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0年6月上半月刊|沈苇:一棵液体的植物,种在古老的乡愁里
来源:《诗刊》2020年6月上半月刊 | 沈苇 2020年06月03日23:09
为白杨而作
绿洲的银柱,到冬天
更加挺拔、简约、尖锐
白茫茫大地进入木刻时光
积雪掩盖疯汉胡须般的麦茬
将光秃秃的树身变成
刺向天空的长矛和利剑
大地已停顿、沦陷
像一只深藏的墨水瓶
白杨有足够的墨水用来痛哭
寒风入骨,抖落的枯叶
它失去的浮华和言语
这赤身裸体的哑默之树
正从冬眠中警醒
风的起义,使它揭竿而起
风与风、树与树之间
一种无名而沉雄的力
在寻找生与死的裂隙……
越过整齐划一的白杨林带
是风暴的耕地和旷野
呼啸或呜咽,都是
大自然出示的绝对权威
为雪莲而作
天山的圣处女
孤单地坐在高处
她有寒风的衣裙
冰川的明镜
她用微弱的呼吸
身体里飞舞的雪花
无边际的冥想
养育自己的心灵
像图腾,孤单地
坐在冰雪的台阶上
看苍茫人世
羊群般流浪的白云
她的纯粹
取自蛮荒,紧紧
抱住自己缺氧的一生
她的绽放
也是无声的哭泣
接纳了天上的水和泪
为芦苇而作
一棵液体的植物
种在古老的乡愁里
水的根须,扎在
心窝和记忆深处
芦苇饮水,水也饮它
形与影、光与波的变幻
将芦苇与水融为一体
它是虚怀若谷的
遂低下谦卑的头颅
风中,芦苇窸窣低语
紧张地转动一部沉思录
水妖似的长发拂过水面
它的摇曳顺从风地吹送
尊崇水波的荡漾
摇曳是内心的言语
传向水面和远方
但是,当你隐约听见
芦苇在沙漠深处呼喊
一个老游子的还乡
已是新乡愁的开始
故乡和异乡起身、换位
水与沙,两种贫瘠的茂盛
缓缓步入同一片天空
为桑而作
当丝绸之路
从天涯沙漠
回到一根战栗的丝
当一根丝回到
一个自圆其说的茧
当一个茧回到
眠关中睡婴般的蚕
当一个蚕回到
桑园的辽阔波澜……
(细桃枝甩打桑叶
白石灰驱赶螺壳青娘①
天虫②正与蛤蟆作战)
野性的高杆桑
被驯化成今天的
三腰六拳③
披一身静默的喊
站在寂寞村庄
一个小纽扣般的
世界中心
鸡犬与流水时光
安宁向四周弥散……
(一株桑站在那里
就是一千株桑站在那里
在童年无休止的雨中)
注①:青娘,蚕病的精灵,据说藏在螺蛳壳中。
②:天虫,蚕的别称。
③:三腰六拳,江南地区的矮杆桑。
为橡树而作
我们吃肉、喝酒、喧闹
橡树挺拔、静立、不动
不声不响,不远不近
与我们保持恰当的距离
橡树们的晚宴?正是此刻
一抹晚霞、几朵边境彤云
下辈子,橡树仍是橡树
我们却不会变成某种植物
我们离开、隐迹、灰身
橡树转世成又一个自己
它们的绿枝和孤傲
从不捡拾人性的败叶
隐身暮晚森林公园的静
倦于清扫人类的杯盘狼藉
为杏花而作
杏花,一门春天的修辞学
被微风唤醒瞬间的怒放
我们在杏园朗读杏花诗
唯不见枝头一朵
倒春寒中遍地残花
将苍白,一点点往泥里送
仿佛已送达死者唇边
我们执意替流逝朗读
从乌孙城朗读到龟兹国
那里,每一棵杏树下
都有一个酒窖,屠戮归来的
兵士,彻夜酩酊大醉
错将舞女当作孔雀
又将花雨看成飞天
历史是一只漏气的坛子
散尽酒香和所有的香
我们携带时间幽暗的力
却显现为每个人所是的样子
就像此刻,结束朗读后
默默无语,漫步凋零的杏园
远离山坡上的大片绿杏林
像流人,像杂沓的羊群
为脆弱事物所爱所伤
拥有杏花般的一个瞬间
为薰衣草而作
六十颗种子来自普罗旺斯
六十个香魂移居伊犁河谷
大地的蓝色补丁在延展
修复原野的空旷和苍凉
一种紧贴大地的香,飘移
熏醉一对蝴蝶、几只蜜蜂
请以老鹰的眼睛看景
正如用狗的鼻子寻香
走出薰衣草田的小姊妹,芳香袭人
来自蒸馏车间的香男人,形迹可疑
蓝色的呼吸,激动,又安宁
无形的香魂,住在一只小瓶
那里的秘密操纵光影
那里的芬芳守口如瓶
芬芳在出神,螺旋形上升
向着天空无边际的蓝逃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