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0年第5期|李凤群:象拔蚌(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5期 | 李凤群 2020年05月21日06:24
我在寻找槿芳的新家。街道两边种着整齐划一的合欢树。五年不见,城市更规整。小区里每幢房子都一模一样,在没有云的冬天傍晚,走着走着,几乎像在原地踏步。
但我知道在这些相似的门背后,有一扇与众不同。那里住着我的故友槿芳。她站在门厅迎接我,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下巴很尖,脸色有点黄,嘴角微微上翘,随时都能笑起来的样子,黑眼圈有点重——并不比过去更重。我担心的那种衰老和憔悴并没有在她身上显现——令人欣慰。她穿一件花色土气的连衣裙——在穿衣打扮方面,她始终没有进步。这更加唤起我内心的熟悉感。
她笑着侧过身子,把我让进门。我觉得自己心潮澎湃,一肚子话要说出,一肚子问题等她来答。两个小女孩躲在她身后。我俯下身,向看上去扎着马尾的四五岁的小孩伸开笑脸:
你是婷婷?
这女孩长着一张酷似爸爸程健的脸,我于是一眼笃定。
女孩害羞,绕到母亲身后。是的,她是婷婷。槿芳帮女儿做了介绍,旁边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拽着她的衣角,大胆地直盯着我。这女孩细眉细眼,小巧精致,不像槿芳,也不像程健。
这是你弟的孩子么?
不,这是我的小女儿。她把握过我的手收回去,轻轻放到小女孩的头上,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
天,你竟然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生了两个女儿?我的吃惊溢于言表,我的语气非常夸张——这正是我此行的愿望和目的——希望她坐下来跟我喝杯茶、叙叙旧,像过去那样,真实不虚,坦然不惧。我都迫不及待了。
她哈哈笑了两声。我还在原地等着更详实的回答,她却兀自率领孩子往里屋走。孩子们似乎并不难缠,她们安静、乖巧,很合作地鱼贯而入。
这个话题算结束了。
我俩认识的时候,都二十五岁。我租居在四条巷深处的一间平房里,被公司的一个女同事欺压,每天闷闷不乐,想着讨好或者对付那个女的;槿芳已经嫁了人,她自小家境殷实,哥哥事业成功,许多目标还没有来得及奋斗就实现了。二十岁的时候,她哥哥单位一个年轻的营销员程健,追求她格外热烈,她怀了孕,不想上手术台——就结了婚。她哥哥给她丈夫一些股份,并且让他升了职。他们住城乡结合部的小洋楼里,那是她娘家的祖产,因为对她的宠爱,没有人跟她争抢。槿芳几乎没有工作过一天,没有贷款要还。事实证明他丈夫有经商天赋。家族生意越做越好。儿子出生后,婆婆来帮她做家务。我俩同属一个七人小群体,大家一起唱卡拉OK,去公园玩,或者在图书馆的开放区读诗。她是七人中最殷勤周到的人,日常聚会,她最为重视和慷慨。每次,她从家里带做好的蛋糕、糯米团子、酒酿,如果哪天她空着手来,歌唱到一半,也会悄悄把单埋了。
七人小团体,也几乎是个大社会——最年长的建设是粮食局的公务员,一心想升副处;另一个男孩丁杰刚大学毕业,在证券公司,经常过手成千上万的钱,却整天叫穷;个头最高的姑娘是明月,身段优美、酷爱京剧,上过几次电视;亚楠从苏北来省城,长着平易近人的五官,常年受到传销组织的蛊惑,不推销产品的时候,就会神情恍惚,脸上挂着迷离的笑;秀芬则是时装界达人,她满脸热情,声音响亮悦耳,已经有自己的铺子;再就是我,年纪最小、资质最浅的上进小白领。
团体的存在向来有规律:有一个前途不可限量;有一个喜欢做主;有一个喜欢制造些矛盾;还有一个必然虚荣心过强,但这些标签都被人瓜分了,没有什么给槿芳——就连她的长相也不右不左——身材微胖,脸色微黄,有一点点结巴,但不严重,只有紧张的时候才暴露出来。她是最没有杀伤力的人。每次见面,都有许多事情需要分享:建设的岳母太难缠;明月在剧团遇到劲敌,地位不保;我找到体面的工作,却发现还得租房度日……不得志的时候居多,物价太贵、邻居无礼、考研压力大……槿芳没什么话,谁开口她就看着谁——带着天生的笑意。从来没有人想起来问她的境遇,仿佛她是一幅画,静止不变。漫长的忽视之后,像要有意补偿,聚会临近尾声,总会腾出一些时间,拿她做靶子:
