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3期|胡竹峰:桃蝶雎鸠及其他
来源:《芙蓉》2020年第3期 | 胡竹峰 2020年06月02日06:57
入夜窗边翻书,筒页夹了几张笺纸,图案线条色彩淡若细草流云,寥寥几笔山水也悠远。有两张花笺,是牡丹的暗影碧桃的暗影,胭脂斑斑,枝叶萧疏。美人迟暮,到底存了几分清丽,入目清幽。
笺纸始于唐,薛涛侨寓成都百花潭,自做花笺。唐人以麻造纸,将麻料剥下浸泡、切碎、蒸煮、舂捣、洗涤、打槽、抄纸、晒纸、揭纸……薛涛汲用宅旁浣花溪水,人称“浣花笺”。因其心性喜红,乃取胭脂或用花瓣染色制笺,精致玲珑,题诗赠人,一时无双,因笺纸桃红,故称桃花笺。
有人历数古人绝艺: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笔、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见过明清桃花笺,说是仿薛涛,并不见佳。后人迷的是丽人如花的芬芳,所谓“薛涛笺上楚妃吟”。
红笺我不迷,我只迷桃花。
三四月间, 杨柳柔媚,桃枝不经意冒出嫩蕾,随春意起兴发为花苞,缓缓开过。风吹来,拂动一树星芒。无论晴空阴雨,很见趣味,颇有意思,俨若锦瑟年华。
桃是春消息,有暖风的醉意。春色扑面陶然盈怀,醉意渐生。不敢流连酒杯,桃花春酿甘愿一醉千秋。同好者众,看花人纷纷。有人嬉闹桃林,且歌且行;有人呼喝往来,攀树折枝;有人与花同坐,饮食杂陈,吃喝取乐。
张岱说杭州人游西湖,巳时出酉时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今人亦如此,难得有看月赏花弄草的心情。想起小时候,天光乍亮,空气清凉,独坐在庭院桃树下,持书而读,其情也真,其境也实。
走在桃园里,我说似乎很少有人画桃花。友人说任伯年画过。后来见了任伯年的桃花,任性、羞涩、简静、热闹,有些像他新过门的媳妇,有些像他姐姐,有些像他妹妹,有些像他女儿。
桃花是俗物,没有梅兰竹菊风雅,不易入画,难在画出文气,画出桃叶的新嫩,又大开大放一片烂漫。我喜欢桃花,觉得有庭院日常美,嘉祥喜庆。兰花是雅士,梅花是清客,梨花仿佛白头老翁,杏花如少妇人,桃花是小女子。
《桃花扇》中的桃花最凄艳,苍茫忧伤的艳事,歌声泪影,引得一代代人牵肠挂肚。孔尚任说桃花扇有实物,“香姬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画笔点之”。是折叠扇,民国年间在老北平出现过,依血痕点画,扇子两面写清朝初文士题咏,紫檀扇盒内装裱的白绫也写有诗文。后来再无消息,有人猜想流入日本了。侯方域《四忆堂诗集》中有《金陵题画扇》诗:“秦淮桥下水,旧是六朝月。烟雨惜繁华,吹箫夜不歇。”不知是否题在那把扇子上。
秦淮歌妓异于一般青楼庸俗粉黛,陈圆圆、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出身乐籍,诗文书画歌舞娱人,不涉狎弄,风流雅士尤为动心倾情,一见为幸。明末女妓写进书里,是绝色惊艳的纸本,传说李香君确然如桃花明艳。
桃花美极,叶却平常,易招虫,一夏之后斑斑驳驳尽是噬痕,宛似翻残的旧书。前人笔记说,王献之有宠妾二人,桃叶为姐,桃根为妹,皆为佳丽。王献之作有《桃叶歌》三首,亲昵佻巧,有男女之间相慕真情,说桃叶无风自婀娜。后有人称爱妾或所恋之女子为桃叶。
药书说桃叶味苦、性平。世间好女子亦味苦、性平,如茶一般高洁尊贵。茶的底色是苦的, 原本写作“荼”。人的底色若无苦味, 也会少些沉渐刚克。我志气在文,逸气在茶,人生不可一味负重厚朴,茶里意蕴深长,酒杯载不动那些偶寄闲情。
