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第4期|范小青:朝去夕来人海中(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第4期 | 范小青 2020年05月26日06:04
一
朱敬利和姚新梅,大学老师,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他们教的学生,虽不敢说个个出人头地、出类拔萃,但至少也都是事业有成,拿得上台面的。
只是朱敬利的性格,比较内敛,别说是自我吹嘘,即便是自己的学生,他基本上也不会过多说道,更不会像某些同事那样,有事无事找学生,让学生帮着干这干那,或者是有事无事炫学生,炫得老师大放光彩。
但凡这样的老师,无不显得生龙活虎,生命特有异彩。
院系集中开会的时候,老师们凑在一起,常常话题一转,就开始显摆自己的学生了——
昨天我去长平县办个事,一看,耶,县委书记,我学生。
或者,周日晚上大华集团老总请吃饭,我学生。
或者,我那个学生李乐,你们记得吧,上个月任命省委书记的大秘。
总之,没有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发光发亮,这是人之常情嘛。
这样的场合,朱敬利基本不说话,有的老师说学生说过了头,嘴角都有了白沫,自己都有感觉了,却不自省,反而觉得是朱敬利不对,就阴阳怪气地说,老朱不用靠别人发光,老朱自带光芒。
朱敬利说,别,别,现在到处都亮闪闪的,亮瞎眼,别再光芒啦。
其实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朱敬利也曾经为了某些事情,找学生帮过忙,不过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现在朱敬利和姚新梅,都已经过了六十,在高校工作,退休的年龄要延长几年,否则他们也许已经是广场舞或者旅游大军中的一员了。
朱敬利和姚新梅大半辈子清白做人、认真做事,虽然还没有退休,但是工作基本上已经接近尾声,人生和事业也可以用功德圆满来形容。虽然朱敬利不会这样形容,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所以,现在,这个家庭,这对夫妇,他们最大的心思,就是儿子朱运的婚姻大事了。用姚新梅经常说的一句就是,我们家,现在是万事皆正常,只差东风来。
从儿子上高中开始,东风倒是来了又来,可是来了又来,等于就是来了又走,从高中的初恋,到大学的女同学,再到工作单位的同事,又到另一个工作单位同事,朱运走的是正常的正确的恋爱道路,不偏不斜。
至于为什么一直没有达到谈婚论嫁的阶段,或者说,始终没有进入婚姻的实质性阶段,怨无可怨,怪无可怪,只能说,缘分还始终没有到。前面那些,都是命运他老人家虚晃一枪而已。
朱运已经三十四岁了。
朱老师和姚老师真着急了,一想到这个事情,心情简直就糟糕透了。
其实,朱敬利并不是个想不开的人,他甚至也想过,就算儿子不婚,又是多大的事呢,现代社会,本来就是满足个性的社会,是多元多样的社会,为什么不能网开一面,还人真正的自由呢。
可是他说了不算。
现在,所有的人,亲朋好友、同事、老同学、邻居,甚至小区的保安,甚至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都会提及他儿子的婚事,甚至校长看到他,也关心地问上几句。
朱敬利努力一辈子,只是一个普通教授,因为儿子结婚迟一点,他倒成了名人了。
名人自然会被关注,所有关注朱运婚姻的人,个个都比朱敬利还着急,说话也一个比一个有水平。
差不多了啊,可以结了啊。
还不考虑啊,你们也太不把儿子的事当回事了。
你们这样不对的啊。
你们是有问题的啊。
肯定是你们对儿子太放纵太没有要求了。
肯定是你们要求条件太高了,看不上人家女孩子。
什么什么什么……
虽然朱敬利一向温和,但这样的话听多了,他也来气呀,什么意思,好像是我在阻止我儿子结婚,好像事情是我们夫妇搞出来的。天地良心,真叫人郁闷。
后来倒是姚老师先想通了,当然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想通的。现在她有了主意,怎么对付外界的压力,试了几次,果然有效。赶紧告诉朱敬利,要是再有人说你,你就怎样怎样回敬。
于是朱敬利也有了杀手锏,但凡有人问道,朱运怎么还不结婚呢?他就说道,快了快了。人家就没话说了,最多补一句,那就好。
或者,有人又要批评他了,说,老朱啊,你怎么不着急呢?
