把金麻领到自己有短墙的院子,老皮喊凤儿。凤儿出来了,凤儿是老皮的闺女,穿着臃肿的衣服,她从烟气腾腾的树蔸火塘边站起来,一站起来那身段就好看了,不是一般的身段。金麻就是这样,爱看女人的身段。金麻喜欢荆州花鼓戏,那古戏里旦角儿走路,就是走出了一个身段。凤儿不瞧金麻,凤儿极不情愿地接过酒瓶和鳊鱼,扭头就去了厨房。

“这伢!”老皮说。老皮招呼金麻进屋,老皮要金麻坐在火塘边。老皮要金麻坐上风头,老皮说:“这烟熏眼儿,咱泪水串子都熏干了,一个冬天就蹲在边边上吹火。金麻你坐,家里没什么看头,乱糟糟的。凤儿贴了些窗花,咱要她莫贴,贴也是白贴,可我这闺女就爱剪个窗花描个鞋样什么的,女孩子家就是闲不住,不像咱们,整天就恋点酒。冬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板妈养的!”

老皮说了些话,老皮看着和蔼可亲的金麻,他的话就有些多了。

“凤儿。”金麻喊。

凤儿在房里,没应声。

“凤儿,你金麻叔叔叫你哪!你出来喊一声金麻叔叔。”老皮敲筷子了。

“算了,莫叫我叔叔,闺女大了,不好意思了,”金麻说,“喝酒,老皮,咱们喝酒。你吃吃咱的熏鳊鱼,用蒲蒿熏的,你闻香不香?”

“香,香,”老皮说,“金麻,咱们往死里喝。”

金麻说:“那可不!跟你喝酒那还有不往死里喝的理!宁伤身体,不伤感情。”

老皮点头,老皮看金麻娴熟地撕扯着干鱼,把鱼刺用牙齿一根根挑剔出来。看金麻吃鱼真是一种享受。

金麻喝着酒,他的眼珠子转了转,他用手抹嘴髭,说:“闺女大啦,老皮你要享福了。”

“闺女大了享什么福,金麻你取笑我哪,金麻老弟。”

金麻说:“凤儿得找个好婆家,百里挑一的闺女么,郎浦村选不出第二个!”

老皮说:“吃藕长大的,能寻个婆家就不错啦,你莫夸奖。”

金麻神秘地凑过去在老皮耳根上说:“老皮我给你凤儿说个媒。我金麻得帮这个忙,凤儿不能在家里吃老米。我来给她说个好婆家。”

“行,行,金麻,你见过世面,你去过汉口,一切仰仗你了。”

“喝呀,老皮你喝酒,别净顾着说话。”

“喝,金麻兄弟,到时我买小茅香给你喝。”

金麻红着麻子,老皮敬的一杯酒全倒进喉管里去了。酒在金麻喉咙里汩汩地流淌。

二、凿 冰

村里的人在冰上凿洞。他们准备凿出洞来后用麻罩罾鱼。他们用冰铲凿,一人一把冰铲。他们,村里的男人,哈出的气像一团团雾,在冰湖上飘散。

“老哥子,早啊!老哥儿,瞧你冻出的鼻涎!”

循着声音,老皮把头扭过去,是唐朝。唐朝也来凿冰了,这老家伙,少说有十年没下湖了,这冷的天也来凑个热闹。于是老皮应付说:

“早哇,早哇。”

唐朝把麻罩放下,他放在一条冻住的渔船那儿,渔船的舷冻得特紧,几根芦苇在风中摇晃,芦苇的一半也冻在冰下。

“老皮,你过来,你吃我儿子三撇从荆州带回的烟。”唐朝让老皮把烟叼着,唐朝划火柴让老皮吃烟。在冰上吃烟,烟头的红火异常明亮。老皮吃了两口烟,唐朝就说:“老皮,我跟你结亲家了。”

“放屁,哪个说的?你说的?”

“金麻说的,金麻说你同意跟我结亲了,我家三撇讨凤儿做老婆。”

“放屁,哪个说的!你罩鱼去,你凿你的冰去,你莫在这里放屁,”老皮火了,“呸”的一声吐掉了荆州烟,吐掉了唐朝的烟,烟头滚到一边,马上在冰上冒出一股烟,熄了,“你看你放的瘟屁!”老皮气愤,说什么也不会想到与唐朝结亲家,唐朝算啥玩意儿,唐朝的儿子三撇结过两道婚,都把媳妇给打跑了,这样的人,想讨凤儿,真不要脸!老皮心里骂着,手上的冰铲就狠狠地凿。

“老皮你这是……金麻的话我不信?!是真是假,你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唐朝后来喊了起来,“老皮发火,大家看看,老皮发我的火!”

唐朝的老嗓一喊,那些凿冰的人就都朝这边看。那些冻得发紫的脸,各具特色,都朝老皮看。老皮被人瞧得莫名其妙,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唐朝的领口,往死里勒:“老家伙,你说我发火?我不发火?我跟你结亲?我要把你扔进冰窟洞里去。”

“你敢,老皮!你想弄出人命!”唐朝在冰上被老皮推搡得站立不稳,脚下绑着的草绳也散了,他的眼直翻直翻。

这时许多人跑过来,把两个老家伙扯开,这冷的天,两个老家伙在冰上打架,真不应该。他们扯开老皮和唐朝,把他们引到各自的方向,要他们回去。那些人把他们的麻罩拿过来递给他们说:“走吧走吧,回去吧,冻出病来了不好,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

老皮和唐朝几乎是被人撵走的,他们被人推了很远,后来有人往冰窟里下罩,罩到鱼了,一片惊呼声取代了老皮和唐朝的斗殴声。

老皮和唐朝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罩鱼的人起哄,各自吐一口唾沫往湖岗那边走了。他们走不同的路。

凿冰的地方愈加热闹,估计有人逮到了大鱼。

三、老皮哭得很惨

老皮心里不好受,他想去质问金麻。想来想去,这事与金麻有关。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事真掉他老皮的脸。他想去啐金麻的脸,啐金麻的麻脸。

老皮老远就看到金麻在风里劈柴,金麻站在树蔸上劈柴,几只鸡缩着脖子啄他的木屑,木屑里有虫子。

金麻劈的是船板,他把自家的一些船板全劈了过冬。他整理着那些木柴,大声咳嗽和擤鼻涕。老皮上前就说:“金麻,我家凤儿哪一样得罪了你?你说,你说,你今天说清楚!”

“老皮你喝酒了?”金麻说,“你喝烧酒了。”

“我不喝酒,我这辈子再不喝酒了。我今日得问个明白,不问明白我把皮字倒挂起。”

“好,你问嘛老皮。”

“你凭什么说我跟唐朝结亲?你说,我跟他家结亲?我凤儿给三撇做媳妇?金麻你弄出这种坏事来!”

“哈,”金麻说,“老皮是你让我找的,成与不成,你与唐朝协商,那就不干我的事了。”

“放屁!”

“老皮看你,好事不是人做的。成了喝酒,不成拉倒。”

“你想得出来,我凤儿找三道婚的?我凤儿找不到一个童男?”

