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李昌鹏，20世纪70年代末生于湖北潜江。中国言实出版社第三编辑部主任。在《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天津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随笔集《独自欢》、诗集《献给缓慢退隐的时空》等。

此前一直被管理的我今年成了一个部门的管理者，一时竟忙碌起来，导致不能如期为报刊提交约稿——我只能每天早起发发微信朋友圈，以此勉强维持写作状态。黄风主编来电话约稿，希望我整理这些以“李昌鹏说”命名的零碎话语，我欣然答应。十二年前，我曾把自己一些零碎的想法整理成片段，以《对文字的二十二次致礼》为题发表在《诗歌月刊》。我甚至有再多写一写，然后出版一部集子的想法。大家就当我的这类写作是熬鸡汤吧！现在，我想请你干掉这碗那啥！

人生

1

小说家在纸上塑造人物形象，我们在生活中塑造自己的形象。

内在形象塑造要注意：潜意识幽昧而庞杂，它会流露出来；人性幽微而复杂，它经常会显现；价值观的建立过程每个人不一样，崎岖经历，然后如果落定；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情感波动有区别，具体应该如何更完美。外在形象塑造和这些有关：社会政治和自然环境以及个人处境的变化，一起起事件以及一个个错综复杂的故事中的具体行为和表现。

你是什么人？你自己还不知道，别人或许是一眼就已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们要做明白人，把自己塑造成自己想要的那个自己，关键是通过生活这个舞台，做成自己想要的那个自己。

这世界上还有两种比较特别的人，一种叫评论家，一种叫政治家。他们帮助人们分析人物，分析塑造人物的方式，甚至参与命名人物形象以及评估或重塑人物形象。

一个人难免不被别人描述，做好自己，强健自己的精神肌肉，不畏人言。如果一个人一个国家过于虚弱，便会如鲁迅所说，一直处在“被描写”的位置。我们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形象，就要有表述自己的能力，就要讲好自己的故事，最主要的是要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2

我从未得意过，也无失意时刻，这是辩证存在，是不幸也是大幸。春风得意，意味生命中不重要的收获特别丰饶，重要的事无增减。才华、为人之外，再绝无可附丽的，彩云易散琉璃脆。我只能是那一百多斤骨头肉的自己，曾听友人说过福建民间流传的老话“要用自己的骨头长自己的肉”。不可倨傲，不能苟且，重视才华、为人这属于自己的风水。粉碎那春风得意的错觉，便是不允许失落存在，把日子过得看起来像日子，如薄粥清淡，如日升日坠，看不出大起大落。做一个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不会后退，日拱一步的无名小卒，自己终究会做成心中的英雄。

3

命运自铸，在塑造灵魂的过程中。让灵魂选择遭遇。一个人外在的得到，应该是内求于心的结果。如果你觉得命运无法由自己决定，那我们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灵魂。我们应该尊重有趣的、高尚的、伟大的灵魂，成为我们尊重的灵魂，以此来整体性地扭转我们的生存环境。

4

某些友谊一相逢就已是故交。认识十多年相互有二十年的获得感，其实我们见面也不多。这早已出离私利的交往寄情于无言间来自身体外的理解和精神成长的声援，如同完成一次一个人的拥抱，它是如此亲切、真实，哪怕遥远如夜空对望闪烁的两颗星星——此处当浮一大白——这也告诉我们，要节制，如戴戒指是履约提示，努力让自己配得上成为一位老友。

5

成年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成长。抗拒被强大的俗世摧折，避免成为它肮脏的那个部分，从而成为一个抗争者。对价值的坚守一定会为我们生活带来清流。这是来自《我是余欢水》的启示。

6

理想主义者做应该做的事，纯粹理想主义者的故事感人，那是悲剧带来的力量，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已很少。现实主义者一定要不忘初心、守住本心，否则极容易入魔道，因为现实主义者太懂得变通和迂回前行。变通来变通去，后来他的行为塑造的不是他想要的自己。人的形象靠想法和行为塑造。理想主义者更不容易成为自己，现实太强大了。

7

世界永远是混沌的。发现就是那一束光，暂时照亮一个新世界的微小局部。不为自己理解的世界和他者需要重新定义和理解，而已经理解的，也十分可疑，尤为需要善待，要等待第二道光线、第三道光线的照临。如果需要得到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和新世界，首先要能接受不一样的自己其实就是他者，接受难以企及的未被命名，或者说“暗物质”，以最大努力来理解他者也就是试图照亮更丰盈的自我。惊讶，心理异动必不可少，但不能停留在继续吃惊，排异如果不能产生新融合，只能说人生阅历未曾持续上升。如果做不到，就只能是继续做一个陈旧世界中的陈旧的人。我们与世界和他者的关系，应该是互相激发。世界激发我们成为新人，我们激发出不断更新的世界——世界永远是混沌的，摆脱俗见、习见，秉持审美态度和先锋精神，我们要做寻找光线的不倦者。