他就说,不用急了,他们已经在商量领证了。
哦,那就好,啥时办喜宴呢?
十月一号。
在哪个酒店?
喜来登。
喜来登,五星级,赞。
哈哈,朱老师心里笑着,感觉享受到了捉弄别人的快乐。
这办法好,果然大家不再多问了,日子好过多了。
其实,这只是看起来风平浪静,事情并没有解决呀。暗流汹涌,只会越来越厉害哦。
他们哪里想通了呢,他们根本没有想通,他们是不可能想通的,他们只会越来越想不通,直到把自己憋死。
所以,当忽然有一天,儿子回家,对他们说,我要结婚了。
你可以想象朱老师和姚老师的心情。
毕竟是要结婚的对象,朱运再怎么自说自话,但是对方的大致情况总要告诉一下父母。朱敬利夫妇这才大致知道了未来儿媳妇的大致模样,先是学历、身高、长相之类外部条件,然后是习惯、脾气、爱好之类的内在气质,最后就说到家庭了。
姚新梅早已经幸福得蒙圈了,什么条件,什么家庭,一概照单全收。
朱敬利心里却有些异样,女方的父亲是做生意的,他奇怪儿子朱运怎么会结识这样一个女孩子,似乎那样一个家庭,各方面都和他们这个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嘛。
朱敬利再追问了一下,终于知道了,是一次参加朱小孟组织的聚会,认识的。
李姑娘是朱小孟的朋友?
朱小孟是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孩子,他会这么留心、这么用心给朱运牵线搭桥吗?
朱敬利心里有些疑惑,忍不住给朱小孟打电话,朱小孟接了电话果然愣了一愣,他都想不起李姑娘是谁了,后经朱敬利提醒,才想起来,赶紧说,哦哦,那个,那个李,她不是我朋友,大概,我想想,大概她爸是我爸的朋友。
朱敬利又奇怪,她爸和你爸?
朱小孟说,具体我也不清楚,大概就生意上有来往的那种朋友,您说那天聚会——哪天聚会?哦,大概是我爸让她来的。
朱小孟说话,基本上句句带个“大概”。
那天你爸在场吗?
大概在的,哦,我再想想,这事情有蛮长时间了,我爸大概在的。
朱小孟他爸,终于浮出水面了。
朱敬利看了姚老师一眼,姚老师也正在看他呢,他们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
是大龙在帮助他们。他是不动声色地帮助,他是悄没声息地帮助,他对他们十分了解,他一直就是这样的。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肯定要面对大龙的。
朱敬利先给大龙打个电话,大龙听到朱敬利的声音,十分高兴,兴奋地说,大哥,好久没接到你电话了。
朱敬利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就说,大龙,朱运谈的那个李姑娘,是你介绍的吧。
大龙老老实实地说,大哥,那倒不是有意介绍的,那天她爸爸妈妈带她来我家做客,我看小姑娘没有心思听大人说话,一直在看手机,恰好小孟有小朋友聚会,我就建议她一起去玩玩。
朱敬利立刻反问,但是那天朱运怎么会去的呢?朱运平时和小孟来往并不多。
大龙说,大哥,这个我真不太清楚,听小孟说,那天他正好和朱运在通电话,就随口问他来不来,朱运就说来,后来就来了,来了,两个人就对上眼了,真的大哥,就是这么碰巧、这么简单。
朱敬利才不相信大龙轻飘飘的口气,他坚信那天的场合肯定是大龙特意安排的,但是大龙不想邀功,搞得好像完全是无心插柳似的。
大龙知道朱敬利不相信,又解释了几句,说到最后,大龙笑了起来,说,哎,大哥,你怎么像是在审问我呢?
