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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6期|王方晨:奔走的大玉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6期 | 王方晨  2020年06月09日06:27

一天也待不住。但若非好天气,就不会动身。他这样独自走出村子无数次了,每次都发生在艳阳高照的日子,更像去迎亲,美丽的新娘就等在长路尽头。

最初不是这样。最初人们说,大玉是去找好玩儿的了。

果不出所料,好玩儿的把大玉给迷住了。他忘了父母,更忘了村子。等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过了二十岁,正是说亲的好年纪。村里有个叫艾月的姑娘看上了他。艾月的父亲主动托人来大玉家说媒。大玉一个劲儿地摇头,第二天又走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村里人都说,大玉在外面肯定有人了。从他那明亮的笑容猜测,新娘子一定貌若天仙——艾月已经够好看,但还是比不上。

从一个青葱少年,一次次出走,长成了脊背微驼的中年汉子,新娘却还没有被他接回来。村子里跟他一般大的,有的做了爷爷,可他还是个单身汉。他年岁长了,明亮的神情如故。十里八村的,哪有这样的人哪!脸上见不到一丝阴云。到人跟前,都是带了光来的。

村里出了这么个人,都当成稀罕事儿。

最初,传言他在回家的半道上被人“拍花子”了。被“拍花子”的拍了一下头,就迷迷糊糊跟着人家走了。这事一传开,吓得十里八村的家长赶紧看好了自家的小孩儿。他的父母不信,因他走时并非没有告别,只不过仅仅说了句“我走了”,没说他要去哪里;后来才发现,他带上了一本绿色塑料皮的中国地图册。父母也不是没去找过,寻人启事都登过。找了大半年,不见回来只得算了。

要问他父母伤不伤心,那是多余。可全村人都有预感,他还会回来。既然会回来,也就不用焦急上火的。

他果真回来了,却不说去了哪里。

在乡间,少年的离家出走时有发生。前几年东王庄就有三个,一声不吱结伴去了嵩山少林寺学武术。西刘庄也走失过一个,几十年杳无音讯。

大玉是不是也去过少林寺?村里人都说不像。因为大玉从小喜静,不大跟小伙伴们淘气。

再说艾月那么漂亮的姑娘,都没能留得住他,可见出去很好。

怎么个好法?就得靠想象了。饿,美味送到嘴边;冷,保暖的衣裳穿在身上;困,宽大的床给他预备着。当然了,新娘子还那么年轻,又乖顺又体贴,哪像村里的那些母夜叉!

走累了怎么着?有马骑,有车坐……不,他就靠自己的两条腿。两条腿生出来,就是为了不停地走路的。走路也是歇息。他要停下脚步,那才难受。看他从村外走回来,从村里走出去,不紧不慢的,都羡慕他自在。

每次村里人看到他回来时只背个不大的行李卷。不清楚行李卷里有什么。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这副模样,一定会被人当作叫花子。他却不是。

作为行路人,村子只是他的旅栈。当年不是没人提醒他的父母,不要让他再走出村子了。那是他第三次回来的时候,还是适合说亲的好年纪。他走到街上,他的父母随后跟出门口,他不过是回头望了一眼,话也没说,就让他们都站住了。

那只是一眼,能说有什么不寻常?父母却没能再往前挪动一步。

说他受过高僧点化,已看破红尘?不像。——他的心冷不冷难说,面是不怎么冷的呀。

总之,父母从什么时候起认可了儿子的行为,也不好说清,反正父母就像习惯了生下这样一个常年不着家的儿子。好在他还有兄弟,不用靠他为家族传宗接代。

那个大好的日子,满坑满谷的阳光。有人看他走过,给他递去一顶麦秸草帽,都以为他不会接,但他接过去了,而且戴在了脑袋上。他向人笑了笑,颠动了一下肩头的行李卷。这次的行李卷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地图册,因为大地已被他刻在心头。

他继续向前走去了。

麦秸草帽还是新的,在灿烂的阳光下呈现奶黄色,他闻得到麦子成熟的气味。

给大玉递去草帽的,是个叫志良的同龄人。每个麦季,志良都会从麦田里收些优质的麦莛子存放在家,闲时编草帽玩。他编出的草帽,样子好,做工匀实,但不卖。其实一年也编不了十顶八顶的,有谁要谁就拿去。

跟大玉一样,志良也是常被村里人挂在嘴上的。闲时,人就说,去志良家坐坐。志良双手灵巧地拨弄着一根根闪光的麦莛子,都觉得很好看。紧盯着也不管用。怎么盯也看不出麦莛子是怎么一忽儿就变成了一根柔韧的草帽辫子。最后,这样的根根辫子,又会围成顶顶草帽。神了,拿到眼前,草帽辫子上连个接口都寻不着,好像麦莛子生就这么长。

