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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5期|房伟:格陵兰博士逃跑计划(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5期 | 房伟  2020年05月20日06:30

……

没人熟悉格陵兰。他深居简出,神秘低调,住在乌楼顶层,五楼最南端514房间。该房间旁可直通天台。传说十几年前,曾有一名中文系女博士在这里上吊而亡。女博士生前迷恋昆曲,漆黑的雨夜,有人见过一个眉眼如画,挥舞水袖,身着古装粉色长衫的女性,在天台“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没人敢住在这里,唯独格陵兰主动要求住下,说是比较清静,学校求之不得,也没人与他合住,格陵兰就享受单间待遇。无论何时,从楼下望去,514房间的灯永远亮着,总有一个抽着烟、清瘦的身影,落在淡蓝色窗帘上。

没人说得清楚,格陵兰确切长什么样,他的博士已读到第五年,据说常戴着帽子和口罩,好像生怕被别人认出。他的故事,在乌楼博士圈广为流传。有人说,格陵兰的家乡在甘肃,因为家贫又热爱学习,几年都没回过家。S大图书馆每年评比借阅量最大、最勤奋的学生,格陵兰总是高居榜首。但图书馆里,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他。格陵兰还有一个吓人的外号——“中国文科第一博士”,如果打开中国知网搜索,格陵兰总是高居年发表量和引用率前几位,据说他读博期间,已发表核心刊物论文三十余篇,论文总量则达到了惊人的五十篇。这是一个非常吓人的数字。我有限的视野之中,的确没看到如此厉害的文科博士。奇怪的是,格陵兰的博士论文却迟迟不能完工,这也导致他五年还没毕业。也有人说,格陵兰憋着一股劲头,要把论文做到极致,让它成为一篇震撼学界的名著。

学生使用知网,不仅是查找资料,也可以暗暗检索同学们的核心刊物发表情况。除了在有限几门课程的课堂上交流讨论,餐厅也是沟通的场所。大家的话题,永远一成不变枯燥无聊,就是谈论各自论文的情况,有多少论文发出,有多少论文被刊物排队,或者多少论文被枪毙。这些交流常常三心二意,遮遮掩掩,既有得意的炫耀,也有嫉妒和窥视。有一位男博士,常向我们吹嘘,他将要在权威核心刊物《哲学研究》上发表论文。我们都羡慕不已,系里老教授们都被惊动了。他也常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用稿通知给我们看。他甚至成功俘虏了一个女博士的心,将她搞上了床。后来证明,他不过是遇到了骗子,白白花费了五万元。女博士也上了他的当,嫁给了这个“只有用稿通知”的男博士。女博士索要了三万元分手费,离开了这位风光一时的学术凤凰男。这位男博士经受不住打击,最后被送到了陆家嘴精神病医院。

格陵兰的发表是实打实的,有据可查。大家都猜测他的来历。其实,他不过是一个来自贫困地区的、普通农民的儿子,他的导师,也就是我的导师,虽是哲学系最年轻的博导,但不是什么学术权威,也没有多丰富的学术资源,否则也不会几次评比青年长江学者,都接连败北。那么,为何这么多编辑都发表他的论文?难道他的论文水平如此之高?说实话,对此我们都不服气。格陵兰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才能获得如此丰厚的学术认可。他可能是学界某位大佬的私生子,或是勾搭上了学界某位年高德勋但寂寞孤独的女主编。

格陵兰也并非在何处都受欢迎。系里某些老教授,认为此人狷狂傲气,心浮气躁,只是论文发得多而已,根本不会做学问。也有的博士讨厌格陵兰,说他哗众取宠,发论文不过是为吸引异性注意。我对格陵兰的好奇心更重了,好几次,我偷偷跑到514房间,想找他聊天。然而,他的房门总是紧闭着。我轻轻敲门,清脆的敲门声,似是掉入深潭的小石头,深远而幽微。那是一扇绿色木门,门上有一个奇异的血红色惊叹号,仿佛一根巨大手指,阻止着好奇者的探访。我悻悻地准备离开五楼时,他的房间隔壁的天台入口处,有若有若无的吟唱传出。我汗毛直竖,快步逃离。回到房间,我一口气喝光一大杯苏打水,还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疯狂跳动。