朱敬利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无理,就算这些都是大龙一手安排、精心策划的,又怎么样呢,这不正是他们需要的、急需要的吗?更何况,大龙肯定是出于好心,这一点都不用怀疑,做好事不留名,还要受到责问,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是非颠倒了。
被大龙点穿了,朱敬利顿时有些尴尬,好在大龙向来善解人意,赶紧说,大哥,关键是缘分呀,缘分到了,你挡也挡不住,缘分不到,你急也急不成,跟谁介绍关系不大的。
好像一切和他无关似的。
让朱敬利不觉得欠他一个大人情。
关于谁欠谁的人情这个问题,一直在朱敬利心里搁着,最早的时候,大龙是找过他,有事情要求助于他的一个学生,也就一两次而已。后来大龙就渐渐地自立自强起来,再到后来,或者说到现在,大龙已经完全用不着找朱敬利的学生帮忙了,反倒是朱敬利有什么困难,可能还需要依靠大龙的关系呢。因为朱敬利夫妇一直在学校,又不太愿意和人交际,社会关系网织得远远不够。
尤其是到了一定的年龄,跟医院打交道就多了起来,有同事经常开玩笑,说到了这个年纪,就后悔,年轻时没多交几个医生朋友。
现在朱敬利想找个医生,大龙也能帮到忙。但是在大龙那里,却永远是把朱敬利挂在嘴上,见人就说朱敬利是他的恩人,他总是对人说,我有今天,都是我大哥帮的。
好像朱敬利帮过他一回两回,他就永远欠上朱敬利的情了。
朱敬利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后来和大龙的来往并不太多,只是逢年过节,象征性地、礼节性地接触一下,不至于断了关系。
姚老师的性格和朱敬利不一样,不拖泥带水,也不喜欢多管闲事,在对待大龙的问题上,她不像朱敬利想得那样多,态度始终是不亢不卑,既不特别热情,也没有特别的冷淡,毕竟大龙和她没有直接的关系,谈不上什么情分情感。但是现在因为朱运的事情,姚老师对大龙的态度,彻底改变,口口声声,大龙靠谱的,大龙靠谱的。
从朱敬利的角度听,好像大龙靠谱,而他反倒不靠谱了。
他想多了。
朱运带李姑娘和父母见面,朱敬利打电话问大龙参加不参加,大龙说,我怎么参加,我参加算什么,我当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电灯泡哈。
好像事情真的完全和他无关。
整个吃饭谈话的过程中,李姑娘多次提到朱叔叔,到后来几乎一口一个朱叔叔了。
第一次朱敬利还以为是喊他的,心里一激动,但很快知道李姑娘喊的是大龙。从李姑娘的介绍中,才知道大龙和李爸爸,生意往来已经有好多年了,但一直还是好哥们,大家都说生意场上无朋友,大龙和李爸爸的关系,倒是难得。
接着李姑娘又说了爸爸叫李全生。朱敬利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是想不起来怎么会耳熟,就说了一句,李全生,名字有点熟呀。
李姑娘笑了笑,说,会不会是听何老师提起的——她见朱敬利对“何老师”感到茫然,又说,何老师就是何向军,他是我爸的合伙人,他负责技术——
朱敬利说,哦,是何向军。心里又起了点波澜,何向军是他的学生。
李姑娘说,说起来,还是大龙叔叔把何老师介绍给我爸爸的呢,那时候我还小呢。
朱敬利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给大龙介绍过何向军,因为大龙一直是搞基建行业,和何向军的专业技术没有什么关系,把他们凑到一起的可能性不大,大龙的事业也不会需要何向军的专业。
晚上回到家,坐进书房,心情不能平静,当然,主要是朱运的事情终于解决了,李姑娘看起来也很懂事,姚老师也是满意的。
一切都很顺利。
美梦成真,而且一下子来得那么快。
只是总觉得另外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放下,思来想去,自己判断是因为何向军这个名字,就直接给何向军打了个电话,因为有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何向军听到老师的声音很高兴,连喊了两声朱老师。
朱敬利说,何向军,问你个事,你认得朱大龙吗?
何向军说,哦,认得,当然认得,好多年前就认得了。
朱敬利说,你还记得你们是怎么结识的吗?
何向军“啊哈”了一声,说,虽然具体情节记不得了,但是肯定是老师您介绍的。
朱敬利说,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何向军说,朱老师您可能事情多,忘了,您想想,我是您的学生,朱总是您的弟弟,哦,是堂弟吧,我们两个能够结识,不是通过您,还会是通过谁呢?
朱敬利确实不能反驳,但他确实记不得了。
……
范小青,女,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1980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共出版长篇小说二十一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五百余篇以及散文随笔若干。曾获多种文学奖项,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第十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有多种作品被翻译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