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油菜花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5期 | 马凤鸣 2020年05月21日11:49
01
我的眼前总是洋溢着那微小的黄花,让人一刻也不能忘怀,就是夜里闭着眼睛,黄花也会满溢在眼前——即使我身处银川绿博园那五颜六色璀璨迷人的花海中,耳朵里不断灌进游人大惊小怪的叫好声,我仍然难以忘掉在萧索的四面苍茫的没有一点绿色的高原中,在十月的寒风中盛开的小小的金黄的油菜花。那一片小黄花在我的眼前荡漾着,占据了我对花色的所有敬佩之情。我甚至有些得意地想:这些人见到了在平原的阳光中悠闲懒慵的花已经高兴成这样了,要是见到青藏高原上迎着寒风盛开的油菜花,是不是惊讶得叫起来。的确,我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的。
02
实际上,我是奔向那蓝色湖水的,向往在心里荡漾了很久折磨了很久,而那开在湖边的油菜花成了意外的惊喜。
来之前,我紧盯着地图上那抹蓝,那是静卧在连绵起伏的祁连山怀抱中一池清醒的蓝,是永远睁着眼睛不知疲倦的蓝。在周围深褐色或是土黄色的簇拥中,它像离开大海的孤儿独守在高原,守望着最后的安宁和寂静,映照着一尘不染的蓝天,映照着雪山草地,哈达一样洁白的云。候鸟携带着南方早春的气息,盘旋在上空,鸣叫、振翅欢呼,在它们翻越了高耸的喜马拉雅山,飞过了千山万壑,这一抹蓝色的寂静着实让飞翔的翅膀欢呼和雀跃。是的,它就是青海湖,藏族的“措温布”,蒙古族的“库库淖尔”——我心中青色的海。
它静若处子,一尘不染,远离浮华的追随,远离喧嚣、拥挤和无知的旅游。我猜想它是净土,没有一点嘈杂的杂音,在浮华的中国,它不动声色,用异常忧郁的蓝迎接好奇的眼睛。
繁华的地方是看不见真正景色的,最美的景色往往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寂寞地等着你。
从银川到西宁,都是平稳上升的坦途,而到青海湖的路都是在山脚下的峡谷中穿行,公路沿着山脚蜿蜒曲折,逼人的大山造就了纵横起伏的山势,接二连三的隧洞和接二连三的黑暗,猛然钻出来,看见山顶上太阳温暖的光吝啬至极地照着,就像景色妖娆的水彩画,红黄绿错映其中,美不胜收;有时在山顶上行驶,平展展的路,车子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只有换低挡才能前行,高原的怪坡路已经提醒我们真正的考验到了,但是顾不上紧张,苍茫无限的美景扑面而来,满眼都是高原壮阔凌厉的景色,白雪之下,苍英叠翠,清水就像山的眼泪伴随一路。
日月山横亘在眼前,长长的慢坡,白雪的山顶,叮当的泉水,文成公主衣袂飘飘的眼泪,千年的回望和等待成了无法直视的雕像。此刻,她正在山恋重叠的日月山上凝神回望东面那阡陌相连的故乡,多少伤怀,多少留恋都凝聚在回眸一望的眼神里,洒下离娘的泪水,流成向西的河,转身一脚踏进茫茫无尽的戈壁草原,毅然决然地背负起国家和平的使命。前面是高原辽阔无尽的吸引,身后是农耕文明平畴沃野的留恋。故乡即使车水马龙的皇家威仪也就此作别。担负家国平安的女子,古往今来的颂词怎能消解她的伤心,那掩面而泣的悲伤何止倒淌河里那一股清澈的河水能流完?