老皮泪水迷蒙,离开了湖滩。

老皮上堤坡的青石台阶,很长很长的台阶,他爬一步喘口气。台阶打滑,上面有残冰。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明晃晃的,他抬起头看台阶顶上升起的太阳,他看见了在那明晃晃的白光里站着安哥。安哥光着头,冬天的太阳正在他头顶升起,阳光跳跃在他的头皮上。他背着个冰橇,许多绳子一圈圈地挂在肩头。他站在堤顶上,臃肿的棉衣使他看上去像一座山。他手里提着一把鱼刀。

老皮感到步子发沉。他有点怕安哥。这小子向凤儿提过亲,老皮没同意。这小子又穷又犟又有些憨,是个孤儿,整天提着兽夹子逮香狸,捕水獭,撵野羊,日夜不归。现在他扛着冰橇又去冰湖上捉那些冻陷住的野禽。往年,野物多,他可以凑合着过日子;这年头野物少了,能碰上只耗子就算不错,所以他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老皮那时回绝了安哥,开出了这样的条件:“你给我打一百只水獭和香狸,我就把凤儿给你。”安哥扭头就走了,老皮啐了一口。

老皮现在碰上安哥,他想从安哥身边擦过去。安哥说话了:

“你把凤儿给了三撇?”

“与你无关!”老皮说。

“你给三撇,我就杀了你!”安哥说,他说得像真的。

老皮看着安哥眼里闪着那种捕杀野物的凶光。安哥杀气腾腾。忽然老皮有了豁出去的冲动:“你杀,你杀!我给三撇,关你鸡巴卵事!”老皮一头撞过去,把头擂到安哥胸前,“杀么,把头你杀!老子不活了!”

安哥被老皮撞到堤坡边缘,他快摔下去了。他还来不及做好杀人的准备,杀人总要准备点什么。安哥说:

“离我远点,省得我出刀子!”

“杀,杀,杀!”老皮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惨。他在风里,用手护着厚厚的棉帽子。

安哥站在堤上,站在衰草里,他站得很高,一直望着老皮的身影渐渐消失,哭到最后没声了,只剩下风声,也像低沉的呜咽。

后来风越刮越响。

四、太阳像张白纸

太阳像张白纸,挂在天上,飘呀飘的。

几个收湖柴的樵民看见老皮摇摇晃晃地经过街道,走进唐朝家的老屋,樵民们躲在面窝铺旮旯里的炉火前烤手脚。面窝铺是一条旧船,面目苍黑,那些人啃着冷冰冰的油炸面窝,眼看老皮拍打着唐朝家的门进去了。他们看见开门的是三撇,三撇穿狐狸皮袄,手里拿一个土陶的拔火罐。三撇那时在给他爹唐朝拔风寒。唐朝去冰上凿洞受了风寒,三撇拿着拔火罐,往里面烧纸煤狠狠捣弄他爹的腰。他爹俯卧在床上,腰被火罐子拔得通红。三撇开门后对他爹唐朝喊:“凤儿爹来了。”

“来看我的,”唐朝说,“凤儿她爹,真不好意思,看我哪,三撇,还不上酒!”

三撇端了杯酒给老皮。老皮没接。

“喝吧老皮,凤儿她爹,擀了酒火的酒,用煮鸡蛋擀的酒火,祛风寒哪。”

“我找三撇,我不跟你说。”老皮对唐朝说。他站在天井的檐柱旁,没有进唐朝的房门。

天井里全部是卷帘,一堆又一堆。唐朝这老家伙爱编卷帘。

“您坐么,坐么,爹。”三撇对老皮说。三撇比他爹更不要脸。

“谁是你爹,三撇你不要脸,你们唐家都不要脸。”

“这年头要什么脸!脸值几个钱?爹,迟早我是要把您叫爹的。金麻把凤儿给我了。”

“凤儿是我的,不是金麻的。”

“金麻在我家搬了二十斤酒,五斤干鳊鱼,一匹狐狸。金麻说干鳊鱼您都吃了,算我孝敬您的。”

“三撇,你们不能欺人太甚!凤儿给你?呸呸!三撇你屙泡驴尿瞧瞧……”

“金麻说就这么定了,金麻在我家……”

“呸!那个臭麻子我操……”

“你找金麻喝酒,你说你想凤儿……”

“我操金麻他……”

“你说金麻开金口,一锤子定音,给他买小茅香……”

“我操他的……”老皮抢过去那杯擀酒火的酒吞了。他把它们蓄存在喉管里,然后箭一般地喷出去,喷在三撇的脸上。他看见三撇跳了起来。

“他喷我酒!”三撇向他爹唐朝大喊。

“噗!”又是一口,喷在唐朝的头上。

“老皮你真不懂味!”唐朝歪着腰爬起来就去护三撇,三撇在墙角抄家伙,抄了一把桨。

“三撇你忍着点,是你岳丈哪!”

“哈哈——”老皮笑了起来,把酒吐完了,他向门外走去,“看你们还放屁不!”

老皮在街上站定了,他发现那几个外乡的樵民在瞧他。樵民们筒着手,他们肯定听见了刚才唐朝家的喊叫声。老皮向外呼着酒气,他看樵民,樵民看他。

“我唾我女婿。”他对他们说,“我唾亲家。”

樵民们看见了,他的胡楂子上沾着些水酒。

五、老皮发火了

凤儿提一桶红薯去湖边洗。她打了半桶水,用棒槌杵着红薯。

“凤儿。”有人喊她,是安哥。

安哥还是背着冰橇和兽夹子。

“安哥,这冷的天你出去?”凤儿说。

“你爹把你许给唐家?”

“金麻那麻子干的坏事,我不同意。”凤儿杵着红薯低着头。

“你不要同意!你不能干!”安哥说。

“我爹窝囊。”凤儿说。

“三撇要做坏事,我就下手!”安哥说。

“不,不!安哥!你不是下那种手的人!安哥,你不要管,你走远些。”

“我不管?我不管哪个管?!”安哥举起兽夹子,他在湖边乱叫。

凤儿这时站起来,她被水泡得通红的手抓住安哥激动的手。她的手冰凉。安哥被那双手冰醒了,安哥平静下来看着凤儿:“凤儿,你不嫁我也别嫁他。”

凤儿突然笑了:“吃咸饭操淡心,我是这么好嫁的?安哥,我劝你不要惹唐家,你不要吃亏。”

凤儿等安哥走远,回到家里,爹呆坐在屋里。

“爹,你去哪儿啦?”凤儿放下木桶问。

“我唾了唐朝和三撇。我唾他们。”

“您唾他们?您去那儿干什么?你不要往那边走!”

“我就想唾他们。”

“那您没理了。”

“这世道还讲什么理!”

“有理走遍天下。”

“这世道是有钱人的世道,这世道不讲理!”老皮擂着自己的腿。

“要坏事了,爹!您不该去唾他们,”凤儿的声音都打战了,“爹,我想我赶快嫁个人算了,省得唐家造乱子。”

“你嫁谁?”她爹用昏花的眼睛瞧她,一副可怜的样子问。

“我……我嫁给安哥。”

“安哥?他这小子太憨,你嫁他,吃兽夹子去?又穷又犟,我靠这种女婿?我跟他脾性合不来。”

凤儿说:“爹,又不是您跟他过。”

老皮说:“我说出去的话收不回了。”

凤儿说:“爹,唐家要造乱子咋办?”

老皮说:“他敢!我老命给他们拼了!”

