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第1期|陈仓:止痛药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第1期 | 陈仓 2020年05月27日07:17
01
凤凰是一种非常不好伺候的鸟。
它有多难伺候呢?据《庄子•秋水》中所说:“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大概意思是,不是梧桐树它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
提起梧桐树,最多的恐怕要数上海。上海的梧桐树是英国杂交培育出来的,在清朝殖民地时期,法国人为了解慰思乡之苦,远隔重洋把它们引进来,植于法租界公园里,经过一百多年不停地开枝散叶,如今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白花花一片,成了乡愁四处弥漫的绿化景观,甚至已经把根扎进了上海人的血脉里。可以说,梧桐树是上海最早一批西洋移民,就像永远不清楚是风先摇,还是树先摇一样,到底是梧桐树造就了这座城市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还是这座城市惯坏了梧桐树自命不凡的脾性,已经很难说清楚了。
有人据此以为,如果人世间真有凤凰,那一定会在上海出现。而离上海一千三百公里的秦岭南麓,有个鸟不拉屎的大庙村,无论什么品种的梧桐树是没有一棵的,所以不可能有凤凰存在,哪怕听说过凤凰和见过梧桐树的人也没有几个。
无论如何,不管哪里,自古至今,戏里戏外,叫这凤那凤的人还是挺多的,那之中的“凤”字自然都和凤凰有关,比如王熙凤和罗玉凤,比如马上要出场的凤姐和凤妹。至于这凤那凤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她们的命运和凤凰都有什么相通之处,别说大家一时讲不清楚,估计连老天爷也会一脸茫然。不过,经过调查研究发现,凤凰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是用多种鸟兽组装起来的,极像现在的某些电子产品。
说白了,凤凰是子虚乌有的,有关凤凰可以衔枝自焚、浴火重生的故事,多是在佛经中和诗人笔下存在的,它实质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或者,凤凰就是一种美好的想象。
02
十几年前,陈元去上海的时候,正值春末夏初,是上海一年当中气温最好的,不冷不热不潮不湿,又风清天蓝云白。当他从丹凤县大庙村出发,顺着312国道线一直朝东,途经西峡、南阳、信阳、六安、合肥、南京,转来转去,在黄昏时分抵达上海的时候,面对这个美丽得像天堂一般的城市,真是茫然不知所措,因为没有一座山,尽是高楼大厦,无法辨别东南西北。他明明以为的东边,太阳却从那里落下去了;他明明以为的南边,风却从那里刮过来了。陈元下了大巴,从汽车站盲无目的地朝前走,顺路问了几家酒店都贵得十分离谱,让他都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投宿了。走着走着,他被一个金碧辉煌的院子拦住了,借着刚刚亮起的霓虹灯朝门头一看,牌子上竟然写着“静安寺”。
陈元觉得十分奇怪,他们大庙村的中心原先也有一座寺庙,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相传最早供奉的,既不是神,也不是佛,而是一个人,当时叫木公祠。到了清朝末年,有人说大庙村没有一个姓木的,所以从外边请了一尊菩萨,演变成了村民们烧香拜佛的寺庙,恰恰又改了个名字叫静安寺。不过,在“破四旧”的时候,被彻底拆除了,仅仅留下一棵合抱粗的大柏树,依着大柏树建起了三间大瓦房和一个院子,这就是陈元的家。
陈元就是在这个废墟上建起来的家里出生长大的。