在她百转千回的离别愁绪中,也有幸福相伴,青海湖静静等着她,用纯净至极的蓝将这异乡的女子拥入怀中——来吧孩子,洗掉疲惫的忧伤,抖落一路的风尘。看辽阔的牧场上悠闲的牛羊,陡峭逼人的大山上翱翔的金雕,凌厉耀眼雪峰的宁静。我猜想,也许,这生长在内地的油菜花籽是她随身带的品种,借着思乡的念想,撒在青海湖边,这失去依靠的种子经历了缺氧和严寒的洗礼,在青海湖边扎根成长,追忆着千年前一位女子衣衫飘飘的背影。
我急不可待地翻越日月山,山峰闪耀的白雪越来越近,白色的牦牛备好了鞍子等人去骑,藏族姑娘怀里抱着雪白的羊羔硬往人怀里塞着照相,我亲了一下羊羔的头,把它还给姑娘。我讨厌这雪白的世界上应景的照片,我更愿意躺在羊群里看着它们惬意地吃草,用湿漉漉的眼睛探询我,在我的脚尖湿润地舔一下。
翻过日月山,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草原,草原从不高的山顶上一直铺陈到脚下,倒淌河静悄悄地流向西方,没有喧哗,没有激流,只有清澈见底的水含羞倒映着飘动的经幡和蓝色的天空。
那神秘的湖水出现了,遥远的天际间,在苍茫的褐色的草原之上,陡然出现了一条细如丝线的颤抖着闪烁着的蓝色线,那样纤细,比蓝天的蓝更深更蓝,在雪山和草原的映衬下更加鲜亮。我除了惊奇还有惊呼!我想凡是初次见到这蓝色线的人都会忍不住惊呼的。丝线愈来愈宽,愈来愈亮,使人觉得那深蓝的湖水猛地除去了堵截它的堤坝,把巨大的横截面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那样真诚和坦诚。我停下车子,深情凝望着这横亘在两座雪山下的奇妙的蓝色的丝线。我的思绪泛滥,当年的文成公主看到这蓝色的湖水,抚摸着她身上蓝色的丝绸,谁能理解背井离乡的深情是如此的不舍,如此的让她潸然泪下。
渴望逼迫着你,探寻的欲望使人向前,愈来愈宽,陡然之间出现在面前的是那么大的湖水,阳光穿过它深蓝的肌肤,清澈见底。微风掀起阵阵波纹,它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见过了车马威仪的皇家礼仪,也见过了经幡飘动的朝拜,经历了人间跌宕起伏的沧桑巨变,千古不变的眼睛波澜不惊,它就这样静静地含着雪山,含着蓝天,含着白云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心灵。
这个蒙古语中的库库淖尔,藏语中的措温布,都是青色的海,我再一次为少数民族那深入肺腑的精准描述而陶醉。
03
但是,我很快失去了兴趣,眼睛转向它岸边盛开的油菜花,开在衰败的草原上,周围的枯黄使油菜花更加显眼,它孤独而高傲地开放着,黄色的小花异常玲珑地擎着高傲的头,在微风中点头致意,尽管围着油菜花的栅栏边上像所有的旅游目的地写着俗气大方的广告,但丝毫不影响它鲜艳的黄色夺人心魄的美丽。
我的惊讶远远大于刚刚看见青海湖那一望无际的蓝丝线的。
从银川来的时候,城边上的水稻已经金黄逼人,成熟的气息漫漶在秋风中,也有一些绿色点缀在田间地头,但深秋的季节已经没有多少热情,气温下降,冬季无情的触角已经深入田间地头。在那里,花的节气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残花败柳想抓住夏天的尾巴。
而这里高了两千多米的海拔。应当也是没有鲜花摇曳的身子。而湖边的一小片用来招揽游客生意的油菜花,颠覆了学堂教育对我多年的深耕。我是惊奇地张大了嘴巴,也许“呀”的大喊了一声,尽管那些交了钱正恣意汪洋地展开身姿拍照的人践踏了它美丽的花容,我仍然禁不住惊讶禁不住赞叹禁不住惋惜。脚下的油菜花颤抖着,在北方衰败的十月中绽放,面对着深蓝纯净的湖水,连绵起伏的枯黄色草场,白雪涌动的群峰,用春天的花送别秋天,迎接寒冬。天空澄明高远,幽蓝神秘,映入眼帘的还有神色淡定的牦牛,洁白的羊群和往来招揽生意的面色紫红的藏族姑娘。
我努力责怪着自己,至少,我应该在七月,被旅游宠坏的季节来到青海湖边,尽情观看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是怎样忘形在起伏连绵的土地上,侵占着牦牛的草场,在游人的喧哗中发出一声声惊叹。
噢,你这东边来的种子,是用怎样的毅力克服了水土不服的煎熬,而将金黄的小花开在蓝色的湖边——甚至是十月的鲜花。