你现在拥有的,也许我们十年二十年都赶不上,就算到时候赶上了,你又到了更高的山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只要第一声攻击声响起,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她,像审视隐藏在这个组织的间谍。槿芳被惊到了,连连点头,脸上挂着诚心承认错误的神情。因为大家的不如意,她的沉默和顺从都像是一种优势,她的单纯的经历令她的自卑显而易见——每一个动作都像在道歉——只有经历了那些辛苦挣扎的人才配坐在这里。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她脸上怯生生的笑意,那愧疚的表情,丰腴的、肥厚的无处躲藏的手背,如果再看得仔细些,她还有丰腴白皙的脚踝和脚上擦得乌黑发亮的牛皮鞋。我记得自己一阵又一阵的怀疑:这样走运的人究竟怎么混进了我们的这个倒霉圈子!
越往里,越觉得这个客厅看上去有两个大——事实也的确如此。两户房屋中间的墙壁被去掉,使之成为一个整体。墙面都贴着墙砖,墙砖闪着隐隐绰绰的寒光,但是感觉不到冷。
两扇落地窗投进来的冬天下午冷冷的光线照在一幅油画上。一艘大船乘风破浪,船的舷侧,是白色的浪花,在它的前方,是童年时候蔚蓝的天空连着地平线。
硬邦邦的地板很光滑,没有划痕,也没摆杂物,你不会相信里面住着两个三到五岁的小孩。回忆的闸门全面开启:这正是她——酷爱整洁、喜欢色彩简单,外加缺少点审美能力的老朋友。窗户外装着铁栅栏,这熟悉的感觉让我更加安心。站在她指的沙发边,不太想坐下。我现在所求的就是能跟她坐下来说几句体己话,像过去那样,把孩子交到婆婆手上,我们通宵达旦地聊天。为了这个愿望,我千里迢迢而来,把先生一个人留在旅馆里,并且决定今晚留宿槿芳家。
她招呼小女儿离她近些,遭到拒绝后,她的目光跟着孩子在房间里移动。中途经过我的脸,但没有多停留。
有一天,我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相聚的地点时,情势发生了转变。槿芳坐在椅子里,其余五个人团团围住她。那五个弯着腰的身躯,就像五片张开的花瓣,而槿芳就像花朵中间的那一根小小的花蕊。紧紧向她倾着身体的五个人,像是要抗击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我自然也扑将过去,但是心里明白——如果是人命关天的事,就不会坐在酒楼的包间里。
原来程健出轨了。这个故事在我到来之前已经讲完,现在又复述一遍:槿芳无意打开家里的电脑,她先生和一位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姑娘的风流故事尽收眼底,不仅有聊天情话,还有赤裸的照片。
是不是还偷偷摸摸接电话?
是的是的。
是不是不再往家里拿钱?
钱他倒是拿的。她犹豫地回答。
嚓,秀芬说,告诉你哥哥,给他点颜色。
我哥哥现在管不了他,他们已经平起平坐了。
离!明月是完美主义者,容不下沙子。
婚怎么能随便离,没有工作,还有个孩子。准处长老成世故,他不轻易发言,此言一出,槿芳警惕地直了直腰,脖子向前倾,眼睛并不看谁,两只手在膝盖上摩挲。
程健我见过一次。他的胳膊腿和腰都很粗,是那种受过苦却超越了苦的人。他的脸上始终有一种打败了什么东西的自得。虽然年纪轻轻就经商,他却并不善谈,尤其不喜欢在家里讨论工作。要是有人问问他最近的利润、市场份额什么的,他会停顿片刻,慢条斯理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像是标准答案,然后抿住嘴,表示再无补充。别的话题,他也不太有兴趣,诸如天气食物旅游。只要吃饱了,他就能睡着。一天睡足十二个小时,剩下的十二个小时才算是活着啊。他诚心热爱睡眠,从来不作掩饰。
普通工人家的穷小子,不想想靠谁才麻雀变凤凰,陈世美!