但志良的名气没有大玉大。出了村,很多人知道这个村有个大玉,没人知道有个志良。要是听说大玉回来了,还会有邻村的人专门跑来看。大玉不在的日子,也有人谈论他。村里人去赶集,也会有人问,你们村的那个大玉回来了吧。

他回不回来,有什么紧要呢?日子照过。

照过不假,但跟有没有大玉这个人是迥然不同的。有了这个大玉,日子不枯索,也蛮有光彩。大玉虽然常年不在村子里,但他还在世界上。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悄悄地给日子带来了一些神秘的念想。村子就不是那个村子了,跟远方就有了牵连,等于向远方无限延伸了过去。村子的每条道路,都四通八达,而且没有尽头。

你能想象那些道路该有多长,甚至能想象它们最终结束在头顶的星空。每个静夜,星光照射下来,隐隐送来了一个男人在大地上不停行走的足音。人们曾经猜测,他可能在外面当了牧师,又很快被否认。他用不着去做什么的,他只需不停地行走,隔段时间回村子看看,就够了。

有这么个人在,日子就总跟晴空万里联系在一起。一年四季,村子似乎都是明亮的。

大玉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回来,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大玉的脊背开始微驼,头上的那顶麦秸草帽早已不见。

志良每年还在编草帽,为什么不再送给他一顶,不得而知。

志良的妻子就是艾月。

在人们眼里,艾月的肚子很不争气,只会生闺女。

艾月的三个闺女却很出息,个个考上了好大学。大闺女在城里结了婚,小闺女还没毕业。都说志良有福。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都在为儿子盖房娶亲发愁。他不用愁。他还住着结婚时父母给盖的房子,住得很舒适。当初他也是想要个儿子的,结果生下第三个女儿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不少钱。

要真有个儿子,想必他就没心思再编草帽玩儿。他可能会把编草帽当成挣钱的副业,编出来的草帽肯定没有现在这样精细。正因为编着玩儿,志良的草帽是越编越好了,让人有些舍不得戴。

那想要戴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脑袋?落了尘灰,出了汗,那不勤洗的,散发出的不知是什么味儿。这样的草帽不该被随便一个人戴在头上经受雨淋日晒,它就该挂在墙上当艺术品展览或珍藏。要戴呢,也就该被大玉戴着走向大地,然后再走回村子。

大玉却只戴过一顶志良编的草帽,而且是志良亲手送给他的。那是志良第一次送人草帽,而且是唯一一次主动送人。它被大玉戴旧了,就从大玉头上消失了。

很多年了,人们都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大玉并不像大部分人以为的那样,完全跳出了俗世。是他的兄弟媳妇晓雯亲口说的,说他每次回来,都会留给父母一些钱。

这就意味着,大玉在外面也会找些活儿干,不光是一个劲儿地走路。

对啊,他不干活,吃什么穿什么?再怎么着,他也是肉体凡胎。可人们差一点就真把他当成了神仙,以为他每日四处游荡,喝风也能活命,而且想要飞就能飞。

原来,他父母给他兄弟盖的房子,造价能在村中数一数二,有这个当哥的挣钱做了垫补呢。

素来人们喜爱志良的麦秸草帽,但对这个一生谨守常规而晋身为他人岳父的中年人,其实并没怎么认真看过一眼。等人们将视线从他手中的草帽上挪开时,才发现他委实长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

时间过得多快啊!志良也曾经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要不艾月也不会嫁给他。

活到这个年纪,身后悠长的岁月,早已化为一个人的宝贵财富。他是不必去集市上出售草帽,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的。所以,到他跟前来,你感受到的只有心平气和。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艾月也是心平气和的样子。

这样的两口子站在一起,让人像大热天喝下一口凉茶,从头到脚透着舒服。况且他们还有三个闺女,个个都美,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其中的一个。

过去志良的家是人们愿去的地方,现在人们更愿去。不单是看志良编草帽,商量一些重大的事情也会去那里。

当然,志良和艾月是不会轻易插嘴的。两口子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多么重大的事情说来说去,也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信不信,换一个地方就不是这样。那样重大的事情,会把多硬的脊梁骨都给压断。但在志良家里,即便天塌地陷、房子走水,也都不算什么,况且很多事情说起严重来,都无非是自己吓唬自己。

然后从志良家里出来,人人都会觉得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留在印象里的只能是志良在编草帽,或者,艾月给每人送上一杯清茶。

他家三个闺女,有两个每次回到村里,都会给父母带些上好的茶叶来。喝过他家茶叶的人都说,这茶真好,是不曾在自家喝到的。甚至村里那些有钱人也喝不到。

他们的闺女连同女婿都很孝顺。

来志良家里,名义上是奔着草帽来的。但长久以来,已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来要草帽的,不能催。