凤儿说:“爹,我寻思要出事。那是家马蜂窝,您不该去唾人家。”

她爹发火了:“还不是为你!闺女害人!你倒还数落爹来了!不为你,我发个什么老火!我喝点酒烤点火困点觉,百事不理!闺女真害人哪!凤儿她妈,你死得早哪!你现在不管我们了,哇嘿嘿……”

老皮哭了起来,他伤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凤儿劝他,劝不住,他还是哭。

“爹,我不嫁了,我哪个都不嫁,我做尼姑去。”

“放屁!我还要外孙哪,我要外孙扯我胡子哪!”她爹哭着说。

六、腌狐胯的气味沁人心脾

金麻在湖边的尖舱里清理着他的干鳊鱼和一匹腌过的狐胯。金麻坐在风中,风从冰面上吹来,金麻没缩脖子。他很高兴。他闻着狐胯的气味,腌狐胯的气味沁人心脾。他咂了一下嘴巴,他的女人杨八姐冲出来了,一把揪住他的后领。

他的女人杨八姐刚才在船尾洗了衣裳,卷着袖子,脸不错,红。杨八姐抓住金麻的衣领:“别整天盘划着这点腌尸了,吃人家的!大男人哪,当媒婆!你有本事给我打只黄鼠狼来,给我硝条黄鼠狼围巾!”

“我到哪儿去打?我打黄鼠狼?”金麻叫屈。

“人家安哥还打墨獭哪!去,找安哥去!”

“这冷的天……”

“找安哥去,安哥的冰橇走了,那道冰槽印印不是!”

“我没枪打什么?”

“用烟熏!”

金麻就这么给杨八姐赶出来了。

他站在野地里。他站在枯苇飕飕的湖坎那儿,他在一个芦苇场的荒垛子边。垛塌了,可垛下有个黄鼠狼洞。他想熏洞,替女人硝围巾。他冻得龟头龟脑,他先安夹子。他手上捏着火柴。他刚准备熏洞,看见有个人向这边走来。是安哥,安哥背着冰橇,腰里挂一串野禽,有氽鸡、大雁、麻鸭。

“喂,给我搭只手!”他向安哥喊。

安哥也瞅见了金麻手中摇晃的火柴和他脚下堆的一窝枯草。

金麻喊安哥吃烟,说:“女人要围巾,女人要黄鼠狼皮,安哥你帮我一手,我这个不在行,我跟你平分,安哥,我只要皮,肉归你。”

安哥把冰橇放下了,一脚把金麻的兽夹子踢了个跟头,然后又放正在洞口。

安哥要了火柴,点燃,又吹熄了。金麻怔怔地看着他。安哥的眼睛有些变了,变得像两颗冰果,安哥突然说:

“我把你点燃!”

“看你说的,安哥,你点火熏洞么,熏黄鼠狼么。”金麻说。

“你浑身是酒。你喝了人家做媒的黑心酒,正好把你点燃熏。”

“瞎说,安哥,人又不是柴火!”

“三撇这次给你多少酒?说!”安哥抓住他问。

“不不,兄弟,是三撇找上门的,三撇给了我二十斤苕干酒,假酒!喝了打头!”

“瞧你这张馋嘴!蹲着,别动!”

金麻只好乖乖地挨到洞口,坐下去。

安哥把草点燃了,草毕毕剥剥地燃起来,烟雾在空中打旋。金麻一下子被包裹在烟雾里,金麻呛了喉咙,不停地咳嗽、打喷嚏。

“安哥,你熏我做什么!安哥,求饶,我给你说门媳妇!”

“我不要你说。我只要凤儿!你敢把她说给别人,小心脑袋!”

烟雾腾起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草燃烧的声音。

烟慢慢散了,金麻还坐在那儿,金麻熏呆了,熏成了腊肉。金麻的脸上全是花一块黑一块的烟迹,只剩下一双眼珠子在慢慢转动。

“你熏我!你熏……”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珠子盯到了面前的夹子,夹子上有一只挣扎的黄鼠狼。“黄鼠狼夹住了!”他爬过来抓夹子,抓住了夹子,一把按住了黄鼠狼,“黄鼠狼!黄鼠狼!”

他拿眼睛四处去寻找安哥,安哥已经走到西边的枯苇深处去了。那儿有颗太阳在往下坠。

七、他们一路放着浏阳鞭

三撇来找金麻,说:“金麻,咋办?狐胯也吃了,凤儿还不到手?”

金麻说:“三撇,你不能逼我,我又不是凤儿,我是凤儿我跟你成亲。三撇我看不如你把家里的酒全拖去提亲?你反正有酒。你只有去提亲,成了事实,看凤儿还嫁哪个!”

“这倒是个主意。”

于是他们进行了密谋,认为还是趁热打铁的好,把事情弄成真的。于是第二天一早媒人金麻果然就领着三撇和他爹唐朝,赶着牛车提亲去了。

他们赶着牛车,披红挂彩,带着一坛坛酒、一筐筐鱼;唐朝和三撇父子穿着西服,老家伙走在前面,叼着荆州烟,金麻坐在牛车上,三撇殿后,由两个伙计赶着牛,放浏阳鞭。一路上鞭炮声噼噼啪啪响,引得小伢们一路相跟着拾哑鞭。

车上金麻东张西望,对三撇说:“伙计,就是怕安哥,他要揍人的。”

三撇说:“金麻你没卵球的用,三撇我怕哪个!又不是你提亲!”于是走到老皮家,进院就喊:“亲家,提亲来了!”

金麻忙跳下牛车,对老皮说:“看看,金山银山全拖来了!”

老皮眯着眼瞧一院子的人,护着女儿凤儿,他看着那伙人吆喝牛,刹车,把车上的酒一坛一坛地卸下来,摆在院中央。老皮眯眼,他的眼有些潮了,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

“滚!都给老子滚!”他吼叫起来,他指着那些人。那些人的影子被太阳带过来,很长很长。

“你就答应吧,老皮,你不能让我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滚!”老皮就这个字。

“总不能把事情都弄僵了,让人不好下台。老皮,一个村的人,你得想想。”金麻说。

“我爹让你们滚。”凤儿站出来了,她有点惊慌,她的脸色煞白。

“凤儿,凤儿,你就答应,你不答应我撞酒坛了。”三撇冲过去对准一个坛子。

“你撞,你撞。”老皮说。

“东西不要了,亲算定了,不然让金麻给我们拖回去。”三撇的爹唐朝这么说。

“这就不对了,”金麻哭丧着脸,“唐朝伯,这就不对了,咱可是好心,咱不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那怪鬼!”唐朝说,“我儿要撞坛子了,他撞了唐家要断香火。”

“让我撞!”三撇对拉他的两个伙计说。

“不要闹出人命来!买卖不成仁义在。”金麻也上前去拉三撇。他们把三撇架上车,金麻回过头对老皮说:“你看,人家这么爱你家凤儿,人家要以死来换爱情!梁山伯祝英台哪!老皮,你的心是铁打的?”

他们赶着牛车走了,看热闹的人也一个个走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些酒坛和鱼筐蹲在那儿。

“爹,我们怎么办?我去喊安哥?”凤儿说。

老皮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老皮吃烟。

老皮一直吃到天黑,硬是一句话都不说,像死了一样。后来老皮抄起一根劈柴,对准那些酒坛就砸。他砸酒坛,踩鱼筐。十坛酒哗啦啦地砸,干鱼四下翻飞。十坛酒流了一地。

“爹,你不能这么干!”凤儿哭着去制止她爹。她拉爹的手,她爹没能停下来,越砸越凶。“爹,我们赔不起人家!”

