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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0年第6期|蒋殊:藏家一夜

来源:《美文》2020年第6期 | 蒋殊  2020年06月09日07:20

“蒋老师,今天有车往贡嘎方向,你要不要提前到嘎日家体验一晚上?”山南市文化局长司刚存问出这句话时,我在心里快速回应:不去!

嘎日是我此行采写的对象,原定行程是次日一早去。她是西藏山南邦典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由她创办的“格桑围裙农民合作社”在贡嘎县杰德秀镇,也是她的家。

西藏冬天的早晚很冷,而且室内没暖气。那几天,我们住在山南市宾馆,那里的暖气胜过拉萨泽当饭店,是行走一天后迷恋的回归之地。嘎日家2000多平米的大院子宽敞明亮,但毕竟是山里的农家。

室内没有暖气与卫生间,是我不想夜里去的最大原因。

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是担心对方如此考虑是因为有顺路车。从山南市至嘎日家,毕竟弯弯山路上要行走两个小时。我若去了,明天师傅就省得专门跑一趟。

不到五分钟后,我告诉他:去!

当然,最终不仅因为顺路车,觉得能在藏家过一夜或许此生只有这一回。

果然,队伍里的王十月表示,他也想去体验。

下午出发的时候,同行的还有谢络绎。

围炉夜话

到达嘎日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院中,又见嘎日温暖的笑。两天前来参观,当听说她是非遗传承人时,特意让她重新为我献过一次哈达。参观过程中,那些彩虹一样的邦典快速驻进我心里,于是决定更改计划,写写这个美丽的传奇。

院子里两个可爱的孩子飞到身边,才知是嘎日大女儿卓嘎的两个孩子,女孩七岁,男孩两岁。

山南文化局想的周到,跟随我们来的还有一箱疏菜。王十月与谢络绎自告奋勇,晚餐由他们主勺。一时间,院子里锅碗瓢盆凌凌乱乱热闹起来。我这个不会做饭的人,正好被七岁的旺姆拉着,听她唱歌看她跳舞。

旺姆与我毫无生分感,她一遍遍向我确认晚上是不是真住她家里,得到肯定答案时,她开心极了,翻开一页纸画下一个穿裙子的女子。之后认真问我的名字,并照我写的抄在画下面,加了拼音。看看还不太满意,又在旁边加了一颗心。

小旺姆的温暖,散在院子里。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冷意袭上。小小的厨房进进出出,有菜香流出来。

两岁的弟弟还不太会说话,尤其是汉语,只因家里多了客人而开心地奔跑,欢笑。有一阵我觉得冷了,进了唯一生着火的一间屋里。这个屋子才是他们平常的厨房,一个大火炉既能取暖也能做饭。弟弟跟进来,我唤他到炉边:好冷啊!他笑一下,看我一阵,蹲下把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禾一根根拿起来添进炉内。

“已经很满了”,我这样叫,他更起劲。

炉火映射下,两岁小儿的脸越发红彤。与姐姐不同,他的脸上挂着两片明显的高原红。我不知道他的小脸为何过早有了雪域印痕,只感动他用一张不再细嫩不再白晰的小脸告诉人们,他是高原的儿子。

卓嘎的老公个子不高,清清瘦瘦,几乎不说话。卓嘎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和好一大块面,夫妻俩坐在小凳子上,一边细声细语说话,一边将盆里的面一块一块扭下来,搓成大拇指粗细的条,再揪成大拇指甲大小的面块。这做法像极了山西的猫耳朵,只是猫耳朵要再加一道工序,就是将这些小块块再用大拇指在案板上搓一下,成猫的耳朵状。