看他有了,就说要一顶。没有,不要张口。

催也没用。催了就是不懂规矩。

慢工出细活。

此言不虚。看他做草帽,就是要让那些早在炎热的五月就脱离了泥土的麦莛子,重新活起来。只要给了那些麦莛子足够的工夫,麦莛子就能复活。一根根洁净的麦莛子在他手指尖跳舞,又像是重新长在了五月温暖的土地上。

不,那比长在麦田里的麦子还要生动,有了人气似的呢。

仔细听,不是麦浪的沙沙声,而像有个娇柔的女人,在指尖的抚爱下喁喁细语。

草帽完工,就像活的。

草帽像活的才叫细活。

往日谁注意到了志良此时的神情?他端坐在那里,和蔼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让你说不清那是什么奇妙的感觉,反正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走神呢。

哦,这是身在何处呀?

但确实还在他的家里,在鲁西南大平原一个普通的村庄,不是在天上,不是远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他只是村子里一个适时当了岳父的中年农夫,是三个女儿的慈父和一个女人的忠实的丈夫。

历来在他和艾月跟前,是没谁提到大玉的。甚至都不会想到大玉。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现在挡不住去想大玉的兄弟媳妇说的话,因为是她说大玉还要给家里挣钱。大玉要在行走的路途上打工糊口,甚至出苦力。

想来大玉兄弟媳妇的话不会假。

凑巧,西刘庄那个走失了二十多年的少年回来了,却只剩下半个人,差点没把他白头的父母当场哭死。

少年的脑瓜里,到底装了多少荒诞不经的念头!

当年,他就是想去南京亲眼看一看课本上写的雄伟的长江大桥,结果半道被火车齐齐轧断了双腿。以后四处流浪,乞讨,二十多年竟这么过了下来。

有去西刘庄看稀奇的,说那“长江大桥迷”阴郁的目光让人发冷,而他沮丧的母亲则坐在大街上,以恶毒的语言,不停地咒骂着天地。

伴随“长江大桥迷”的归来,一些有关大玉的坏消息,也接连传到了村子里。大张庄有人看见他在什么地方,沿街唱着莲花落。小李庙有人见他在什么工地搬砖。还有河东马饭棚的一个货郎,在赶集的路上,见他穿一身破衣烂衫,蒙头睡在干涸的沟渠里,像是病了。

村里人宁肯不信。他们的大玉走得比这些地方要远得多。不说远到天边吧,至少也得出了省。在他们的想象中,大玉走遍了全中国,中印边境也去过了好几回。

不信又能怎样?一次一次,暗暗摇头。

去志良家里了,又止不住叹气。当然,嘴上不说他。

为驱散“长江大桥迷”给人心带来的阴霾似的,每日都是干燥炎热的大晴天。还没到正午,庄稼叶子就打了卷。抬头找不到太阳,整个天空都跟太阳一样亮堂堂的。树荫下坐满了乘凉的人,只有干活不要命的和一些喜欢下河洗澡的孩子,才会走出村口。

烫人的空气微微震动起来,像是要起风了。整个世界都在阳光下闪烁,极度的炎热堵住了人们的耳朵眼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人确信野外有个孩子在喊叫,但只有看到那个半大孩子朝村口一路飞奔过来,耳朵眼儿才像被掏出了一团棉花。

“来了来了!”那孩子不停呼喊着。

一颗泥丸突然蹦出地面,人们一时没弄清这颗泥丸呼喊的意义。泥丸转眼飞奔到了人们跟前,气喘吁吁,顾不得擦汗。

“谁来了?”人们忙问。

“他来了!”那孩子说着,疾速的脚步一秒都不停。他还要继续向全村的人播报他神秘的通知。

“他是谁?”

“大玉!”

他向前跑去了。前边树荫下的人也在急切而好奇地迎接他的到来。

“大玉啊。”人们说。又抬高了声音,以告知远处的人。“大玉啊!”

孩子“突突突”跑远了。

“大玉是你叫的吗,小坏蛋!”人们这才不禁有了愠怒,想到了呵斥。他是村里吉福的儿子。

再转头,就看见了从村外走来的大玉。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样的场景出现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人们对他感到陌生起来。头上没有麦秸草帽,肩上倒有个行李卷。穿着浅色单衣,脚上的凉鞋也与季节相符。空空的两手下垂,与他父亲平时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并未以烈日的暴晒为苦,脸上的神情不仅不显得焦躁难耐,甚至还平添了某种动人的神采,好像是在感谢烈日的赐福哩。这也是多少年来头一次,对远行人风尘仆仆的归来,人们没有表示出内心由衷的欣喜,也没有致以礼貌的问候。

当时,人们满脑子想的什么,也都不知道。等大玉从身边走过去,才似乎想起自己的不对。

也并不是真的不对。

其实人们在疑心大玉的身体,是不是还很健康。老大不小了呢。如果一个人几十年间风餐露宿,有很大概率会得关节炎。只要问一声就能明白,却蓦地发现对他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就像一直都在暗防冒犯了他,不由得把所有应该关心的问题都给回避掉了。

“从昨天起,大玉,你走了多少里路啦?”

