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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3期|刘汀:纠缠与交错(节选)

来源:《芙蓉》2020年第3期 | 刘汀  2020年06月06日07:21

1

我被封存在了大钟镇。

原因很简单,在外漂泊多年之后,我终于耗尽了冲动,准备落叶归根,回到故乡去生活,却刚好赶上了2003年的非典。大钟镇的人分不清外面的城市,对他们来说,所有从镇外回来的人,都携带着看不见的危险性。因此,我刚刚从客车上下来,就被人喷了一身消毒水。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背着给果树和农田喷农药的喷壶,左手不断压动手柄,把气体压缩,将喷壶里的消毒水以半气体半液体的状态喷出来。我的眼前弥漫着白色的水雾,鼻腔受刺激,剧烈的喷嚏让整个胸腔都收缩起来,连带着胃部也有轻微的痉挛。

我带着一身消毒水味走出车站。街上人不多,炎热的天气里蕴蓄着某种难言的烦躁。大钟镇的几个招待所都关了门,一些小旅店也不愿意营业了,我好说歹说,多掏了钱,才在一所家庭旅馆找到个小房间。没有被褥,只有一张硬板床,一条起满毛球的脏毯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我还在断断续续地打喷嚏,感觉自己像被设置了定时喷嚏的机器人。无论如何,我终于回来了,虽然将来的日子跟消毒水雾一样模糊,但身体下的硬木板是真实的,空气里被炎热闷熟的人肉味是真实的。靠着这点儿真实感,我在疲乏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就被赶了出来,老板不再相信我身体的清白,他思前想后,觉得我一定带回了他看不见的病毒。相比于多赚几十块住宿费,他还是更愿意保住命。更不妙的是,因为旅途的劳顿,加上睡得不好,我开始显出了感冒的初期症状。我自己也担心那会是非典,就到药店去买药。卖药的人也很紧张,戴着口罩和塑胶手套递药拿钱。

我拿了药,才走了半条街,就被一辆车追上,下来几个白大褂,把我团团围住。他们给我测了体温。幸好我的体温还算正常,没有被强行带走。但一个白大褂说:你们这些人真是没良心,在外面赚钱,平时不回老家,外面有瘟疫了,一个个火烧屁股地往回跑,这不是祸害自家人吗?

我试图告诉他我是从深圳回来的,不是广州也不是北京,我安全得很。但只要我一张嘴,他就举起喷雾器的喷头,要给我可能飞溅出来的唾液消毒。我只好闭嘴。通往乡下的班车已经停运了,车站门口一张大大的告示表明,什么时候恢复通车根本没法确定。我想,要不要自己走回去?一百多里路程,两天怎么也走到了。可又想起白大褂说的话,万一呢?万一我真的携带了非典病毒,那岂不是要把老爹老妈给传染上,然后就可能把整个村的人传染上?

我决定还是留在大钟镇,直到危险解除的那一天。或许还有其他促使我留下来的原因,但在当时,我无暇细想。

首要问题就是找住的地方,已经没有旅馆再接待客人,特别是从外地回来的生面孔。我敲了一上午的门,很多小旅店的店主只是透过玻璃看了我一眼,就拉上帘子。我提着行李走在大街上,像个流浪汉。遇见小商店,我买了两根冰棍,边吃边走。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一开始的那种烦躁竟然渐渐消失了,反而生出一种异样的轻松。大钟镇的街道,每一条我都曾经走过,现在,它们中的一些还基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另一些则被许多次挖开,铺上各种管道,然后是砂石沥青,还有一些已经失去了道路身份,变成广场或者门面房。

我沿着脚下的路漫无目的地瞎逛,不知不觉走到了高中校园的门口。学校一周前停了课,大门紧锁,收发室里传出一阵苍老的呼噜声。我把行李靠在一个墙角,从围栏上爬进院里,四处看不到一个人。走上教学楼,看了看自己待过的几间教室,想回忆点儿有关课堂的事情,但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断一闪而过,无法连缀成片。我想自己大概是年纪大了,或者是被辛苦的工作和艰难的生活弄得麻木了,原来那颗稍微敏感的心,已经被一层层迟钝的肉包裹了起来。

在操场上坐了一会儿,空旷让整个世界像是虚拟的,连自己也不太真实。主要是太安静了,没有敲钟声,没有学生的吵闹,连鸟儿或虫子的声音都没有。我又顺着栅栏爬出去,肚子感到了饥饿。我知道,现在不可能有饭馆开门。有那么一刻,我有点担心自己会这样死在镇子上,没吃没喝,没地方住。

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我终于看见了一辆车。是一辆有些破旧的桑塔纳,从中学西边开过来,我拎着行李冲到路中央,张着手臂。桑塔纳直直冲过来,我也不躲闪,直到它声嘶力竭地在我身前一米处刹住车。

司机探出头:你找死啊?

