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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徐贵祥:天堂信号(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6期 | 徐贵祥  2020年05月28日07:46

1

谭晓琪是在清明节开始怀疑父亲的。

起因是母亲的遗像。以往节假日,谭晓琪会选择父亲不在场的时候,在遗像前凝视片刻。这张照片是母亲出席州妇联代表大会那年照的,照片上的母亲眉眼含笑,好像还有几分羞涩,尽管照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已经三十七岁了。母亲也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跟随父亲来到锦绣中学,十几年相濡以沫。在最艰苦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样,卷起裤腿挑大粪种白菜。那些年,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其乐融融。夏日晚上,一家三口围坐在小院中间的石板桌边,吃着简单的饭菜,沐浴着山里的月光,有说有笑。小院里种有樱桃树和石榴树,春夏之交,满院子姹紫嫣红。那是多么温馨的生活啊!

后来母亲去世了,乳腺癌夺去了她不到四十岁的生命。母亲住院的那个月,谭晓琪刚刚十一岁,小学还没毕业,正在面临考试的节骨眼上。

那天,她跟着父亲到了阿坝州第一人民医院,她看见了她的母亲。母亲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双失神的眼睛看见女儿,骤然放光,可是医生不让母亲多说话,她也没有多说话,她甚至没有哭,只是跪在母亲的病床前,抓住母亲没有血色皮包骨头的手,她想把那只冰凉的手焐热,她想通过她的手,把她的气血传递给母亲。母亲说,孩子,别难过,妈妈会好起来的,妈妈不会离开你的,永远永远。

她说,妈妈,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让我守在你身边吧,我不让死神靠近你一步!

母亲笑了,那凄婉的一笑谭晓琪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说,傻孩子,你还那么小,妈妈这里不用你守候。回去吧,你考出了好成绩,就是给妈妈治病的灵丹妙药。

母亲这句安慰她的话,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却燃起了无限的希望,她真的相信了母亲的话,她真的以为她考出了好成绩就能够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抢回来。

后来的两个星期,她没再去医院,她没日没夜地复习。她的成绩本来在班里就名列前茅,几乎所有的课程都难不住她。她记住了母亲的那句话,她考出好成绩就是给母亲治病的灵丹妙药。她执拗地认为这不是母亲说的,这是上帝说的。母亲的生命,就寄托在她的勤奋上。

在那次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她考出了全校第三名的好成绩。然而,母亲还是去世了,于是,内疚甚至悔恨也就产生了。在最初的那几年,她一直自责自己不够努力,对不起母亲,自己没有考出最好的成绩,才没能给母亲换来灵丹妙药。母亲的去世,都是她造成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除了学习,她基本上没有别的爱好。她常常背着父亲伫立在母亲的遗像前,泪流满面,向母亲忏悔。

父亲很快就察觉了她的反常,甚至担心她患上了心理疾病。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父亲谭恒杰和她坐在小院里,父亲说,孩子你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想念妈妈,我也想念,你看那月亮,你妈妈就在月亮上面看着我们。你知道你妈妈最希望的是什么吗?

她说,妈妈最希望看到我考出好成绩,我要是考出好成绩,上帝就会怜悯我,就会把死神从妈妈的身边赶走。可是我没有做到,上帝对我失望了。

父亲说,孩子,上帝没有失望,你妈妈也没有失望。你妈妈最后是微笑着走的。你妈妈说,我的孩子,她承担了那么多的压力,忍住了那么多悲痛,还考出了好成绩,她是我的好孩子。

她问,妈妈真是这么说的吗?

父亲说,是的。妈妈不仅希望你考出好成绩,更希望你不要被悲痛和思念击垮,希望你健康地成长,快乐地生活。你失去了妈妈,还有爸爸,爸爸永远是你的保护神。

她突然说,爸爸,你会给我找一个后妈吗?

谭恒杰沉默了片刻说,不会,孩子,爸爸向你保证,爸爸不会离开你,爸爸不会抛弃你。

那次谈话之后,谭晓琪苍白了许久的脸色才逐渐恢复了红润。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父亲破天荒地带她到成都旅游了一次。

上大学这几年,节假日她总要回家,有时候还帮父亲批改作业。父亲希望她当一名教师,她一直没有表态。这次清明节回来,当然是为了祭奠母亲。但是这次她有些意外地发现,父亲的生活有规律了,家里好像比过去整洁了很多。她甚至产生了幻觉,难道家里来了“田螺姑娘”?

