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3期|孙频:猫将军
来源:《花城》2020年第3期 | 孙频 2020年06月03日07:04
我把我的小饭店从县城的南街挪到北关,又从北关挪到东门,最后又从东门挪到旧车站附近。在巴掌大的县城里这么腾挪跌宕一番,好像我正一个人对着一张棋盘下棋,把棋子下到哪里,完全是我自己说了算,倒也过瘾。在小县城里,像我这样靠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的人不计其数。我们都是被永远留在县城里的人。
南街的路面虽然宽敞些,但一条路上几百米内就长出了几十个小饭店,雨后蘑菇似的,密密麻麻令人心惊,小老板们一里地之外就开始拉客。开张几天之后我就盘算,老子还是搬走算了,不在这凑热闹了。到了北关又发现,这里藏着很多地头蛇,招惹不起,还是赶紧滚蛋。东门倒是热闹,从前老县城的中心嘛,至今还有府君庙、城隍庙、广生院,虽然都已经破破烂烂,广生院门口的那棵大槐树已经活了一千五百岁,老妖精似的,还活得挺精神。据说住在这片的居民,连厕所都是拿明朝老城墙的砖垒起来的。可是房租贵哪,开业一月有余,发现连房租都赶不出来,只好再次把我玩具一样的小饭店折叠起来,雇个三轮车,又连滚带爬地迁到了旧车站一带。
经过考察,我发现这是个好地方。首先,房租便宜,荒凉嘛,自然就便宜。其次,这一带几乎看不到饭店。再者,旧车站属于半废弃状态,虽不算热闹,但至少还有客车经过,有人来往。于是直到此地,我的小饭店才算正式开张。说是饭店,不如叫面馆更合适。因为我主营桃花面,辅以凉拌三丝、西芹花生米之类的小凉菜。桃花面的名字听着绚烂夺目,其实也就是一碗刀削面加些浇头,浇头倒是有些讲究,里面必须有肉丸子、红烧肉、小酥肉、油豆腐、海带这五样东西,一锅炖得烂熟,浇上去,才能配得上桃花面这一称呼。刀削面我更是练得炉火纯青,站在两米之外,把面团顶在头上,都能把面准确地削到大锅里去。因为几乎没有人来欣赏我的绝技,我在削面的时候时常暗自落寞。小时候成绩不出色,没有考上大学,父亲原打算把我塞进他们厂里,结果厂子先倒闭了,众人遣散,找不到个去处,没办法,我只好苦练刀削面。时间久了,觉得做饭的时候都像在耍杂技,我就是那个杂技演员。
空闲的时候,我时常站在饭店的玻璃门后往外瞅。我饭店前面的视野相当好,门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旧国道,斜对面是旧车站,旧车站旁边是一大片荒野,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到建筑,荒野上只有一片稀疏的枣树林,枣树林的后面有一处孤零零的红砖院子,我知道那院子里住着一个养鸡的老头,姓刘。我之所以能认识他,是因为老刘时不时会来我饭店里吃碗面,就着生蒜,喝着面汤,一来二去,不想熟也熟了。
有时候,倚在玻璃门后便能看到客车路过旧车站,放下几个乘客来,有的乘客会来我店里吃面,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我又生怕遇到从前的同学,在外地工作的,一回老家就是衣锦还乡的架势,我对他们避之不及。有时候,小饭店里只有老刘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面,吃完面哧溜哧溜地喝汤。我解下围裙坐在他对面,一边抽烟一边问,味道咋样?他使劲吸吸鼻子,用手抹抹嘴,嘴里喷着刚猛的蒜味,还可以。我说,老刘,你怎么不住到城里,一个人住在这野地里不害怕?他咽下满嘴的面条,又喝了口面汤才说,养鸡嘛,臭得很,把别人都熏着了,就要躲到这野地里来养。我想想也是,便又问,那你家三宝呢?又出去玩了?他一个人住在那红砖院里,养了一只大黑猫,取名叫三宝。我有些奇怪,并没有看到大宝二宝,何来的三宝,但也不好意思多问。
三宝是一只极其威风的公猫,浑身漆黑如炭,毛皮溜光水滑,只有两只前爪是雪白的,两只眼睛则是绿色的,祖母绿一般。三宝从小到大只吃过两样东西,生鸡蛋和老鼠。鸡舍里碎掉的蛋统统喂给三宝,鸡舍里上蹿下跳繁衍兴旺的老鼠一直是三宝的主食,所以除了鼠肉,三宝从未吃过别的肉,也不认得鱼,更不知道鱼肉可以吃。有一次我拿鱼肉喂它,它只是很鄙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踱到窗前晒太阳去了。有时候老刘喝酒的时候,还会喂三宝一点,三宝喝了酒很快醉倒,躺在炕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了,呼噜声比老刘打得还响。
大概是因为鸡蛋比较有营养,三宝比一般的猫雄壮魁梧很多,简直不像一只猫,而像一只小型的黑色老虎,虽然都是猫科动物,但毕竟气场有别。它身手极其敏捷,可以像闪电一般从房梁上忽地跃到地上,又可以像蛇一样无声地游走在天花板上,据说它一天可以抓一串老鼠,然后纷纷进贡到主人的炕头。它吃不完的老鼠,老刘就帮它做成鼠干,挂在房檐下,替它储存着。这都是听老刘说的,他那院子我一次都没进去过。人家从没邀请过我,我也不好厚着脸皮硬要进去串门。