看厨房菜炒到差不多时,卓嘎老公起身在炉火上放了锅,水开后将白萝卜丝擦入,再将盆里揪好的小面块煮入,加了各种调料。

这道主食叫藏面疙瘩。

近晚八点,太阳才完全落了山,冬日的寒冷笼罩了院子。

饭菜适时上桌了。两位作家的拿手菜是:白萝卜炖肉,玉米胡萝卜青椒丁炖肉,尖椒炒肉,西红柿炒西葫芦,清炒油菜。

一炉旺火的小屋,一条茶几临时当饭桌。三位作家加陪同的一位本地作家,司机师傅,与嘎日一家四口围炉而坐。

小旺姆与弟弟吃得神采飞扬。

这顿与众不同的汉藏晚餐,自然格外可口。

因次日一早要返程,谢络绎饭后随司机师傅及本地作家离开。之前有些担心环境的王十月没再犹豫,留了下来。

碗筷撤掉,换为甜茶。我们的话题转移到嘎日身上。

嘎日是典型的藏家打扮,一身黑色氆氇服,一条邦典。由于天气冷,再套一件棕色短外套。她系的邦典是兼红蓝绿黄咖白多色条状,那便是我要深度了解的对象。

嘎日的汉语水平只够简单交流,女儿卓嘎便成为最好的翻译。卓嘎25岁,小学五年级便退学专心学习邦典技艺。作为非遗项目的重要继承者,她走南闯北学习并传播杰德秀邦典技艺,因而成为母亲最好的代言人。

嘎日静静地讲,卓嘎轻轻地转述,邦典慢慢地清晰。

邦典,藏族女性围在腰间像围裙一样的装饰品。藏语中的“邦”是“怀”的意思,“典”是“垫”之意,合起来理解就是保护腰以下部位的垫子,是用三条宽为18厘米、图案花纹一致的氆氇缝制而成。一般是两边两条基本对称一致,中间一条反方向。据说每一条代表家中一个群体,中间一条是丈夫,右边为自己,左边是子孙后代。邦典用五彩毛线手工编织而成,千百年来被藏族妇女系在腰间,由最初的实用品,渐渐成为高原妇女服饰上一件最显眼最特别的标志与装饰。

有人说,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带了各种颜色,以至于邦典的色泽才像彩虹一样多彩。但这个说法很快被拉我们的司机师傅否定,且他的眼神与语气清晰传递出不满:文成公主进藏前我们就有多彩邦典啦!

确实,也据说邦典是一千多年前织女们根据天上的彩虹织出的色泽。邦典与氆氇,是藏民族的智慧结晶。或许,邦典起源于松赞干布统治前期,盛行于文成公主进藏之后。喜欢邦典,不必追究它的颜色是否与文成公主有关。但文成公主身系的邦典来自山南杰德秀一定没错。

杰德秀最早的邦典非遗传承人本是嘎日的丈夫格桑,不幸的是格桑于2010年因病去世。同样有一手好技艺的嘎日便接过这副担子,带领杰德秀的织女们续写这门古老的传奇。

可喜的是,年轻的卓嘎成为这支队伍中重要的一员。

两岁小儿在母亲怀里听一阵,下地绕一阵。炉火不急不缓,维护着小屋宜人的温度。

小旺姆倚在我身边,细心为下午的画涂色,旁边一颗心红得耀眼。

“这张画,能送给我吗?”小旺姆没想到我有这想法,愣了一阵,开心地递过来。

“看看你的课本吧?”她似乎早等着这句话,快速拉开手头的书包,一连拿出好几本。把她的藏文课本拿在手里,能看懂的只有封面三个藏族少年在欢快歌舞。小旺姆耐心地一句一句,教我们发音。

旺姆会写的汉字不多,与我们的沟通很顺畅。后来发现说藏文更流利,因为她与嘎日对话时表情极其丰富,眉飞色舞。我问卓嘎:你的妈妈,孩子们叫姥姥,还是奶奶?

卓嘎说叫奶奶。在藏家,婚后男方住在女方家并非我们理解的“倒插门”。在这里,男女双方谁家住宅宽敞,谁家更方便或者说谁家需要,就生活在谁家。

卓嘎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一个哥哥成家另住,另一个在外地,妹妹大学毕业也在城市工作。她这个唯一在家且传承着邦典技艺的女儿,自然就与丈夫生活在母亲身边。

旺姆忍不住又想唱歌,一首一首,都是藏文歌。有些是学校教的,但大多是嘎日教的。唱完一首,她便要与奶奶语速飞快地交流一阵,大概是修正歌词吧。奶奶又让她给我们跳舞。旺姆羞涩了一下,便跳起来。这时弟弟咯咯笑着从母亲怀中跳下来,不停推打姐姐。卓嘎给我们解释,姐姐一跳舞他就觉得是胡闹,因而每每以这样的方式取笑,阻止。