服务员老是进来上菜。门一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打火机点亮炉火的一刻,火花映照着槿芳的脸,她的面色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好像是痛苦,也好像是思考。柔弱却又深沉。我们的指责和批判断断续续,也不至于完全没贡献,至少一字排开,形成坚实的后盾。愤怒之后是疲倦,气氛仍旧很低沉。因为槿芳的不幸,大家变慷慨了,点了青椒大鱼头和龙虾,却都没有好意思放开吃,吃得太多如同另一种背叛。
后来屋外下了雨,饭店落地窗上的雨点,一行追着一行往下淌。
饭店要打烊的时候,问题也没有解决,但是,槿芳走到服务台,不知道谁已经偷偷结过账了。槿芳茫然地转身看着大家,过去的某些东西骤然消失了。
槿芳婆婆走出来,笑着跟我打了招呼。之前我见过她。她围一条某个豆油厂家赠送的围裙,撸着裤管,有一种出自田间地头的大嗓门。她打了招呼又笑了一笑,之后房间里充盈着回声。
婆婆在家里待得太久,槿芳跟她的关系不怎么好。有一段时间相当糟。我完全能理解。婆婆太管事,也太小气。有次槿芳送给我一块布料,是程健从埃塞俄比亚带回来的。我们站在门口推推搡搡,她婆婆靠在阳台上,死死地盯着那块布,脸色很难看。槿芳太坚持了——其实我是真心不想要,那料子是灰色的丝绒,非洲那阵子流行的料子,我嫌老气,可最终还是无法拒绝这心意。
婆婆问槿芳晚饭是不是现在准备。槿芳说,对,现在做。
这时,孩子们开始往厨房跑。我们自然地跟着孩子们进了厨房。厨房里很热乎,有一股腌菜的味道。孩子们闻惯了似的不在意,尖叫声盖过锅里炖汤翻滚的声音。一个长长的台面上堆着洗好的葡萄和甜瓜。槿芳移出板凳让我坐。
别客气,你吃。
槿芳没有陪我坐下来,而是忙着从冰箱里往外拿冷冻的海鲜。她拿出一袋虾,又在冰箱里摸索——是我喜欢吃的梅干菜。她放到水池里浸上水。待会儿炒。
吃啊,她说着,一并把点心和水果往我面前推,吃啊!
我几乎眼巴巴地看着她,期盼快点绕过寒暄,像过去那样敞开心扉。她终于坐到我对面,招呼小女儿坐到自己的大腿上,喂她吃水果。小女孩好奇地打量陌生人,她的眼珠机智地转动,她在思考,似乎想搞清楚我的来路。
我料不到她仍然和婆婆一起生活,更料不到儿子上寄宿学校了,家里又多出两个这么小的。以我的理解,对婚姻生活充满信心以及经济生活优渥的人才敢这么接二连三地生,不过也难说。
她殷切地看着我吃。她婆婆在跟她抱怨猪肉涨价。她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算是回应。这轻笑很快被覆盖。是熟悉的感觉——每当她抱怨婆婆时,总会佐以这样的轻笑。她是一个温婉的人,即使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一旦置身人群,这样的微笑会一直保持在她脸上。我只想和她单独相处。我希望她对婆婆说,帮我看一下孩子,我们出去喝茶。她没有,就那么懒懒地坐着。孩子们到底跑开了。厨房墙面砖是哑光的,质地坚硬,条纹清晰,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很快砖面的幽光笼罩着她。她像一个油画人物,已经坐得过久,极度疲倦,却还能永久保持不变。
就在我有点按捺不住的时候,她动了一下,把头凑过来:
告诉你一件事。
我一阵激动。拘谨终于过去了。那久违的分享秘密的表情。
我家老三花生过敏,你能想像吗?她竟然一粒花生都不能吃。
别人的情感问题,就像相邻国家的瘟疫,听着可怕,不还是隔着汪洋大海么。何况,我和槿芳,当时并不特别亲密。聚会第二天,我沉浸在做不完的工作中,意外接到她的电话。她在我们写字楼外面。我溜下来跟她在后门见面。我以为她会跟我抱怨她丈夫的出轨,或者需要我做点什么。结果她谈了她小时候。她说她长大的地方有一个庙,庙里有一个观音娘娘,白脸红唇,整天坐在那里,前面放着核桃、米,米上插着一炷炷烧了半截的香。不管人家来求什么事,她都听着,不吭声。我老是担心哪天一来她想站起来跑掉。槿芳说。现在那地方竟然变成旅游景点了。
观音娘娘还在么?