我想这次冒险对了,因为司机是老何,我当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何凤栖。

何老师,我说,我是子麟,你当年的学生。

老何撇了撇嘴:我教了几十年书,学生多了去,闪开,我还有事。

他撇嘴的动作,让我确认了他是老何,于是走了两步,直接把行李蹾在车前盖上:何老师,你就算有一万个学生,也不应该不认识我子麟。

老何愣了一下:子麟?啊?子麟!当年的事不怪我啊,我也没想到……

我说:何老师,我不是来找您报仇的,我是来找您帮忙的。

老何摸了摸头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药,他脑袋上的头发似乎比以前还多了,尽管仍然是暗涩发黄,说:那上车吧,子麟,子麟,这么多年,我老何就对不起你一个人。

老何确实对不起我,他改变了我的一生,或者说,因为他,我的一生都改变了方向。

在路上,我告诉老何,我本来想回老家,现在回不去了,也没有地方住,想让他收留我一段时间。

老何说行。

我问他:不怕我有非典给你传染上?

老何撇撇嘴:嘁,我老何是吓大的?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你看着也不像有非典,有的话他们也不会把你放在大街上乱跑。

我竖起大拇指,说:行,何老师,别看你现在年纪大了,骨头可比原来硬气了。

老何不再是原来的老何了,他现在是市里某私立学校的副校长,年薪十几万,属于高收入群体。老何说,他在市里买了房子,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大钟镇上,他离不开乌兰茶馆的奶茶和手把肉。

“我的根在这儿呀,”老何感慨道,“我老何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我二十年的时间都扔在镇子上了,去别处,我总是心里发虚,就在大钟镇,才踏实。”

这天晚上,老何的老婆炒了一个鸡蛋,一棵白菜,还从一个相熟的小店里买了一个猪头。没有手把肉和奶茶,乌兰茶馆也关了门,老板跟老板娘跑回草原上去了。

我跟老何喝起了酒。

老何撕下一个猪耳朵给我,说:子麟,人生啊,充满了偶然,当年的事情,全是偶然呀,你说那么多考生,怎么就你那么寸呢?话又说回来,谁的人生不是呢?就拿我来说,还不是一样,我的事,你知道吧?你肯定听说了,几十年前我在市里读大学,脑袋不清楚,跑到北京去搞运动,结果运动没搞成,让人给逮住了,档案上留了一笔。就是这笔,毁了我一辈子。

我真饿了,撕咬着猪耳朵,端起酒杯:何老师,你说得对,人活着看起来像是自己活着,其实不是,好多事情都是别人左右的,现在想想,也说不定这就是命中注定了。为了我们的重逢,干杯。

酒落进胃部,我感到身体热了起来,脱掉了上衣。老何啊了一声,吃惊地看着我身上的四处疤痕,因为喝了酒,它们有一种隐隐的痒痛,颜色暗红,似乎在提醒我什么。我指着伤疤说:何老师,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这些年的经历,四道疤,都不是致命伤,皮肉之苦。

怎么回事?老何问。

我挠了挠胸前的那条长疤痕,说:这条是被人砍的,说起来也是冤枉,我在湖南邵阳干活儿的时候,碰到两伙流氓打架,我身上穿了件红色半袖,妈的,打架的其中一伙穿的也是红衣服,对方以为我是他们的人,就给了我一刀。我缝了十一针,冤死了。其他几条,都是干活儿受的伤。肩膀这条,是在工地上走,楼上外墙贴着的玻璃掉下来一块,直接插肩膀上了,两寸多深,这条胳膊差点废了。

老何摸了摸脑袋,端起酒杯:我敬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记着你何老师这句话,错不了。易经八卦我都研究过,看你的面相,你是有大富大贵之人。

我们胡侃着,喝掉了两斤酒,啃完了一个猪头。

那猪头被我们啃得干净极了,一点肉也没有留下,只剩下白生生的一副骷髅头骨。我还没有见过这种猪头,它的牙显露出来,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眼睛是两个洞。我不太敢盯着这两个洞看,昨晚好像两个猪眼珠都让我吃了。