谢天谢地,在大玉真正走开之前,有人这样发问,腔调听上去挺令人愉快的。

大玉停下了,向他转过脸来。不错,脸上没有一丝晦气。多少年的时光都像是一道明亮的玻璃,不灭的微笑可以从玻璃后面清晰地透露出来。

“有二百多里吧。”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白牙闪着光泽。

“二百多里,那是过了鸡公山喽?”

不知不觉间,气氛已活跃起来。

“这倒是真的。”大玉说,“可我是从鹿泉镇来的。”

“鹿泉镇是在哪里?”

大玉抬手往西一指,正要告诉人们鹿泉镇的详细位置,一个年长的就上前插嘴:“让大玉快去家歇歇。大家有话晚上去他家细说。”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人们没有看到大玉落魄失魂的样子。他全须全尾,一如既往地温和平易,不以见过大世面而傲人,就像从未走出过方圆五里,跟那些在大热天干活不要命的人一样,不过是刚从地里收工回来。那眼睛里的敏锐,虽被习以为常的谦逊掩住了,但还是能被人觉察得到。因为天热和行走,脸色也是红润的,一点看不出他即将年过半百。

看来,人们前一段时间的担心有点多余。

大玉走回家去了,日子又恍然回到了往昔:他们的村子,有个一天也待不住的人;他在大地上走啊走的,弹指间就是几十年。

这件稀罕事儿说起来,还是那么新鲜,好像刚刚发生。而他果真第二天又一次走出了村子。被人熟悉了几十年的场景从眼前消失了,心头却像空了一块。只能说他走得太匆促,想要问的事情一桩也没问成。

才过去一天,人们就感觉日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一天不见大玉,人们觉得有点想他。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他全须全尾的,一无损伤。但人们想知道得更多。

不用问,大玉走过了很多地方。他怎么过下来的,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毕竟,他会拿钱贴补家里。谁的钱也不是道上捡来的。有人说这回他至少又给他父母留了五千。加上父母每月一百元的政府补助,这些钱能够让父母一年内过得很富足。除了大玉没成家是个遗憾,养了这么个儿子,也算没白养。

年复一年,每次看大玉走向野外,都会让人感到他前面好像有个什么宝贝等着他。可不,那长路的尽头,站着一位光彩照人的美丽新娘。

对谁而言,新娘都是让人舒服的大宝贝。

大地上,到底有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呢?反正不是庄稼,尽管庄稼也够金贵的了。

庄稼和天气,老榆树下一聚,谈得最多的不就是这两样儿?哦,还有大玉。

“那个大玉啊,他这会儿是走过鹿泉镇了。”

人们已经知道了鹿泉镇是在西边的一个镇。

“何止啊。”有人说,“该过了濮阳吧。”

“真快啊。”

再远,人们已经看不到了。说走过濮阳的那个人,曾去那里为菏泽的木材加工厂贩过梧桐木。再远,就是一团未知的迷雾。

天气亮堂堂的,一道道阳光,敲得出玻璃声,但迷雾依旧在远处的大地上弥漫。

人们不由得眯起眼睛,朝着迷雾中的远方看去。

“下一回,大玉哥准能带回一个宝贝。”终于有人说出口来。他就是村里的吉福。

人们不由得一惊,像是看到了一种庄严的被探求许久而不得的事实真相。随之又觉丝丝愠怒,像是认为这话不该由吉福说出来。他的儿子把“大玉”挂在嘴上,已经引起过人们的一次愠怒了。有些真相是不应该由任何一个人说出来的。

“大玉哥找到一个宝贝。”出于本能,吉福要化解因自己而起的紧张气氛。他像在说一件平常事。“这么大一个宝贝。”说着,双手故意比画了一下。

人们果真笑了。脑子里在想,大玉用宝贝换掉了肩上的行李卷,大玉扛着宝贝出现在白得耀眼的村口。人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兄弟媳妇晓雯,此时竟然出现在了耀眼的白光里。

晓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作为村里最勤劳的媳妇之一,晓雯就是那种在地里干活不惧炎热的人。

“吉福!”晓雯喝了一声。

吉福朝她转过脸来。

人们的脸也都转过来。

在人们的目光里,晓雯脸色绯红。不知为什么,脸上没有汗渍。她扛着锄头,背着草筐,身上染着青草的气息,胸脯像在微微起伏。

吉福想要招呼她,招呼声没出口,她就一扭头。

“大玉在找命。”