深夜,天空飘着小雨,我在宿舍学习了五个多小时,头昏脑涨,决定去操场跑步。深夜在操场跑步,有一种漫长的孤独感。煤炭渣铺成的跑道,踏上去非常硌脚。我不管这么多,我只需要理由,在空旷的地方疯一下,在速度的激情下,喘息与汗水,都能化成自我确认的信心。一个人在操场上跑动,冷雨劈开每一个毛孔,狠狠地钻进去。这些小虫般的生物,吞噬着肌肉和血液,侵蚀我在寒夜所剩不多的勇气。

突然,有个影子从我身边飘过,我试图抓它,却无从着力。雨愈发大了,影子在我前方大约一百米的地方停下。我抹了把脸,又大踏步追上去。我这才看清,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大约二十七八岁。他穿着整齐黑西装,戴着白口罩,领带紧紧勒着细长脖颈,仿佛多情的蛇。黑皮鞋被雨点击打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浑身湿透了,雨点顺着他的额头溜下,在严肃宽阔的下巴边沿聚汇,变成了一排白亮的甲虫。他的眼不大,目光刺人,直勾勾的,不是疯狂,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冰冷、邪恶和嘲讽。他咧咧嘴,似乎想笑,却变成了某种狰狞的暗示。

难道是变态狂?我猛然想起,一个变态狂游荡在S大的传说。相传他已偷袭了好几个女生宿舍厕所,跑步速度奇快,每次都能逃脱保安的追捕。我愣住了。就在这时,那人快步上前,一眨眼逼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觉被某种冷硬的铁器擒住了,无法逃脱,大脑一片空白。男人摘下口罩,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一年级的毕小沅吧。我是格陵兰,你的师兄,我注意你很久了。

几年后,我从S大毕业,离开乌楼,逃离了南方湿冷的冬天,去北方一所普通省属大学教书。我娶了一名样貌普通的辅导员,生了一个儿子。我在漫天白雪中散步,常想起中世纪古堡般的乌楼,一座充满巫术气质的民国建筑。时间是一切移动物体赋予的,不断逝去的灵魂。它是冰冷潮湿的雨点,是乌楼前漫天飞舞的梧桐叶,也是眼前无休无眠的雪。时间有不同附身形式,然而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太大区别。无论南方,还是北方,我们都是时间的囚徒。我们被时间捕获、囚禁、训练,变成一种不断衰老、等待死亡的生命组织体。几年过去了,某些记忆没有模糊,反而更加清晰了。我时常想起S大那个凄风冷雨的操场,想起格陵兰那双铁器般凶狠冷酷的手。仿佛宿命的相遇,正是格陵兰那双手,启示了我的内心,让我看到未来无法挽救,又不可避免的命运。我还能记起,那双手不大,但骨节凸起,张弛有力,它们仿佛是地狱之门逃出的两只孪生小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我捕获了。

我傻傻地问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格陵兰说,导师在邮件里告诉他的。格陵兰还说,那天我敲门,他在门洞的窥视镜看到了我,但是他不敢肯定是我,又怕惹不必要的麻烦,就记住我的长相,在互联网搜索了我的资料,最终确定我就是住在二楼的博士一年级的师弟。

我又问,找我干什么?这显然是一个幼稚可笑的问题。对于格陵兰这样的“天才学者”来说,以我的智商和悟性,很难猜透他的真实想法。果不其然,格陵兰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是拉着我离开操场,回到乌楼。我终于进到神秘的514房间。