夸父追日,临死抛出手杖幻化而成桃树,是为仙木,亦名降龙木、鬼怖木,说是辟邪驱魔,能降百鬼。古人辞旧迎新,用桃板制桃符,写神荼、郁垒两个神灵的名字,悬挂嵌缀门首,祈福灭祸。话本传奇里仙家多栽桃树,《西游记》中齐天大圣曾被玉帝派去看守蟠桃园。先秦人家置桃木弓箭震慑鬼邪,至今还有人插桃木门上,说孩童不惊,鬼邪不敢入门。乡俗谓桃木桃花桃叶煮水沐浴,可除晦气邪气。
世外之地皆称桃花源,那是人心的念想。
春天总惦记花事。舍不得错过花期,杏花、梨花、茶花、兰花、樱花、琼花、桃花,花花世界。桃花盛开时,乡野春色最好,元气淋漓喜气淋漓,元气喜气是地气、水气、山气,更是勃勃生气。人活一口气,气足时意足神旺,气败了萎靡颓然。春日偶有颓然则去看桃花,不一定非得桃花,映山红、牡丹、芙蓉、丁香、海棠、月季都好。只是桃花有静寂的热闹,最合我心意。尤喜桃花的活泼,蕴含山河岁月风雪雨露的性灵,少年时即对它有爱意。
大片桃花向暖而生,花气沉沉涌动,腾腾穿过田野进入眼帘。花瓣是红的,颜色不一,深深浅浅淡淡,丝丝暧昧里透出融融暖意,汇聚阳春天气的清淡和情致。如果是一株桃花,缕缕喜气跳动着,则弥漫有另一番风韵。
桃花的喜气,大抵在红彤彤的颜色上,然白桃也见喜气,说是白,花瓣微微泛着红晕,白里泛红,是少女的气息,有人称之为甜白。桃花开了,杜鹃也开了,都有艳艳的颜色。与桃花红不同,杜鹃红得落寞红得寂寥,有种落落寡合。
春事烂漫,一朵朵花又简静又欢喜,欢喜的简静,简静的欢喜,如同瓦檐下的春风。因为简静,桃花不在多,以孤独为上,三两株最佳。齐白石画桃花,也多取一枝,寥寥数笔,又凝练又清净,静静相对如晤春风。
桃花宜在荒野。世间一切花草野外看来多些意趣,移栽庭院隔了自然的平旷。春日下乡闲逛,石坝、土埂、井旁、篱边、门前、田间、地角、村口,常有一株或者几棵桃树迎风而立,小桃无主自开花的悠游,境味尤佳。桃林惊心动魄,喧闹了一些。
桃花是俗艳的,显露直接,不管不顾,贫寒岁月也让人心生喜庆。断壁残垣有三五枝桃花探出墙外或倚枕墙头,顿时江山锦绣。最好是粗壮开满花的野桃树,和着风声,几只蝴蝶蹁跹,隔出遗世自在的时空,美不可言,也妙不可言。
桃花在枝头方好,比不得兰花,折下即失了生机,颇为扫兴。有人将兰花采下来在集场叫卖,许多女子拣买三两枝提放菜篮,回去插进瓷瓶,用清水供养着,泠泠只觉得好看好闻,一屋子的幽香。
天空蔚蓝,桃林默默无言,桃花灼灼其华。人在梦里,犬吠声传来,醒了。一只喜鹊在桃树上跳跃呼鸣,抬头见喜,吉。这喜是喜鹊也是桃花。桃花,吉;喜鹊,吉;两个吉是“喆”。桃花有喜气,喜鹊有喜气,两个喜是“囍”。喆与囍,都有美的寓意。很奇怪,故乡人家春日少做婚庆。大概还是耕种播撒的缘故,婚庆之类总放在农闲。
婚庆是闲情是欢喜,人间大闲情,人间大欢喜。想起管道升的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天地不仁,世间多情,父子母女兄弟姊妹师生亲友的情爱,都有金银珠玉色泽。男女情爱蕴藉温润,使人眼热,这是阴阳之爱,乾坤之爱,有浩浩荡荡有睚眦秋毫,有雨雪雷电有风霜雾露又有晴空万里,生生不息,天下流传。元好问赴试并州,路途见人猎获一雁,另一雁脱网不去,悲鸣投地而死。元好问感慨哀恸,买两雁葬下,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并填写有一首《雁丘词》,上阕尤为寄情,寄情于伤,寄情在悟。情为何物的千古之问,多少人为之凝眸伤怀,为之怅然无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黄昏时,路过那株碧桃。兜头一阵风过,花瓣簌簌吹散一地,落得满襟满怀。桃花之美也正在这里,一年到头不谢不败,灿若云霞,只会令人乏味。夕阳下看落花,无缘故有些伤感,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怅然。童年时,落花时节,常常摇动桃树,花瓣如雨,人定定站在飞花中,只有满心欢喜。