8

无数个瞬间跨越时空相连。送完孩子上学，骑电动车返回，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听见另一个家长在轻唱“大海就是我故乡”。绿灯。他直行，我拐弯。我在心里接着唱完了这首歌。回到家中，我想起我曾读过一首写类似情景的诗。题目忘记了，好像是写诗人在寒冷暗夜独行，听见另一个人大声唱歌，他看不见那个唱歌的人，这位诗人突然也大声唱起同一首歌。诗人写下了那个瞬间，记录这个不可言说的行为：加入到合唱之中。那个不可言说的瞬间在今天重现了，我在心里唱完了陌生人起头的歌曲，这几乎难以解释，我肯定不是被他的歌声带动的，他唱得并不好听。我知道，还有无数人，将在无数个地方和瞬间，重复类似的行为。那位诗人捕捉到这样一个瞬间，非常了不起。此刻，他让无数个瞬间跨越时空相连。

格局

1

才华和为人是风水，是骨头，是聚光灯。这项风水无人能毁，除了自己——要爱护羽毛；这根骨头，能自己长肉——还哪怕光杆司令以或正或邪门的力量；这盏灯，将照亮你——你选择的自我及形象。

2

人类和大自然越来越疏远，从穿上叶子做的小内裤到戴上无纺布做的小口罩，包裹得越多，离大自然就越远。人类装备史每一页的增加都生动记录了人类和大自然更为剧烈的对抗。脱离大自然人是否还能是人？对于我们现有的这套关于文明的界定实在可以质疑。谁告诉我们穿上衣服后就更文明呢？把穿上的衣服再脱下来，重新建构一套认识体系，我是赞成的。

3

古代的人遇见外星人，无法理解，称之为神，神的人类试验品被称为鬼，被外星人改造过的生物被称为妖。

4

刚刚接到外星来的电话，它说，它怀疑地球正被直立行走的肉虫主宰。它问我：“你是肉虫吗？是黄色肉虫还是白色肉虫抑或黑色肉虫？”

5

你看见满地的小甲壳虫，个个都是一样的。其中一两个甲壳虫确实和别的甲壳虫有同类物种的巨大差别，但是，在一个人看来，这些甲壳虫都是一样，背着一个黑亮的“小锅”。

众生卑微啊，你感觉自己多么有思想，多么美，你实际上是屎壳郎物种中的大王，可是思想、容颜、权力，对于一个背锅侠而言，是多么荒诞。难道我们在外星人眼中，在新冠病毒的眼中，和满地的甲壳虫有区别吗？

所谓哲学，它是在我们提高站位、扩大视野之后产生的。今天推销一首自己的诗，它写于满山坡的佛像之中，有一瞬间我用佛眼看到了自己。不是我借佛眼，而是佛眼来到我身上。

6

这星球只需要两种人，一种是享受生活甘美丰沃的人，一种是科学家。除了这两种人，别的人都只会令世界糟糕，如果没有他们，生活会甘美丰沃。可是，其他人总会存在，这是我的也是臭虫的星球。那怎么办？懂艺术的人在苦短人生中对生活的安享更可能臻于完美，艺术让生活不仅是经历更是无尽的感受，“有些人能感受雨/而其他人则只是被淋湿”，这可能意味着懂艺术的人更需要懂得如何和更多形而上的臭虫和平共处。

7

人需要成为审判者，人作为审判者并未减轻也不能掩盖自己的罪过，人得同时面对他人和自己。

8

恬静的午后，无人光顾的公共运动场地；湛蓝的天空，之前从未有过。疫情给世界按下暂停键，我们喜爱科学家，但政客依旧没有停止活动，到处都沾染政治的声音。平民只有日子，我是平民。我喜欢一切为前进带来力量的声音，我没那么多反对，但我不排除反对的所有声音。包括对我的反对，谁反对普通百姓，在政治上，我一定反对他。一个有担当的群体，难道不应该让大部分普通人不用考虑复杂的政治问题就过好日子吗？