小儿毫无睡意,又爬上床学王十月的样子右腿压在左腿上,一手托腮,引得一屋子人哄然大笑。

问卓嘎,母亲和孩子们平素几点休息,她说十点前。可那时已近十一点。嘎日笑着一杯杯给我们续着甜茶。卓嘎的丈夫依然不言不语,偶尔管管调皮的儿子,大多时候只淡淡笑着倾听。

这之后定不会再有的夜,都希望再长一些。

一杯又一杯,甜茶入肚好几杯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晚上如果起夜怎么办?不用说嘎日家院子里的卫生间因天太冷冻了管道无法冲水,即便可以上,这冰冷的夜里出院子也是一件难事。

藏家的夜

真正的夜,就这样在担心中来了。

近十二点,我们依依不舍散了。嘎日进到我们房间,细心察看女儿早给铺好的床。小旺姆跟着奶奶,伸进被子里摸摸,放心笑了。

我的床铺是一张宽大的木质沙发。这样的沙发在嘎日家随处都有,包括院子里。她家的院子分外院与内院,外院除了规模不大的一个邦典厂房及展厅,大都空旷着,常有几头牛在散漫地吃着枯黄的草。内院又用围墙隔离成北方四合院的模样,只是顶部又加了透明防护罩,成了全景天窗全封闭空间。冬日洒下的阳光,便一丝不露全拢在院子里。

2000多平米的大院,卓嘎却说在村里算小的,房子工钱全部算下来,得50多万,其中工钱差不多四万多。室内装饰很美,房顶有画,墙上绘有吉祥八宝,画师是当地请的,纯手工绘。地上一套柜子共四组,一共四千多元,其中一半费用是画工费。不过卓嘎说这些并非一次性弄完的,先盖好房子,后来一边挣钱一边完善添置。

我睡觉的房间也是全套柜子,柜面也是精致的藏风画。宽大的木质沙发上,铺的盖的全是崭新的。王十月睡在外间,有电视,该是客厅,同样精致的一组柜子,同样的沙发床。紧邻我房间的还有一个里间,是佛堂,供奉着绿度母,墙上挂着多张唐卡,房间有密密麻麻的酥油灯。

佛乐24小时不间断环绕着。

旺姆愉快地跟我说了明天见后,跟着奶奶睡去了。勉强出门上了一趟厕所。尽管卓嘎在有炉火的屋里准备了新脸盆与热水,还是决定不洗脸不刷牙了。西藏的夜,与白天截然不同,冷得彻骨。

进屋只脱去大衣与鞋子,裹进三层被子里。

不得不承认这是西藏最冷的冬天。睡一阵,便觉两肩处有风,掖紧,过一阵又觉冷。可肩部严严实实已无一丝缝隙。

越发后悔之前喝下的几杯甜茶,极其担心夜里要上厕所。

迷迷糊糊醒来,身上的被子重得拉不动,还是冷。又连续打了五六个喷嚏。突然很害怕。来西藏小心翼翼度过三天,没有高反,这个夜里如果冻感冒,一切便前功尽弃。躺在被窝里,有些后悔自己轻率的决定。

恐惧中越发想念山南宾馆。几位没来的同行者,此刻在那么温暖的房间里,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周围一片静寂,我却知道上空有飞机经过。然而机上旅客没有白日路经的我幸运,可清晰看到高原的纯净与苍茫。那一座一座,一丛一丛,一片一片,不绝的徐徐绵延的雪域,看久了便有一股悲凉涌上,才知那巍峨雄壮的群山原来如此寂寞,没有人可以走近它们,没有人想要走近它们,没有人有能力走进它们。

它们四季不变的伙伴,只有仰首的太阳,身上的雪。

如此想来,今夜我便是微小的寒冷与寂寞了。

阵阵佛乐声隐约传来,又睡去。

再醒来想看看时间,却不想伸手拿手机。除了被子里有些暖,整个房间都是冰冷的。我清晰觉出脸部的温度,与房间同样冰冷。

从未如此漫长地等待一个夜结束。

从未如此渴望过天明,想念过太阳。

就这样反反复复,忽而醒来忽而睡去,终于看到窗外现出朦朦亮。庆幸没上厕所,身上也不再像前半夜那么冷。终于熬过这个夜,应该有六点了吧?伸手取过手机,很有些冰手。时间已是早晨8:30。