何老师喝多了,到处找斧头,他要把猪头敲开,吃里面的猪脑子。

我站起来,觉得有些晃,这是我这辈子喝得最多的一次。

老何拎着斧子过来,大喝一声闪开。我躲开些,但仍然左右摇晃着。

老何使尽力气劈了下去,却劈在旁边的水泥地上,水泥渣子溅起来,打中了老何的脸,顿时流出血。老何抹了一把,又喊道:哪里走,待洒家一斧子劈开。又劈了下去,这次正中猪头,斧子陷了进去,但猪头并未裂开。老何又连劈了几斧子,只是把猪头砸开了一个大窟窿,能看见里面的脑子。老何端起猪头,用手掏着吃,吃了几口,递给我,我学着他,可我近距离看见猪头里的猪脑子时,胃里一阵痉挛,刚才喝的吃的东西全都涌出食管和喉咙,吐到了猪头里。

然后,我就瘫倒在地上了。

2

那年我在老何的班上复读,成绩一般,但还是有希望上一个三本院校的。四月的某个中午,一部分学生在午休,另一部分在安静地学习,老何把我从教室叫了出去。

子麟,老何说,我知道你家庭困难,念书不容易,复读费又高,马上又要交报名费了。

我不知道老何想说什么,只是嗯嗯地答应着。

老何说:我是当老师的,不能不关心你,我给你找了个解决报名费的路子。

老何的路子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路子,就是去替考,主要是替成人高考。那些年,在大钟镇附近,这路子很流行,每到一年的四五月份,高三或复读班的教室里就会少不少人。据说邻近一个县的某高中,还有整个班级都去替考的。我们学校管得很严,这类学生很少,主要是学校宣传做得好,校长经常在大会上讲:我告诉你们,不要不知道轻重深浅,替人家去考试,挣千八百块钱,不值得,你要是被捉住了,三年不让你高考,同学们,三年不高考,你就完了。你还别不信,我了解的一个学校,就有这样的学生,成绩那叫一个好,绝对是上清华北大的苗子,就因为跑去替考,被捉住了,取消了高考资格,那孩子吃了老鼠药,没死成,用肥皂水洗胃,救了回来,可人也傻了。

校长的宣传很管用,但我当时真的缺钱,我连饭都吃不饱。那时候,我的身体似乎到了发育的晚期,疯狂地攫取各种能量,食堂里的饭菜没有什么油水,我也不好跟家里多要伙食费,开学时的复读费还是父亲借高利贷借来的。我就想,如果我去替考,挣一千块钱,能解决大问题。而且,这是老何找的我,他毕竟是老师呀,总不至于害我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何老师,替考被捉住,可是要取消高考资格的。

老何撇撇嘴,笑了:你知道不?那都是校长用来吓唬你们的。再说了,我给你找的路子,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都是硬替,咱们是软替。知道什么是硬替,什么是软替吗?硬替就是你拿着别人的准考证,硬生生地去考;软替就厉害了,人家会拿你的照片去办一张准考证,真的,有钢印的,你再去考,危险系数为零。

我听了更加心动,就说:那考试费……

老何四下看了看,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了五百块钱:先付一半,剩下的考完试给你。我看着五百块钱,身体有些哆嗦,我接了过来,数了好几遍。

我去。

考试在市里,考前一天,老何把我交给了找他的人。那个人姓李,是镇上法院的一个副院长,考试的是他儿子,可他儿子什么也不会,我就是替他儿子小李考试的。老李带着我坐班车到了市里,住到了宾馆。那是我第一次住宾馆,我在浴缸里洗了一个多小时,生怕自己身上的泥把宾馆的白床单弄脏了。第二天就要去考试了,我还没看到印着我照片的准考证。老李在旁边的床上打起了呼噜。

我忍不住,喊醒了老李,问他准考证的事。

老李很不耐烦:怎么回事,老何没和你说好吗?是硬替不是软替。

我说不对,何老师说的是软替,我要是见不到印着我照片的准考证,我就不进考场。

老李坐起来:操,你玩我啊?小心我把你弄进去蹲几天,这时候我上哪儿给你整准考证去?你就去考吧,没事,出了事我兜着,考完了我多给你两百块钱。

我摇头,坚决不去。

老李看我态度坚决,穿起衣服,骂道:妈的,净鸡巴事,一分钱也不给我省。

老李拿出他的大哥大,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拎着公文包出去了。三个小时后,老李回来,扔给我一张准考证,我拿着它跟他儿子那张左对右对,好像真是一样的。