她不动声色,暗暗地观察父亲谭恒杰,她发现父亲的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苍老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当晚吃饭的时候,父亲自斟自饮地喝了二两小酒,还给她倒了一小杯酒,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破例啊。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她就要返校了。那天早晨,父亲起床很早,一直在小院里徘徊。她也早早地醒了,看见了父亲踯躅的背影。父亲好像有一肚子心事,看着樱桃树,像在给学生上课似的。

她懒洋洋地起床,到院子里洗漱完毕,回卧室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堂屋条案上母亲的遗像不见了。这件事来得突兀。她在堂屋怔了很久,琢磨这件事情的深层含义。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父亲在恋爱。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感觉天都快要塌下来了。父亲怎么可能——恋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两个字用在父亲的身上合适吗?不,绝不!

父亲把母亲的遗像收了起来,在母亲离开人世九年之后,在她即将离家返校的最后一天,父亲这么做,也许是给她一个暗示。她揣摩,父亲今天有话要对她说。果然,吃早点的时候,她发现父亲的神情很不自然,几次欲言又止。后来父亲说,琪琪,今天就回学校,能不能多住一天?

她喝着汤,半天才头也不抬地说,有什么事情吗?

父亲看了看她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爸爸有点想法,可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谭晓琪放下筷子说,爸爸,你是不是打算给我找一个后妈?

谭恒杰垂下头,一脸无地自容的样子。他说,琪琪,你听我说……情况是这样的……

谭晓琪拿过一只煮鸡蛋,啪地往桌子上一拍,很残忍的样子,揉了几下,抬起头来,盯着谭恒杰说,说吧,我听着呢。

谭恒杰怔怔地看着女儿,很久,很久,脸色终于黯淡起来,叹了一口气说,也许爸爸不该这么想,可是,爸爸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是不能接受,那就算了,这件事情不再提了。

谭恒杰说完,就起身离开餐桌,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父亲起身有些费劲,步伐有些迟缓。

本来计划下午返校的,但是那天父亲上班后,谭晓琪就背着自己的双肩包上路了。出门前,她从五斗橱里找出了母亲的遗像,又重新把它放回堂屋的条案上——这就是她的态度。

坐在车上,谭晓琪渐渐冷静下来,她心里有点隐隐的难受。母亲去世之后的这些年,父亲谭恒杰和她相依为命,爹娘的担子一肩挑,使她很快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小院里的生活还是生机勃勃,樱桃树和石榴树红了一年又一年,她在红花绿叶的映照下长大了,也懂事了。

谭晓琪和谭恒杰相依为命,在任何事情上,父女俩都是默契的。父亲工资不高,却一直接济那些贫困生。为了支持父亲,考上大学之后,她参加了贫困生的“自立社”,卖过报纸,收过垃圾,周末到麦当劳当服务员。同乡同学董杉杉说她装穷,一个中学校长的女儿,干吗要把自己弄到贫困生的行列里?她笑笑说,中学校长的女儿又不是千金小姐,为什么就不能勤工俭学?

应该说,她是让父亲谭恒杰满意的。去年暑假,她发现父亲比过去话更少了,沉默的时间多了,她突然意识到在她离家的日子里,父亲会寂寞。谭恒杰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别的爱好。这时候她才有一丝不安。

那次,她和董杉杉到都江堰的宠物市场,买了一条京巴狗。没有想到,当她和董杉杉兴冲冲地把狗带回去的时候,父亲谭恒杰却长时间一言不发。之后谭恒杰才叹了一口气说,琪琪,你看爸爸像个养狗的人吗?爸爸还没有老到那一步啊!