院子里没有一丝动静。屋里依然被冷空气主宰着。

又一阵后,外面有了响动。鼓起勇气快速起身,穿起大衣出得被窝。

外间,王十月蒙在被子里。听到声音,把头钻出来:才出去溜了一圈,太冷。

我不想再进被窝了。整晚上一个姿势一动未动,有点僵的身子急需活动。

院子里,嘎日的笑迎过来。

卓嘎老公提回冲厕所的水夜里已经用完。记得前晚旺姆说若嫌冲水不方便可到外面上。边边角角找了一圈,外院并无厕所。回身问院门口刷牙的嘎日:厕所在哪?

她一指左边的房后,到那里。猛然反应过来,原来外面的所谓“厕所”就是空旷处。转过去看了看,虽杂草丛生,却无遮无挡,返回。嘎日看出我的为难,又指远些的一间房后:到那里吧。

过去,发现此处空间小些,想起小时候漫山玩耍到内急时跑进山里的僻静地,倒也安心。突然,电线杆上拴着的狗远远朝我吼了两声,意识到毕竟是住人的院子,终是尴尬。

过了九点钟,太阳终于溜达进小院,然而也是如人刚起床时的无力,光芒还未发射。尽管依旧冷,但知暖意马上就来了。

来西藏,才感受到太阳在冬天的力量。

院门口,嘎日举着牙膏:刷牙吧。

原本准备依旧不洗脸刷牙的。看着嘎日的眼神,担心她笑话,只好进屋拿出牙刷。水桶里是她早晨刚接的凉水,舀过的水瓢还在晃动,水面却已结下一层薄冰。缩手缩脚,兑了旁边暖瓶里的水,草草刷过,洗过。

嘎日端着新脸盆再出来时,我已往屋里跑,告诉已用她的脸盆洗过。

她问早餐吃糌粑好不好?我说太好了。

没看到镜子,凭感觉在脸上胡乱拍了水擦了润肤霜。没有梳头,严严实实戴了帽子。

叠被子时才发现好重啊,仔细端祥夜里身上盖的,发现贴身一层是棉花被,中间一层是市面买的毛毯,最上一层是纯手工氆氇毯,都是崭新的。

氆氇与邦典的原材料一样,都是纯羊毛织就。一条氆氇毯,很厚,很重。

新一天开始了。先畅快喝下两大杯水。没了夜里的感冒症状,放心了许多。

昨夜围炉的屋里有说话声。进去,才发现只嘎日一人。原来她边诵经边准备早餐。

传说中的糌粑,什么样子什么味道?

嘎日先将一大块酥油放入一个类似豆浆机的机器里,打碎,煮沸,倒入暖瓶,像牛奶一样白。

又拿出两个新饭碗,一对新茶碗。每只饭碗里先舀几勺青稞粉,再加入少许豆面。如果喜欢甜一些,便加入适量白糖,之后将暖瓶中热腾腾的酥油茶兑入。

新茶碗里,倒了酥油茶。嘎日开始示范,告诉我们要用手。之前洗过的手不知又抓了什么,又不想跑外面水管里用冰冷的流水洗,便勉强在脸盆里又洗一回。终究觉得不干净,便无法像嘎日一样一只手全部进碗里搅拌青稞粉,只勉强将几个指尖伸入碗中浅浅地抓。尽管是不到位不专业的搅拌,青稞酥油茶的浓香还是扑鼻而来。

嘎日很快将青稞粉团成一个个丸子。我们也勉强捏出一个个不规则的青稞团。

吃一块,喝一口酥油茶,藏家的香气满满地弥散在胃内。

这样清冷的冬日早晨,热量满满的糌粑,或许是最科学最合理的早餐。

每天接送我们的司机师傅说,藏民不可一日无糌粑。确实,之后刻意留意,他确实每天早晨在酒店津津有味吃糌粑。原来,酒店餐厅都备有全套糌粑料,只是之前我们不懂。那天跟两位司机师傅坐在一起,他们一人一碗糌粑,全程边用藏文开心聊着天,边抓,边吃。