陈元觉得,寺庙都建在穷苦的地方,尤其要建在偏僻的山里,只有偏僻的山里才需要寺庙,因为只有那里才有苦难。如今在如此繁华如此吵闹的城市看到寺庙,而且和村子里原来的寺庙一样叫静安寺,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大门两边各摆着一只铜狮子,有一个老头正在下边整理一堆饮料瓶子。陈元上前问,这静安寺是干什么的?老头说是烧香的。他问给谁烧香?老头说里边供奉的是佛,当然是给佛烧香。他问大城市里都是有文化的人,而且花花绿绿的日子这么好过,香火不会太旺吧?老头说,你看看寺庙修得这么漂亮,里边有一尊佛像是用三十万两白银造成的,还有一座佛像是用四万两黄金造成的,这都是香客们捐献的,你说香火旺不旺?陈元说,里边有和尚吗?老头抬起头,瞄了一眼他的光头,顺着他的头顶又瞄了一眼后边的静安寺。老头说,没有和尚那还叫寺庙吗?陈元说,和尚很多吧?老头说,怎么了,你想来出家吗?陈元说,我就是问问而已。老头说,你想到这里出家的话,我劝你还是快走吧。陈元问,为什么?老头说,就因为它是静安寺。
老头抬起脚,把最后两个塑料瓶子啪啪地踩扁,装进袋子里提走了。老头临走前,又瞄了一眼陈元的光头,说你等一二十年再来,也许就有希望出家了。
陈元觉得有些好笑,真想再问几句,但是老头佝偻着腰,已经汇入了茫茫的人流。
静安寺前边是繁华不已的南京路,西边一路之隔就是有名的百乐门舞厅,许多人从大门前经过时,都禁不住要停下脚步,扒在门上朝里看,看着看着就身不由己了,干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大家似乎把大门当成了功德箱,顺着门缝朝里扔钱。有一对中年男女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陈元靠近一听,他们念的不是佛,而是李某某的名字,还有北大和清华,还有数学和外语,还有六月七日、八日、九日。陈元串起来就明白了,高考马上临近了,这是在祈求孩子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
陈元来到东边的偏门,从身上摸出十块钱,也从门缝塞了进去。这个时候,大门开了,是朝外边运送垃圾的。他上前帮忙推了推垃圾车,顺便就钻了进去。
静安寺里边更是恢弘气派,广场中间有一座十余米高的福慧宝鼎,大雄宝殿被几十级汉白玉台阶托在半空,似乎直达佛国天庭;几十根合抱粗的柱子都是柚木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用手轻轻一拍,就有嗡嗡的回声;屋顶铺着金黄色的琉璃瓦,屋脊和飞檐雕刻着各种各样的装饰,有大象、走兽、垂鱼、风铃,显得一片吉祥如意;香炉里的香火没有烧完,依然烛影点点、烟气袅袅,还隐隐地传来木鱼声和念经声。
陈元好奇地东摸摸西转转,又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会儿,静安寺就打板止静了。他实在太累了,又舍不得几百块钱,感觉和在自己家里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心想将就将就算了,最后干脆靠着大雄宝殿前边的一棵银杏树马马虎虎地睡了一夜。
那一夜,他又做梦了,还是相同的梦。
陈元之所以迷迷糊糊地跑到上海,而不是顺山顺水地西出长安、南下武汉、北进首都,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并不是自己了解上海,也不是投奔什么亲戚朋友,就因为到上海之前自己经常会做一个梦。他把整个梦境组合起来就是一只鸟——有一条江呈S形穿城而过,霓虹艳影投入清凌凌的江水之中,像一条拖得长长的尾巴;江东是一片高楼大厦,江西是一片老旧的洋房,尤其在灯红酒绿的晚上,像一对展开的五彩斑斓的翅膀;有一个临水而居的日夜凝视着江水缓缓流逝的仙女……他没有见过仙鹤,也没有见过天鹅,更没有见过凤凰,只是在大庙村的房前屋后,尤其在背风向阳的山坡上,经常可以遇到披着一身漂亮羽毛的锦鸡。他仔细地回味了很长时间,觉得那只鸟像凤凰、像天鹅、像仙鹤、像锦鸡,但他坚信是凤凰。