她爹狠狠地砸,砸净了,力气用尽了,一下子扑倒在那些狼藉的酒水里。他舔到了酒,他的头搁在一个碎坛上,那里面还有些残酒。他把头伸进去,一口一口地吸,像头牛喝水,把里面的酒舔干。他终于醉倒了。

“爹!爹!”凤儿拖着她爹那沉沉的泡着酒腥味的身子,把他拖进屋去。

这天晚上,整个郎浦村都飘着浓烈的酒香。人们闻风而醉。一连几天,那酒味仍不能退去,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飘荡。而老皮呢,老皮整整醉了三天不醒,鼾声如雷。

八、索 赔

老皮还没有醒来,安哥来了。安哥顺着酒香一直追到凤儿屋里。他踏着瓦片,看到了长醉不醒的老皮和垂泪的凤儿。事情清楚了。

“咱们家赔不起酒。”凤儿这么说。

“我赔。只要你不嫁给三撇,我来赔。”安哥第二天早晨去拍唐朝家的门,他背着两只香狸。那可是值钱的东西。他放在冰洞里好些时了,整整一个冬天,他就打了这两只香狸。

唐朝把门刚打开一条缝,两只毛茸茸的香狸就丢进了屋,屋里立马弥漫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嗬,好香!比酒还香!”唐朝说。

“赔你家酒的。”安哥说。

这时三撇也出来了,三撇说:“安哥你又没喝我们家酒,两匹死河狸拿回去。”

“这是香狸。”安哥说。

“哪还有香狸?河狸,没见过?!”三撇踢了踢那堆猎物。

“你没闻到香味?”

“一股死臭!”

“三撇,别仗你有几个钱就作骚。那钱是怎么来的?还不是行贿了卖你的破卷帘!”

“放屁!”三撇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这是给老皮赔酒钱来的,他砸了你家酒。你去看看吧,假酒,他还没醒来呢。三撇伙计,这够了吧?”安哥说。

“够了?不嫁给我了,这两只死河狸把凤儿给你了?”

“只算酒钱,别的不干你事!”安哥说。他背着兽夹子,他把兽夹子敲得直响。

“吃横?安哥你吃横。”三撇怪笑,那模样真是令人恶心。“安哥,少说五条河狸。没有,拿十只水獭顶。”

“十只?你让我天天晚上蹚冰面?你让我冻死?你让我离开郎浦村,你好抢人?”

“笑话!我限定你三天,安哥。三天交十只水獭,咱俩无事。”

“行。你想抢凤儿,我夹断你的腿!”安哥举着兽夹子。

这一天,安哥没给凤儿打招呼就走了。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夹水獭。

这一天晚上大雪纷飞,老皮还没醒来。又过了两天,老皮还没醒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三撇憋不住了。满街之上还飘着他家的酒香,假酒的香味。酒不会白流,他想时辰到了,估计安哥那小子无颜回来见凤儿了。

三撇这天晚上穿狐狸皮大衣,在硬邦邦的雪地里走,他踏着月光,去拍老皮家的院门。门闩得死紧,他找了几块砖垫脚,爬上了老皮家的短墙。

三撇站在短墙上,先喊安哥,他喊:“安哥安哥快开门儿,索赔的来了。”喊了半天,没回应。“安哥你躲,你不理我,三撇我今天就站在这儿喊一夜!”三撇故意这么大叫,其实三撇知道,没谁听见,这周遭的房子稀,风也是向湖心吹去的,声音全落进湖里了。

“安哥你不赔就让老皮做我丈人!不做就赔酒!”三撇胆大了,跳了进去。他说,“凤儿,安哥不能回来了,凤儿给我做老婆。我想你好多年了,我给你好吃好喝,穿金戴银,我什么都依着你。”

凤儿开门出来了,她听见了三撇说安哥,问:“安哥不能回来,他去了哪儿?”

三撇说:“鬼晓得。”他的手就有些痒了。

“放开,我爹出来一棒夯死你!”

三撇的手就不敢动了,他仄耳听屋内的响动。他听到了屋里鼾声如雷。“你爹睡了。”三撇上前就抱住了凤儿,他的手像蟹钳子,他是个横行的蟹托生。

“呀!”凤儿咬了。女人有牙齿。应该咬男人。可三撇是个横行的家伙,把她往屋里拖,说:“凤儿你迟早是我老婆。酒也砸了,你爹赔不起,安哥也赔不起,今天你依我就不让你赔,凤儿你不要咬,今天一次抵十坛酒。”

凤儿在笸箩里抓剪子,她想抓个凶器,把三撇的眼给戳了,结果她没能抓到剪子。

三撇是个横行的家伙,三撇喘着粗气,三撇对付女人有能耐,他一件一件剥女人的衣服。在冬天,那可真要一把力气。他对凤儿说:“你不咬了,你老实点,凤儿,我给你打银镯子,我真心实意要娶你,我对你百依百顺,只要你晚上依我,白天我全依你。”三撇还说:“凤儿我把老皮喊爹,我供他酒喝,我给他捶背、搔痒、刮胡子,我什么都干,我做个好女婿。我给你家抹墙、翻顶、浸渔网、倒夜壶,我做孝子贤孙。”

三撇终于把事情弄成了,他很有信心,长驱直入。他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女人的尖叫在雪夜怎么听都悦耳。后来女人不叫了,女人像死了一样,女人的头发无力地垂落在床前。后来他去舔女人的脸,舔到了一口咸味。后来他的兴味就没了。男人的兴味来得快,去得也快。

后来他就走了,他踏着院子里满地的酒坛瓦块。他闻着酒香。他细细回味,他想这酒坛不破哪有香味,女人也一样,破了,香味就出来了。

他是个横行的人,他横着走。他听到屋里的鼾声一阵紧似一阵,老皮还没有醒过来。三撇家的假酒真好啊。是唐朝酿的,是唐朝这老杂种用酒精勾兑的。

九、这天晚上

这天晚上,月光亮如白昼。

这天晚上,三撇走出老皮院子,他没走几步就劈头撞了个人。他以为是撞了树,多亏月光,他抬起头来就清清楚楚看见了光头安哥。安哥带一身芦苇与泥沼的气味,安哥前后背一大串野物,全是水獭!

“你挡道儿了。”三撇说。

“全赔给你。”安哥说。

“过时间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在乎十坛酒。”三撇说。

“你真的不要了?”

“我说话算数,嗬嗬!”三撇笑。他笑着走了。

安哥拔腿就往老皮家跑。安哥跑进屋,他划燃火柴,点燃灯,看见了床上鼾睡的老皮,老皮身上一股浓烈的酒味直冲他鼻子。他寻凤儿,发现凤儿敞着怀躺着,白得耀眼的胸,白得耀眼的奶子,安哥是头一遭见到女人光着的身子,他喉咙发干,他恐惧,他喊起来:

“凤儿!凤儿!”

凤儿一扬手,打掉了安哥手上的灯。凤儿醒了,抓住了安哥,就抽安哥的嘴巴,就扯安哥的耳朵,她踢,她刨,安哥被她弄得满脸是伤。后来凤儿打累了,她没力气了,一下萎坐到墙边。

头破血流的安哥重新点燃灯,高举着站在凤儿面前。凤儿这才看清是安哥。

“哇!安哥——”

凤儿哭起来,她穿好衣,突然一抹脸,不哭了,平静地对安哥说:

“你走吧,安哥!”

“我是为你赔酒钱来的!”他指了指墙下的那堆水獭,“我打了三天,我三天三夜没睡,我走了几百里路,我凑齐了这十只水獭。三撇这小子,我要杀了他!”