他们并不吃菜或其他,只专注在糌粑里,偶尔喝一口酥油茶。他们的一只手,总攥着一团青稞粉,握来,团去。吃下去,再换一团。

之后再没吃过糌粑。有同行者听我们说起糌粑香,便在酒店尝试吃过一次,却是用筷子搅拌的。

九点半了,太阳终于铺进嘎日家院中。像小儿在炉中添了柴一样,阳光开始发力。夜里聚集下的暗与冷,不情愿地退去。

卓嘎与孩子们也起床了。旺姆出来,在奶奶碗里慢吞吞抓着糌粑吃。弟弟随后也露面了,却依然在妈妈怀里腻歪。

卓嘎光脚穿着一双棉拖鞋,一双脚跟裸露在冬天里。

心里又冷了一下。问他们:不生火,夜里不冷吗?

都摇头。

漫步杰德秀

邦典的织女们,该上工了吧?

卓嘎说没呢,得十点吧,喝完甜茶才来。

前一晚围炉喝的甜茶?需要专门的时间吗?不解间,卓嘎补了一句:我妈妈本来每天也去的。

才明白,喝甜茶是到一个固定场所。而嘎日这天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没有出门喝甜茶。

彼时,卓嘎与丈夫坐在院中的长沙发上,这是早饭刚过午饭还早的空隙,两人不知说着什么话,坐着坐着就成了膝碰膝,说着说着手就拉在一起。本该是谈恋爱的年龄,却已有一儿一女。结合走过七年之痒,幸福与羞涩还挂在脸上。

太阳散出暖意,将院子洒得柔和而浪漫。

卓嘎与丈夫是杰德秀一抹青春的亮色。这里的年轻人与男人们都外出打工了。卓嘎坚守,只为古老的邦典。听说在山南文化局的帮助下,她不仅作为当地优秀青年代表赴中南民族大学进行了培训学习,还与国内著名设计师进行了对接,有着杰德秀邦典元素的“卓嘎红”系列作品正走出藏区,向都市迈进。

一边恋爱,一边生活,一边传承,高原这片天空下这个温暖的小院中,卓嘎成了我眼里最幸福的女子。

嘎日无事,摆弄着窗台上一些物件。突然一个念头出来:卓嘎,问问妈妈,能不能带我们去喝甜茶?

嘎日一口答应。小旺姆自然要跟着我。

第二次来这个院中,却是首次出大门。太阳洒在周遭的雪山上,明晃晃的,暖哄哄的。眼前的杰德秀,处在山中,远的,近的,各个方向望去都是山。

我知道村庄外,还有雅鲁藏布江水在静静流淌。

杰德秀,远非今天看上去只是一个村庄这么简单。这个名字在藏语中是“口齿伶俐”的意思,与拉萨、日喀则、泽当一样,曾是西藏有名的八大古镇之一。同时又与浪卡子县的打隆镇、岗巴县帕热镇并称萨迦时期三大古镇。据说在公元14世纪中叶,杰德秀的商业就很有名了,镇上商店及作坊林立,是当时山南地区的第二大贸易市场。镇上的人都知道,杰德秀早年就有隆重的物交会,但具体历史却说不上来。据说当时每年藏历六月初十至十五,杰德秀的“亚落从堆物交会”便如期而至。届时,从青海、四川、云南等地,以及印度、尼泊尔、不丹等国的商人都会慕名而来。

那是一场多国多民族融合的盛会,商品,人流,色泽,眼神,笑容,涌动在天空下。

那个时候,都是以物易物。今年55岁的嘎日都经历过。夜里她就说起那时候物交会的热闹非凡。每次物交会上,邦典都是成交量最大的物品。杰德秀的织女们拿出积攒了一年的上好邦典,从尼泊尔人手里换回染料;从不丹人手里换回一种用野外蚕蛹拉的丝织成的特殊布料。

2018年10月,中断40年的物交会再次恢复。兴奋之际,嘎日献上大礼,她率领“格桑围裙农民合作社”的45名织女,历时一个月完成了一条长2018米,宽18厘米的邦典,成为“世界最长七彩邦典”。

今天的杰德秀,看上去就是一个安静的村庄,看到的大多是一些中老年妇女与儿童。跟着嘎日拐下一条较宽敞的马路,想来是村里最古老也是当初最繁华的街道吧。路两旁有一排一排的藏家小屋,有当地土特产,也有售卖摩托车的商铺。