还在。她的声音发颤。观音娘娘被供在桌上,年复一年地被朝拜,好像使她透不过气。
她变得非常健谈。她告诉我不喜欢自己现在住的别墅,她喜欢住在公寓。
为什么?
因为没有多余的地方放那么多的杂物,也没有那么多的灰,还可以理直气壮地避免太多的来往亲戚。他们家的亲戚真多,隔三岔五就来,穿着很脏的鞋子走来走去,随地吐痰。
那天天色阴沉,时不时有一种光冷不丁一闪。她的脸在昏暗的楼底下,略略有点浮肿。可是嘴角又似乎想保持住一抹富有特色的笑意。
昨晚的雨好像惊醒了似的又开始下。不一会儿,水泥地上浸得滑溜溜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她毫不察觉。后院里放着一个巨型垃圾桶,桶口的油布开着,清洁工把刚从楼里扫出来的脏东西往里倒。苍蝇趁机蜂涌而至。她吃惊地说:
这地方也这么脏!
哪里都脏。我说。
她剪了短发,露出整张脸,她咬住下唇,这样一来,她脸上那惯常的、带着淡淡抱歉微笑的表情不见了。痛苦是如此一览无余——比昨天晚上坐在饭店里的样子更加痛苦。在饭店里的痛苦,是浮在空气中的;而现在的她,像拿掉了嘴角的道具,把隐藏得很深的痛苦全部暴露出来。她整个人看上去蔫巴巴的,像在很冷的低温里冻过好一阵子。
啊,你受到的打击多大啊。我轻轻扶住她的肩膀,诚心诚意地说。
我的安抚起到了作用。她看着我的眼睛,鼓足了勇气,拿出了一种不管不顾的口吻。
那不是真的。
什么?
我并没有逮到他出轨,那是我编的。
为什么?眼前好像一团迷雾,我眨巴眨巴眼睛,不知所措。
那些都是我梦到的场景,也是我希望发生的事情。
我没来得及问,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从恋爱到结婚,我的感觉都非常好,我对生活很满意。但是一切都结束在一天夜里。那是我儿子出生不久,我半夜开灯给孩子喂奶,我看到他爸爸蜷缩着身体睡在另一侧。他喜欢裸睡,天气热,被子掀在一旁,他蜷着身子,身上的肉叠加在一起,张着嘴,他打鼾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脏东西吐不出来,呼哧呼哧地喘……简直没有人的样子,像个去了壳的象拔蚌!他一直那样睡,可引起我的不适和反感,还是头一次。可能我那天中午刚刚才吃的海鲜,一阵恶心!我当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赶紧闭上眼睛,等我睁开的时候,他还是一只去了壳的象拔蚌。我只好跑到卫生间。趴在抽水马桶前,一直干呕,像吃了死了七天的死鸡。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想站起来,可是腿软了,又跌在地上……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大大方方、衣着得体,一点也不臃肿,嘴里充满着甜言蜜语,更没有像现在这样缩成一团,发出丑陋的声音。我永远记得从那嘴里说出来的甜言蜜语:端庄、可爱、怦然心动、神魂颠倒、永不离弃……这些字太美好了,很短时间内就灌满了我的脑子。
我被这些形容词迷住了。我以为我爱他,还以为甜言蜜语就是他身上的一部分。可现在,我明白,我当初看到的不是他真实的样子,是他想让我看到的样子;我爱的,不是他,是爱情,他打扮成爱情的样子蛊惑了我……我是多么傻啊,更可怕的是这么快又如梦初醒。
我不过夜里起来给孩子喂了个奶。而现在一切呼啸着倾倒下来,像一辆运满垃圾的车从山坡下往下翻滚,还顺便在地面上撞出一个黑洞。顺便击穿了我的梦,造成脑震荡。“恶心想吐”不是形容词。从那天起,一看到他裸着身子睡在那里,我就会一阵恶心,想呕吐。他只要贴过来,我就感到害怕,但是早上只要他离开家去上班,我就好受一点,可是一到天快黑了,想着他又要回来,我又开始厌恶。我就在这种情绪里打转,一直到今天,都没有丝毫转变的迹象。