那间传说中的房间,很普通,普通到近乎寒酸。一张结实的铁架床,一台电脑,两个棕绿色松木小衣橱,两个大书架塞满各类书籍,又非常整齐,很多书中都夹着便签,字迹工整。如果说,这间屋子有什么特别,那就是过于干净,地上一尘不染,桌子也一点污渍不见,雪白的墙,挂着两只相对而视的黑底白字老式挂钟,像一对尸体标本,“嘀嘀嗒嗒”地提示着时间流逝。书桌上方墙壁,有一张打印的月度计划书,显现出居住者的极度自律。风夹杂着冷雨,从天台入口灌进来,又被门挡住,发出“啪嗒啪嗒”的怪响,像一个女人用长长指甲,轻轻地叩门。我想起女鬼的传言,打趣说,师兄不怕鬼?人家都说天台吊死过人。格陵兰说,我这里鬼都不会上门,我也不愿和人应酬,浪费时间。如果真有鬼拜访,我就和她好一场,也不枉缘分。

这完全不符合我对“天才学者”的想象。在我的想象中他应是不修边幅、凌乱不堪的才子,而不是如此冷静理智的人。然而,冷雨淋漓的操场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正常的。我们所谓的正常,也许不过是平庸吧。格陵兰打开橱子,里面有十几种咖啡,整齐地放在一个个小方盒子里,用英文标写着名字。格陵兰扫了一眼,夹出一瓶,漫不经心地说,德国格兰特黑咖啡,精选罗布斯塔咖啡豆,醇厚而不酸,特别适合运动后喝。

我问他有没有毛巾。他拍拍脑袋,从卫生间拿出一条淡蓝色干净毛巾,让我擦脸,并带来一套运动服,说,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这套衣服你先穿着,洗干净再还我。格陵兰也换了一套宽松干爽的运动服。当我们终于坐在桌前,喝着格兰特咖啡,我突然发现,不知要说什么。

他微笑着,正襟危坐,优雅得体。他有坚挺的鼻子,细长的眼。他的身材很匀称。他更像一名白领职员,而不是一个以学术见长的哲学系博士。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那天来有什么事。我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想让他教教我,如何写论文。我现在被论文搞得情绪很差。

格陵兰小口抿着咖啡,淡淡地说,我只教人如何发表文章,不教人写文章。

格陵兰继续说,任何行为,都取决于目标。达成目标,需要坚韧不拔的努力。这种努力,才决定了进化方向。

你看《动物世界》吗?格陵兰目光炯炯地问。

我自然不看。每天学业如此繁重,应付尚且来不及,哪有时间干别的。

格陵兰告诉我,塞内加尔方果力的雌性黑猩猩,擅长使用自制长矛,在树洞猎杀非洲丛猴。你能想到吗?格陵兰说,动物学会使用工具,人与动物的区别,还那么明显吗?但是,黑猩猩的举动,不是从来如此,而是由于近年森林面积减少,人类猎杀频繁,导致黑猩猩种群生存环境急剧恶化。可以说,使用工具,是大自然和人类的逼迫所致。

格陵兰强调说,生存成为核心目标,猩猩就会进化为使用工具的“类人”,人类就有可能进化为“新人类”。只有“新人类”,才能适应现代性结构中激烈的竞争。

对他的讲述,我听不太懂。我期盼实际的教导,而不是不知所云的东西。这一点,格陵兰和导师没区别。他们太热衷谈论形而上的问题。第一次交谈,我们还是有些交浅言深。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我看到时钟指针指向九点,赶紧起身告辞。

格陵兰送我到门口。我无意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却只是八点五十。我的手表,是父亲送的卡西欧精钢手表,一直非常准时。对于一个自律节制、追求极致的人来说,不准确的时间,无疑不能忍受。我忍不住向他提示,墙上的钟快了十分钟。

我是故意的。格陵兰还是微笑着说,我要成为“走在时间前面”的人。

认识格陵兰后,我常去找他聊天,他并不在乎我的打扰。我打着谈学问的名义去,最后不过是发牢骚。他也总是耐心倾听。慢慢地,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他很少谈自己,除了说说学问的事,说得最多的,就是死亡。他的博士论文,研究尼采的怨恨哲学。而他也将死亡当成了哲学最高命题和最后理性裁判。

