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思维能否重启国产影视剧创作的想象力
来源:文艺报 | 沙子 2020年05月27日08:17
国产影视剧想象力日渐贫乏。曾几何时,狐妖在历史传说与志怪传奇的哺育下,是媚主祸国扰动天下的妲己,是神出鬼没但也富有人情味的聊斋奇女子,但随着偶像爱情故事对国产剧经年累月的格式化作用,狐妖渐渐泯然众人矣,也许依然可以很仙,很美,很深情甚至不断被强化,却终究丧失了让人眼前一亮的神奇,更不再因未知、无法掌控而令人心生恐怖。2018年,国产剧中的狐妖难得产生了一点变化——它被扔到了外星球,和它的族群一起来到地球生存,这就是当年热播剧《结爱·千岁大人的初恋》的故事背景。妖与人鬼无异,被浓墨重彩书写的是他们的灵性,但当“他们”变成“它们”,被追溯来源、圈定范畴以后,一场科幻话语体系对传统神话、传说、故事话语体系的改造,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进行。
2019年,网剧《动物管理局》将这场改造延续了下去。《动物管理局》是从电影《二代妖精》世界观中衍生出来的剧版故事。在这里,妖是7300万年前和真兽亚纲灵长类生物人类一起诞生的另一种智慧生物,由动物基因突变而来的超基因生物,拥有人类和动物两套基因、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转化者。至此,从前凭借长时间修行而获得术法灵力的妖精们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一次意外、一个偶然,而成为了拥有进化史、迁徙史的一个物种,有着族群的从属与各自的社会关系,在茫茫宇宙中和人类冲突共存。对于生物而言,恋爱将带上繁衍的目的,生活暴露出生存的残酷,而通往新故事的可能性也随之出现。
科幻对中国影视剧的影响,不只有提供IP、创作出科幻影视作品的惟一道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科幻和武侠、言情、谍战、宫斗不同,它不是一种类型故事,而是在故事诞生之前的一种底层逻辑和思维方式,一种广泛意义上的世界观。从理论上来说,它可以嫁接到任何一种故事类型上,从而让某种故事类型在这个特定的舞台上产生新的变体。
神创造的世界还是人创造的世界
阿西莫夫在创作机器人的故事时提出“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实际上每一个科幻作者无论是写明或是未写明,类似“宇宙运行有常,规则面前万物平等”这样对理性主义的认同,都写进了大家的信仰里,当然,也写在了科幻受众的潜意识里。在这样的世界里,神与神迹是无法存在的,如果有就必须被解释,无论是遥远的外星生物还是高维度文明,总之,理论上可被企及。同样的逻辑下,也不应当有天选之人。即便是主角,要拥有超能力也要有合理合法的正当性。换言之,超能力不必然从属于主角,是工具,是手段,可被证明,可被解释,甚至可被复制。
所以当一个擅长写奇幻故事的编剧和一个擅长写科幻故事的编剧坐到一起来改编一个拥有“穿越”概念的IP作品时,他们往往容易产生分歧,各自抓住各自的兴趣点。前者可以容忍设定是一种不可抵抗不必解释的神力,而将关注点放在穿越之后所能带来的冲突上,但后者则可能因为穿越不符合科学基本逻辑而展开了关于时间旅行本身的想象,将设定本身作为一个可被研究可被探讨的元问题。
今年,让人眼前一亮的台剧《想见你》无疑就是最生动的例子之一。凭借着一盘磁带和一颗想见你的心,2019年的人可以穿越回1998年的时空,进入和自己有着同样面貌的人的身体。磁带只是介质,穿越面前人人平等,所以时空不再是打断叙事的石门,而成为一个开放的舞台。线性叙事被打破,穿越造成了时间的长河在特定的段落里长出一个无限循环的瘤子,而主人公要做的,便是洞悉时间循环的秘密,利用规则阻止悲剧在已经发生过的未来再次发生。很难定义这到底是奇幻还是科幻,然而故事的逻辑又十分严密,以至于核心的介质如果不是一盘磁带而是一台时光机,人们都有理由相信这确实有发生的可能性。事实上,与《想见你》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俄剧《切尔诺贝利·禁区·无人原样而归》就被归入科幻的范畴,毕竟在一片被核爆改变过的场域穿越,看起来比借助一盘磁带更具有科学性一些。