我家里人一开始不接受他,为了我都在努力喜欢他,到孩子出世的时候,大家都真的开始喜欢他了。他们都承认我有眼光了,我却像个逃兵一样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她语速飞快,字句零零碎碎,睫毛频频闪动,拍打着眼前的空气,带着一种火烧火燎的急迫,就像手上拿着无法还原的魔方。属于她特有的那唇角的笑意彻底被遮蔽了。
我听着她的话,看着大楼和大楼之间的缝隙,那里留有一块自然白。光从那里照耀。光退后了。
我总是对自己说,再等一段时间,可能会好起来的。这么一天天的,四年多了到现在,并没有。我都快要疯了。我心头的空虚越来越重,像有把锯子一样锯着我的心。
那正是她想说的意思:爱的感觉攫住了她,爱的感觉又突然离开。她憋闷、无助,忍受煎熬,每一天。知道我在认真听,她放低声音——
你瞧,就是这个鬼样子。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有一天,我在喂孩子吃饭。我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阳台,突然想抱着孩子跳下去。我都把孩子的腿放出去了。孩子哭了起来。他那么小,已经晓得害怕了。他拽住窗沿,尖叫着喊我。我才清醒了一点,把他抱回来。
我婆婆要来和我一起住,他可能感觉到了些什么。他不找我谈,他不改变他自己,他安排了他妈妈来和我一起住,他怕麻烦。他一进门就想到卧室,一进卧室就想上床,头一沾上枕头就能睡着,机关枪也扫不醒他……我越想越生气。他知道我不高兴,还经常喊我父母过来吃饭,这样我的家里就热热闹闹每天挤满了人,我们夹在亲戚中间,一直要朝人笑……
绝望的火苗在她的眉梢蔓延。厌恶生活,形容这种厌恶已经把她自己折磨坏了。那时候天上还有云。云像看热闹的孩子,一会儿挪一个位置。有个少年在路牙边玩滑板。他不敢去有车的地方,只好沿着垃圾桶转圈圈,绕啊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生硬、刺耳,又找不到进步的诀窍。
离吧。我看着她的眼睛诚心诚意地说。
可是他没有出轨。要是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就能大大方方地提出来离。不然的话,我的娘家人都会责备我的。以死相逼过呀我!现在见到他想吐的也是我……这才几年?到老还早呢!我希望他快点变心,抛弃我,至少有人同情我……不然,就算家里同意了,离成了,旁人也会轻视和怠慢我,怪我不珍惜。
阴冷难熬的午时,听到钟楼敲一点,到两点。复杂的情绪在扩散,刚刚像是快要发泄完了,现在声音又提高,再次把她自己带到顶部。她打了个寒战。
我的儿子会判给他!穷人才不争儿子。他有实力。我试探过。他娶了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以他那样的本事,一睡能睡十二个钟头,儿子当他的面被打死他也不会醒!我告诉你,每年都有许多小孩死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看看网上那些视频,推车还在妈妈手上,孩子没了……
她说不下去了。她抵在墙上,快要虚脱了。她的手捂住脸。我看到她略微有些肥厚的手背。说到底,她的生活是好的,男人也是她自己挑选的。问题就在这里。她自己挑选的对象。她竭力争取来的生活。
像昨晚一样,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我们各自回家。这么私下见面,此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最少的时候,也是四个人一起吃饭。现在,我被她挑选出来作为最信任的对象,属于我们自己的秘密正式开始。我有种本能的受宠若惊,竭力想要表现出自己值得的模样,但我脑子里一片糨糊,我并不确定自己足够理解她。
不一会儿,我身后站着另一个色彩鲜艳的老年女人。她白发苍苍,头顶空旷,左顾右盼,咧着嘴,没有门牙。我站起来向她问好,眼睛询问我的朋友,想知道她的身份。竟然是槿芳的外婆。她带着调皮的眼色站在我朋友的婆婆身边,问我:我俩谁高?