她说,爸爸,你这个看法太陈旧了,并不是老年人才养动物,家里多个生命,就多一些生机。我不在家的时候,它给你做伴,也免得你寂寞。

谭恒杰沉默了一会儿,蹲下去,摸摸狗的脑袋,小狗一翻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很享受的样子,幸福地看着父亲。谭恒杰起身说,留下吧,就当我养了个儿子。

现在,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亮光,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信息。

那个寒假南方下了大雪,很多地方公路被阻断,长途汽车一直在路上爬行了六个小时,才辗转到家。回到家里,她却意外地发现有个女人在她家小厨房忙活。父亲介绍说,这是学校新聘的校工谢师傅,听说你回来了,到咱家帮忙做几个菜。

谢师傅走到厨房外面和她打招呼,还颠颠地打了一盆热水,端在洗脸架上。

她说,哦,谢谢!

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眼里落进了一粒沙子。她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竟然不知道该对她热情点还是冷淡点。女人四十出头,咧嘴干笑的样子让她心里很别扭。

进了自己房间,放下东西后她问父亲,这个谢师傅是什么时候聘的,我原先怎么没见过?

谭恒杰似乎有些不自然,快一年了,你放假,锦绣中学也放假,总是失之交臂。

她说,那她这次为什么没有回家?

父亲说,她的两个孩子,大儿子跟你一样,在成都上大学。老二在咱们学校,是个尖子生。寒假到成都,跟他哥哥一起打工挣学费去了。她在家里没什么事,听说你要回来,提出来晚回家两天,给咱家帮帮忙。

谭晓琪看了看父亲,淡淡一笑说,听说我要回来,我回来跟她有什么关系?

谭恒杰看着她,勉强一笑说,谢师傅临时来帮助做点事,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可以不让她来了。

她说,那倒不必了,有人照顾爸爸我还巴不得呢。

谭恒杰看了看她,没有作声。

谢师傅端出来一个木头盘子,这是山里农家来客的时候用的。这个盘子也让谭晓琪看着不顺眼。她在恍惚之间觉得她的家变土了。这个女人的到来,会让她的家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土得掉渣。谢师傅把菜一一摆好,居然还烫了一壶热酒。这壶热酒又让谭晓琪感到不快,不知道是因为谢师傅的无微不至,还是她对父亲喝酒的抵制。

桌上摆了三副碗筷。谭恒杰招呼说,谢师傅,趁热吃吧,一会儿再收拾。

谭晓琪无动于衷,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

谢师傅显然感受到了谭晓琪的冷淡,搓着手,干笑着说,这……这,谭校长,你们吃吧,我就不在这儿吃了。我回去还有事呢。

谭恒杰愕然道,怎么,不是说好了今晚在我家做饭在我家吃饭吗?你不在我家吃这顿饭,我还得付你工钱啊!

父亲显然想用玩笑话调解气氛,谢师傅却当真了,赶紧摆手说,谭校长,怎么能这样说啊,就是烧个火,要什么工钱啊。姑娘你将就着吃点,陪你爸爸喝杯酒。我走了。

谭恒杰站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谢师傅,请你坐下,为什么不能在我老谭家吃顿饭?外面下着雪,食堂的灶火也封了,天寒地冻,你往哪里去?

谭晓琪终于觉得自己过分了,开了金口说,谢师傅,坐下来一起吃吧,吃完饭再走,你看我爸爸都摆好碗筷了。

谢师傅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看着那三副碗筷,但她最终没有坐下。谢师傅说,我真的有事,再说,我也不饿。

说完,转身,进了厨房,把围裙挂好,就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飞也似的冲进院子。

寒假的第一顿晚餐,谭恒杰喝醉了,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那一夜,谭晓琪也很后悔。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第二天早上,她想向父亲表示歉意,没有想到,酒醒之后的谭恒杰反而过来安慰她。琪琪,爸爸昨晚想了很多。其实爸爸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有做错。爸爸是个校长,爸爸应该注意……生活细节。

寒假结束,她和董杉杉一起返校,路上聊起了这件事情。董杉杉说,你说的是珞巴寨的谢大芬啊,你爸爸是谢大芬的恩人啊。

她瞪着眼睛看董杉杉,问为什么是恩人。董杉杉说,资助谢大芬的儿子啊,你爸爸在锦绣中学这么多年,前后资助的学生少说也有二十个。

董杉杉这么一说,她也就释然了。这次清明节回家,谢大芬倒是没有出现。谭晓琪夜里动过念头,想了解一下谢大芬的情况。到了白天,她又迟疑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而事情的发展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终于发生了“遗像”事件。前思后想,谭晓琪的心里很不平静。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对父亲的精神需求一无所知。她在和董杉杉一起聊天的时候,甚至提出要给她父亲介绍个伴侣。董杉杉说,你要是真心这么想,我倒是有个主意,那还用满世界找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个谢师傅,是个寡妇。

谭晓琪的脸倏然涨红了,圆睁着眼睛怒视董杉杉说,你胡说什么,你把我爸爸看成什么人了?

