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拉尔·马瑟:在语言的花园里寻径、驻足
来源:文学报 | 何晶 2020年05月16日09:06
如果给法国作家热拉尔·马瑟贴几个标签的话,“2008年凭借其终身文学成就荣膺法兰西学院诗歌大奖”;被伽利玛出版社评为最出色的散文家之一,称其是像荷尔德林所说的那般“诗意地栖居”的作家;法国当代重要诗人、散文家、文论家、翻译家和摄影师。这些似乎都显示了他的某种分量。
但自2010年起,热拉尔的三部散文集《量身定制的幻想》《行脚商》和《简单的思想》才相继被引入国内。在那里,他以断章片语的形式,打破学科的分野及文化的疆界,对文学、艺术、人类学等诸多领域以简单的形式呈现了跳跃式却又深入的思考。而他的诗歌成就在中文世界里却没有相关译本进行佐证。
1974年,后来成为法国重量级诗人、散文家的热拉尔出版了第一本散文诗集《语言的花园》。仿佛应和着这个诗集名,此后的四十余年中他在“语言的花园”里行走、驻足、观看,甚至常以“他者”的语言景观来观照自身花园的幽微小径。一切都如其所言,“我的创作来源于对语言的感情”。
热拉尔1946年出生于巴黎,如果追溯其对于语言的兴趣,他那位不会写字但讲话却异常有吸引力的祖母约莫提供了一点因由。在他看来,他的祖母是在“创造语言”,她的语言尽管粗粝但却有生命力,比“用记忆书写”的语言来得更好,“记忆的语言是非常精确和明晰的语言,看上去真实、现实,但却失去了某种意味。”如果将两者连结比对,他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作为一份范本,“该书也是从记忆出发的,但普鲁斯特重新创造出一种理念,使其成为一种创造性语言,才有了其价值。”
这也就不难解释,热拉尔为何会对汉语感兴趣。中学时代,他因为谢阁兰引发了对中国的兴趣。谢阁兰长期旅居、游历中国,因书写中国而富盛名,热拉尔对他产生兴趣之初,谢阁兰还没那么有名。谢阁兰在作品中常把自己的家乡和中国联系起来,而热拉尔的父亲便出生于谢阁兰的家乡。对于谢阁兰的这份私人化兴趣,促发了热拉尔未来以“他者”反观自身。他在一个访谈中提到:“在语言中,一个词的意思是通过与其他词的关系来定义的;同样的,一个人也是在与他人、别国的关系中定义自我的。我对远方、他人、其他世界都很感兴趣,因为它们能够令我更好地回到自身。”
1981年,热拉尔推出了《汉语课》诗集,尽管该诗集至今还没有译本,但早已是研究中法文学关系的重要文本。热拉尔对于汉语是一种自觉接近,但并不是汉学家式的学习,他纯粹出于一种诗性化的目的。他将自己投身其中,反观自己的母语从而获得一种新的认识:“四十年前我想了解什么是中国的语言和汉字,当时我一周写一次中文,尤其是关于字的概念。学一个很陌生的语言是要去接受去理解的,在这里面我重新认识了母语。”
热拉尔曾经有过一个比喻:当他最开始学习汉语的时候,他是把自己放在祖母那种境况之中的——祖母是文盲,所以她对任何有文字的东西都充满了敬仰之心;当他第一次进入汉语世界里时,他也抱持着这样一种对差异的敬畏,进而重新认识到自己母语的更多表达可能性。热拉尔对另外一种语言的认知和想象的方式,让汉语字形幻化为他诗歌的助推器,在他的诗歌内部推着他往前走。
正如《一种朝向东方的法语》的诗歌形式所呈现的,散文诗是热拉尔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自来,法国就有强大的散文诗传统(散文诗的源头,一个是德国,一个是法国),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兰波《灵光集》,马拉美《白色的睡莲》,我们所熟悉的法国历代优秀诗人都有一只手在书写散文诗。热拉尔也是如此,他常在诗歌内部发生一种从感受到观念思辨的过程。
热拉尔对曼德尔施塔姆的诗着迷,不仅在于其诗缜密的密度,更在于曼德尔施塔姆与他的某种同一性,曼德尔施塔姆的文字世界里有多种文化——希腊文化、斯拉夫文化、犹太文化,曼德尔施塔姆也不仅是诗人还是散文家,甚至对很多科学包括地质感兴趣。热拉尔无疑也是如此。
希腊文化也是热拉尔的兴趣所在。他称自己“几乎跟希腊神话一起在生活,尽管不研究古希腊,但我在生活中根本避不开它们”。这也蕴含他对神话的一种看法:理论界开始对神话世界、族谱进行新的建构,另一方面也有很多人在写作中对古代神话进行新的解读、阐释,于是出现了一种新的繁荣——用对古代神话的变异书写来延续神话的生命,而且在神话启发下产生的一些寓言、童话,所有这些都意味着神话不但没有消失,而且更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渗透到更多的创造细节当中。
文字之外,热拉尔热衷摄影。“诗歌局限在其内部是无法自足的,我所欣赏的诗人一般也都是伟大的散文家。波德莱尔与摄影,阿波利奈尔与立体派绘画,谢阁兰与中国,阿尔托与戏剧,莱利斯与人种学,雷达与爵士乐——我把范围限定在法国诗人身上——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思考投向一种艺术形式或人类文明的一个时期,也正因为此,他们踏入了比预期更遥远的境地。”而他自己,也是一位可以用这个“热拉尔与摄影”结构指称的作家。
他曾经为了拍摄稍纵即逝的瞬间,仰头拍云拍了一天,就是为了能够捕捉一丝光从不同角度透过来的样子。对他而言,这就是摄影家布列松所说的那个“决定性瞬间”。摄影某种意义上是对瞬间的练习,是在抓住飞逝的感觉,而这种飞逝恰恰是生活最真实的感受。
其实热衷摄影,或许也因为摄影与写作有异曲同工之妙。热拉尔曾说,摄影最有意思的一刻,一是捕捉它的一瞬间,二是它经历了一个在黑暗中发酵的过程——也就是“暗房”后看到它的那一刻。他喜欢在黑暗中等待的那个时段,这与写诗相同,他也特别喜欢写一首诗之前在心里反复跟随一个声音,等待它生长的那些时刻。“写诗像在黑暗中舞蹈,当灯照下来那一刻,我早已在黑暗中舞蹈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