他喝着浓咖啡,在坟墓一般冷寂的宿舍,高声向我宣讲着对死亡的迷恋。他承认,上中学时,曾将无主荒坟的骷髅带回学校。他给那个忧郁的骷髅取了个名字叫“空空”。他每天对着骷髅讲话,将它当成沉默的朋友,善良的宠物。直到“空空”被同桌,一个胖姑娘发现,这个秘密才最终大白天下。胖姑娘被吓得昏倒,骷髅头也被没收,成为学校生物研究室的标本。

“死亡是公平的,它没有怜悯,也没有腐败,在死亡的怀抱里,世界成为宁静的港湾。”他吟诵着不知何人的诗句,眼神充满了疯狂的清醒。他在宿舍里盘旋,向左又向右,后退复又暴起,好似困在牢笼中的豹。他挥舞胳膊,高亢的声音穿透玻璃,变成一道道摄人心魄的魔法,像歌剧院庄严的颂歌。那张英俊的脸,不时变换着各种表情,仿佛一条五颜六色的河,淹没了格陵兰的五官,将之变成一座沉没在幽蓝水底的巨型雕像……

格陵兰说,生命短暂,相比浩瀚宇宙,地球又是短暂的。由此而推,我们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瞬间”。四十五亿年前,地球诞生,在此后漫长的时间里,板块运动使得喜马拉雅山脉隆起,马里亚纳海沟形成,无数岩浆喷射到数万米高空,形成壮观的生命之虹……

听格陵兰师兄讲解死亡,如同听瓦格纳的歌剧,没有颓废阴郁,总有激动人心的壮美。我自惭形秽,深感悟性太差,但有时听他讲多了,也觉得矫情,就嘲讽他说,师兄,你总谈到死亡,可也没见你死,你不是活得有滋有味?

格陵兰不屑地说,你不能只看表象。否则读再多书,也只是书呆子。

你看那是什么?他遥遥指向床头,那里挂着一截棕绳。我问那是干什么用的?格陵兰解释说,这叫“我主之索”,我把它挂在墙头,就是提醒生命短暂,时间流逝,要多学一点东西,多做一点事。

如果哪天我厌倦了,就拿起它结束自己。格陵兰淡淡地说。

我问他,以他的学术水平,完全可以正常毕业,为何要拖延这么久?格陵兰说,毕业又如何?不过是加快进入这个机器猛兽般的学术体制,变成一个齿轮,或被它吞噬血肉。他不过是在德里达意义上“延宕”了终结的最后时限。

我说,别转,说人话,你是赖着不想走呗。

格陵兰依然保持了神秘感。他很少现身公共场合,如果去餐厅或图书馆,也戴着白口罩。我对格陵兰的情感生活很好奇,但他不谈论女性,偶有涉及,也表现出厌恶。他说,女性是依附性生物,缺乏思想和灵魂,她们用肉身诱惑男性堕落。虽然他这样说,我还是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张女孩照片。姑娘清秀可爱,个子不高,一副邻家小妹样貌。我追问他,女孩是谁。格陵兰却说不出所以然。也有人告诉我,一个低年级硕士学妹,仰慕格陵兰的才华,数次追求无果。情人节,女孩给他买了精致领带,他给人家送了一朵“塑料花”。我问格陵兰是不是有这件事,他笑着说,他是想让女孩知难而退。他想说,没什么东西可以长久不腐,爱情、友谊,包括我们有限的生命。我们珍视的东西,其实不过像塑料花,是一种虚假的美丽。

格陵兰向我讲述时,脸色苍白,目光忧郁,显然“美丽学妹”的故事,绝不可能仅是如此。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宿舍和图书馆读书写论文。只有深夜,他“衣冠楚楚”地在校园散步,不管风吹雨打,雷打不动。他多次被学校保安扣留审问。转眼间,到了期末,我又有了新烦恼,甚至无暇关注格陵兰了。一次,我们同一级博士生恰巧又在餐厅相遇。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很多同学都已在核心刊物发表文章。这大半年,我的时间,都用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上,丝毫没有计划性,对于发论文这样的大事,显然缺乏足够投入。导师也发电邮过来询问论文写作发表情况,我心乱如麻,感受到了巨大的学业压力。

看到我唉声叹气的样子,格陵兰表示同情。我趁机说,师兄,你教教我如何写论文吧。格陵兰盯着我,冷冷地说,我说过,我只会教如何发表论文。

我说,那也行,我先写出两篇,你帮我发发。

格陵兰又说,不是帮你发,而是教你发表的“方法”。

我说,有什么不同?不就是给编辑投稿吗?