她说完“大玉在找命”,她向前走去了。走出了斑驳的树荫。影子投在脚下,随她移动着,只是小小一团。她停了停,站在影子上,似乎要回头对人重复一遍,但没有。抬手拢一拢头发,放稳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人们沉默地看着她,一直等到看不见。

吉福没能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大玉。”他嘀咕一句。声音很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

似乎到了盛夏的这一天,人们才发现,大玉其实早已改变了村子。

晓雯是什么意思?是大玉亲口告诉她的吗?从古至今,兄弟媳妇和大伯哥之间都有避讳,那她是怎么知道的?村里人的命,不都是在村里吗?各人居住的院子、房屋,各人耕种的土地,埋着他们的命。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就他大玉特殊,命能乱跑!

既这么着,大玉走出村子,是追他的命去了。

人们又开始不知不觉地摇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当不得真。

五指抓下去,是一把棉花。一镰刀割下去,是一束麦子。一镢头下去,是一坨地瓜。日积月累下来的财富,安全地储藏在他们身后的房屋里。屋檐下,他们与家人生活在一起。

这些倒是实在的。

头上热了,就想草帽。草帽也是实在的。

去到志良家里就知道,志良讲究。志良很少像那些不甚讲究的人,天一热就整日光起脊背,肩头搭一块大包袱皮了事。从很早以前,他就入夏穿T恤,入冬穿夹克,西装也有两套三套的。大闺女成家立业后,有钱捯饬亲爹亲娘了,他的衣装就比以前更齐整。一般情况下,他也不去站大街。屋里安了美的空调。有了闺女们的监督,舍得开,不怕费电。他编草帽坐屋里也热不着,T恤也还穿在身上。

看他精细地编着草帽,有人心里会想,编草帽也是他的命吗?

这段时间,人们听到的奇谈异事够多了。有一辈子住在树上的,有一辈子躲在地窖不出来的,说不完。更有苦行僧,一辈子蓬头垢面。

电影上演过,“尽形寿,不饮酒,汝今能持否”?

一辈子不饮酒,活个什么劲儿?

志良编草帽,未必不是他的命。要说为解闷,谈论庄稼、生意,东家长、西家短,听收音机、看电视,都行。他偏只爱面含微笑摆弄那些麦莛子,永不厌倦似的。

再看他,眼里的敬意就比过去多了不少,以至某一刻屏息静气了起来。艾月给人送茶,也给他送茶,都是轻手轻脚的。如果她手上有活儿,她会不时朝他看一眼,然后再低头做活,嘴角也微微挂着无声的笑意。

即便在没有更高文化的村里人看来,他们夫妻在一起的情景,也像是一幅幽静里流动着亮光的名画。那些光线好像是从志良身边的麦莛子和麦秸草帽散射出来的。

天气的炎热还在持续。为了躲避烈日暴晒,早上四五点钟,天边刚见鱼肚白,就有人下地。艾月走出村子,当然没人太留意。

傍晚时分,村中断电。这下好了,别说空调,风扇也没法开。炎热像一条鞭子,把人赶到了无风的街上。纸扇、芭蕉扇,全都派上用场。包袱皮、毛巾,也都淋了水,被人一次次用来擦汗。光线暗淡,穿得也更少。平日大大咧咧的人,甚至热得只穿内裤。

人们也看到了志良出现在院门口。这么热的天,他还没把T恤脱下来。他的暑假中的大学生闺女,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们都只朝街上看了看,就又走了回去。

志良家的院子,可以说是村里最安静的地方。从院外经过,常会以为院子里没有人。志良父女这么一露脸,人们就能断定艾月不在家里。艾月早上出了门就没回来。父女俩肯定急坏了。他们不说,谁也不好问。

第二天下午,村里人才见到艾月,都以为她去走了一趟亲戚。河东的张暗楼村,有她的一个舅姥爷,八十多岁了。但有人说她是从西边走回来的,大太阳底下,两手空空,阳伞不打,草帽也没戴。

过了一星期,人们才知她去了鹿泉镇,并在那里见识了鹿泉。

吉福也一声不响地去了鹿泉镇。

晚上住宿,吉福找到一家旅社,还挺正规,非要让他出示身份证。吉福身上没有,说自己是金乡县什么村子的。人家说头几天你们村子来了一个女人就登记过,好像叫什么艾月。他不由得警惕起来。

“叫艾月?”