等陈元真正跑到上海不久,才明白那条江叫黄浦江,东边是陆家嘴,西边是外滩,那个仙女名叫凤姐。只不过,凤姐家紧靠着的,不是黄浦江和苏州河,仅仅是从外滩朝北走,穿过江河交汇处的外白渡桥,大约两三公里之外的一条无名小河。即使到了后来,那条小河边的一棵梧桐树差点要了他的命,有人带着几分指责、几分嘲笑的口吻问他,你一个土农民,没有钱,没有学历,吃了豹子胆,也敢去上海?但是他始终一句话,都是为了梦的召唤,更是上天注定的。
当然,在他的梦里,每次还会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他总以为那是大庙村被拆除的静安寺。虽然自己从没有见过大庙村的静安寺,毕竟在它的遗址上住了二三十年。当他真正地站在静安寺里边的时候,他一下子明白了,在梦里出现的,和现在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他想,也许两座寺庙原本就一模一样,或者他的梦是一面镜子,把一座寺庙映照成了两座寺庙,其中一座不过是影子而已。
似乎上海和它的静安寺,以及即将相遇的凤姐,原来都是不存在的,而是从他的梦里飞出来的。
早晨六七点的时候,有个漂亮的女孩发现了银杏树下的陈元。她看陈元剃着一颗光头,但是没有僧人的戒疤,又没有僧人的打扮,所以猜测是乞丐,或者是俗家弟子,于是拿着一把三角尺捅了捅陈元,说你去别的地方化缘吧,我们要在这里干活了。
这女孩就是凤姐。她留着披肩长发,被染成了黄色,像倾泻而下的金丝,上身穿着橘红色衬衣,下身穿着浅蓝色牛仔裤,气息像上海街头的法国梧桐树。不过,看上去低眉顺眼的样子,其实目光是长在头顶上的,似乎她的路不在地上而在天上,因此她和陈元说话时,目光是斜视着天空的。天空此时正是朝霞满天,映照得她满脸都是流光溢彩。
陈元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疑惑不解地问,你是说我吗?凤姐说,你以为我说的是银杏树啊!陈元说,我又不是和尚。凤姐说,你不是和尚为什么睡在这里?陈元说,你也不是尼姑,为什么站在这里?
凤姐的同伙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一口河南腔,他在旁边的空地上铺起一层纸壳子,然后倒出半袋子水泥,拌入一些沙子,兑了半桶水,开始和了起来。他一边干活一边说,别废话了,赶紧让开吧。陈元说,我找不到地方住宿。小胡子说,那也不能住在人家寺庙里,外边到处都是大酒店,三星、四星、五星,还没有你住的吗?我看你是舍不得钱吧?陈元笑着点点头说,是啊,睡一晚上几百块,可以买一头猪了。小胡子说,你是从农村来的吧?如果是来打工的,应该租房子住,睡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陈元说,我不知道应该在哪里租房子。小胡子说,这要看你准备去哪里打工。陈元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打工。
凤姐拿着三角尺,在旁边的墙上、门上和窗子上量来量去,在小本子上边记着什么。
凤姐说,你多大了?陈元说,不到三十。凤姐说,你是从哪里毕业的?文凭是什么?陈元说,我家是陕西的,仅仅高中毕业,土农民一个,哪里有文凭呀。凤姐说,你有什么技术吗?陈元说,我们农民,只知道种庄稼,不知道捉虫子、锄草算不算技术?而且打工也不要什么技术吧?凤姐说,你除非去长江口当搬运工,干其他活都要技术,在上海你没有文凭又没有技术能混得下去吗?
小胡子说,你看看我们凤姐,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学的又是装饰设计,要文凭有文凭,要技术有技术,连我这样一个泥水匠,干的活也是有学问的,而且是要执证上岗的。陈元说,你说的是什么证?小胡子说,资格证啊,是正儿八经考出来的。陈元说,你干的这活,我也会。小胡子说,那好,我抽根烟,你来帮我干干看?陈元说,你和这些水泥干什么?是铺路吗?小胡子说,铺路也需要技术,我这没有铺路那么简单!
