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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纪实版2020年第4期|陈果:古路之路(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20年第4期 | 陈果  2020年06月08日07:34

序章

从中关村出发

最白的云都汇聚到这里来了吧。天也似乎不好意思,不使出全部的力气去蓝。楼房的“森林”一望无际,显得见惯不惊,该高高,该矮矮,高也高得天经地义,矮也矮得不卑不亢。下班前的阳光温情脉脉,风又是不染纤尘的、明眸皓齿的、带着银杏叶浅显纹路与素淡气息的,不动声色与你撞了个满怀,一闪,又撞一个满怀,非要在人脸上涂下点儿舒服的颜色不可。似乎是经过了精密计算,眼前情景把情景中人的眉眼高低控制在了一个理想的数值,多一点显得傲慢,少一点便是忸怩。人们匆促或是舒缓地从身边走过,匆促是胸有成竹,舒缓是成竹在胸。车流制造着热闹,而这热闹又有所节制,稳慎但不失激情,流畅而不显放纵。

这是京华应有的模样,中国该有的模样。国庆节的两天前该有的模样;每一天都该有的模样。

如果恰巧有一架无人机在航拍,而且恰巧在我站立的上方“眨巴眼睛”,或许会给我留下一个镜头:站在中关村大街正当中——当然是天桥正当中位置——我把双手插进裤兜,让整个身体进入一种松弛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视线和街面保持平行,街上车水马龙,给人一个错觉,路也奔流不息,于是街沿两侧楼宇“刷刷”往后退让,充满秩序感的脚步从耳畔“呼呼”掠过,细细辨析,有家事国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

有一些风是从我左侧10米开外一道院墙里加入进来的。刚刚过去的五天,在这座与中关村大街一墙之隔的著名学府里,以一个短训班学员的名义,我聆听了一系列高端前沿的讲座,课题涉及国际形势与国家周边安全,涉及中美贸易战,涉及领导理念、领导艺术,涉及中国传统智慧和人文素质提升……专家说,2017年,中国创造国内生产总值82.08万亿元,2020年预计达到90万亿元。专家说,中国大豆严重依赖进口,2017年国产1400万吨,进口9500万吨,进口额占全球大豆贸易的60%……专家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刚取得了一点成绩,有人就开始心浮气躁,忘了自己的斤两……专家又说,我们这些老师一般都有两套房,这一带房价大约每平方米10万元,我们得做出应对,多出来的一千来万下一步是继续存在房子上呢,还是抽出来炒股,或者投资其他……

这次短训对我是一个不小的冲击。说“不小”还不准确,应该说是“巨大”。小与大通常互为参照,一定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眼下的中国正是如此,作为一个有着近6亿农民的农业大国,改革开放40年来,有7.4亿农村贫困人口成功脱贫。即使这个数字已然不小,到2017年,现行标准下,全国仍有农村贫困人口3046万,贫困县679个。没有农村的强盛,没有乡村振兴,城市机车就失去了前行的动力。基于此,基于民生与民心,基于国家形象与历史责任,基于一个民族更高远的志向和目光,2018年1月2日和2018年6月1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先后下发《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和《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三年行动的指导意见》。不管是文件出台的层级与节奏、内容关涉的广度与深度,还是制度设计的周期之长、配套政策的力度之大、动员参与的力量之强,应该都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吧。如果这个判断成立,“三农”工作也就是中国当前重中之重的工作,“三农”问题也就是这个时代大过一切的问题。而这个大到极致的问题在这间教室里又小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位说到大豆的专家,顿儿也不打就将话题转移到了她的房产上去,似乎大豆问题本身也不过就是一粒大豆。