“是啊,一个蛮不错的老娘们儿。”人家说,“她在镇上看了鹿泉。”

吉福只是想来鹿泉镇一趟,没想起看鹿泉。他随便在镇上找了个墙旮旯,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把鹿泉看了。本来他不准备把艾月来鹿泉镇的事说出去,至少不说给志良,但不说出来是很难受的。

除了志良家的人,人人都知道艾月去鹿泉镇见识了鹿泉。

“泉水真清啊。”吉福由衷感叹,“解渴,降温,提神。”

不算长的时间内,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去过了鹿泉镇。

“用泉水泡茶的话,那才有福。”人们说,不禁拖长了声调,“咱不是鹿泉镇的人,咱过不上神仙的日子喽。”

但能喝上一口泉水,就够让人心满意足的了。

天气也不怎么热了呢。

哦,入秋了。

迄今为止,二百里外的鹿泉镇,那实在是村里人唯一知道的大玉走过的地方。

不走进大地,哪会有这样的想象?一闭眼,就能看见璀璨的星空下,大地上的无数清泉像少女的眼睛一样闪闪发亮。

任何人都不记得曾经当着艾月和她家人的面谈起大玉,就像很多年来,人们在大玉和他父母跟前尽量讳谈他不在家一样。

那回有人询问大玉走了多少里路,就已是很唐突了。

大玉怎么不在家?大玉在村子里好好的。

起了房,娶了亲,生了子,好大一家子呢。

人们善良的愿望,也是不想让艾月联系上大玉的。为何?就为人世间所有顶好看的麦秸草帽吧。他们同样不愿意艾月跟鹿泉镇联系在一起。对鹿泉镇,艾月从没听说过。

在志良跟前,自然也不提鹿泉镇。

整个村子里,几乎就只剩下志良一个人没去过鹿泉镇了。

志良不用去鹿泉镇看泉。

圆圆的草帽心里,汪着一眼泉。他随时能看。

麦莛子奶黄色,草帽里的泉水也是奶黄色,好像细腻的蜜汁。

秋天的大地上,一场极度的丰收即将来临。

志良穿了闺女给他新买的一件夹克下地,干完活就回家。他不像那些人,干完活继续待在地里。

那些人在田埂上走来走去,让人看着怎么也走不到头似的。忽然,有人飞跑起来。

即便不在地里乱走,人们也会四处赶集。

方圆一二十里,集市那样多,都在为一场盛大的秋收做准备。

艾月也像是爱上了赶集,而且总是一个人步行而去。有时她会买回一些小东西,有时什么也不买。

村里人听到的传言有些是真的。就在过河去赶兴隆集的路上,艾月相遇了大玉。走着走着,就听身后一片喧嚷:“倒了倒了!”回头一看,路边站了一群人,都在朝不远处的一条岔道抻长了脖子。岔道上走来的人,踉踉跄跄,像个醉汉。看得出是要让自己站住的,两腿却不听使唤。他是大玉。

艾月立马斜刺里冲过去,在他跌倒之前及时来到他身边,不顾一切地扶住了他。这时候有人过来帮忙,一起将他扶到大路上。他的两眼微睁,脸色蜡黄,像失去知觉一样,身子一次次下坠。自从艾月扶住他,她就一直没松手。

“是饿晕了还是病了?”人们猜测。

“上医院!”艾月自顾叫着,慌乱地向过往的车辆求救,一次次拼足力气阻止他身子的下沉。她心里还有个声音说:“不能倒!不能倒!”

尽管有人相助,还是没能挡住他像条大鳗鱼一样出溜到了地上。那一刻,艾月内心无措的感受特别强烈,冰冰凉,近于绝望。“上医院!”她再次求救,不禁有些哽咽。

终于,一辆送货的农用三轮车停在了他们跟前。人们七手八脚,帮她把大玉抬到车斗上,好心的司机掉转方向,朝县城医院疾速开去了。

被三轮车带出的风吹了一阵,艾月才略略平静。她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大玉的身子。忽然想起来还没好好看他一眼。

不过是刚起了个念头,身上就像猛地过了一股电。她用力搂住他,却把眼睛紧紧闭了。整个世界都随之沉在了一团无边的飞速移动的黑暗里。颠倒,旋转,一刻也不停,人都要被甩了出去。“大玉。”低低的叫声一出口,艾月就被卷入人间如潮水的喧嚣。

接着,她腾出一只手,开始在大玉身上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索起来。对这个身子,这只手竟一点也不陌生。手像有了独立的生命,长了眼睛,哪一寸皮肤也不放过。

这只手最后告诉她,大玉果然全须全尾,从没被伤害。

收回了手,浑然不觉,嘘出一口长气。

“到了。”三轮车司机说。

艾月睁开了眼睛。

秋日阳光也蛮厉害的,艾月眨了两下眼睛才适应。

在金乡县人民医院,医生为大玉做了几项检查,告诉艾月没什么大问题,不用住院。艾月比任何人都相信。医生补充说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去彻查,做CT、磁共振。艾月答应,可以。大玉却不干。艾月说那你怎么晕了?大玉说走着走着就晕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晕。艾月说那还是有问题。大玉说有没有问题我清楚。世间男人都这样,好像自己是铁打的。

走到金城街上,艾月问他要不要跟她回村子。他抬头看了看天。没等他回答,艾月就说,我自己走了。

走了百十步,大玉才跟上来。

他们一起慢慢走回了村子。

在村中来运家的小卖部门口,他们分手。艾月好像跟大玉说了一句什么。来运后来透露,艾月说的是,谢谢你。来运不解,艾月谢他什么?他用脊背背了她一路吗?