路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中年妇女经过,彼此之间迎面都要打声招呼。她们与嘎日一样,都身着藏服,腰系邦典。每个人都是长发,却似乎还觉不够长,要在及腰的辫子上再接几根用彩色丝线编织成的辫子,长长地拖在臀部,或缠绕盘在头顶。

终于到了一个小屋前。门上挂着一条布满白猫图案的门帘,用两条蓝色布条十字形装饰为四块,再用同样的蓝色裹边。最上边还有一条打了皱褶的半尺宽门头,整体便充满藏式风情。小屋统一白墙,门框刷了黑色。

进屋,大约十五六平米的空间,三条沙发分两边放置,以及一张单人床,一个与嘎日家一样的大火炉熊熊燃烧着。炉边围了五六位妇女正在边喝甜茶边热烈聊天。

看到我们进门,一位大姐从炉边椅子上起身,示意让我坐下烤火。火炉边围坐的妇女都身着与嘎日一样的藏服,只一位年轻些的女子身着汉服。她提起一个暖瓶,拿过三只茶杯,才知她是屋主人。

因了这样的场合,喝下的甜茶似乎更甜,更有味。

这便是杰德秀的甜茶馆。陈旧斑驳的白墙,蓝身墙围,藏式蓝白花色屋顶。在坐的几位大姐几乎不会汉语,我们之间的交流只有偶尔一笑。嘎日用纯藏文与她的姐妹们对话。果然,这中间有在嘎日家上工的人。没有一句可以听懂,但我明白,她们聊的,无非是家长里短。她们每天早饭后一定要聚到这样的茶馆里喝几杯甜茶再上工,无疑是要相互见个面打个招呼,无疑是要说说昨天聊聊明天,无疑是要延续她们一直以来悠闲惬意的生活。

一连三杯甜茶下肚,出门。远处的江水依旧以看不到的速度在流动,就像杰德秀的慢时光。

远远地,一排转经筒出现了,这是山南的元素,也是西藏独有的。果然,看到顿布曲果寺几个大字。

在西藏见到寺院,首先触动我的是色泽。甚至我觉得西藏的颜色就是寺院的颜色。而西藏寺院的颜色,最有冲击力的便是那种喇嘛红,以及尊贵的宫廷御用黄,再配以纯白,纯黑,以及高原的蓝天,进入视野便神圣,神秘到无以言说。

这是一座萨迦派名寺。相传公元1041年藏传佛教宁玛派法师扎巴思在此创建了毗卢遮那拉康,取名为顿布曲果,意为“七拉康之首”。到公元1365年,萨迦派罗布曲杰将顿布曲果拉康扩建为寺庙,并将教派由宁玛派改为萨迦派。

大门口进进出出,院中转钟的,站立的,整理烛台的,是许多像嘎日年龄一样的妇女。

嘎日问:进去看看吗?

我们说:看。

一掀门帘,才知这寺院远非我想象中寻常、简单。殿内竟有二十多位僧人在诵经。这阵势让我倍感意外,这只是一个村庄的寺院啊。

大门口,嘎日示意,我们跟着她在一大块面团上掐一块下来,搓成长条,放置在另一个大筐里。筐内这样的条状物高高垒得像小山一般。期间我因搓的不到位,旁边诵经的小师傅还停下来笑着给我做了示范。一瞬间让我绷着的心松驰许多。

后来才知,那面团是青稞粉。而搓成条状的秘密,也在下午时分无意揭开。

嘎日跟一位师傅打声招呼,领我们曲折前行。

一道门一道门,一个佛像一个佛像,嘎日带我们走过看过。汉语水平有限,她无法一一跟我们介绍清。其实在这样诵经的佛殿走动,内心深感不安,全程严肃屏气,几乎不敢左顾右盼。

诵经的僧人们在长长的袈裟里裹着,姿势倒也随意,并不回避来人望过去的眼神。再看,他们的座位前竟放着茶碗,有些还冒着热气。或许是甜茶,或许是酥油茶。这些茶碗,让这个肃穆的佛殿瞬间有了生活气息。

