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复旦大学严修老师有妙文《为戴嵩〈斗牛图〉申辩》，讨论一则历史公案，为戴嵩翻案。戴嵩生于唐代，以画牛著名于世。苏轼《东坡志林》记载一则故事，蜀中杜处士藏戴嵩斗牛图，“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某天晒画，牧童见之，抚掌大笑，说斗牛应夹着尾巴，而非如画翘着尾巴。杜处士“然之”。苏轼亦以“然之”态度记录这则故事。严修老师较真，格物精审，观看了很多世界各地的斗牛视频，发现斗牛时牛尾巴有夹着的，也有翘着的，不一定。

牧童肯定见过自家的或小伙伴家的牛相角时夹着尾巴，但未必知道百里之外或千里之外的牛相角时可能翘着尾巴，所见执为唯一，以为这就是现实。牧童此举可譬诸《周易》观卦六一“童观”。年纪小，职位卑微，身处偏远之地，见识不广不博。《左传》称“童子何知”，《诗经·郑风·狡童》言“彼狡童兮”，今天说小屁孩懂什么，都是此意。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因为童子中可能有高人，譬如黄帝曾求教过的“牧马童子”。

观卦“六二窥观，利女贞。”窥观，就是从门缝里看，不能大观广鉴。庄子笔下欣然自喜的河伯、坎井之蛙、夏虫、曲士等即窥观之象，今则谓“村里的”“小镇青年”等。钱锺书《管锥篇》用此象，以示谦虚。窥观看出来的现实，是一得之见，是有限的现实，是未经“检验”的现实。一些宅男宅女作家，沉浸自我世界，描写所谓“日常经验”，大致在窥观范围之内。

童观、窥观看出来的现实，是自以为是的现实。若要稍微接触到现实的内涵，至少要超越童观与窥观。观卦好比一架梯子，六爻好比梯级，藉此可以攀高远观，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若要更为接近现实，可以走到六三、六四、九五、上九。

观卦“六三观我生，知进退。”我生，就是由我所生者，譬如心理活动、语言、行为等。颜之推有《观我生赋》，处乎乱世，人生浮沉，感慨良多。观我生，就是内观，对自己有所反思。“观我生”，才能“知进退”，时进则进，时退则退，进退方能不失其正。童观、窥观，不会“观我生”，亦不知进退，往往一根筋走到黑。

观卦“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六四接近九五，好比身处要职，参与军机，故能“观国之光”。这样的人，“明习国之礼仪，故曰利用宾于王庭也。”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讨论到清末的历史。陈先生虽不专治清史，但依然切中肯綮。为何？固因陈先生史德、史识皆备，或还因论有所本，其祖父陈宝箴本即高官，参与维新，观国之光，故了解内情。很多事情从下往上看模模糊糊，不知背后有隐情、暗流，自上观之则昭然若揭，庶几接近现实。

“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讲高级领导“自观观民”，乃全卦之主。《尚书》“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乐记》“为人君者谨其所好恶而已矣”，大概此象。“上九观其生，君子无咎”，言有德无位者高尚其志，身处方外以观。

观卦彖辞曰：“中正以观天下”。观卦，风行大地，遍观万物，好比尧舜巡行，今谓调研。中者，不偏不倚也；正者，守一以止也。秉中正立场，以观天下，理解所处空间的现实。

是不是还可以上出？观卦大象曰：“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先王，可以理解为时间、历史、传统。理解空间（中正以观天下），还要理解时间（先王），观于古验于今，如此才能观到现实。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体会到此意。浪漫主义强调自我，高扬个性，言必称天才。但艾略特说，No，个人才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走进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