——这么说的意思本身不是对“大豆专家”表达不满,或者对主办方的课程设置提出异议。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扩展到一个短训班也是这样,不可能四面出击,横扫千军。“大豆专家”要讲的是中美贸易战,短训班要解决的是学员视野问题,学员视野是不是应该与占据了中国陆地最大面积的农村有所重叠,这是另一个问题。就像来中关村之前我刚刚去过一趟四川省雅安市汉源县古路村,也是出发之前题目就已命定。此前不久,我去这个村子采访,由此写下的《古路飞歌》登在《人民日报》,出版社的朋友恰巧看到了,约我为古路村、也是为她所在的出版社写一本书,更近距离、更宽视角、更多维度地打量这个独一无二的村庄。朋友热情而执着,我不得不做出回应,2018年中秋节又去了一趟古路村。结束对古路村的回访,我径直来到中关村,做了名牌大学的“冒牌学生”。

摘“牌”前一天,站在中关村大街的天桥上,双手插进裤兜的我看起来神闲气定,内心却一片凌乱慌张。我羡慕眼前的一切都有方向——车有方向,人有方向,楼有方向,云有方向,夕阳西下有方向。而我没有。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邀约,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下这个村庄——热情、冷静、全景,精微记录下她的光明与幽暗、敞阔与逼仄、欢愉与疼痛、从容与焦虑。

无意识地,也可能是有意识地,我摸出手机,打开收藏夹。也许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我竟然试图借助《古路飞歌》,借助一篇五六千字的短文抚平内心……

那一次,我是带着欣赏,带着愉悦,带着急切分享的心情离开古路村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作为曾经被遗忘在世界尽头,刚刚用上电灯、至今不通汽车、10年前还人迹罕至的边远山村,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数千万元资金源源不断输入古路,古路村和古路人的环境变迁、命运逆转、梦想起飞,书写了置放在整个时代幕景上也堪称惊艳的传奇。我无法不为这样的大手笔大变革大发展大跨越而感染而激动,我也无法做到心中有歌而笔下无声。然而,这就是古路村吗?这就是古路村情的全部镜像吗?这就是我出版社朋友和她背后的读者进入古路的所有道路了吗?

真是的话,我就不会这般纠结,不会以故作轻松之态掩盖饮冰内热之心了。因而,站在中关村大街的天桥上,对古路村的读屏进入底部,我突然意识到,许多遗落在文字之外的古路细节,有必要被轻轻捡起、细细擦亮、慢慢回放。

我想起“大豆专家”的话:以一套100平方米的房来算,一不小心,我们也是身家千万的人了。

我想起古路村“最有实力”的申绍华曾对我说的话:本来想扩大客栈规模,不敢心大,但手指头还是打不伸展。

我想起古路村现任村支书骆云莲给我提供的数字:古路村2017年人均纯收入为3900元。这意味着,就算这个数字里全然没有水分,全村436人仍要五年间不吃不喝,才能买下教授口中的一套房——还得要房价保持稳定。

我想起一个大国对世界做出的承诺: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少。

站在余晖将尽的天桥上,我想,此刻与我遭逢的,是最中国、最时代的两个“村”了,一个雄踞北方,一个偏处西南;一个闪亮在四通八达的京都,一个困守在崇山峻岭的腹地;一个被高科技和现代文明高高托举,一个在兴家立园的道路上负重前行。完整的中国是这两个“村”的融合体,但眼前的“村”里人流如织,如织人流对于远方的那个村却心安理得地无暇旁顾——而且,这个“村”里的多数人,其实来自另一个“村”。

古路不仅仅是一个村,她的背后站着大半个中国——尽管古路有古路的特殊性,古路之路也有其不可复制性。

我决定去古路村了,从中关村出发。

在此一个多月后,我看到某著名作家接受采访时说,中国的文学不久会完全转向书写城市,“这是城市化进程的必然”。

因为他的判断,我肯定了自己的决定。我即将进入的是一个微渺的村庄,也是一个广大的中国——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相信你——我亲爱的读者——也会相信的。从现在开始,我把我的眼睛借给你,耳朵借给你,把我的两只脚借给你,整个人都借给你。让我带你去古路——

或者,成为你去往古路的替身。

……

作家简介

陈果, 四川汉源海螺坝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星火》等报刊,入选多种选本。获中国作协、省作协创作扶持,获人民日报、中国作协征文优秀作品奖。三次获批国家出版基金,著有《天梯之上》《听见》《勇闯法兰西》等报告文学作品多部,有作品英译出版。现居四川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