9

价值观不是一个飘缈的东西，它体现在行为以及自己将要做的每一件事的一个个细小环节中，落实在一部作品的每一个字句。

带队

1

执着于解决问题，为之不断努力的是主角，被动接受的是次要人物。主角的愿望和行动，推动特定故事发展，次要人物被动接受，不接受就被故事和时代拖拽前行。生活中必须懂得做配角的重要意义，应该以主角的态度做最好的配角。生活中更需要懂得的是，没有任何人能让你成为主角，除了你自己。我们所有人处于永恒的配角岗位，在这个岗位做主角，当然，从这个意义来说，其实每个人就是主角。

2

当死亡通向永垂不朽，革命者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一个人这也想要那也想要，肯定不对，革命者心里只有一件大事，这件事高于性命。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没有那么纯粹，但用情怀来做事情，建立团队，这是可以做到的。历史、道理绝不是虚设，深入人心后就是道路和力量，适用于各行各业。

3

既做不成什么事儿，又端地是不好惹，此谓“虚则亢”，不然，便是灰头土脸。勇于反思，承担责任，并以切实见效的方式解决问题，之后会有一次重要的精神成长，带来足以让人内心踏实、平静的泰然自若。对于长期处在失败阴影下抑或平庸状态的人而言，最需要的是踏踏实实地打一场胜战，这和战利品无关，只有召回信心，才能消除虚亢，才能提振士气，赢回自我的健康状态。这样的胜利具有精神属性，人类战争史上的转折点，人生的转折点，多半完成于这样一场战斗中。每个人都会有一场重要的战役，有的人能准确意识到，有的人对此茫然。它是一个人，不同人生的分水岭。

4

带好团队，首先是让团队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团队带头人的想法要符合团队所有人的利益，这才能集思聚力。这之后便是锻造团队的执行力，思想统一、力也往一处使，执行力怎么样还是要打问号。一件事具体怎么办才能产生最好的效果，团队带头人和具体办事的人要想的是这个问题，想得出办法，便能产生更强的执行力。最最要紧的是，好团队不仅仅是为一种短期利益而共事。他们一定是能把后背交给队友来守护的亲密战友，他们可能是全然不一样的人但必然具有极为有价值的交集和共性。为利益聚的是乌合之众，剪取利益并不是太大的难题。你等待的那个齐天大圣就在身边，你们要做十分有意义的大事，可你这个唐僧无法让一身猴毛的他，脚踩五色祥云、背着金箍棒速速归来，你急得要命但这事急不得。带了几个月团队，你终于走完了第一步，向你的小伙伴表明了心志，他们愿意跟着你。你要做好，做得配得上他们对你的信任。来吧，我们一起走第二步，提高执行力。

5

企业盈利靠一种可复制、能持续发展的模式来支撑，企业有精神地存续靠企业的价值观。模式构架应该反应价值观，二者在发展中配套，互为表里。企业的价值观要挂在嘴上说，要在经营中体现。合作、分享、责任、成就，这四个词我将让他体现在我的团队中。我希望我的团队让投资方、盟友、消费者，实现低成本获取，我们的产品能提供更多更高的附加值，由此实现多方的利益最大化。

6

曹操大宴宾客之时，鼓瑟吹笙，喝着酒唱着歌儿的时候，一方面在兑现“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承诺，一方面心里想邀请更多有才华的人来到身边，继续发出邀请。已为人主的他，还想到了当年朋友们来看望生活在低处的他，想到了那些绕树三圈却无处落脚的才子，想到了那些民间的才子，如同在野外吃草的鹿。让人毫不反感的是，求贤时，他想到的是当年他无枝可依、食野之苹。平等、英雄相惜、不负光阴，一起干一票，获得精彩人生的想法，相当打动人。想当或已经是CEO的人，读读这首《短歌行》，应该知道如何面对人力资源问题。可以这样讲，曹操是非常好的CEO。

谈艺

1

飞机最后在空中飞起来了。不一定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它能飞起来，尤其乘客，不用个个都搞清楚，除了引擎，燃料，它机翼的大小，机舱的比例，制造的材料等等，都决定它能否飞起来，也决定飞得好不好。乘客可以不明白，但飞机制造者不能不知道。好小说就是一架好飞机，作为作者不能不知道你将用什么，怎么来结构你的作品，它的质量绝不是偶然产生的，和一定的技术水准有关，和综合实力有关。一部杰作，在作者能解释和不能解释之间，根本就没有哪位作家完全不能解释自己的作品，他们只可能无法完全解释自己的作品，无法解释的部分越多，运气的比重越大。一个人经常写出自己几乎无法解释的作品，他可能是天才，也可能是骗子。