陈元说,你不会是女娲补天吧?
小胡子说,我在修缮寺庙,和女娲补天差不多,不信你看看这里的墙壁,仅仅是这种颜色,你能调得出来的话,我马上给你磕头,拜你为师。
陈元看了看所有的院墙,都被糊得黄灿灿的,确实与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尤其被早晨的阳光一照,似乎是佛祖身上放射出来的沐浴着芸芸众生的灵光,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敬仰。陈元指着凤姐问小胡子,你是女娲的话,那她是干什么的?
小胡子说,她才是真正的女娲,我刚刚已经说了,她是设计师,墙的颜色、窗子的样子以及大小尺寸,甚至菩萨坐着什么,手中拿着什么,最后的效果是什么,都是她事先画出来的。陈元说,我明白了,你们不仅仅在修理寺庙,还在塑造佛像对吗?小胡子说,差不多吧。
陈元有些敬佩地说,你们太厉害了,我平时见到佛像的时候,下跪都来不及呢。凤姐说,其实吧,人家佛像都是镀金的,我们也塑造不了,我们只是来给他们修理一下院墙,补几扇窗子。小胡子说,你可别小看院墙和窗子,都有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可不像我们在农村盖房子的时候,随随便便用砖头砌一砌,和点稀泥抹一抹就行了。
陈元在起身离开的时候,也许是灵光一闪,忽然告诉凤姐,其实他是一个木匠。
似乎木匠是生活在半空的正在飘过来的一朵白云,凤姐依然斜视着天空说,你是一个木匠?你都打过什么家具?陈元说,过去给人打过不少嫁妆,也打过不少棺材,还打过几台大风车,你知道大风车吗?凤姐说,是游乐园里吱呀吱呀转的那个东西对吗?陈元没有进过游乐园,说是夏天收麦子用的。凤姐说,上海不种麦子,肯定是用不着的,你会打门窗、橱柜和书柜吗?陈元说,这些都是最简单的。凤姐说,你打的家具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陈元说,也没有什么不同,就是除了铰链、胶水之外,不用一颗钉子,而且还可以画一点画。
凤姐终于回过头,盯着陈元说,你会画画?
陈元说,我哪里会画画呀,就是在家具上雕刻几只喜鹊、几朵梅花而已。
凤姐指了指寺庙的柱子、阁楼和屋檐说,龙呢?大象呢?莲花呢?祥云呢?你会雕刻吗?陈元说,我们那里贫寒,是不敢雕龙的,山多水少,也不长莲花,虽然从来没有雕刻过,不过会应该是会的。凤姐说,你这手艺是从哪里学的?陈元说,是我爸教我的,我爸又是从祖先那里一代代传下来的。凤姐说,你不会姓鲁,你的祖先不会叫鲁班吧?陈元说,我不姓鲁,但肯定是鲁班的徒子徒孙,我们家好几代人都是木匠,据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给贵妃娘娘打过凤椅的,贵妃娘娘坐着那把凤椅,把好多毛病给治好了,而且很快怀上了龙胎,所以把自己的丫环许配给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赏给我爷爷的爷爷的奶奶一枚木观音。
小胡子说,你是不是吹牛啊?
陈元说,我也不知道,估计是吹牛吧,反正传下来一枚木观音肯定是真的。
凤姐笑眯眯地问,为什么是木的,而不是玉的?陈元说,我猜应该与木匠有关,而且金的、银的、玉的,有时还不如木的。小胡子说,有的金丝楠木确实比金子还贵,你那是什么木材?陈元说,正好是香楠木的,金丝楠木是其中一种。凤姐说,如今木观音呢?陈元说,我藏着呢,这是要传给我媳妇的。
凤姐说,你媳妇呢?