我给出了她更高一些的答复后,她咧开嘴,笑得更欢了。老人穿着红色的夹袄,衣服的下摆透着明亮。
我跟槿芳说,你外婆真调皮。我当时以为她是程健的外婆。结果她纠正我说,我是她亲外婆。
啊,你的外婆还健在?!我在心里责备说,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九十二!觉得我在计算她的年龄,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两下。
老人走钢丝一样小心地走到灶台边,伸手去撕包心菜。她手背上的老年斑层层叠叠,五指也伸不直,但是,她认真地撕着包菜,郑重其事。不一会儿,整张台子上竟然被各种菜肴堆满了。
我再三询问,我可以帮忙吗?
不用,槿芳说,我弟弟一家也会过来吃饭。
我们就干坐在长凳上。老年人在聊天。谁在昨晚的广场上扭伤了脚,谁家的狗没打预防针,谁的孙子在市里得了大奖。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别过脸,深呼一口气。
再次聚会的时候,情势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被背叛”增加了槿芳的分量。她已经没有优越可以指责。饭桌上的话题,她也积极发言了。丁杰帮她开了户头,她投了些钱进来。大家没说出口,但都有帮她的将来做打算的意思。她顺从了。在买哪支股票上,她也发表了意见。结果证明她买对了。那阵子,她提出了不少对股票市场的看法。她变得亲近了。好像出轨的丈夫是她的缺陷,因为她在一群残疾人跟前,这个缺陷使她变得平等和亲切,这痛苦——使她生动了。
这群烦恼不堪的小群体现在多了一个功课——用聚会时长的七分之一来解决槿芳的问题:他这个星期有没有什么迹象?
更过分,有两个晚上没有回来过夜。说到这里,她扭扭捏捏地抽着鼻子,泪水滑过面颊。大家的愤怒指责顿时响成一片,新的建议和主意一个接一个开始出炉。她点头,同意;再点头,再同意,全盘接受。她对我和她私下见面的事闭口不谈。有时候我入不了戏:这明明是一个圈套,这些朋友全被套进去了。看我定定地发呆,她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个时候,她那假装强颜欢笑的表情会消失一会儿,她对着我抿紧自己的嘴,露出真实的痛苦。她虚构得越离谱,痛苦却越真实。有时故事里自相矛盾,比如“夜不归宿”和“长睡不醒”。她甚至不害怕被谁戳穿。她知道这些人不会深究,也帮不上实质的忙,但这对她足够了。
我试着理解她这个角色的使命:既然大家都追求顺风和如意,她就得有点小小的挫折,否则就是对朋友的背叛。她在呼唤平等的友情。
此后的一年多时间,我们都再也没有去过她的家,也再无人见过程健,关于他的所有信息都由槿芳描述。我俩单独见面,探讨如何拿到程健出轨的证据——虽然之前的细节和时间地点都是编织的,但她确信这是迟早的事。
我哥哥在外面有一个女的。她说。她哥哥经常给穷困山区捐款,但搞起外遇来昏头昏脑,不顾体面,他带着年轻的女友去国外度假,给那女孩买车,任由她打着他的旗号到处招摇炫耀。
我们全家都知道,只有我嫂子完全不知情。她说,他在外面搞鬼,我老公帮他打掩护。有这种事的时候,他俩才是亲兄弟。
他们一样的货色,一丘之貉。
这个理由增加了她的决绝。她的身体的反应加大了。她撩起衣服,手臂和腰上都有大块的红点和五指挠过的痕迹,她说他一回家,她就浑身发痒;他一上班,又会好一点。
你看,有一天我会全身腐烂而死。她展示她的伤口,哽咽不已。