那么,大玉怎么说?

大玉还用说什么?大玉只要把光辉给村子带来就够了。他走了多少里路啊!人看到他脸上有倦色没有?大地上所有那些有关大玉病倒、虚弱、落魄的传言,都不可信。

在大玉走开之前,他确实朝小卖部里的来运投来了一笑。

村子里很安静。没想到夜半三更,不知哪儿来的乌云,悄悄拢聚。早上,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让人心里顿时一愁。

这么细的雨,何时能把天上那么厚实的乌云下透?田里待收的庄稼怎么办?去看天气预报,也没说近期有雨,顶多是少云。

雨来了就不想走了。下啊下啊,下到了中午也没停的意思。下到傍晚好像感觉不到了,灯光一照却还是飘着一道道细细的雨线。吃了晚饭,出门一抬头,脸上凉丝丝的。再下一个晚上总可以了吧。

第二天雨停了,地上积了一个个小水洼,但天上继续阴沉沉的。

大玉没有走到街上来。

天气开始闷热,这带给了人们希望。闷热造雨。越热越好。闷热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招来一场雷雨交加。大雨过后,天上云开雾散,太阳当头照耀。

中午时分,果然有阳光透过云层隐隐照耀下来了。人们放心地吃午饭。饭碗没放下,乌云又密实了,在大地上压得低低的,一伸手就能够着。拿竹竿捅一捅,捅出个口子才好。捅出口子来,一股脑儿就能把雨水倒尽。不料,乌云涌动起来,四处弥漫。天地间充满了黯淡的云气,连地沟里、墙缝里都有。

完了完了。人们的心也跟着灰暗。黯淡的云气从嘴里、耳朵眼儿里、毛孔里弥漫到心里去了,整个身子从里到外,都潮乎乎的。

雨又开始下,比头一天略大。以后有大有小,阴雨连绵一口气下了三五天。

有去地里看的,棉花地里积了水,叶子底下不少半熟的棉桃好像生了点点黑斑。人们早就在家里坐不住了。不去地里看,也会站到街上。披着雨衣的,打着伞的。不怕雨的人,光着脑袋,躲都不躲,任雨淋。

抬头看天,低头看地。东张张,西望望。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往大玉父母家的方向看去。再过一天,有人就管不住自己了。就往大玉父母家的院子附近走去了。就走到大玉父母家的院门口去了。

只要大玉父母家的院门一开,大玉背着行李卷往院门口一站,就是光芒闪耀,晴空万里。可是,院子里像志良家一样,静悄悄的,使人觉得院子里空无一人。

他们大声地说话。再下个几天,庄稼全完蛋。棉花完蛋,玉米、大豆、芝麻、花生全完蛋。搁谁都受不了。雨水淋到他们脸上,他们也不去擦掉,好像他们哭了一样。雨雾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好像看到一团团的云气,从大玉父母家里升腾起来,源源不断。

不能不信那个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安置着一架喷云吐雾的机器。

上岁数的人想起往年八月十五发大水,水淹到了屋顶。

那就别这么没完没了,痛痛快快把村子淹了了事!

雨急了!应了人心的召唤一样,雨突然就下得急了,一支支响箭似的,从半空直直地戳下来,在泥地上一戳一个坑。枝头一只湿漉漉的麻雀,没醒过神,就给戳到了地上。

雨声越来越响,人间好像有一张大大的薄铁板被猛敲,啪啦啦急响,掩住了所有人的声音。雨箭也像被磨过了一样,发出了道道白光。但即便没有雨具的人,也没想到避避,好像巴不得被雨浇成个落汤鸡,好像被大雨浇湿是一个很好的人生体验。

霎时间,很多人都从家里出来了。有人甚至还看见了艾月。

打着雨伞,艾月站在大雨中,朝这边看了一会儿,就悄悄走开了。

这场大雨下了两个时辰,但出乎意料,之后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过了一天,人们盼望的情形才终于出现。