格陵兰说,一句话也说不清楚,晚上八点,你来我宿舍,我教你。

几年后,我一直没走出格陵兰带来的惊吓。他一定是恶魔转世,对隐秘的人性,有着刻骨铭心的洞察。这种聪明才智,没有完全转化到学术中去,反而变成了一种疯狂。

寒冬已过,春寒料峭。那天晚上,我准时来到514房间,雪白灯光下,格陵兰坐在黑色书桌前,戴着耳机,陶醉地听着音乐。细长的手,在空中挥舞着,仿佛翩翩起舞的灰鹤。我叫了他两声,他摘下耳机,深吸一口气,说,瓦格纳的音乐,大气磅礴,会让人成为勇者。

我说,你教我吧。格陵兰看了我一眼,让我自己泡咖啡,顺便丢给我一本舍勒的哲学著作,让我看书,充分放松下来,等待时机。我不明所以,只能答应着。他则继续戴上耳机,还是听音乐。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不觉,我听到墙上钟表响了,竟然已十一点半了。老式挂钟的敲钟声,在寂静寒夜,格外刺耳,好像夜行人突然闯进荒野大宅,发现主人家正在举行热闹非凡的婚宴。格陵兰床头那条“我主之索”无端地动了动,像复活的花斑蝮蛇。屋内也仿佛凭空多了股冷风,打着旋子,张牙舞爪地游动着。我打了个寒战,从心底感到冷意。那肯定是天台入口吹来的冷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也许是那位在天台上吊死的师姐,耐住不寂寞,要来与我们相会.....

格陵兰拎出条蓝底碎花手提棉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些什么。他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颤声说,去哪里?

格陵兰不解释,只说,跟着我就行,不要问。

我说,咱们不是去天台招魂吧?发个论文,不至于找鬼帮忙哇。

格陵兰皱着眉说,真能瞎想,咱们去拜访一位前辈。

我蒙了,已是深夜,我们去见谁呢?难道格陵兰是特务?有间谍帮助他?我胡思乱想,昏沉沉地跟着格陵兰,走出房门,下了楼,出了校园东门,越过校门口那条长满杂草的排水沟,走进一个小区。小区门口门卫岗,灯火昏黄,两名保安睡眼蒙眬,也没有注意到我们。板房上方有两条惨白灯光带,映衬着社区门口木牌上的烫金大字:西城蓝湾。

格陵兰和我进入小区,来到了一栋灰色居民楼前。格陵兰领着我,径直上了电梯间。我们进到二十楼,停了下来。咱们来干啥?我更疑惑了,这是谁的家?

这就是我们学报主编的家,格陵兰平静地说,我们给他送礼。

我感到头皮发奓。晚上十二点,我们跑到一个主编家送礼,这场面怎么如此诡异?我问格陵兰,是不是和主编很熟,他摇摇头。即使很熟,也不能这么晚干这种事呀!

果不其然,格陵兰使劲敲门,声音回荡在空旷幽深的走廊,许久,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声响,以及拖鞋拖拖拉拉的声音。我听到低沉的声音询问,谁敲门?格陵兰说,张主编,我是S大的博士生,来看望您。门内声音很不耐烦,这么晚,你怎么回事?回去吧。格陵兰不依不饶,坚持敲门说,张主编,感谢您对论文的指导,让我进来坐坐吧。门内的声音更高了,你快走,论文的事,有空去编辑部谈,要不然,我报警了!格陵兰也不慌,坚持说,我是S大述平教授的学生,没干任何坏事,我只想请教您,要不然我打通导师的电话,让他和您说……