有天傍晚我们约好下班后去逛百货大楼。过天桥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在一个小饭馆门口揪着一个年轻姑娘的头发使劲捶。那姑娘竟然一声不吭地垂着头。旁边一个老太太在现场解说,小三,小三!行人来了兴致,停下来看:喏,逮小三!老太太召集到十来个围观者之后,精神大振,也上去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扇。中年妇女腾出手,撕掉了年轻姑娘的衣领,露出瘦削的肩胛骨。有人嫌不过瘾,直呼“撕,撕”。那衣领竟然应声而破,露出粉色的胸衣。围观者发出满意的嘘声,好像是他们按了播放键。这个衣衫褴褛的被俘者终于被摁倒在地,裤子也被扒到膝盖。她好不容易翻过身,蜷缩住,佝偻成一团,任凭拳头雨点般地落到头上、脸上和胸口,不作反抗,紧紧护住隐私部分。
那被打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呼救和哭喊。倒是那打人的女人,打着打着突然号啕大哭,她的五官张向四周,像被无形的绳索扯着。
槿芳说,我绝对不会在街上打小三,扒人家裤子。
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让我逮到。她绝望地说。
但她相信别人可以做到的她也可以。那天之后,她积极寻找程健出轨的证据。她像一只敏锐的猎豹,四处搜寻猎物的踪迹,不放过一点点线索,而我,是她最信得过的帮手。
有一次我们摸到一个KTV,站在一个包间门口向里窥探。一个面色绯红的男人在吼唱,还有一个老头抱着一个姑娘在跳舞。他们一进一退,然后转个小圈,摇晃着身躯。沙发上也坐着衣着暴露的姑娘,和男人们搂搂抱抱。程健也在。遗憾的是,他一个人倒在角落里张着嘴呼呼大睡。
KTV的小弟过来一边撵我们走,一边对着对讲机说话。槿芳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她准备了充满电的手机录相,也准备了拨给母亲时的眼泪和台词,结果她只是看到一个没有剥壳的象拔蚌躺在震耳欲聋的KTV包厢里睡着了。
还有一次他说去出差。她说这一次不会扑空。她看到他在药店里买东西的收据。发票是手写的,没写药品名,绝对是避孕套!我也被感染了。我们包了辆面包车一直跟踪到他说的旅馆里,在前台套到了他入住的房间信息,然后就守在大堂里。但是再没有进展。他一个人入住,晚饭也没吃,第二天早上一个人退房。退房时给槿芳打了电话。我们跟上了他去车站的出租车,候车室里人声鼎沸,他伸直腿在椅子上眯了一觉,震耳欲聋的检票广播竟然没吵醒他,他赶在闸门关闭的最后一分钟,慌里慌张地往站台下冲。现在,我同意槿芳的说法,他是一只丑陋的象拔蚌,却无法朝他发火。她挑衅过,用的是拙劣的借口,惹他不高兴,恨不得动手打她,但他抵御住动手的冲动,绷着脸走到另一个房间。整个婚姻生活里,他保持住裸睡的习惯,以及不向女人动手的品德。
回来的路上,我们都相当沮丧。夕阳在身侧向后飘移。被速度逼得尖叫的风一直鼓动耳膜。我们的目光顺着车窗向上看,天慢慢黑下来,到了白天和黑夜之间,像一个虚幻的梦境。快到家的时候,她开了一点儿车窗,风在头顶呜呜咽咽。自行车从车边滑过,红绿灯闪烁。洗发店的音乐声咚咚传来。我们都特别灰心绝望:谋杀,偷窃,在大街上光屁股,酒后驾车,所有人的兴趣都在房子上,街边全是无家可归的狗,可是这些罪责都不能赖到程健头上。真是怪事一桩。