春天快要过去了。
我的童年更走得遥远了。
有年去黄山下一花谷。谷口只一小径,行程片刻,但见蝴蝶越来越多,花花绿绿,或黑或白或黄或紫,穿行枝叶,俯身花上飞来飞去,蝶花莫辨,一时缭乱。蝴蝶羽翅如花,极尽绚丽,可谓飞翔之花,恍然不知是如花之蝶,还是似蝶之花。蝴蝶并不怯生,纷纷在路人头顶、肩上、手臂停伫落足。渐行渐深,俨若踏入徐霞客文章之境:“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蝴蝶是虫豸的流水今世,雎鸠是蝴蝶的明月前身。
雎鸠究竟何物,未有定论。陆机认为雎鸠是鹫,深眼,目上骨露。郭璞说雎鸠属雕类,江东人呼之为鹗,常在江渚山边出没,以鱼为食。朱熹说雎鸠是水鸟,状类凫鸥,江淮间有之,生而定偶而不相乱,雌雄并游而不相狎。还有人说雎鸠是凤头鸊鷉,又有人说雎鸠可能是白腹秧鸡。白腹秧鸡腹下一白,常潜行于沼泽或近水的芦苇间,不与其他鸟类为伴。叫声无韵单调——“姑恶、姑恶、姑恶”,有些地方称它“姑恶鸟”,说是某户人家儿媳遭婆家姑娘虐死幻化而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无疑是水鸟,大抵有和顺温良的习性,才引出先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谣,归于鹫雕之类猛禽,或者谬也。大多人认为雎鸠是鱼鹰。鱼鹰我见过不少,主要有两类,一种是鸬鹚,另一种是鹗。鱼鹰为人渔捕,脖子卡住了,衔在嘴里的鱼不得入喉。鱼鹰通体灰黑,站在船舷上,蔫耷耷有厌世状。像八大山人泼墨写意的水鸟,全身玄服,眼珠又大又黑,形态落寞。也有例外,有回见几只鸬鹚气势凌厉,在水面猛扑擒鱼,毅勇难以名状。
读书人多念念不忘先秦的两只雎鸠。那是文学之鸟,还是心之鸟情之雀,似也不必过于较真。孔子编纂《诗经》定《关雎》为开篇之作,一来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二则也希望后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三千年前的某个夜晚,古河之洲飞来两只雎鸠,雌雄相和,彼此闲叫应答对谈。静水深流,星月下夜雾浸湿芦苇,水声潺潺,鸟语关关,在先秦简淡的夜色中飘荡。夜归人拾起石头掷向河潭,一声水响,惊碎了月影,两只雎鸠戛然离开河岸,径向原野飞去,须臾不见踪影。
想象中那雎鸠宛如天鹅,体态轻盈,衔起先民的歌咏,自春秋战国飘然而起,俯瞰秦汉的星空,飞过晋唐的河流,朝向宋元的田畴,掠过明清的宫殿,摇身一变,遁入胡适笔下,双双化作飞上天的两只黄蝴蝶: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一九一六年秋,异乡天气清凉,胡适孤独地坐在寓所窗上有所见,写下白话诗《两只蝴蝶》,一种不同于汉赋不同于唐诗不同于宋词不同于元曲不同于明清小说的文体开始出现。那是雎鸠的蝶变,从古河之洲飞入民国案头。
虫豸蝶变,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
大人坐拥权位,变化如虎,虎威抖擞。古书称虎威是虎之骨,如乙字,长三寸许,在老虎胁两旁皮下,尾端亦有之。取而佩之,临官而能威众,无官者,也能借此避一切邪物。真是咄咄奇事。旧时常常神话老虎,唐人说虎初死,记其头倒卧处,月黑之夜掘下二尺,当得物如琥珀,是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李时珍也误信为真,人云亦云琥珀是虎魄,虎死则精魄入地化为石。