一位年轻僧人进来,在门口向佛虔诚叩下长头,一只胳膊裸露在冷空气里。由于放松下来,竟对他颔首笑了一下。

出门问嘎日,才知寺内僧人有四五十名。

这个数目太出乎意料。一周内,在山南一路走过桑耶寺、雍布拉康、扎塘寺等大大小小十多个寺院。独没想过,每个寺院内僧人如此众多。

想起嘎日家有炉火的屋内,专门挂着一位中年僧人像,当时问她是哪位高僧?她说只是一位亲戚。

炫丽氆氇服

“嘚——哒——哒——”

“嘚嘚——哒——哒——”

“嘚嘚嘚——哒——哒——”

“格桑围裙农民合作社”里,嘚嘚哒哒延续着古老的织布声。这节奏的不同,缘于织女们手下习惯的不同。洒着阳光的明晃晃房间里,她们埋首在密密麻麻的线里。那声音就是经线、纬线、梭子、栅条、侧帮交织碰撞出来的。

织机在唱歌。

邦典织机与北方的织布机相似,但不同。简单的木制织机,一看便是当地手艺人打造的。经线与纬线,各就位在自己的区域里。织女手起,梭子便在经线间飞跃。

上面一手飞梭,下面两脚控制四个踏板。每踩一下踏板,梭子便在经线间穿越一次。那细密的经线犹如密密麻麻的丛林,而那根梭子,便如一位探险者,只有具备充分的经验与智慧,才能闯关成功。

这些伟大的织女们,便是那些上午十一点还无意离开甜茶馆的中年妇女们。她们其貌不扬,却胆大心细,有能力指挥着一把小小梭子眼花缭乱地飞舞,让梭子在由细密经线铺就的漫漫长路上惬意穿行。

前夜,卓嘎就说过,这里的工人上工时间都由自己决定,如果家里有事就可不来,也不必请假。嘎日也绝不会去检查她们的业绩。每月的销售量,完全看有多少产品,一切顺其自然。上了织机的人,一般每人每天可织一条邦典。工资是计件,每个月平均可拿到2500元,出勤率高手快的可拿到四五千元。

这样悠闲的生活,是内地许多地方无法比的。卓嘎说,之前也有女孩一心想嫁出藏区,及至进门后,才发现男方也在山里,而且生活与住房远没有这里优越。

“家里连辆车都没有。”卓嘎笑过,说之后再没女孩想嫁出去。当地还有一个极好的风俗,那就是没有彩礼一说。男方娶妻,比内地轻松许多。

午后时分,嘎日坐在阳光和煦的院中将棉花一层层绕在牙签上搓出一根根细棉条,一头粗些一头尖。后来知道,是酥油灯中的灯捻。次日是丈夫格桑去世8周年,她在准备法事用品。生有炉火的屋里,卓嘎丈夫也将一块块酥油放在热水中融化。

“霓裳羽衣飘然,桃花系扣镶边。小伙爱上了她,少女伤透了心。”

搓着搓着,嘎日突然用藏文轻轻哼出这首小曲。是一位翩若仙子的藏家女子飘然而至了吗?看那霓裳般的羽衣,看那令人怦然心动的桃花系扣。她惊鸿一过,迎面一位小伙一定是看呆了吧?于是他不由分说爱上这位仙子,可他忘了身后的少女,因此而伤心欲绝。

飘然羽衣,是什么模样?翩若仙子的藏家女子,可是嘎日的从前?

我问卓嘎:可否看看你最漂亮的藏服?她说可以。

可以穿上拍照吗?

嘎日听后起身,进屋捧出一身藏服,确实是纯黑色。她告诉我这是她在外工作的小女儿的,我穿应该合身。

最后,嘎日拿出一件桃粉色内衬。

一身纯黑色氆氇,瞬间被轻巧的桃粉点亮。竟想起嘎日刚刚哼唱的桃色系扣。脱掉外衣,嘎日先将桃粉给我穿上,又将整件黑色氆氇服从头套下。立时,我挺直腰身,郑重接下这沉甸甸的装束。这是多少羊毛,经多少双手,多少道流程后,才这样细密体贴地走近并缠绕着我。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长裙或长袍,还需要提、系、缠等多道工序才能到位。而这都是第一次穿藏服的人无法下手的。感谢此时的阳光,映照着嘎日的脸。她只有55岁,却似妈妈的体贴,细致地装扮着我。她的小女儿个子一定比我高,衣服几乎拖了地,但嘎日将散开的大衣摆向后一裹,腰间的带子紧紧一系,衣服便轻易被她提起一截,成了我的尺码。这样还不够,嘎日又将一条大红绸子腰带紧紧系在我的腰间,两端带流苏尾部从腰后正中垂下,既紧了腰身,又成了风情。