那次之后,交往了两年多的男朋友向我求婚,求婚现场不浪漫,但能接受,他给我买了钻戒。可是我犹豫不决,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像帮槿芳找到证据才是我的任务,好像为了找证据而活,又好像没有别的事情更值得做。我想撒手不管,可也无事可做。婚期订好了我却一直想到槿芳形容的剥了壳的象拔蚌。我的性格变得敏感多疑、做事拖拖拉拉,婚礼一再推迟,最终闹僵了,分手了事。
果不其然,一会儿,砰砰的敲门声传来。我弟弟来了!槿芳说。门一开,一阵狗叫声同时传来。是拉布拉多。槿芳说,我邻居的狗,关在院子里,还有一只贵宾犬,它们那样叫,就是在吸引我女儿的注意力。它们的主人一出差就寄养在我家,我女儿可喜欢了。可我坚持不养狗。动了感情分不开,它们短命。女孩子们也听到了,她们挤过来,从妈妈的腿边往外闯,非要出去跟狗狗打招呼。槿芳不许,外面冷。她们哭了起来。婷婷明显是假哭,她的脖子往上仰,提高音量来掩饰虚假的伤心——她知道怎么让槿芳妥协。果然,婆婆放下厨房里的活,五指油腻腻的,过来用手指揩孙女脸上的泪痕,向儿媳说情,让她带过去看个十分钟就回来,省得她把自己的嗓子哭哑了。槿芳苦笑着看了我一眼: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儿子送去寄宿,不管怎么教育他,他奶奶总会唱对台戏。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出现在门口,贴在门框上,让孩子们和奶奶先出去。除了发黄的皮肤,脸型也和槿芳很像。和我随便打了个招呼后,就径直往厨房去,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开始烧菜。他烧的第一个菜竟然是红烧猪蹄。这道菜,可是技术活,不是烧烂了就好吃。他先冷水下锅焯水后,捞起洗净热锅温油下入冰糖炒出糖色,他的手法娴熟,简洁明快,像是千百遍重复做过。
接着做剁椒鱼头:红辣椒切丁,姜切丝,蒜一瓣瓣剥好。他对蒸鱼豉油有点不满意,闻了闻,又沾了点到嘴里尝了一下,摇摇头。
这东西要到进口超市买,国内的都假了。
楼下的人家就可以自己在后院种韭菜,割了长,长了割,永无止境。他的这个成语把外婆逗笑了。
种香菜。外婆说,香菜的味道我是永远也闻不厌的。
吃多了不好。槿芳说。
做鱼头没有香菜,都不好意思端上桌。婆婆又把孩子带回来。孩子们扑到槿芳怀里,又亲又拽。
油烟的味道开始弥漫,有一阵子我头疼脑胀,但没有人准备带我离开厨房,甚至没人试着了解我能不能闻这么重的油烟味!
瞧,楼下张老师回来了。婆婆从窗口望外看。有人说她昨天被学生家长打了,我怎么没看到伤。
一个人住就是这样凄惨,外婆说,看到别人四代同堂,嫉妒得不跟我打招呼,不止一次,见到我就躲。
她充满慈悲的态度使其他人不明就里,也都挤向窗口。他们伸长脖子向窗外凝望了很长时间,我也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看去。一个秃头男人在花坛边抽烟,把烟灰弹在花枝上。一个拾荒的老奶奶,把一只矿泉水瓶子捏成一团。她用瓶子抵住胸口,一阵塑料的撕裂声,瓶子变成拳头大小,进了她的塑料袋,那里面还有一些纸盒子。外婆提到的张老师,无影无踪。
终于,我们各自回到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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