可是我偏偏遇见了你,一片守着湖畔的油菜花。瘦小的茎秆,支撑着小小的黄花,组成一簇簇花束,连成一片片黄色的幔帐,在已经有些寒气的高原上,让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疼惜,就像父母面对没穿厚衣服的孩子在雪天冰地耍着那样的疼惜。花虽然艳着,但还是和娇艳有了一些距离。我不知道这些花哪里来的勇气开在十月中!我本能地想用一张巨大的帷帐盖住它们娇俏的花容,使它们面对高原的风雪时,多支撑一些日子,为守着他们的那位面色黝黑坐在轮椅上的藏民多挣一些费用。
04
我深深地为这迷人的油菜花感到惋惜。它应该开在春风荡漾的四月,在四川的重重山峦中开放。当沉闷的火车拉着一车叹息,疲惫地穿过隧道,人不能畅快呼吸的时候,随着光明而来的就是跃入眼帘的油菜花。在千篇一律的绿色中,油菜花开在陡峭逼仄的山坡上,迎着微风点头致意,它们没有占领沃野平原,只是开在瘠薄的山坡上,亮着自己浅黄的容颜,不绝如缕地向人们昭示:我是油料,不是观赏的花。
油菜花本质上是农民种植的油料。想一想,在他们洗净了劳作的双脚,端着茶杯坐在房檐底下闭着眼睛等待饭菜,厨房里“刺啦”一声爆响,那香味也就突破门帘,钻出门缝,飘散在空气中,香味提醒了多少神色疲乏的眼神。种植油菜的农民第一时节深深地吸一口,再吸一口,油菜花压榨的菜籽油的清香越过艰难险阻瞬间进入五脏六腑,这一刻,好像所有的辛苦都是为了这一口。把碗端到鼻子跟前,用筷子搅拌着饭菜,大口吃饭,吃得精光,碗底里还有淡黄色的油料,索性把碗舔了,陶醉的样子令人向往。
而这一刻,我远在西海固的乡亲,正奋力犁开四月里愈来愈干旱的土地,把精心贮藏的胡麻种子撒在犁沟里,翘首望天,盼望着春天的雨水光临,而收获可能是遥遥无期的干旱和绝望。胡麻油成为和他们一样命苦的油料,但双方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坚韧。我的乡亲,缺少土地,土地的本质是多打粮食,多少年来,这菲薄的梦想都难以实现,而干旱如影随形地包围了他们。
油菜花也应该开在雨水充沛的云贵,生存的地方适应着逼仄和狭隘,在巴掌大的地方谨慎而委屈地活着。石墨化的土地上生存异常艰难,一株株油菜花,就像营养不良的孩子。那花总是低眉顺眼地守着本分,而农民看花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小的油菜花因缺衣少穿而显得瘦弱不堪的身体让他们手足无措,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叹息。
我不知,当真正的农民满含希望的眼睛,看见了青海湖边上专门供人观赏的油菜花被人无尽地糟蹋时,不知怎样捶着大腿大骂着败家子的,挨千刀的而痛苦不堪!
如果他们看到了几十万亩的油菜花在祁连山下绵延不绝,他们的眼神里除了兴奋还有贪婪和绝望。
门源的油菜花的确是油料中的幸运儿。辽阔的油菜花随着山脊起伏延伸,远远看去蓝色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牵手的地方,黄色的油菜花如影随形的竞相绽放,好像无边的黄色大海上涌起的浪头,互相追逐、嬉闹,又像被微风吹皱的涟漪,逶迤在祁连山的脚下,屏气敛声地收藏着洁净的阳光和空气。造物主把这南方的色彩移到苦寒的高原,用饱蘸着黄色的巨笔,浓墨重彩地涂抹着大地的容颜。
它不像贵州的油菜花开在巴掌大的石墨中,逼仄的无处释放挣扎的花香,也不像西海固缺水的胡麻花蓝盈盈地开得时节很短。而这里的油菜花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峦起起伏伏,汪洋恣肆地开着,无拘无束地开着,开得自然、热烈、奔放和毫无顾忌。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壮美的油菜花,洁净纯粹的黄色中没有一点杂色。青草翠莹的草原,白雪点缀的祁连山,无垠洁净的天空一尘不染,蓝的纯粹和光洁,就连白云也成了这黄色花海上的点缀。
高原的油菜花使深处苦寒之地的门源扬名中国,中国人的餐桌上免不了菜籽油。虽然,也有各地刺啦回响在锅底的菜籽油,但我想,门源一带的油菜花在中国撑起了油的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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