小人变化甚多,看人脸色,一日几变。唯君子之变,漫长而艰辛,可比附于豹。刚出生的幼豹,毛茸茸未有好仪态,长大后身材颀长,毛皮疏朗光滑,斑纹炫目。豹子知道皮毛之美得来不易,爱护有加,躲雨防晒,轻易不肯出来。
君子豹变,文蔚也。文同纹,恰是豹变斑斓的色泽。
雎鸠有幽美,桃蝶有柔美,豹变有壮美。豹矫健灵活,善于攀缘,常常伏在树叶茂密的树上或草丛,有猎物时,待机迅疾而动。
雎鸠、蝶、豹有云端之美。云端之下,是芸芸众生,是羊群是牛群是马群。
牛安静时好看,静静地吃草饮水归栏,眉眼柔顺,意态安详。马非得跑起来,越快越好,奔马之美只有奔马有。群马飞奔,嘈杂杂像山洪一般呼啸着汹涌而过,雄浑的马蹄声,急嘈嘈如战鼓,悲怆苍劲的嘶鸣叫喊在马群里碰撞。那些红的马白的马黑的马,前呼后应,披毛撒蹄,壮观之外,还有铁血金戈的阵势。
见过一匹红马。那马撒蹄跑到河边,嗅嗅水面,鼻息吹开波纹,昂首张望一眼,似有得色,然后低头一气长饮,仿佛要吞下江河湖泊。太阳渐渐隐了,秋日暮光朦胧,河里倒映着马倒映着山与树,晚风清凉吹过,鬃毛光亮。马喝足了水,一声长啸,往草地上驰去。马驰率风,风跟着马,马带着风,鬃毛立起来,马尾也立了起来,精锐不可方物,所向披靡。
过去有邻人腿脚不便,养一马代步,行在路上,极侧目。那马通身纯白,因为白,英雄气之外也有脂粉气。
我老家少见马,鲁北集上有马市,说是马市,实则牛羊猪狗皆有。去过马市几回,为马而来。牛羊之类与马站在一起,秽气顿生。市上好马不多,木木然立着,有萧索气。大概是待估之物,折了豪迈的缘故吧。
说书人演绎秦琼卖马。黄骠马晓得要卖它,不肯出门,两只前腿蹬定门槛,后腿倒坐将下去。旧时读《隋唐演义》,尤爱秦琼穷途落魄几章。作书人褚人获下笔草草,此处着力以工笔勾画,读来眼热。我出身贫寒,当年四处流浪,少不得以秦琼自观,小说里瓦岗寨与单雄信程咬金诸位很觉得可亲可近。
程咬金迹近李逵,却不拿斧头朝人多处砍。单雄信不输关云长,使金钉枣梁槊,首尾丈八长,枪头七十斤,称为寒骨白。寒骨白三字极好,比鸡骨白峭拔,略显苍凉了一些,果然单雄信败亡斩首。有后人立庙祭祀他,尊为神灵。英雄肉身虽败,其精魂不倒。
在黄河边骑过马。一匹枣红色的马,高且长,翻身而上,不敢扬鞭驰行。原来笔下文章不好得,马上城池更不好得,不如“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清淡。
骑行得用力夹住两侧,久而久之,大腿内无肉。刘备住荆州数年,见腿内肉生,慨然流涕。刘表见怪,刘备回道:“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固然豪迈,也着实悲凉。
唐太宗有六骏: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其名甚奇。唐玄宗也有六匹好马:红玉辇、紫玉辇、平山辇、凌云辇、飞香辇、百花辇。玄宗尤为爱马,最喜欢两匹马:玉花骢与照夜白。相传,那马夜里异常白亮,故得名“照夜白”。韩干传世名画《照夜白》画的即是那马,昂首嘶鸣,四蹄腾骧,似欲挣脱缰索。果然神骏非常。
开元、天宝年间,世尚轻肥矫饰,人如此,马亦如此。时人常将那些良驹之马鬃剪成花瓣形,三瓣者为三花马,五瓣的叫五花马。
项羽马名骓,关羽坐骑赤兔马,皆为盖世良驹。刘备有马唤的卢,过檀溪时,后有追兵,正不得脱,那马忽然从水中踊身而起,一越三丈,飞上对岸。黑张飞骑玉追马,不像他暴躁的脾性。曹操所骑之马绝影,速度之快如绝影而去。李自成将马命名乌龙驹,传说它振鬣长嘶,别家之马都不敢叫了。
