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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3期|张楚:与解云锦一起的若干瞬间(节选)

来源:《花城》2020年第3期 | 张楚  2020年06月04日07:19

5月2日,下午5:58,果麦超市

很久没有回顾家庄了。要不是母亲执意见我的女友,这个五一假期我可能去杭州。我一直想看看西湖到底是什么样子。

父亲肺癌去世后,母亲就一直住在村子里。那些年,我们村每年都会有七八个肺癌患者。据说,跟我们村北的轧钢厂有关系。都这么说,没证据,说也就成了白说。父亲走后,母亲仍住在那三间北京平房,养了两头母猪,十来只芦花鸡和一条柴狗。她身子虚,我父亲临咽气之前还叮嘱我,不要让她扶着棺材串庄,怕她中途晕倒。这是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母亲的身子还算健朗,反正那两只母猪很肥,芦花鸡也常下蛋,狗呢,有点瘦,不过,柴狗本来就瘦吧。

我和肖云是开车回来的。路途不算遥远,走高速两个半小时,就到了县城。顾家庄离高速口尚有五公里。是肖云开的车。她嫌我开车慢。这里的春天还是很野气的,大风卷着柳絮,黑亮的乌鸦在白色巨杨上聒噪,刺猬的刺还软,怕是新生不久的婴孩,摇晃着钻进陈年麦秸垛。作为一个南方人,肖云对这里的景象很是好奇。她指着村南的那条河流说,北方的水跟南方的水不太一样,北方的水硬,即便是死水,也有些浩荡的架势。她对我母亲将要做的酸酱也很感兴趣。把绿豆打碎打匀煮熟,和酱头按比例浸泡在水缸里,再添些煮得半熟的萝卜、蔓菁、野姜片和豆腐块,白布蒙紧,发酵个把月,隔四五天搅拌一次,适当添水、晒太阳。大抵就能吃了。酸酱可以蘸萝卜、蘸黄瓜,或许可以这么说,所有的植物都能蘸着酸酱吃。当然,酱煎鸡蛋和酱煎鲫鱼的味道委实更好些。

我们住了两天,打算三号回。母亲对肖云似乎还算满意。肖云会说话,就是长得有点胖,看上去颇为喜庆。母亲给我们温被褥的时候,肖云说,阿姨,我跟您一起睡。母亲笑了,说,你们年轻人多说说话,我个老古董,掺和啥。

临行前的那晚,母亲说要包饺子,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是顾家庄的传统。我跟母亲说,要跟肖云去县城的超市买些熟食,烧鸡烤鹅猪脚之类,母亲也没拦着,只是说,别乱买东西,她有忌口的。我知道她不吃猪心。当然,我也不晓得她为何不喜欢吃猪心。

我跟肖云在超市里逛了很久。除了熟食,我给母亲还买了些牛奶和饼干。肖云是看着什么都新鲜,一件毛衣才八十块钱,她惊讶地吐了吐舌头。等我结账的时候,大包小包的,看着也不少,收银员扫了我一眼,问,有积分卡吗?我说没有。她问,是没有办卡,还是忘了带卡?我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她就不吭声了。她打清单时我多瞅了她两眼,蓬松的长发,眉毛文过,长得很白净。她盯着电脑报了个数字,我就拿手机去支付,这时她瞅了我两眼,我输入密码时,感觉她也一直盯着我。我没有抬眼,顺势将物品一件一件往袋子里塞,嘱咐肖云待会别忘了从储存柜里拿包。等我们走出两三米时,我听到有个声音,那个声音说,汤亮,汤亮。我扭过身,那个收银员朝我点点头。是她在叫我的名字?我和她……认识?我擦了擦眼睛,恍惚着朝收银台那边张望。这时我看到那个女人笑了笑,我依稀看到她的嘴唇张了两次,微微露出暗红色的舌苔,然后我的名字就无声无息地从她的唇齿间飘了出来。

我走过去,愣愣地问,你是在叫我吗?

她似乎有些诧异,又快速地扫我一眼,然后接过顾客递过来的酱油和陈醋。“没啥,”她用扫描器扫着二维码,朝那位顾客问道,“你有积分卡吗?”

看来她并不认识我,或者说,我们并不认识。那边肖云在喊我,我就快步跟过去。这时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说,汤亮。我猛然扭头,那个收银员正在盯着我。也许她没料到我转身,忙低下头,用手撩了撩头发。这时我才看清,她左边的颧骨处,有块淡淡的胎记,黑色的,或者说是浅棕色。

解云锦。

她是解云锦。

肖云说,你妈刚才打电话,问咋还没到家。饺子都要下锅了。我哦了声,默默随她上了车,上了车后肖云说,今晚我还是跟阿姨睡吧。我说,你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她摇下车窗,点了支香烟,慢吞吞问道,你有心事?我说没有,好久没在春天回来了,想起了很多事。肖云说,春天本来就是个遗忘的季节。我反问道,是么?她郑重地说,是的,每到春天,我就仿佛重新诞生了一次。我笑了笑,她掐了烟,开车。