有时候他来我店里吃面的时候,三宝会跟着他一起过来。我饭店的玻璃门正对着荒野里的那条羊肠小径,所以他们一出门就在我的视野里。三宝走路的姿态,简直就像一匹老虎坐骑跟在他的后面。我喂它两颗肉丸子,它也并不知道吃,只拿爪子拨来拨去当球玩,时而抛到空中跳起来接住,时而扔到柜子下面,再用爪子使劲勾出来。我叹道,你这猫当得真亏,除了老鼠什么肉都没吃过,白活了。老刘和三宝共盖一床被子,三宝前半夜出去云游四方,后半夜回来,钻进被子睡在老刘的脚边,还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老刘来吃面的时候,有时候会给我拎两只死鸡当礼物。他拎着死鸡的爪子递给我,说,放心吃你的,不是药死的,没毒。我看着两只血淋淋的鸡,其中一只轻飘飘的,但体形完整,好像是缺了内脏。我有点心惊胆战,悄悄问,它们是怎么死的?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搭起二郎腿,慢慢抖着上面的一条腿说,这鸡吧,啊,有个爱好,就是个爱好,就像你喜欢抽烟,我喜欢喝酒,就是个爱好。它们喜欢红色,不对,是不能见红色,一见红色就会发疯,所以嘛,你知道关在鸡笼子里的鸡最怕什么?最怕有伤口,不管是什么部位,只要受了伤,流了血,别的鸡就会哗啦全围上去,使劲朝着那个流血的伤口啄,有时候伤口越啄越大,内脏都被啄出来了,那受伤的鸡有时候就这样被啄死了。虽然死相不好看,但毕竟是肉嘛,炖熟了都一样。早和你说了,不是老鼠药药死的。把心放宽,加点干蘑菇,就是个不赖的菜。
我看着死鸡,皱着眉头说,你自个儿怎么不吃?他要了一瓶二两装的柔绵汾阳王,拧开盖子喝了两口,继续抖着腿说,我从来不吃鸡肉,不对,是自从养鸡之后,就再不吃鸡肉。我说,为什么?他叹气道,你自己养养就知道了。我说,那就给三宝吃嘛。他得意地说,我家三宝打小在鸡笼子里长大,小鸡们都是它的亲戚,它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亲戚还能吃。
走的时候他一般还要再打包一份小碗面带走,开始时我很是疑惑,怀疑他并没有吃饱。我说,不够吃早说嘛,我给你加面就是。他却说是留着给自己晚上吃的。不过通常他吃完也并不急着走,总要慢慢啜两碗面汤帮助消化,一边找些话和我说。到最后,小饭店里只剩了我们两人,分别坐在一张桌子的两旁,我抽烟,他喝汤,半天找不出一句话来。
我猜想,他一个人住在这县城边上,只有一只不会说话的猫做伴,到底还是孤单了些。我便找话说,老刘,最近鸡蛋卖得咋样?他说了等于没说,时好时坏,不好说。我又说,老刘啊,你以前是干吗的,怎么跑到这里来养鸡?老刘说,以前是机床厂的工人,后来厂子散了,总得想法子挣两个钱,要不吃什么喝什么。我朝空中慢慢喷了几个烟圈,看着烟圈渐渐消散,感慨道,可不,一天抽一包赖烟都得十块钱,现在钱不好挣哪,你说我当初要是考出去了,怎么也比现在强吧。
老刘忽然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地看着玻璃门外。我吓一跳,心想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我们俩半天没再说话,长长的沉默,都呆望着玻璃门外。门外走过去一个胖女人,又走过去一个光头男人,光头男人还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了看。我没话找话,问道,老刘,你家三宝为什么叫三宝呢?莫不是它上面还有别的兄弟姊妹?他神情依然冷峻,看着门外点点头,嗯,它上头还有俩哥。我说,怪不得。像是怕冷了场,又赶紧问了一句,你家儿女呢?也不见来看你,莫不是都在外头上班?
我注意到他摆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忽然握成了拳头,关节突出,大如核桃,我在空气里都能闻到一种类似金属的味道。我忍不住一阵害怕。只听他叫了一声,三宝,过来。三宝闻声,噌一下就跳到了他腿上,然后眯起眼睛,像只小老虎一样卧在他膝上。他一边用大手抚摸着三宝的头,一边倨傲地说,我家那小子还算给我长脸,念完博士就留在北京啦,在大学里当老师。我啧啧惊叹,博士都念完了,真是长脸,老刘你是怎么培养出一个博士的?他慢慢抚摸着那只硕大的猫头,忽然从鼻子里冷冷笑了一声,当年我和我的连襟在一起喝酒,我连襟工作比我好,那天他喝多了,指着我说了一句,你一个烂工人。我说我这辈子就是个烂工人了,不过烂工人也有后代,对吧?时日长着呢,咱们慢慢走着看。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长得足以让人昏睡过去。我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只要不让我们之间就这样荒着。但奇怪的是,我一句话都不愿再多说了,我心里什么地方隐隐觉得不舒服。直到老刘站了起来,他把三宝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放在了自己脖子上,让三宝骑在那里,自言自语道,我们回家喽,喂鸡的点到了。
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裤子拉链又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红色裤头。有时候他这样堂皇地敞着拉链就过来吃面,我一直不敢告诉他,怕他觉得我在看笑话。这次我忽然下定了决心,小声提醒了他一句。他连忙低头查看,一愣,赶紧拉上,抱歉地对我笑笑,说,这裤子不太合身,一坐下去,拉链就容易开,站着就开不了。说完他赶紧驮着三宝出去了,笨拙地左顾右盼了一番,看没有车辆经过,这才穿过国道,向荒野里的红砖院子走去,三宝像顶黑色的帽子戴在他头上。我倚在门后,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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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江苏作协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疼》《盐》《裂》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