神魔小说里仙家似乎没有骑马的。张果老骑驴,姜子牙骑四不像,文殊菩萨与太乙真人骑狮子,西王母骑虎,普贤菩萨的座驾是六牙白象,地藏菩萨骑谛听,观音骑金毛吼。元始天尊的坐骑九龙沉香辇,更为奇异,说是乾坤鼎炼制了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宝物,以鸿蒙沉香木作为车基。辇车有九条五爪金龙,出行时,九条齐飞出带动辇车。老子骑青牛徐徐西出函谷关,青牛虽平平无奇,但有自然与无为清静的和光同尘。后来,青牛逐渐被人神化为形状如牛,苍黑、板角的上古瑞兽“兕”。《易经》上说乾为马,马是天的象征又代表君王,历代马上争天下,铁蹄踏破山河无数,荼毒生灵,少些闲情,损了仙家之格。
留宿朋友家,睡得早,醒得早。
起床后无事,听听虫鸣。虫鸣惊冷露,细听却无声。打开窗户,淡淡晨光与薄雾一齐泄进屋内。天色未明,楼下的树与高高低低的民居在白霭中静卧。鸡叫鸟鸣从远处传来,绕过两耳,肺腑一清,睡意顿无。坐在木凳上,看着屋后的青山,一时俱老。一代代人会渐渐老去,青山却依旧,无惧几度夕阳,一岁一春,年年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要那么多春风做什么?我倒是喜欢寒霜小雪的情意。得意马蹄疾又能怎样?无意无心放慢驴脚走走停停是另一种况味。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时人风俗,京都侠少萃集于长安平康坊,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孟郊登科后才说:“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有人喜欢长安花,我更偏爱乡下草。走马观花不如骑驴看草清晴可喜。马有意兴,驴多阑珊。打马长安,翩翩公子神采飞扬,一脸矜持得意,驴行天下,风尘男人萧索寡欢,满面烟火。假日回乡,候车玻璃门中恍惚着憔悴脸容,一副舟车劳顿的不堪。岁月打马飞驰,让人怀念起驴行年代。
马属阳,驴大概即属阴。马是纵横沙场的将军,马革裹尸把家还,何其悲壮。驴是奋笔疾书的墨客,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纤弱如斯。陆放翁写“细雨骑驴入剑门”,已注定其身为文人的一生,所谓“骑驴过华阴,漫游寻诗句”。要是改成“骑马过华阴,漫游寻诗句”,行文多了突兀刺眼,少了漫游的情味。
山川河流,是马蹄挥洒的长卷;诗词歌赋,则是驴背沉吟的闲情。
古人吟诗作赋,通常是骑在驴上的。唐人郑綮说他的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风雪灞桥,毛驴踢踏,在我看来,几乎就是半部中国文学史了,另外半部应该是烟雾缭绕、小酒微醺,这却是闲话了。
当年贾岛骑在驴上琢磨诗句,到底是“僧敲月下门”还是“僧推月下门”?神游九天,不知不觉,驴脚闯乱了韩愈的仪仗队。韩愈不快,冷脸问:“你乱闯什么?”贾岛不慌不忙把自己的诗句念出来。毕竟是文人,韩愈听后,一脸为喜:“我看还是用‘敲’吧。万一门 闩着,怎么推开呢?再说晚上去别人家,还是敲门有礼貌呀。”“敲”字使夜静更深中多了几道声响,静中有动,诗就活了。一番高论,贾岛连连叹服,道一声高明,说一句感谢。两人遂成知己,让“推敲”产生出殷殷好一片温情。
马和驴,身形优雅,故常入画,一己趣味偏爱画中驴。古人笔下的毛驴,无鄙无俗无鸣无声,寥寥几笔,画出了晴耕雨读的情意。黄胄毛驴也好,有朋友一九七〇年代末走访黄胄,以梨、大枣、红糖换得两匹,秘不示人。