公路两边的麦苗比筷子高些,绿绿的,这种绿跟树木的绿不同,树木的绿似乎更轻逸些,透亮、薄,阳光能将叶脉的纹络和走向照出,那绿便散发出掺杂着云雀的羽毛、昆虫的毛刺和未来蝉翼的气味,而麦苗的绿则是敦厚的、平朴的,似乎有种下坠的引力在拽它,一直拽进暗处的肥料和虫豸之间。我还记得,小时候,常跟解云锦跑到麦子地里挑菜。当然,那是快成熟的麦子,金色的,尖锐的麦芒随时会扎到手和腿。我们常挑的那种灰灰菜一般长在田垄之上。解云锦手巧,总是她的篮子快满了,我刚薄薄一层。她也不说话,自己的篮子满了,就默默地帮我挑。她的手指很细,像剥了皮的柳条,有种欢畅的腥气。她那时有点驼背,即便如此,也比我高些。

我们家挑菜是喂猪,他们家挑菜,是用来蒸玉米疙瘩吃的。

她父亲死得早,她母亲跑了,她祖父祖母带着她和她弟弟。她弟弟是个傻子。也不知道怎么傻的。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傻了。我从没见过那么爱哭的男孩。我一直跟解云锦同班,从小学到初中。她学习不错,当然,没有我好。等我到了初三,就长得比她高了。我跟她虽然同村,但并不亲近,本来村里的男孩跟女孩也不如何讲话。放假了,我常常看到她跟她祖父从庄稼地里回来,肩膀上扛着粪叉子、铁镐或者铁锹,头发上沾着植物的碎片。她没穿过裙子,但晓得用头发将左边脸颊那块淡淡的胎记遮住。说实话,要是没有胎记,她该算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了。

她家离我家隔了两排。有一天她没来上课,老师让我放学后看看她。我就去了,很远就听到哀乐声。原来她祖父去世了,肺癌晚期,也没治,疼死的。那时我父亲还健在,和母亲一块帮着她祖母操办丧事。他们回来时都唉声叹气,说,这姐俩命苦,以后的日子咋整呢?那天晚上我母亲炸了几张油饼,派我去给解云锦家送两张。她祖母睡着了,她正在读书,傻子弟弟在旁边看电视剧。我不知道傻子喜欢看电视。解云锦也没说话,先将油炸饼倒进自家的盆里,用笤帚扫了扫炕沿,说,坐吧。我就坐了,她趴着炕上的桌子写英语单词,脸红红的。我跟傻子看了会儿电视剧,就走了。两个礼拜过去了,她没去学校。后来听老师们说,解云锦去县城打零工了。

我高中在县城读的,住校,很少回家,也从来没碰到过解云锦。后来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读研读博,留校教当代文学,见面的机会更少。我记得高三的暑假是人生最舒适的假期,没什么事,除了看《三国演义》,就是整天睡大觉。那天下午母亲轻声将我唤醒,说解云锦来了。听到这个名字,我愣了下,然后眼前缓缓浮升起那块胎记。她是来贺喜的,送了两百块钱。母亲忙着喂猪,她就跟我在卧室里坐了会。她看起来更高了,仍不怎么讲话,不过我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她支支吾吾地说,羡慕我上大学,要是她不辍学,可能也能到北京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抬眼看着我。她的眼睛特别大,有个小说家形容女人,说瞳孔里俱是星光,我想说的就是解云锦吧。后来她起身告辞,我说送送你吧。她说好。刚迈出门槛,她忽然抱住了我。她的下颌顶着我的肩膀,乳房顶着我单薄的胸脯,我能听到她的心脏在怦怦跳动。当她撒开我时,腼腆地笑了笑,她说,祝你好运,汤亮。她的嘴唇张了两次,张得很大,微微露出鲜红的小舌头。我没敢送她出门。我硬了。

那似乎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的,我极少听父亲母亲谈及她,更没问过她的境况。我只知道她祖母也死了,傻子弟弟天天在村里溜达,并不讨嫌。刚才在超市见到的,无疑就是她了,我心里算了算,大概有十多年不曾遇到了。

母亲包的饺子很好吃,皮皮虾韭菜馅。肖云吃得直打嗝。吃着吃着我问道,妈,解云锦干啥呢?母亲看了我眼,又看了肖云眼,往嘴里塞了个饺子,又给肖云夹了块鹅肉,说,赵家的烤鹅,冀东都数得着,多吃,多吃。

那晚,我没跟肖云睡。她搬到了母亲房间。说实话,跟她睡一张床委实有些尴尬。对于这位租来的女朋友,我保持着必要的距离,这距离当然不仅仅是种礼节。那晚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看着天渐次亮起,听着云雀叫得愈发急躁。我倏尔想到了关于春天的一首诗歌,诗人说,在这被上帝祝福过的季节,连交媾和背叛都如此美好。

......

作者简介

张楚,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在云落》《中年妇女恋爱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