我简直目瞪口呆,格陵兰偏执而疯狂,又有着疯人特殊的谨慎冷静。他慢条斯理地步步紧逼,门内的那个声音,开始不耐烦、愤怒,接着是恐慌,最后甚至是乞求。格陵兰居然真接通了导师电话,让导师和张主编通话。导师非常气愤,也只能挂断电话。我看到那扇门拉开一条小小缝隙,声音更加清晰了,主编在门内颤抖着说,论文我肯定好好看,如果可能我会发,你先回去吧,我孩子还小,你这样会吓到她……格陵兰还是不肯放松,讨价还价,追问具体看稿日期,并暗示自己身体很差,论文发表压力很大,如果这篇论文不能发,他可能活不了……

最终格陵兰获胜,得到了张主编的保证。他也终于将鼓鼓囊囊的袋子,塞进了门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两瓶五粮液与一条中华烟。这就是发表文章的“方法”吧。我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我没想到,清高孤傲、思想深刻,又极其自律的格陵兰师兄,居然以这种疯狂的方式发表论文。如果张主编报警了怎么办?如果张主编不答应,事情又如何收场?

格陵兰说,不是没遇到过报警的刊物主编,也不是没有被人拒绝过。我要做的,只是坚持,坚持,再坚持。我说,可以坚持下去吗?格陵兰说,看来你不了解人性,对于一个权威学术杂志主编来说,发文章不是事儿,但惹上麻烦,就没必要了。他们不会和我耗下去的,犯不着。

“以死相拼”获得的论文发表机会,对于学术权力持有者来说,不过是一个利益筹码。格陵兰说着,眼圈红了,我们的自信、荣誉和生存幸福感,都寄托于此。格陵兰说,他还曾坚持每天深夜十二点,给某学报主编打电话,他坚持了三个月,曾被公安局警告骚扰,但最终发表成功,拿到了S大一类期刊发表奖励。

导师和学院领导不知道你这样做吗?我还是不可思议。格陵兰表示,他们全知道,但为了学校发表率和引用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格陵兰以如此惨烈手段获取资源,将来的路要如何走下去?我很难想象,也不能认同。我所敬仰的青年学术才俊,不过是一个流氓博士,一个学术钻营者。那两块老式钟表,所谓“走在时间之前”的勤奋学者,用格兰特黑咖啡,瓦格纳音乐,死亡终极追问以及无数书籍构建的高大形象,原来是如此不堪的谎言。从张主编家回来,已是凌晨两点了。我厌恶地甩开格陵兰,独自回宿舍。格陵兰愣了一下,继而面色苍白地嘲讽我说,装什么清高,走吧,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本来我以为咱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被逼着使用工具的猴子,我们可以用非常手段征服世界,但我看错了,你不过是怯弱又虚伪的家伙。你滚吧,不要再来找我!

我飞快逃离,身后是格陵兰神经质般的咆哮。天台口的风呼啸,时快时慢,时粗时细,渐渐变成类似喘息的声响。我跑得更快了,裤脚残留着风的痕迹,散发着腥臭的穿透力。地狱之门已打开,我可以逃脱吗?如果不用非常手段,我能完成学业任务,顺利毕业吗?

我整日枯坐在乌楼走廊的长椅上,冬天虽过去了,江南的风依然湿冷,走廊的椅子,也是又湿又冷。南方没有暖气,走廊没有多少温热气息,窗户蒙了一层水汽,好似我灰蒙蒙的心情。我靠着椅子,隔上一段时间擦擦玻璃,我看到“铁条博士”和“面包博士”,在操场慢跑。我还看到,“恶人博士”搂着博士夫人,在乌楼外的亭子下散步,让我嫉妒又伤心。乌楼外的常春藤又开始活跃,偷偷地绿着,枫树、木麻黄和石楠树,经过寒冷冬天,愈发显现出五彩斑斓的欲望,细腻沉稳的表情。只有我,好似一条被遗弃的雏狗,在湿冷的长椅上,满怀怨怼和委屈,无法找到发泄的途径。

……

房伟,一九七六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当代》《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数十篇,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有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