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笼
来源:文艺报 | 苏热(蒙古族) 2020年06月03日09:19
隐蔽在所有词语背后的描述才接近准确,匮乏的表达往往割裂了我们同无限的关联。如今我们在对一件事物的回忆或是传达中,总在无形中规定了它的内涵与外延,限制了它自由生长的可能。
那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在运营一个关于美术评论的公众号,靠微薄的读者打赏来补贴一些日常开支。我的二叔在五一假期去江西参加画展时,在城郊的沙龙中购得一幅宋代山水画。他想找几个懂行的人来做估价,进而转手,可半年过去,没有任何结果。
他把画寄给了我,嘱咐我就这幅画做几期推送,看看有没有出现转机的可能。在他给我打的电话中,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屑:这根本不是什么钱不钱的事,那群人根本就不识货!
我收到了这幅画,感觉就是一幅普通的山水画,一瞧署名,不是什么名人创作。再分析其构图、笔法、意境,也都没有显出什么新意。它惟一值钱的地方就是宋人所作,可能有一定的收藏价值。
我打开了电脑,按照以往的经验,结合网上查找到的相关资料,半小时就在电脑上敲打出来800字的推送。再次登上后台,我看到有个读者说我的推文并不准确,并指出了一些我构图解释上存在的问题。毕竟每个人的审美和理解各不相同,在艺术鉴赏方面,往往有很多的分歧,我知道,自己知识有限,在专业人士面前,难免如此。
我收集好了新的素材,后台竟多了78条留言,我翻了一遍,所有人把话都落在了我对构图表述的偏差上,有些人更直言不讳,说我评论的画和他们看到的画根本就不是一幅,还问我是不是放错了图。莫名的疑虑让我不得其解,我拿出收好的画,果然发现了问题:那根本就不是我看到的那幅!我昨天展开所见到的只是一个穿着蓑衣的老者独行在秋季的深山中。可到了今天,山上林立的墨团中零星生出了绿色,那老者脚旁的草丛中,竟显出一条狗的身形。我打开了推送,对比了文末的照片,有些陌生的冷顺着指尖爬到了我的后背。
我把新的推送发了出去,连着更了三天,我又浏览了一遍后台留言,并没有人去深究我犯的错误。读者的宽容让我深觉不安,我觉得那天犯的错误并不应该出现。
待我拿出那幅画时,画面没有和我的记忆存在出入,我的不安凭空增添了几分,我不知道那天的错误从何而来。我连夜写了一篇新的文章企图补救那天的错误,我睡醒打开画卷再做检查时,画中山林的树枝上又栖上了五只鸟。
我不由得称赞二叔眼光的独到,这确实是一幅绝无仅有的画。我不清楚二叔有没有察觉到这个画的问题,我给他打去了电话,问起了购画的来龙去脉,没想到二叔在谈及细节时却支支吾吾,前后颠倒。我对此不由得感到一些心安:这幅画现在在我手上。从他的言语中也不难推断,他只是出于30年的从业直觉购买了这幅画,他并不知道这幅画的神秘所在。
我似乎察觉到了画面变化的契机。我连着写了几篇对这幅画的评论,停了几天,果不其然,这幅画的转变和我的阐述有关,准确说,这幅画在厌恶一切对它的解释。经过我一段时间的实验,引起画面变化的表述无关字数,甚至是一句和他人言说中的谈及,都能或多或少引起它的幻变,而幻变发生的频率还和当天对它诠释的次数有关。
那幅画所展示出来的诡异激发出了我的野心,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想要把那幅画的画面描述清楚。我知道这项工作的艰巨,也深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买了一块移动硬盘,专放我的评论,每篇文章配上当时所照的图片。我大学照完毕业照,收拾好东西回黄镇时,我已经存够了5块硬盘。
几年前的执著如今成为了我的牢笼,我夜里失眠,白天惶恐,完全跌入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可以说,我大学四年什么事都没有干,只是一直在钻研阐释那幅画的可能。而二叔早已在全国各地开办的画展中不停辗转,名利双收,闭口不谈关于那幅画的任何事情。事到如今,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我在阐释画,还是画在塑造我。
等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我翻尽了所有的衣兜,凑了200块钱现金,去了楼下的小卖部。我躺在床上抽了两包烟,喝了19罐啤酒,趁着酒气,在昏昏沉沉的晨光中,跨上了自行车,使劲向东骑去。车轮碾过18条马路,滚过648棵树后,我来到了一条河的堤岸。我从河边捡起了一块石头,把画纸裹了上去,用力投进了河里。我打算清楚地记住这个地方,以便于自己再不到来。
我进学校带到第二批学生时,几个家长群里传言说有个外来的摄影师跳进黄镇一条河里自杀的消息。根据他所留的遗言,警方推断他自杀原因是为了探究那条河流颜色变化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