老李说:这回行了吧?操,为了这个,我又花出去五千块钱。

第二天,我心情忐忑地走进考场,找到座位坐下。

监考老师进来,宣布考试规则,发卷,答题,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有一个考生突然掏出一把钱来,拍在桌子上:老师,你就让我抄点儿吧,这些钱全给你们,我都三十多了,再转不了正,我媳妇就跟我离婚了。监考老师吓了一跳,赶紧叫了流动监考员,把那个考生架了出去。这之后,监考老师开始认真核对每个人的信息。一个女老师走到我面前,拿着我的准考证,看了又看,然后问:你有二十八了?我一愣,假装镇定地说:我长得显小,二十八。这个老师拿着准考证,和另一个监考老师商量了一下,又走过来,说:好,我相信你二十八了,那我问你,你哪年出生的?我愣了一下,但很快算出了二十八岁应该是哪年出生,告诉了她,心想幸好我算术能力还可以,要不然就栽了。她冷笑了一下,说:脑子够快的,我再问你,那你是属什么的?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自己应该属什么。

我抓起自己的证件和笔,飞快地跑了出去,直接跑到了学校外。

老李正在外面喝汽水,看我跑了出来,上前问:怎么回事?这么快就出来了?这题也太简单了吧?

我说完了,完了,老师发现了。

老李说不可能,我那可是压了钢印的准考证,真的。

我告诉老李刚才的情况,老李愣了,说:我操,这些人真他妈狡猾,问了哪年出生还问属什么。

我说:李老师,这不怪我,真不怪我。

老李拎着汽水瓶子,一会儿要摔,一会儿又不摔,来回走了几分钟,说:你跟我说说,这监考老师是不是每门考试前抓阄的?

我说好像是,这科监考的老师,下一科就不一定在这教室了。

老李一拍脑袋:这不就得了。我再问你,刚才的卷子,你做了多少了?

我说:有一半了。

老李:你觉得能得多少分?

我说:四十分吧,题不太难,成人高考比真正的高考简单多了。

老李哈哈笑了:操,真是天不亡我呀,得四十分就够了,老何跟我说了,说你数学不错,下午考数学,你争取拿个一百四十多分,政治再多得点分,只要总分上去就行了。

中午老李带我去肯德基吃了一顿炸鸡块,我吃得很饱。

吃完饭,老李又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我:好好考,只要分数好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想拒绝,可是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我脑海里一直晃动着炸鸡腿的样子,我想天天吃炸鸡腿。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劝自己:别怕,没事,下午的监考老师换人了,不一定知道上午的事情。

我走进考场,再次坐在座位上时,周围的同学并没有看我。我还发现,考场上少了四五个人。监考老师走进来,我不敢抬头,一直摆弄自己的笔,我听见有一个老师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我还是不敢抬头。这样沉默了一分钟,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可真行,又杀回来了。

我抬头,看见的竟然就是上午那个老师,顿时晕了。

我忍不住说:下午怎么还是你,你你……

那女老师耸耸肩,说:你倒霉,我中午抓阄,又抓到这个教室,得了,上午让你跑了,这回你跑不了了。

我有点累了,也不想跑了,我像是被放进另一个圆形的笼子,怎么跑都跑不出去。我甚至也没有了上午的那种惊恐,达到了某种无奈的麻木。很快来了几个老师,把我带走,我觉得腿很软,两个老师就搀着我,或者说是拖着我走出了教室。有那么几秒钟,我回想起电视上看到的要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就是这模样。我觉得有点丢脸,努力想自己站起来,自己走,可腿却并不听使唤。

我被带到一间办公室问话,登记身份证号、学校信息,还摁了手印。

从市里回大钟镇的路上,老李一直铁青着脸。老李过一会儿就骂一句:他妈的老何。过一会儿他又骂一句:他妈的老何。老李骂了一路老何。我心里也一直在骂:他妈的老何,他妈的老李。我已经看出来了,剩下的五百块钱,老李是不想给我了。