最后,自然还有一条漂亮邦典上身。

我能做的,就是将长长的袖管轻轻挽起一截,露出里面铺满浅金黄小花的深金色。卓嘎过来,再给我往上挽一截,说这样更好看。嘎日站在我面前,细细整理好斜襟处翻出的桃粉色内衬,再次顺口哼出:“邦典围裙适意,未系惹人话柄;桃花色的衬头,必定是要扣紧。”

这桃花色的衬头,就在我身上,就在我怀中,就缠绕在我颈部,尽管裸露出的部分只是一个衣襟边,却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绰约风容。

那一圈桃色啊,果真是情切切意朦朦。

桃色内衬,若隐若现的大红腰带,彩虹色邦典,金色袖边,已经将一件沉闷的纯黑氆氇服装点得风情万种。

似乎,还缺一点什么。果然,卓嘎递过一顶帽子。窗台上竟看到一个小小的镜子,迫不及待伸过头。天哪,这顶毛皮帽,瞬间让人高贵到无与伦比。帽子是用软缎、织锦缎等缎料叠压缝制而成的,锻面主色调是金色,上面绣有精致的花朵。外翻的四瓣高高帽沿上镶了轻软、蓬松的动物皮毛,华丽无比。

这样一身纯手工氆氇服,沉甸甸重约20斤。价位几何?卓嘎说一万左右吧。这样贵重的服装,藏家女孩每人都有?卓嘎说女孩长到十七八岁时,不用自己提,父母便会为她准备。在藏区,一般每个成年女子至少有一到两身,两三年会再换一身新的。

透过院门,雪山在挥手。征得嘎日同意,欢快出门。再次庆幸这个季节有雪。这个有雪的冬日,身着这样的服饰,漫步在这样的高原。

定格,定格,定格,石板小道,藏家门口,散步的牛身边,结冰的井台旁……一路走,一路拍。格桑围裙合作社有织女从窗户看到,于是很快,多张笑脸贴在窗玻璃上,招手,开心地笑。

她们熟悉的氆氇,她们熟悉的邦典,穿在一位与雪域无关的异乡人身上。我这张完全没有高原标识的异乡脸,让她们欢喜。

一阵微风吹过,邦典一角轻轻扬起,她们便呼一声。

她们亲手编织的邦典,正在她们面前轻舞飞扬。

她们亲手织就的氆氇服,正穿在一位异乡人的身上。

忍不住出到大门外,一路走一路拍。正待返回,却出来四名女子,都是从嘎日家织机上下来的。看到我们,她们一边竖起拇指点赞,一边打着手势叫我们跟了前行。

走到河边,远远地看到十几位僧人在冰上,几只塑料桶,一堆即将燃尽的火。六七位少年。

她们急切地指给我们看,边叽叽喳喳议论。但几经努力,除一句“你们上午阿弥陀佛去”之外,什么都听不懂,只隐约感觉与上午进寺院有关。

远远拍下一张照片。

回去问嘎日,才知确实与上午顿布曲果寺内搓的青稞条有关。那像小山一样的每一块青稞条都代表一个人身上的疾病。上午众僧人诵经,也是在为村人祈福。下午十几位僧人到河边,是在一个仪式中将这些“疾病”彻底焚烧了。

无意间,竟得到藏家这样的祝福。

一阵声音进了院,原来是送我们的师傅如期来接。

天黑前,我们将回到山南宾馆。

再见了,杰德秀的夜。

旺姆很依依不舍。跑出来拉了我的手。问她可记得我的名字?她大声说:蒋殊。

明天,这个院子将热闹起来,多名僧人进驻,展开一场盛大的法事。

遗憾,不能参与,为格桑祈祷。

但我知道,这样的一天,还是留给他与家人独处更好。

如此一想,便庆幸这一趟,来得不早不晚。

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映像》杂志执行主编。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神灵的聚会》《百年长川》《重回1937》《再回1949》。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