老友黄宗江索驴,黄胄画不及,世事倥偬,一晃二十几年,催账上门,说不只要画一匹了。黄胄无奈打借条:“二十年前欠宗兄公驴母驴各一头,母生母,子生子,难以计数,无力偿还,立此存照。”过段时间,黄胄画毛驴两匹送上,想收回欠条。黄宗江不肯,说出一番妙理:“毛驴已由令郎送到。经验明系两头公驴,不能生育后代。兹取算盘拨算,雌雄二驴,代代相传至今,已共一千四百八十六头,明年将计四千九百九十九头,即使扣除此孽畜二头,阁下尚欠驴一千四百八十四头,明年仍欠四千九百九十七头。因差距很大,所以阁下欠单恕不奉还。前途茫茫,仍祈努力,以免法庭相见时拿出笔证也。”黄胄无奈,又画驴两匹,再派儿子送去。因黄宗江戏言前一幅画为公驴,故此图题为“母驴图”,戏谑“宗江老兄匹配,黄胄奉赠”。
想起汉书里的事。有人献来千里马,文帝下诏不受,以为非天子所宜用,说每次出门,鸾旗为导,后有属车护卫,平日行程不过五十里,率军出行,每日只走三十里。我乘坐千里马,单往何处呢?珠玉宝贝、珍禽奇兽,不切于人日常所用者,对其过于动心,实在不必。欲念之大,无边无际。汉文帝以俭德著名,发诏书“却千里马”告知世人,阻了谄媚奉承之路。
武王伐商以后,西戎送来一头獒犬。那物晓解人意,高四尺有余,威猛而善斗。召公担心武王会因此荒废政事,于是写了一篇劝谏文章《旅獒》,告诫武王不要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帝王如此,凡人也应如此。
驴有拙美,犬马位列六畜,皆有俊美,也通人性,盖因人之所饲。
水里江豚多得灵美,亦懂人性,到底只近自然,得了天地造化。
我在长江边生活过几年。雨后天晴,偶尔去长堤散步,会遇见江豚在日光里闪烁隐现,飞跃、拍浪、冲撞,或者到水草丰盈的浅滩戏水觅食。古人说江豚吹浪可生风,故江豚出舞,舟人谓之拜风。江豚是小型淡水鲸。我见过大鲸,穿行海中,旁若无人旁若无物,在水面时隐时现,庞大的身躯如大象缓步,又像落日走下天空。
鲸能歌唱,其声如汽笛长鸣,响而不吵,听来前程远大。鲸生得硕大,死亦壮烈。鲸死为落,沉入海底,向无限滑去,进入下一个轮回。
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洪波涌起,气象是先秦人的文章。
卡夫卡有一则著名的日记: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去游泳学校。
可惜我不会游泳,每每临水羡鱼,索性退而结网,结文字之网。
算命先生说我小时候犯深水关,要严防水灾,勿近溪河、湖泊、池塘、水井,还要远离渡舟坑洞,家里人连大水缸也不让我靠近,生怕掉进去了。后来听说深水关有破解之法:在水井边插上柳树枝三条,点红蜡烛一对,烧三炷香并金银纸钱若干,让小儿手执三枚钱钞,父母抱着绕水井三圈,弯路回家即可。或者鲤鱼尾巴绑上写有生辰八字的红布,放到河里。
我乡风俗,小儿出生后,父母即请人算命。深水关是所谓“三十六煞”之一。民俗如此,煞有介事,彼时人人深信不疑,到底惜子之心使然。如今这些旧习渐渐绝迹,村民皆不以为意了。
“三十六煞”自是陋习,其中不乏民间的敬与生活态度,有人情物理。虚幻的迷信也存有美善存有常识。譬如雷公关,说响雷时勿近竹木或铁器边,防高空跌倒,勿将小孩抱高或高处弄跳之类。还有汤火关,注意明火、滚汤、热油、勿近厨房为吉。而金锁关却说金银铁片不可亲近,更不能放入嘴中。每一关均有解法,小时候听祖父谈起过。
乡野混沌,人神鬼魔共存,孔子不谈怪力乱神,对其敬而远之。但秘事异事也是人心的镜像,有另一种民间秩序,终途还是行好积德还是明心见性。
作者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