安哥抽出腰上的鱼刀,向外冲去。凤儿一把拉住他。“安哥,你千万不能!我不是你的人,现在我是三撇的人了。安哥,你不要傻干,你跟他拼命我就投湖去!”

凤儿跪着向安哥求情,她头捣地,她拽着他。安哥木桩一样地站在那儿。安哥摸了摸凤儿凌乱的头发,他揩揩眼睛,捡起地上的水獭,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消失在月光里。

哗——哗——湖水解冻了。

十、木 排

人们第一次看见凤儿走进三撇家门的时候脸色苍白。凤儿是自己走去的,一个人走去的。凤儿走进那个老宅就看见了三撇,对三撇说:

“你想要我,就得给我做新屋。”

三撇高兴得不得了:“好好,我一定做新屋。”三撇看见凤儿不笑的时候如此之美,手就又痒了,他对凤儿说:“进屋来,进屋来,凤儿,我想死你了。”

这时三撇的爹唐朝闻声出现了,唐朝见了凤儿,喜得山羊胡乱翘,说:“还不倒茶!拿君山银针来!”

三撇说:“爹,你出去,我跟凤儿商量点事!”

唐朝说:“新媳妇到家了,我坐坐还不行吗?凤儿,你爹还好吗?他把酒砸了,我们再给他拖酒去。”

凤儿说:“别拖了,我爹不同意。”

唐朝说:“这个亲家。”

三撇对他的爹说:“凤儿要我们做新屋。”

唐朝说:“做,做,做了接新媳妇,把亲家爹也接来,两个老家伙在一起打花牌。”

事情就这么定了。三撇亲自带人上山伐杉料。三撇要用香杉造屋。

三撇伐了杉料从山上下来了,扎成满满当当三个木排沿湖滚滚而下。

香杉木排靠在郎浦村埠头,木工们把木排砍散,一根根背上坡来,堆在堤脚。一根一根,堆得像山一样。

铺天盖地的香杉运到了村里,三撇的爹逢人就说:“咱们起新屋接凤儿媳妇的。”村上的人都知道了三撇的木排是接新媳妇的,许多人跑到堤边来看木料堆。他们剥树皮,他们的小伢崽们在木料堆上玩游戏,唱一些莫名其妙的儿歌。

这天,木匠们又下湖背木料了,他们背着长长的木料在湖滩上行走,喊着单调的号子。

三撇躺在水上的木排小屋里,有人来给他报信说,老皮打到木排这儿来了。三撇起身走出棚子。老皮已经跳上了木排,手握一把杀猪刀。

老皮上了木排就乱砍,他砍了木料,砍扎排的绳子,砍桨片。老皮发疯了,背木料的几个人站在坡上,他们不敢上去拉老皮,他们怕老皮的杀猪刀。那是砍猪骨头的刀。

“三撇,畜生,你害我闺女!你做什么屋,老子把你们全砍了!”

老皮喊着,砍着。三撇有点发怵,一时不知怎么办,他看老皮靠近了,没处躲,只好爬到棚子顶上去。三撇站在棚顶上,他对岸上那些背木料的人说:

“还不扭住他,快抢他的刀!”

那些人无动于衷,没一个动手。那些人向三撇摊着手,做着手势,表示完全没有办法扭住一个发疯的人。

“你跑,我看你跑!”老皮向棚顶的三撇举着刀。他的脸扭成一团,他杀气腾腾。他在寻找上棚的地方。

三撇下没处下,走无处走,在棚顶上打转儿。三撇喊道:“爹,丈人,你不能这样,你朝凤儿看。凤儿要我弄香杉来做屋的!爹,老皮!丈老头,我是你女婿哪!”

三撇把好话说尽了,老皮一句也没听进去,老皮砍棚子的柱子,老皮蹬棚子,老皮要把棚子砍倒。“你这杂种!你这畜生!我砍死你!”

老皮真狠,已经砍断了一根立柱,又去砍另一根。棚子在嘎嘎作响,棚子快倾倒了。三撇有些站立不稳,他知道棚子一倒,他就没命了。他前后无路,在棚子即将倒塌的一瞬间,“扑通”一声跳入湖中。

初春的湖水,三撇在水里浮出头来,他冷,他往岸上游。他有些受不住,初春不是游水的日子。

老皮往岸上跳,他要到岸边去截获三撇,不让他爬上岸。三撇没办法上岸啦,三撇在湖中喊救命。这时背木料的有个人解开一条小划子,划过去救他。

人们看见三撇终于爬上了小划子。而岸上的老皮半涉在水里,一步不退地守着。他要逮住三撇把他剁了。

后来小划子向其他地方划去了,三撇缩着肩,像只落汤鸡。

后来人散尽了。老皮还候在那儿,站在寒冷的水里,向空空的湖面上骂着“畜生,畜生……”

十一、老皮病了

老皮躺在床上说昏话。老皮脸色吓人,胡子拉碴的。凤儿坐在床沿给他喂药。

凤儿说:“爹,你得喝,你把它喝进去。”

老皮说:“我才不喝,这是唐朝的酒,下了毒的,金麻你让我吃了两块干鳊鱼,你就能换我个闺女?三撇我日你妈!”

凤儿说:“爹,喝吧,这是药。”

老皮说:“不要劝了,感情浅慢慢舔,感情薄慢慢酌,劝是劝不好的,现在哪种酒不是酒精兑的,你说?十年前喝酒可不是这个味,凭良心说哪个男人不好酒贪杯?唐朝你个老不死的,你活得不耐烦了,你敢到王医生那里弄酒精给我喝?三撇我用酒淋你的香杉木料一把火烧了!”

凤儿放下碗,摇摇头。那边,火煮着药罐,咕咕直响,满屋是中药气息。

“咱告他个狗日的!没王法了!”老皮咳嗽着说。

“千万不能,爹,您告了,女儿我的名声就完了。爹,您千万不要干害了女儿的蠢事。”

“凤儿是我害了你,我贪杯害了你,我多喝了几口,就把你托付给了金麻子,我害了你。”

“爹,不要说那种话了,爹,是我自己愿意的。”

“断他唐朝家香火!”她爹老皮说。她爹望着屋顶。

凤儿提着洗衣桶下湖去,篱花开了,她沿着荆篱走。她走在深深的篱槿道中。

“凤儿。”

安哥,他站在一畦青菜地旁。他喊她,显得不自在。

“安哥。”她喊。

“我给你爹夹了只氽鸡,给他煨汤喝。”

“安哥,谢你了。”

“三撇做新屋了?”

“嗯。”

“他接你?”

“嗯。”

“凤儿,你不能跳火坑!凤儿,你跟我走吧,咱们逃远点,咱们离开这儿!”安哥抓着凤儿的肩,他那夹野物的手抠进凤儿的肩胛肉里。

“不,安哥!我对不住你,安哥,日头偏西了,你忙你的去。”

凤儿笑了笑,她掰开安哥的手,她在安哥的手上捏了一下,给了安哥一个媚眼,扭着腰,从安哥身旁走过去了。

“凤儿!”