科幻思维中对规则的推崇以及对规则的探究精神会给一个本不是科幻的故事带来镣铐,但这些镣铐也是想象的起点和抓手,让创作者发现自己的盲区。
另一个议题是平行宇宙概念对“重生梗”的改写。重生是继穿越之后又一热门网文类型,如果说穿越只是依靠信息不对等实现主角对他者的碾压的话,那么重生还有着多一条命改写挫败历史的“爽感”。重生是一种线性过程,主人公遭受悲惨命运死去后,意外回到自己人生中还没那么糟糕的某个点,然后和从前的自己划清界限,按一种新的方式生活,改变命运。但在终于成为人生赢家的狂飙突进过程中,却鲜有人在意主人公从前的自己被否定,历史被抹去。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在名义上是两个“我”,中间有断点,但整体是保持统一的。而《蜘蛛侠:平行宇宙》中的蜘蛛侠,在平行宇宙的语境下已经成为了不同的个体;在《彗星来的那一夜》中,平行时空的“我”则进一步成为了自己的敌人。重生是一场大雪,将一切都淹没,但如果同一个人有幸拥有不同的历史,那么“我”和“我”就不再是一体,会走向不同的人生。没有哪一种存在过的人生必然被抹除,平行宇宙的出现,将给予每一个人更多元的选择可能。
讨论社会话题,不只是现实题材作品的专利
受题材类型限制,国产影视剧中的幻想故事和现实主义作品之间泾渭分明,猎奇的、远离生活的总是前者,而讨论社会话题的多半是后者。
从创作的角度来说,主题和表现形式之间没有必然性。科幻曾被当作对未来的预言,也是现实的寓言。事实上,科幻小说在当代社会中是最接近神话的文体类别,同时又可以仰仗幻想小说强大的表现力而无限接近现实。科幻与生活本身既遥远,又接近。比如,《想见你》借用一场无比认真的时间游戏,将青少年成长的问题,埋到了故事的最深处,也打穿了受众之间的壁垒。又如,《动物管理局》借用黄鳝雌雄同体的特征给女主角设定生物属性,戏谑又夸张地展现了女性被当做生殖工具的命运及其抗争。
同时,在科幻的世界观下,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和潜在隐患,都可以被转化成科幻社会中的现实问题以供讨论。2018年播出的科幻悬疑网剧《疯人院》,就曾把关于永生、关于生命的意义的讨论带到观众的面前。故事中的最后几集,看似人格分裂实则是夭折的双胞胎共存于一体的李医生,既热衷于思考生死的意义,又由于自身极端的困境而积极寻找永生之法,抛出了“如果记忆可以复制黏贴,你还是不是你”的终极问题。影视剧很难给出答案,重要的是让观众去凝视一些问题。
欢迎来到陌生的宇宙
《流浪地球》的成功,无疑在国内的影视圈中带起了科幻IP的热度。但比起前几年唯大数据论、唯流量论的IP热而言,这一次影视公司已审慎许多,也找到了特定的评估角度。有适合荧幕的好故事当然是最佳选择,但如果没有,也可以寻找有价值的世界观,这是科幻作品最大的优势所在。
构建世界观这件事在影视剧创作中也有,但不一定在编剧层面,更常见于美术层面。视觉呈现出的异世界景象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世界运行的规则,以及在这样的规则下所产生的意识形态,这些会决定故事的走向和人物的选择。其实如果仔细去分析,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是有世界观的,只不过所有的非科幻故事,尤其是现实题材的作品,其世界观和我们的一般认知差别不大,所以往往忽略了这一部分。但科幻需要建立一个现实中不存在但又可能存在的陌生宇宙,没有什么是必然的,任何规则都可以拿来假设,一砖一瓦都需要重新开始。所以,在科幻创作、尤其是长篇故事创作的领域里,往往会比其他的故事多出构建世界观、制定宇宙法则这一环节。
在《安德的游戏》作者所写的《如何创作科幻小说与奇幻小说》中,专门开辟了一个章节来讲述如何构建世界的问题,这一章也正是全书精华之所在。世界观的建构不但应为幻想故事创作者所重视,也会对所有创作者有所启发。当我们学会审视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时,也许会惊喜地发现,原来不是所有故事都已经被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