陈元说,她还在梦里,就因为常常梦见这个媳妇,所以我才跑到上海来了。
凤姐说,原来你来上海,不是为了打工,而是做梦娶媳妇啊。
03
陈元的病情又加重了,几乎已经卧床不起了。
农历腊月十六,六年级放寒假不久,凤妹去小卖部买酒回来,刚刚走到大柏树下边的时候,隔着院子就能听到她爸陈元“哎哟妈呀”的呻吟声,还有砰的一声脆响,估计他的酒又喝空了,酒瓶子被摔碎了。
陈元喊叫着说,凤妹啊,干脆让狼把你吃掉算了,我让你买的酒呢?快把酒给我拿来!
凤妹是陈元的女儿,名字叫陈丹凤,因为他们的县名也叫丹凤,所以大家不叫她丹凤,而叫她凤妹。凤妹笑着想,她是他的宝贝女儿,他怎么舍得让狼吃掉啊?她如果让狼吃掉了,在这个世上还有谁可以照顾他呢?
陈元十几年前在上海打工的时候出过一次事故,无法界定是天灾还是人祸,反正把一条左腿给锯掉了。他拖着一条右腿回到大庙村之后,发现在上海还落下了一个病根,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把那条右腿也基本报废掉了。每到潮湿阴冷的时候,似乎有人拿着几把刀子在他的身体里没完没了地剁着,把肉剁成了泥,把骨头剁成了碎末,没有任何的承受能力,即使身上放一根针,都有磨盘那么重,身上盖着被子,像是压着几座大山,让他绝望极了。陈元好几次告诉凤妹,干脆把右腿也给砍下来算了。凤妹说,可以砍掉啊,不过再等几年吧。陈元说,为什么要等几年?凤妹说,爸你傻呀,等我长大了,你要不要这条腿都不怕了,我就可以背着你到处跑了。
所以,等着女儿凤妹长大,成了陈元唯一的希望。只要凤妹长大了,别说砍掉一条腿,就是再砍掉两条胳膊,他也毫不在乎了。
大庙村没有医生,只有一个劁猪骟牛的兽医老马。平时有人头痛脑热,老马就兼着应个急。凤妹把老马请来看了好多次,中药吃了好几年,偏方喝了一大堆,丝毫没有好转。陈元喝掉的草药,每年差不多有上百服,整个大庙村像中药铺似的,昼夜都弥漫着一股药味,仅仅倒出去的药渣,把村口铺得平平展展的,成了大庙村最平坦的一段路。
老马建议去县城,陈元死活不肯,一是家里穷得已经揭不开锅了,二是这种病就是华佗来了也只能叹气。陈元就天天喝酒,虽然没有减轻病情,起码感觉不那么疼痛了。陈元原来就会喝酒,也就二三两,为了减轻痛苦,他早晨喝,黄昏喝,半夜三更喝,每天加起来起码要喝七八两。他的酒瘾也越来越大,晚上只有抱着酒才能入睡,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似乎只有喝酒新的一天才能开始。
这个冬天,陈元总是处在半醒半醉的状态中,大庙村也在断断续续地下雪,积雪厚得连屋顶也看不见了,山上更是白茫茫一片,把许多树木的枝丫都压断了,关键是把通往外边的路全部堵死了,把本来就偏僻的大庙村与世界彻底地隔绝起来了。
凤妹进门之前,放下酒,在大柏树下边挑了一块干净的雪地,拿起一根树枝子,笑眯眯地写出四个大字——生日快乐。她还拿雪在旁边堆起了一个蛋糕。她从来没有吃过蛋糕,也没有见过真实的蛋糕,但是从书上知道蛋糕的样子,是白色的,是圆形的,上边撒着一层花瓣。
这天是阳历二月一日,正好是凤妹十四岁生日。她的生日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按照阳历计算,有时候在腊月,有时候在正月。所以,她拔了十四根狗尾巴草,插在“蛋糕”上边,算是十四根蜡烛。
凤妹从脖子里拉出一枚吊牌,有核桃大小,是香楠木的,其中一面凹进去,雕刻着一尊观音,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把木观音捧在手心,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地许了个愿。她不祈求她爸戒酒,酒是她爸的药,如果戒掉了,那怎么止痛呢?她也不祈求她爸能够康复,她爸那条左腿除非下辈子,这辈子是不可能再长出来了。