凤儿走过木槿花丛,木槿花一片雪白。

十二、先给他吃这一嘴巴

娶亲的那天,风和日丽。唐朝家鞭炮震天,去老皮家时鸣锣开道。十八只丈长的喇叭神吹,双音唢呐在后排督阵,迎亲的人挤满村道,两辆牛车拉着十坛酒。

老皮躺在床上还没恢复,他带病喝了几碗白酒又昏醉不醒了。迎亲的等老皮打起了鼾,就把凤儿接走了,接进唐朝家的香杉楼里。

香杉楼雕龙画凤,镂金嵌银,古色古香,跟别人家的房屋完全不同。送亲的在楼上吃酒,看热闹的在楼下喝汤。

金麻在楼上坐上席,坐在上面,他是媒人,受到了最高的待遇。许多人跟金麻碰酒,金麻的酒杯碰得叮叮当当响,碰一下,喝一杯。金麻的麻子喝红了,喝得像红旗。他跟三撇碰,说:“三撇你爹说好事多磨,果真如此,哪个不羡慕你七挑八挑挑了个天仙?”他跟凤儿碰,他让凤儿给他敬酒,他说:“凤儿呀你有福气,凤儿明年的今日我就来吃红蛋了,凤儿你看这屋,你看这盘中餐,唐朝家是咱村大户,看人家摆的酒席!凤儿你有了这个好去处,我是女人我就抢着嫁三撇,可惜我是个麻子。凤儿你喝,你一杯我一杯,你灌倒我,我就睡你新房里去。结婚闹房无大小,过了今夜你就不是我侄女而是我妹子了。三撇,小心我从后窗爬进来。”金麻后来把舌头喝直了,怎么也卷不出半个字来。后来人们把金麻抬回他的船上去。金麻一辈子住船,金麻在岸上没个房子,金麻的钱都喝了酒。

天黑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接着三撇就把凤儿抱进洞房。

洞房的窗户上全贴着凤儿剪的窗花,全是红窗花。

凤儿吐着酒气,她真喝了酒,她平生第一次喝酒。她不让三撇的臭嘴拱她,向三撇吹酒气,说:“三撇,我没个亮盒(装嫁妆的)来,你不嫌弃吧?我陪嫁啥都没有,就剪窗花的剪子,日后我天天剪窗花卖钱补嫁妆。”

三撇说:“哪要你剪窗花卖钱,我三撇什么都不要你做,我只要你给我生儿子。凤儿给我生个儿子!”

“你把剪子给我。”

“凤儿,我给你藏着了,以后给你。”

“不,你今天不给我,我不上床。”

“凤儿,你脾气真硬!”三撇熬不住了,血直往一个部位涌,撑得难受。他把凤儿朝床上抱。凤儿脚恋着楼板,她用脚跺楼板,跺得楼上楼下都能听见,楼板是木的,不是水泥的。

“把剪子给我!把剪子给我!”

“凤,你莫跺,凤,你想歪心思,我不给你,剪子交我爹藏起来了。”

“那好,三撇,你先坐着,让我自己来,我脱给你看。”

三撇就坐着,他搓手。这婊子养的。

“三撇,我脱一件衣服给你一嘴巴,你不依,我就把楼板跺穿。”

“凤儿,你这是整人哪,我楼下全是五亲六眷……”

“那就依我。”

凤儿脱衣了,她细细解每一颗纽扣,她解一颗朝三撇笑一下。

袄儿脱了,巴掌甩过来了,“啪!”清脆的一声,三撇忙捂住脸:“凤儿,真打哪,你轻点,我求你了……”

又一件。“啪!”又一声。

这天晚上,听房的人在窗外的走廊里、大树上听见的都是些很清脆的声音,他们断断续续听见男的说“别打了,别打了”,女的说“我还没脱完呢”。

那些啪啪的声音很清脆,人们知道那肯定是巴掌打在肉上的声音,就像打鱼人用手拍打腿上的牛虻子。

十三、两个失魂落魄的人

太阳金光四射,湖上一片宁静。

有水鸟在那儿飞。湖滩上人家晾晒的衣服,在湖风里温暖地飘扬。

鱼汛来了,打鱼人都走了,村里没什么人,只有鸡叫牛哞。

老皮出来了,老皮在村里村外溜达。老皮苍老了许多。这大的太阳,老皮还感到冷,老皮筒着袖子,他走路,他只看自己的脚下。他看见湖边的草丛中有一只旧船,他想到那儿坐一会儿。他往那儿走去。

有个人蹲在那儿剥野物,剥一只血淋淋的兔子。那背影一看就是安哥。

老皮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后面,老皮想走,但迈不开步子。安哥感到后面有个人,他转过头来,看到了恓惶的老皮。老皮袖着手,颧骨下的阴影老深。

安哥拿着那把鱼刀,他用鱼刀剐野物。他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他的表情就像条柴鱼。

老皮想向他笑。老皮的眼里透出了乞求宽恕和怜悯的光束。老皮快哭起来了,笑真难受,还是哭好。他的老脸一撇,就流泪了。

“安哥,剐兔?”老皮这么说。

“唔。”安哥说。

“我要操三撇的妈!”老皮说。

“我也是。”安哥说。

“我骂三撇、唐朝,骂金麻!我骂!骂……”

“我也是。”安哥说。

“你不骂我吧?”老皮说。

“我不骂你,老皮,我不骂,我不像你这么骂,”他从脚边拿起那个兽夹,说,“老皮你认识这个不?夹腿的家伙,你认识?”

老皮说:“我不认识,我骂,骂他个鸡巴日的,我就嘴好吃,我伤你的心了安哥,我找你要过水獭和香狸,我现在什么也不找你要了,我把凤儿给你。”

安哥不解地望着他:“老皮,你有这么好?老皮,你势利眼。”

“从今天起,我真把凤儿交给你了,交给你照顾她了,安哥,我老了。”

安哥打量着这个老头,他有些吃惊:“你在撒谎,老皮。”

“不,我明天就去三撇家接凤儿去,我接回来把她送到你家去。”

“老皮,你回去吧,外头风大。”安哥说。他将老皮搀着,给他拍打肩上的灰土。

“我反正把凤儿给你了。”老皮最后说。

十四、爹喝着十八坛酒

凤儿回娘家去,娘家就一个爹。

凤儿这天回去,她爹老皮坐在阶檐坡上喝酒。她爹老皮把一根竹管掏空了,在阶檐上一坛一坛咂酒。老皮在喝咂酒。

老皮闭着眼,挨个儿咂。十八个坛子,一口咂一坛。就这样,轮换着尝十八坛酒的味儿。

“爹。”凤儿喊。她站在那儿,绾着髻髻头,像个嫂子,她看她爹那么咂酒,开了十八个盖子,她有点害怕她爹了。

“凤儿!来喝酒,喝酒,你怎么没把安哥带回来?我把你交给他了,”她爹老皮说,“我天天就喝这些酒。”

“我给你做饭,我给你焙干鱼炒青菜,”凤儿说,“您别喝了,您歇口气儿。”

凤儿上前夺过她爹的那根咂酒竹竿儿,进屋去了。她爹老皮一时空了手,没了咂酒的家伙,四处寻,看着自己的手,手上光光的;又看看敞开的酒坛,像看老井一样,一坛坛瞄:“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凤儿拿出个脚盆来,给他爹洗被子、洗衣服,她把那些脏衣物都丢进盆里,对她爹说:“爹,您得爱惜身子。这酒三撇那婊子养的送来的,您别喝他的,他放了毒药的。”

“我不怕,我就想喝毒酒。我成孤老了,我没个活头了。我讨米去,我拍渔鼓筒去。”

“爹,瞧您说的,明日您有外孙孙了,让外孙孙给您陪伴。”

“你跟三撇生?!”