大玉站在了他父母家的院门口。人们暗吃一惊,因为他像在雨水中浸泡了半个月一样,脸色极为苍白。那些聚在门口的人,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没看到光芒万丈,多少让人有些失落。他没说话,静静地望人一眼,就算跟人打过了招呼。

毛毛雨飞在空气里,落到脸上麻酥酥的。毛毛雨也无声地落在了他的行李卷上。

他向村外走去。

村外的路面上,漂浮着一缕缕白色的水汽,大玉走到村外,人们就看不见他的双脚了。人们忽然想到这是几十年来,大玉在村子住的时间最长的一次,理应给他送行。

于是,人们纷纷追到村口。

艾月手拿一顶麦秸草帽,从人群后面跑来。在村口,她把草帽递给志良,志良没有迟疑就拿着草帽追上去。

人们远远看见大玉停下了。他转过身,接过志良的草帽,但没有马上戴到头上。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

忽然,一道雪亮的阳光从头顶的云隙射下来,好像一根通天的长柱。光柱持续扩大,而且更多的阳光纷纷穿透了阴云。大地上立起了光柱无数。转眼间,无数光柱汇集在一起,高高地撑起蔚蓝的天空。大地上重新亮堂堂的了,而阴云不见了。

偌大的穹顶,现出几朵优美的白云。

大玉戴着麦秸草帽朝远方走去。

村里人认为一点不假,之前那场大雨是大玉让下的,也是大玉让停的。

一直到入冬,粮食全部入仓,人们都在谈论这些阴云密布或者下雨的日子。

有人说,这些日子的阴云就是大玉放出来的。大玉心里生出了阴云。把阴云放出来,无非是想在那个秋天在村子里多住些日子。他终会在粮食丰收毁掉之前及时让天气晴朗起来。

过年的时候,大玉没回村。春天到了,人们又有点想他了。

人们在野外走动,都有过与他巧遇的幻想。

不料,在麦子成熟的季节,他们的村子差点因为大玉而成了网红村。

大玉来了。很多年来头一次不是一个人来的。呼隆隆,来了一大群人,可把村里人吓坏了。他们举着一部部手机,对着大玉猛拍。大玉走进了父母家的院子,他们就把手机放在支架上拍。还有的爬上了院墙,举着手机喊:

“看,这是奔走者的家!看,这是奔走者的家!”

村里人不想被这群疯狂的家伙弄到网络上,看见他们就会远远地绕开。气汹汹的晓雯手持一柄长帚,想要替大伯哥驱赶他们,一看他们将手机对准自己,紧忙收了脚步,别过脸去,落荒而逃了。

“看,这是奔走者的村子!”

这么好的天,大玉怎么能在村子里待得住?大玉又要离开村子了。好像出门之前刚刚刮了脸,神情愈显得明亮而沉静。走得也不快,以至有几个人走到了他的前面。

村里人眼看着他们走远,还看见陆续有人加入他们中去。其实那样的情形很像是一种流淌在阳光下的巨大诱惑,吉福、来运等人不由得抬起了双腿。

麦熟一晌,说熟就熟,田野已是黄澄澄的了。麦子香在微风中飘荡。不知不觉,这支队伍已走进田野深处。脚下是一条乡村公路,平平整整。

那些玩直播的人,边拍边跟大玉说话,不断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大玉仅含笑以对,而答案常常随后就被他们自己揣度着说出口来。

大玉在前,身后尾随的人越聚越多,不计其数。

从乡村公路走下来,是一条干爽的土道,两边都是大片大片的麦田。

“大玉先生。”人们一声声呼唤着,“大玉先生。”

大玉加快了脚步。

“大玉先生,你从什么时候爱上了奔走?”

大玉头也不回。

“你是走着走着就喜欢上了吧。”他们聪明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土道上落着一层发白的浮尘。他们发觉了。有人随即蹬掉了鞋子。厚厚的浮尘,被阳光晒得热气腾腾。

“光脚走路才舒服哩。”那是迷醉极了的声音。

大玉就要把他们甩下了。他们忙追上去。大地咚咚作响,如擂鼓。

四下里已看不到半个村庄的影子。天空高远,充溢着光明。他们忽然发现,大玉把草帽从头上取下来,拿在了手中,好像是要更好地接受阳光的沐浴。

大玉的每根头发都尝出了阳光的滋味,而且,他还闻到了一个女人的气息。微弱而细腻,丝丝缠绕在那顶草帽的麦莛子之间。他曾被艾月紧紧抱在怀里,艾月的那只手把他摸得很舒服。他竭力让自己一动不动,车轮的颠簸也来相助。

别停。别停……当时,他一心要女人的手继续下去。

大地上人群潮涌。生命,别停!

大玉越走越快,像跑。

王方晨: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老实街》,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鸡叫》等,共计七百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及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有作品译介到海外。曾获《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奖、齐鲁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