董杉杉傻呵呵地看着她说,你急什么呀,谢大芬一直跟别人念叨,来世要给你爸爸当牛做马。干吗要等到来世啊,现在就嫁给你爸爸,有个照应,两个苦瓜一根藤啊!

谭晓琪说,董杉杉,你太过分了!我爸爸需要的是妻子,是伴侣,而不是丫鬟老妈子!那次把董杉杉训斥了一顿之后,谭晓琪开始原谅自己了,开始为自己寻找解脱的理由。原来她并不是反对父亲再婚,她只是反对父亲和那个谢师傅来往。谭恒杰好歹是个知识分子,是个中学校长,即便再婚,他也应该找一个有品位的,最好能在性格上和母亲有相似之处。

五一节放假三天,她本来想回家一趟,跟父亲好好谈谈,如果父亲同那个谢师傅真的有那份情感,她将不再阻拦,也许,她会同那个土包子后妈相处得很好。可是五一小长假她没有回去,因为班级要组织义务劳动,她是班干部,不参加说不过去。

她哪里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呢?

2

这天下午是选修课,谭晓琪拐上六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二十二分了,离上课还有八分钟。她习惯性地停顿下来,右手伸到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调整到振动状态。正在此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似乎还有点心慌。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登楼的时候走得太快,脑子里有点缺氧吧。这样一想,她就没有怎么在意,把手机关了,然后穿过二十多米长的走廊,走进教室。正要坐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直冒金星,差点儿跌倒了。她在心里刚嘀咕一声见鬼,就听见有人喊,地震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窗外,紧张地看着外面的参照物,有几个人的屁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悬空了,脚后跟也离开了地面,随时准备把自己发射出去。

寂静了一阵之后,讲台上的杨教授扶了扶眼镜,厉声喝道,谁在那里造谣?不要制造恐怖情绪,我们接着上课。关于道德的市场,我们必须重新认识马克斯·韦伯……今天我们重点讨论道德立场及道德认同……

教授平稳的语调就像一剂镇定药,瞬间就把蠢蠢欲动的惊疑压下去了。谭晓琪支着腮帮往窗外看了看,蓝天白云依旧,青山绿水照常。连晕眩和心慌也没有再次出现过。鬼使神差一般,她还是把手伸进了裤兜,准确地摸到了开关键,打开了手机。

突然,谭晓琪感到大腿外侧一阵颤动,痒酥酥的。手机在振动。她把手机悄悄掏出来,低头看了一眼。短信是父亲发来的,只有两个字,“我在”。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后续的文字跟上来。

我在?“我在”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说,我在上课;也许是说,我在家里;也许是说……总而言之,语焉不详。

谭晓琪快速给父亲回了个短信:我在上课,一会儿聊。

然后,谭晓琪就开始集中精力听课。杨教授正在阐述马克斯·韦伯的“目的理性”和“价值理性”的二分法。听了一会儿课,谭晓琪发现自己有点心猿意马,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又取出手机。没有看见父亲的回信,这让她有点意外。她回忆关机和重新开机的时间,突然怔住了——父亲发来短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十分钟,也就是说,父亲发来短信的时候,正好是她感到晕眩和恶心的时候,正是她感到脆弱和恐惧的时候。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来这么个半截子短信呢?难道是因为某种感应,难道是心有灵犀,难道……

倏然,一道火花像闪电一样在谭晓琪的脑海里划过,浩瀚宇宙顿时一片苍茫。谭晓琪连想也没想,就从课桌后面站了起来,大义凛然,旁若无人,飞也似的冲出教室。

同学们和杨教授始而愕然,继而困惑。杨教授冲着谭晓琪的背影喊,谭晓琪同学,你怎么啦,出什么问题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山摇地动。这时候一个声音破门而入——地震啦,紧急疏散!

转眼之间,操场上已经人山人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