凤妹的愿,非常简单,就是那个人能够回来。
那个人如果回来了,无论如何都是最开心的。
凤妹轻轻地吹了吹,算是把蜡烛吹灭了。
凤妹抓起一把雪放在嘴里,似乎吃到了蛋糕,已经听到了祝福,所以她十分满足。
半个月前,还没有放寒假,她就惦记着自己的十四岁生日。刚刚在去小卖部给她爸买酒的路上,她多么希望有人突然提醒一下,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十四岁的生日,过完十四岁生日,就算长大成人了,在古代的话就可以出嫁了。但是,在这个世上,有谁记得自己的生日呢?爷爷奶奶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他们坟上的草比自己还高;也许老师记得自己的生日,因为每学期报到的时候,是要登记出生年月的,但是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老师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生日,何况已经放寒假了,老师已经回家了;她爸应该记着自己的生日,但是他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怎么会有心情给她过生日呢?大柏树上的喜鹊应该记得她的生日,因为有几次自己过生日的时候,喜鹊似乎高兴得喳喳乱飞,但是如今喜鹊早不知去向了,换成几只黑老鸹,经常站在上边不祥地叫着。
和每个人扯不断血缘关系的还有外公外婆,不过对于凤妹而言,这两个亲人就更加虚幻了。凤妹曾经问陈元,外公外婆是不是也在上海,都被陈元给绕过去了。
凤妹说,是死了吗?
陈元说,不是,是根本没有。
凤妹说,那我妈从哪里来的?她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陈元说,她还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凤妹说,天上可以下雨,可以下雪,不可能掉人。
陈元说,你想想,仙女和凤凰,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凤妹想,除自己之外,有一个人应该记得她的生日。这个人就是她妈。她没有急着把木观音塞回脖子,而是定定地捧在手心,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枚木观音是奶奶的,据说老老太奶曾经是宫廷里的丫环,这枚木观音是一位贵妃赏给她的,于是一代代传下来,就传到她爸陈元的手中,再经过她妈凤姐的手,终于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凤妹的心里,这枚木观音就是她妈,她妈的眼睛应该就是木观音那副慈悲怜悯的样子。
想到这里,凤妹禁不住抬起头,朝着东边阴沉沉的天空看了一眼,似乎越过无边无际的起起伏伏的大雪,一下子看空了一千三百公里的山山水水,看到了那个遥远的海边的城市。
她在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凤妹回到家,打开一瓶酒递给了陈元。
陈元说,你在外边磨蹭什么?我以为你被狼吃掉了。凤妹说,大庙村还有狼吗?我正盼着被狼吃掉呢。陈元说,小卖部那王八蛋,又为难你了吧?凤妹说,人家说了,以后不卖酒了。陈元说,为什么呀?凤妹说,人家说我是未成年人,卖酒给我是违法的。陈元说,你又不是自己喝。凤妹说,你喝也不行,人家说进回来的酒全被你一个人给喝光了。陈元说,我又不是白喝。凤妹说,但是都半年了,欠人家那么多钱,我们还过一分吗?陈元说,我又跑不掉。凤妹说,就是的,我们又跑不掉,那么小气干什么?