我回到大钟镇后,上了一周课,每天胆战心惊,幻想着自己能躲过一劫。但是很快,学校就贴出了通知,我被开除了。和我同样去替考的其他人,则买了新衣服和运动鞋,准备高考。

我去找老何。

老何说:子麟,这是命啊,哪有这么寸的事?别着急,我去找人帮你活动活动。

然后老何就消失了,我再也没在办公室找到他。

十天后,我背着行李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我老爹听我说替考被发现,还被取消了报考资格,吐出一口血来,拿着棍子把我赶出了家。我在外面待到后半夜,才被我妈放进门。我妈给了我几个鸡蛋几个馒头,还有身份证和两百块钱,让我走。在家的话,我爹肯定得打死我。

我心里又郁闷又痛苦,连夜跑了几十里地,第二天坐上了一辆拉矿石的车,开始了自己辗转各地的打工之路。

3

我醒来时头痛欲裂,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旁边的老何趿拉着鞋,正在给谁打电话。

老何大声对着话筒说:把他们给我抓回来,抓回来,我们是全封闭学校,怎么能让学生跑出去呢?我要扣你奖金,抓回来,关他们三天禁闭。我告诉你,别人停课,我们绝对不能停课,死怕什么,战士要死就死在战场,学生要死就死在课堂,这叫死得其所。

老何气冲冲地挂了电话,看见我起来了,说:醒了?厨房有粥,自己吃点吧,我得回市里,妈的,非典闹得学校乱哄哄。你放心在这里住着,我和你嫂子都得走,给你留把钥匙,住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老何收拾完东西,开着破桑塔纳,带着女人走了。

我四处转了转,除了锅碗瓢盆,几床行李,破电视机,三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怪不得他放心给我住。

也好,我正愁没地方去,在这里总比睡大街上强。

我冲了把脸,到厨房看看,果然有半锅米粥在电饭锅里,可这粥既不是大米粥,也不是小米粥,似乎是昨天晚上的大米饭又加了些小米煮的,白白黄黄,大大小小,看起来有点像猪食。一想到猪食,我就浮想起昨天的猪头和猪脑,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

我赶紧逃离厨房。

我锁上门,又到大街上去闲逛,发现胡同口的小卖部开了门。我过去,买了一瓶橘子汁和一袋面包,坐在马路牙子上吃了起来。大街上仍然没什么人,只有十几分钟一趟呼啸而过的车辆。这世界怎么了?我想,会不会我打工的城市也是这样呢?好像不应该。可是现在的大钟镇的确就是这样,像是一个垂死的病人,维系着游丝般的呼吸。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任何事情的回忆都带上了奇异的色彩。我不能不想起自己的高中岁月,一开始,回忆还有点磕磕绊绊,可随着过去熟悉的事物一样样浮现,很多人就变得清晰了。我想起那个似真似幻的她,想起混黑道的表弟,想起镇子西边砖厂里那高高的大烟囱,整天冒着黑浓浓的烟,据说沿着这股烟真的能到天上去。有一个同学曾经断言过,登月的宇航员在太空唯一能看见的人类建筑,除了万里长城就是这个大烟囱,因为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它太高了。现在,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再高的烟囱,宇航员也只能在天空看见。有一段时间,砖厂倒闭,大烟囱不再冒烟,那儿就成了许多人选择结束生命的地方,我印象里大概至少有四个人都从那上面掉了下来。

我抬头往西边看了看,天哪,在一切都静止的现在,大烟囱竟然还在冒着烟。看着它,我有点惊喜,似乎终于从密不透风的闷罐子外透进来一丝风。我打算吃完东西就到那儿去看看,我还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它呢。

大烟囱这里竟然没有人。我到了才发现,冒烟的根本不是大烟囱,而是它旁边的一家工厂。门口的牌子写的是大钟镇鑫淼化工厂,不知道具体是生产什么的,院子里也有一座烟囱,要小一些,刚好挡在大烟囱的后面。

大烟囱其实已经破败了,很多地方砖头散落,但整体骨架还立着。

我手脚并用,沿着断壁残垣爬上了一处豁口。这里看来经常有孩子玩耍,散落着很多饮料瓶子、塑料袋,还有一些食物残渣。我坐在正对着夕阳的豁口处,看着天边的火烧云,许多在这里发生的事终于像拼图一样,由碎片成了整体。

一瞬间,回忆像井喷一样,全部涌入脑海,交错着,纠缠着。

……

作者简介

刘汀,1981年生,青年作家,现居北京。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