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老人的
来源:文艺报 | 连亭(壮族) 2020年06月03日09:17
南方的村庄,也是以老人居多。可是这种“多”,并不显得过分凄凉。也许得益于南方的得天独厚,也许得益于老人的良好心态。下水村,就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村庄。
在下水村,整片大地都是老人的天下,村中所有的房屋、水渠是老人修的,所有的庄稼、果木是老人种的,所有的猫狗鸡鸭也是老人养的。如果村庄有年轻人,那也是老人们养大的,然而这些年轻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消失不见。他们要么是到城里读书,要么就是在工厂里忙活流水线的事务。不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有年轻人从外面回到村子,准会因为自己成了村里惟一的年轻人而吓一跳。这一吓,让难得回来一趟的年轻人匆忙逃离,并且暗暗下决心再也不轻易回来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年轻人留在村里又能做什么呢?驾着一艘摇摇晃晃的船打鱼,拿着一把斧头跌跌撞撞地上山砍柴,扛着一把锄头起早贪黑地下地?这些都太没出息了,一年到头辛勤耕耘却挣不到几个钱,还不如到大城市闯一番。因此,年轻人一整年都待在城里,村庄就成了老人的了。
父母在不远游,这是老观念了。何况现在的老人坚强得很,地里的活,家里的事,老人们都能胜任,一点也轮不到年轻人插手。老人们常说:“年轻人待在村里多碍眼啊。”即便年轻人自己不动身,老人们也会催促:“出去吧,出去吧!”催着催着,年轻人就真的出去了,老人们就开始盼年轻人的电话,躺在床头上盼,走在巷子里盼,蹲在地里拔草也盼……
下水村的老人们可能干了,拎一把镰刀,挥一挥榔头,自个儿就能把篱笆扎得整整齐齐。随手撒些种子,就能让院子一年四季都开着牵牛花、灯笼花、月季花……靠着剩饭剩菜,还能在院子里养上一群白花花的鸭鹅、雄赳赳的土鸡、毛茸茸的猫狗。在菜园猫上半日工夫,就能让菜地不掺杂一根野草。咬咬牙,60多岁的大爷能赶着牛儿犁地平田,70岁的大婶能从山上挑回重重的柴火……总之,老人们忙里往外,顺顺溜溜的,总是一副不需要年轻人的样子。
老人们把年轻人赶出村子,自己却死活不愿出村子。他们从不在意村庄以外还有个大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男男女女,所思所想跟时代都不沾边儿,所有的人都抱着同一理想:经过一年的辛劳,收几亩稻谷,打几担柴火,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庄稼人,养出不必种庄稼的孩子,孩儿大了送出去,逢年过节唤回来,吃吃自家种的谷物、自家养的鸡鸭……若是有人非要问他们想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准会摇摇头说:“不知道”。你要是再追问,他们就说:“外面的路我都不认得,出去干吗?”或者说:“这儿什么都有,没必要出去。”
老人们熟悉村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株草。他们按自己的喜好给每一个人安上朗朗上口的花名,只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记性太差,记不住登记在身份证上的姓名。村里的山头、草木也被老人们取了土名,凤凰岭、雷公根、老虎根、牛大力、鸡爪果等等,全然不顾植物学家们费尽心思取出来的学名。
村里的所有规矩都是老人们立的,在这些重大的关乎每个人的条规习俗上,没有一点儿年轻人说话的份儿。重阳节出嫁的女儿要回乡设宴孝敬老人,春节年轻人要回家给祖宗叩头,上巳节必须做枫叶糯米饭,端午包粽子,中元烧纸衣……一点儿也容不得年轻人更改。要是有人缺少了应有的礼节和节日程式,准会被老人们视为大不敬。
每一个老人,都有自己做事的一套,或是源于脾气,或是源于家境,或是源于根深蒂固的家族传统。街头巷尾的吵架,田间地头的纷争,你来我往的对骂,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此,但也很快会过去,村庄里没有隔世的仇。
老人们彼此之间知根知底,聚在一起喜欢谈论彼此的事儿,不是为了相互听取建议,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即使有人不合时宜地固执于不一样的看法,据理力争地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意见,也会被听者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一日日的在家长里短里,无论是什么秘密都会被老人们扯出来,所以要想打听村里的大事小情,去问一问任何一位老人,都会得到大致满意的答复。交谈时,老人们有时也会不留情面,针锋相对,却又总能恰到好处、适可而止地避开麻烦和纷争。偶尔出了格,一碗茶一袋烟就能不拖泥带水地处理好邻里矛盾。
街坊邻里偶尔会有小小的争吵,这种争吵由于不会引发械斗和战争,对于乡村生活而言就只不过是一种调剂。没有这一味添加剂,一成不变的乡村生活未免太单调了。所以,当添油加醋的街谈巷议引发争吵时,老人们总是兴奋不已,挤眉弄眼地前来围观。妇女对骂是一出十分精彩的大戏,话语尖利,妙语迭出,滔滔不绝,直到突然觉得没意思为止。这时候,她们就假装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拍拍手,把头高高地一扬,就下地干活去了。
一个诊所的乡村医生,就能负责起整个村庄的病人。尽管如此,医生是不会太忙的,老人们本身就知晓如何利用山头沟边的野草料理身上的老毛病,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踏进医生的小诊所。医生就只好整日在里头闲坐发呆,烦了就也背着个背篓到山上去采草药。医生背着药箱出现在巷子里意味着一种信号:一定是这户人家有人快死了。是的,只有快死的人才会把医生请进家门。
要是突然有人死了,村庄就会笼罩上烟云,尤其是没有年轻人在家的老人死了。通常来说,丧事都是年高望重的老人主持的,但是需要年轻人的帮忙,比如挖坑,比如抬棺材。
曾经一个独自在村庄生活了十几年的老人突然死在家里,时间都过了三天了都没人发现。那些经常和他一同抽烟的老头儿在吞云吐雾时,猛地想起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人了,便寻到家里,尸身已经发臭了。所幸,得知消息的村民们立即赶来,为老人净身、穿戴、装殓。等到他在城里的儿女回来,一切都已料理妥当。
在大事面前,村民们的友爱互助展露无遗,尤其是诸如婚丧嫁娶之类,家家户户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帮忙,年轻人也被老人们叫回村里。这就是村庄的传统,老人们坚守的传统。
然而,下水村也是有新变化的。
最近,有些年轻人回来就不走了,承包土地,发展养殖和果园种植。只是他们的人数太少了,一个村庄只能容纳一两个种植场,一个种植场只需几个人经营。但这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年轻人在村庄待得久了,也被老人们同化,过起了慢吞吞的生活,没了奔波忙碌的神气,倒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
最近,水泥路修好了,路灯装好了,最时髦的东西也开始在村庄出现了,比如华为手机、紧身裙子、液晶电视、冰箱、洗衣机等等。老人们学会了上网、广场舞、流行小调,真是忙时能干活,闲时能作乐。
最近,原本无所事事的小毛孩上起了学,老人们也更忙了。小学并到了乡里,走读生住进了寄宿学校,小学校址改成了幼儿园,3岁的娃娃刚学会讲话就要学知识了。而老人们呢,则每天在特定的时间,接接送送,越来越有城镇老人的模样了。
总之,村庄在变,但是只要有老人在,一切的新变化,都会慢慢成为传统的一部分。村庄是老人的,这话一点不假,他们总是那辛勤的劳动者、坚定的守护者、新变化的消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