“那还不是我养的。”

“你怀啦?”

“嗯。”

“你给老子打掉去,你莫跟他生!让他唐家断子绝孙!凤儿,我把你给安哥了!凤儿!”

“爹,您说迟了!您现在说白说了,您在说胡话。难怪村里的人都说您返老还童了。”

“凤儿,你跟安哥,我现在想通了,没什么人好给。”老皮坐在台阶上,满脸酒色,抚着光滑的酒坛子,靠在酒坛上,一个人唠唠叨叨。

凤儿看着爹这个样子,晚上他回到三撇家,对他爹唐朝说:“你过去说做屋了,把我爹接过来跟你打花牌的,我爹一个人,你现在应该去接了。”

唐朝说:“现在能接呀,你爹疯疯癫癫的,接来打花牌?打屁!接来让我侍候?我比你爹大八岁哪!”

凤儿说:“你说话得算话。”

唐朝说:“你敢跟长辈顶嘴?老皮是这么教的?真是有娘养无娘教。”

凤儿气白了脸说:“三撇也一样。”

唐朝说:“凤儿你好大的胆。”

凤儿说:“没这大的胆敢嫁你们家!”

唐朝说:“妖精!”

凤儿说:“妖精也要管爹。你不接来,我回家去侍候我爹,人不能不孝。”

一气之下,凤儿走了,凤儿走出香杉楼。

晚上,唐朝对三撇说:“还不去接她!”

三撇说:“她自己走回来,她不回来,看我不揍扁她!多少女人打不服!”

十五、好久没踏金麻的船

过了三天,凤儿还没回来。

三撇守不住空房了,三撇的爹也整天数落三撇管不住媳妇。“我看你还想结几次婚,杂种!”他爹瞎骂,“媳妇跑了找媒人,你找金麻去。”

三撇被逼不过,只好去找金麻。

好久没踏金麻的船了,三撇上了船就往舱里爬。金麻和杨八姐还没起床哪。

三撇向舱里喊:“金麻,凤儿跑回家了,你帮我抓去。”

“你们结婚了,我还管你们!三撇,你自己抓去。”

“我找媒人。”

“那我去说说看吧,也许不管用。”金麻趿着鞋下船了,他唤三撇,“走呀,一起走呀!”

三撇说:“我在这里听信。”

金麻一个人缩着脖子走了。三撇坐在缆桩上吃烟,他见金麻翻过堤垸了,他吐出烟头,冲进舱里,“八姐,八姐,要不要人焐脚?”

“我不要。别动我。”女人说。女人把脸扭向一边,她浑身冒着热烘烘的酸气,在被窝里的女人就像出锅的馒头,又软又热。三撇一闻这气味就来了兴致。

他把女人扳过来,把手掏进被窝,后来把整个人也掏进了被窝。

“你跟凤儿去,黄花闺女哪!”

“八姐,我吃你奶奶。”

“三撇,你真是个流氓。”

船摇晃起来,没有风浪,船却晃得厉害。

他看见女人出了一身汗。他钻出被窝对女人说:“凤儿跑了,凤儿不让我睡,睡成了,也没滋味。”

“你揍。”

“揍了我再离婚,再结婚?”

“揍,三撇你不揍你能做什么?”

“那就揍。”

“你还得长只眼,小心她偷汉子。”

“她偷汉子?”

“哪个女人不偷!”

“揍人我不是外行。”

“你走哇,三撇,你让金麻回来看笑话。你到老皮家去,找媳妇去,我又不是你媳妇,真是!”

“我想让你做媳妇。”

“我才不做,我做了你打我。”

三撇硬是给杨八姐赶下船了。

十六、他戳金麻的嘴

老皮家老皮正在给金麻酒喝。老皮拿着那根竹管,要金麻咂。老皮说:“你喝,金麻咱们喝酒吃干鳊鱼,金麻咱们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金麻说:“老皮,我是接凤儿到三撇家去的。凤儿,你听我金麻一句话,你回去吧。”

凤儿说:“我去了,我爹送到哪儿?我爹送你船上让你养老去?”

金麻说:“我是老鼠钻风箱,我再不做媒了。”

凤儿说:“喝酒么,有酒喝,不做媒干啥去?金麻,金麻哥。”

“凤姑娘你要叫我叔叔。”

老皮说:“喝酒么,金麻,这是咂酒。”老皮拿竹管去戳金麻的嘴,他让金麻含着,他戳金麻的麻脸。他说:“金麻看你的麻子,麻子麻,背钉耙,下河坎,种芝麻。芝麻结了果,麻子失了火;芝麻开了花,麻子搬了家。金麻你搬家了咱们就喝不成酒了。”

金麻退着,老皮戳一步,金麻退一步,他说:“我不喝酒,老皮我戒酒了,我真不喝,哄你是婊子养的,我什么都戒了,我不吃干鳊鱼,我骗你是斑马养的。”金麻学着武汉话,他一脸哭相。他绕着十八坛酒像跟老皮捉迷藏,他一个坛子一个坛子退,可老皮不干,老皮非得让他喝不可。

凤儿拦她爹,凤儿说:“爹,您别追他了,他不喝,爹,让他走,让他给三撇家说去,咱打死不去了,咱守着你,爹,爹呀。”

凤儿后来拖住了她爹,她让金麻快走,她说:“金麻你会得到报应的,金麻你哪天会吃狐胯噎死。”

金麻在坛子后面喘气,他正想开溜,三撇闯进来了。

“凤儿,回去!”三撇吼。

金麻如遇见了救星,他爬起来对三撇说:“老皮灌我喝咂酒,你丈人疯啦!”

“我不管,”三撇说,“我只要凤儿回去。”

凤儿搀着她爹老皮,指着三撇:“你是狼心狗肺吗?我爹这个样子了,你让我离开他?”

“人老了就这个样子。咱老了还没他这个酒量哪!跟我回去,不然我揍你。”

“我要给我爹抓药。”

“我揍你,我揍你。”三撇几步绕过酒坛,他一把抓住凤儿,他把她往阶檐坡下拖。凤儿挣扎,她不让拖,她坐地上。

“金麻,你还不来帮忙,你抬她的腿。”

三撇钩住了凤儿的腋窝,他像拖芦席卷那么拖。金麻上来了,抓凤儿踢打的脚,他抓不住。他抓了一只又跑一只。他刚抓到了两只,还没卡紧,头上就闷闷地一击,老皮用咂酒竹管敲到了他。

老皮敲金麻的头,金麻放手了,他要护头。老皮又去敲三撇,他敲三撇的膀子,敲他的腚。可竹管不称手,老皮跳来跳去,凤儿还是被他拖走了。

凤儿被拖出了院子。三撇揪凤儿的头发,凤儿被揪得直翻白眼。女人被抓了头发,就像牛翻了角,没还手之力了。

老皮呢,老皮酒劲发作了,他踉踉跄跄去追赶凤儿,没几步,就倒在了院门口。

十七、红窗花与兽夹子

香杉楼的斑斓色彩剥落了,湖上的风雨专对它打。风雨打它,三撇打凤儿。凤儿的肚子大了。

打是打,可人参燕窝还得给凤儿吃。打凤儿,好像打服了,他们把凤儿关在楼上,凤儿说:“你们得找点事让我混,你们把我的剪刀给我剪窗花吧。”他们不给,凤儿说:“你们放心,我服了,我怀了三撇的伢崽哪。”这样,他们才把剪刀还给了凤儿。

他们找来了许许多多的红蜡光纸,让凤儿剪。过去的窗花经过风吹雨打都发白了,凤儿又剪新的窗花。她再贴,她要把香杉楼贴成窗花楼。她对三撇说:“我找算命瞎子算了命,我贴满了楼就生儿子。”三撇说:“你贴吧贴吧贱货,你剪多少贴多少,这不干我的事,我只要儿子。”凤儿要去看她爹,给她爹安顿生活。

这天凤儿回家给她爹带去了许多吃的喝的,爹见她的肚子腆出来,不让她进门。这天她爹说:“凤儿我不要你管了,你莫回来,你回来让我老病复发。凤儿,你给老子滚,你把三撇的孽种打掉去,你这个不要脸的。”

凤儿遭爹骂,爹把她带回的东西全扔到院子外面去。

“我有吃的,你看我吃什么?”