陈元又喝了半瓶子酒,就勉强可以坐起来吃晚饭了。
陈元看着凤妹端过来的两碗清汤面、一盘子土豆丝和一盘子泡菜,说这太简单了,家里鸡蛋还有吧?为什么不炒鸡蛋?凤妹说,剩下几个鸡蛋,早就拿去换盐了。陈元说,为什么不炒腊肉?凤妹说,腊肉不多了,要留到过年呢。陈元说,凤妹小小年纪,就懂得过日子了,不过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凤妹说,什么日子?陈元说,你别装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自己是清楚的,但是我真是没有用,连肉都让你吃不上啊!凤妹说,爸你还记得今天,我比吃肉都要高兴。
陈元让凤妹拿出两个杯子,各倒了半杯,然后端起来说,我们干杯。
凤妹说,我又没有病。
陈元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凤妹说,好吧,那就一口。
陈元说,祝你生日快乐!
凤妹听到这句话,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第三次有人祝自己“生日快乐”。
第一次“生日快乐”是她妈说的,不过当时自己刚满周岁,别人说什么是不清楚的,她妈长什么样子也是不清楚的,都是她爸事后告诉她的,说她妈长着鹅蛋脸,留着一头长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张脸像小火炉子一样,那双眼睛像盛满了疼爱的火焰,而且她妈还从身上取出那枚木观音,挂在了凤妹的脖子上。第二次“生日快乐”也是她妈说的,不过那是在电话之中,大庙村一直不通电话,是她爸把她带到县城,专门打电话给她妈的,她刚刚记事不久,记得她妈让她一定要吃蛋糕、要吹蜡烛,而且教她如何捧着木观音许愿——她许完愿之后就告诉她妈,她的愿望不是有新衣服穿,也不是有好吃的,而是希望下一次生日的时候,她妈能回来。但是她妈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果然,凤妹的愿望落空了,第二年生日她等啊等啊,站在村口一直等到天黑,坐在家里一直等到天亮,但是她妈终究还是没有出现。那是最后一次听到她妈的声音,至今她还能辨别出那个声音,她妈在她的脑海中也仅仅只有声音的存在,像柔软的可以挤出水分的海绵一样。这之前,有一年夏天,她妈回大庙村住过几天,每年过年或者过生日的时候,还会寄东西回来,有鞋,有袜子,有大白兔奶糖,每次接到东西,她都像见到她妈一样,穿着那双可以发光的鞋,高兴得满村子跑。但是在电话中说完“生日快乐”之后,她妈的电话彻底关机了,再也没有任何音信了,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凤妹问陈元,我妈什么时候回家?陈元每次回答都是“过年”。每到过年凤妹又问,我妈为什么不回家?陈元说你妈太忙顾不得。凤妹就再问,我妈是干什么工作的?陈元说你妈原来是画画的。凤妹说,我妈是不是专门画星星的?陈元说,满天的星星都是她画的,不画星星的时候她就画月亮,你想想她有多忙呀。
凤妹最后一个问题是,我妈在哪里?
陈元说原来在上海,现在应该还在上海,离他们真是太远了,有一千三百公里。
凤妹就是在这样的追问下一年一年地长大,也许慢慢懂事了,也许失望太多了,所以什么都不问了,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希望她妈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大庙村。哪怕不出现在大庙村,仅仅寄来一双鞋或者一双袜子,让她明白自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妈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凤妹碰完杯,把自己的酒重新倒回瓶子。陈元问凤妹,是不是怕喝醉了?凤妹说,这是最后一瓶酒,被我喝掉了,爸你明天就惨了。
陈元十分黯淡地摸了摸凤妹的头说,赶紧睡吧,明天会有办法的。
陈元转过身,面朝着墙,用拐杖使劲地敲打着右腿。
他一半是呻吟一半是痛哭,说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天已经黑透了,那一声声绝望的声音顺着弥漫的夜色传遍了整个村子。
……
陈仓,1971年生于陕西丹凤县。诗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诗上海》《艾》等诗集,八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长篇四书《后土寺》《预言家》《地下三尺》《醒神》。2013年以来,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进入各类年度选本和中国小说学会等机构评定的年度排行榜。获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