他让凤儿看,凤儿看到了爹碗里有红烧兔肉。

“安哥哥给我的,安哥哥是我的儿子。”她爹故意大口嚼肉,扯兔筋。她爹嚼出一股股油来,直往胡楂上冒。可爹的床上也在冒油。凤儿在爹的房里看到一些捕兽的夹子、笼子,看到了搁着的一张床铺,铺着些干蒲草和兽毛皮。安哥晚上陪她爹睡。

凤儿不走,洗被单,安哥回来了。

凤儿不谢他,说:“我给你们做喝酒的菜。”

凤儿去小卖部买了好酒,让她爹跟安哥碰杯。

晚上凤儿说:“你们喝呀喝呀,安哥这是你打的兔子,你喝呀,安哥我爹敬你我也敬你一杯,感情深,打吊针,感情铁,胃出血。”

晚上两个男人都烂醉如泥,他们全由凤儿拖上了床。这一天晚上凤儿没回香杉楼,这天晚上凤儿给安哥脱了衣服,自己也脱了衣服,跟安哥睡到一起了。

凤儿第二天回去时红光满面,头发一丝不乱。她对三撇说:“三撇我把我爹安顿好了,我爹感谢你家给他吃的喝的,说你爹唐朝是个好亲家,说你是个好女婿。说咱俩从小失去了娘,这是缘分哪!”三撇说:“你爹这脾气,你们父女俩一个样。”凤儿说:“哪个没脾气,可我凤儿心是软的,凤儿我服了你三撇,我住香杉楼,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三撇去邻村芦苇场收卷帘,这天回来时嗷嗷叫,是被人抬回来的,他踩着兽夹子了。

三撇怎能不叫,三撇去了两根脚趾。这是万福,保住一条腿就不错,夹断腿的事不是没有。

唐朝忙请医生,医生来了,包扎了一下,说:“没事,其他都是好的,不影响走路。”

唐朝埋怨三撇:“你怎么走路的,年年收卷帘,没见你夹着腿,今年就夹住了。”三撇说:“今年他妈的背时,走着走着,就夹住了,鬼晓得是怎么夹住的,反正脚趾没了。”

断趾刚好,三撇能走路了,只好又去收卷帘。

去的那天,又夹了脚,又夹去了另一只脚的两根脚趾。又嗷嗷叫,又被人抬回来。

唐朝又去请医生,医生来了,包扎了一下又说:“没事,其他都是好的,不影响走路。”

十个去了四个,怎么不影响走路!伤好后三撇就有点瘸了,不过不细瞧看不出。

十八、一切都翻了

三撇到荆州贩卷帘去,凤儿在家剪窗花。她的窗子上全贴上了窗花,啥样都有,有人,有兽,有花,有船,应有尽有。待三撇雇船去荆州时,香杉楼上就会出现一张大红老虎剪纸,惹得过路的人都说这家女主人心灵手巧。

到晚上,香杉楼的窗户就打开了,满楼荷香。

这事终于在一个荷香惨烈的晚上露馅了。这天晚上,三撇说到荆州去,结果杀了个回马枪。

他躲在篱园旁,他在一蓬扎人的槿花中亲眼看到了一个光头男人爬上他的香杉楼,翻进窗户里。

三撇笑着,这一天晚上笑容整个儿挂在脸上,说不清他为什么要笑,他只觉得这事儿有些令人发笑,就笑着点了支烟抽。他摸着自己的断脚趾,抽着烟。他不慌不忙,他想,我得把这支烟抽完,就是天塌了我也要把烟抽完。

他抽完烟,把烟头踩进土里,站了起来。他进屋。他对楼下住着的爹说:“我捉一对野鸡给您消夜。”

他上楼拍门。他说:“船翻了,我跑回来了,你信不?”就是没见开门的。他又说:“凤儿,翻了,一切都翻了,你开门看吧,看翻成什么样子了。这世道真鬼,说翻就翻。”

接着他就听到了窗外的楼下传来瘆人的喊叫,还有一阵阵鱼铃的声音。

“凤儿,快救救我,铃钩挂了我,到处是铃钩!凤,翻了,一切都翻了——”

丁零零的铃钩声。

“凤儿,开门,让我瞧瞧什么翻了,”三撇笑着在外喊,“我的脚趾翻了四个!”

“凤儿——”楼下惨叫,丁零零的铃钩声。后来门就开了,后来三撇像根冻萝卜栽倒在楼板上。三撇的血直往楼板缝下掉,滴滴答答像春雨。

后来三撇的那段尘根被齐齐铰掉了,那东西铰得一点也不剩。

后来凤儿也跳下楼去了。只剩下一把剪子血淋淋地插在香杉楼壁上。

丁零零的铃钩声。

十九、渔鼓在响

一到秋天,满湖的芦花飘荡。白花花的芦花被风带向空中,地上的黄尘,空中的芦花,在每一条土道上飞卷。

老皮就这么开始了他漫长的行程。老皮穿好冬天的棉裤棉袄,老皮怀抱楠竹管儿的渔鼓筒。他拍着鼓筒上的野羊皮,咚咚的渔鼓声就这么在许多渔村的街头响起了。

老皮怀抱渔鼓筒,那是他年轻时拍过的,好玩,高兴。现在他背着雨伞和草席,拍打着渔鼓,在湘鄂交界的大片湖区向人们唱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他边拍边唱,湖上的渔人,滩头的樵民,都侧耳倾听,他沿湖而唱。

“……手拍渔鼓筒,听我唱分明,唐朝他家耍蛮横,儿子是畜生……

“九岭十八岗,听我唱端详,唐家娶亲他动抢,我儿遭了殃……

“我的小乖乖,财宝她不爱,深仇大恨记在怀,只等机会来……

“唐家定毒计,把我儿来逼,铃钩放在她楼底,好人把命毙……

“她有神剪刀,剪断他的屌,我儿性烈把楼跳,剩下我孤老……

“天有两样心,天也不公平,人家门前下大雨,我家门前起灰尘……

“渔鼓一尺六,我要唱一世秋,唱了岳阳唱荆州,唱到黄鹤楼……”

老皮就那么像个游魂似的游荡在一条条土道上,他唱着,诉说着。有一次他在一个芦苇场的工棚里唱了三天三夜。许多人以为他唱的是古代的故事,夸赞他说这老头真好记性,整本整本地唱哪。直到他将那把沾了血迹的剪刀拿出来,人们才傻了眼。

在晚上,风中的渔鼓绕着湖上的船缆,咚咚地响。那真像古老的声音,尤其在刮风的夜晚。

作者简介

陈应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余部。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