2

小小说体量比较小，最多也就两千多字，它是小容器。要使它内涵丰富，要换一个思路，去追求它的溢出部分。一个小杯子只能装那么多水，但它的溢出部分却可以无限多。如何写能让读者发现它拥有巨大的溢出部分，这应该是小小说作家的追求。这追求是追求小小说的“小”，同时在追求小小说的“大”。不光小小说，所有小体量作品都要用这思路来写。

3

简洁，有料。最近越来越厌倦那种没多少内容，却把句子弄得繁复的诗。捻须挠头只为求新句，力气用在花活上，想想是可怜可笑的事情。

4

表达就是在寻找关系：物与物、人与人，我与他她它。如果以我为本体，是我寻找语言；如果以语言为本体，是寻找词与词的关系。通过关系的寻找，发现或产生一种意义、价值，带给自己和他人某些体验。意义、价值、体验越丰富，层次越多，表达便越成功。这是我对写作理解的一个局部。

5

王之涣首先发现时间是在静谧中缓慢退隐的，这是他的诗《登鹳雀楼》中的第一个镜头，是个长镜头，是一天的消失，太阳落山，安安静静。可是，马上他想到了生命中的很多逝去的时间，奔流激烈，这是动态的，像眼前的黄河水，奔流不复返，这就是他诗中描绘的第二个镜头，紧接着是补入想象，河水会入海。我将自己的诗集叫《献给缓慢退隐的时空》，内心还是静谧的，没有看见生命如逝水的奔涌，壮烈，很多人都看不见这种生命的壮烈或者壮丽。时间逝去，就会把人导向死亡，时间无限而生命有限，时间像河流入海，永在，生命却是短暂的。因而，第三句开始写人，在永恒时间和短暂空间中，人该怎么办？“欲穷千里目”，不求永生，只求登高一望，只求开阔的人生视野和境界。有了这样的理想和追求，因而有了行动，马上从时间转换到空间，“更上一层楼”，也就是登高，爬楼。爬什么楼？鹳雀楼。《登鹳雀楼》里面写的就是这些：时空中，一个生命有偶在者的求索。古人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这首诗，确实是用“象”，用画面、镜头，来传达对人生在世意义的无尽感慨与追求。说“无尽”，是因为鹳雀楼的楼层是有限的，可是“更上一层楼”却要求不停攀登，这鹳雀楼就由实入虚，成了人生的通天塔了。

6

幽寂的园子紧闭的门，盛大的春天围困的短墙，沉默匍伏的地上青苔喧嚣出墙的空中红杏，这些意象放在一起很美。“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既写景又含有哲理，这一面之前我注意得多，而基本面写景塑造人反被我轻视、低估了，庚子春夜复读之难入眠遂记。

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写的是春景，他为什么写春景？不是他想写，而是他遭遇了春景，遭遇后有了发现，不得不写对春天、春景的发现，带着兴奋之情。为什么写景和抒情连在一起？就因为往往是发现和情感促成写作。叶绍翁这个发现就是：春天关不住。他是用一枝出墙的红杏来写春天的，用特定环境下特定的具体事物，写出了春天的特点。春天浩荡，充满力量，关不住，红杏如同枝头跳跃的一朵火焰，让诗人兴奋，令他想到了“关”和“出”这组矛盾的动词。这兴奋特别突出，则是因为前面吃了闭门羹，遭遇了“小扣柴扉久不开”的情绪低落期，有强烈对比。我们可以想象，叶绍翁是兴冲冲去访友、游园，然后又低落地站在墙外门前。这里面是起伏的情感线，这情感的起伏来自人与景、人与所见及境遇的对话。

叶绍翁的《游园不值》更是一首写人的诗。叶绍翁拜访的到底是谁呢？这或许是可以考证出来的。我不愿弄清到底是谁，我喜欢这个人物的神秘感、出世的姿态、出尘的生活。如果弄清楚了到底是谁，或许味道无增反减。这个人的园子里长满了青苔，这一细节可见平时他的园子并不欢迎客人，主人并不那么好客，否则，不可能园子内长满青苔。而叶绍翁和园子的主人一定是好友，像叶绍翁这样的人有资格进去聊天喝茶，否则叶绍翁不会冒冒失失地去敲门，更不可能没进去就知道里面的情况，还说主人是怜惜青苔——怕青苔遭踩踏。通过人的居住环境来写人，这在古代是常见的写法。脱俗的是，叶绍翁在写那只红杏，也是在写人。叶绍翁在最后两句流露出来的写景的兴奋，和他突然接通了红杏与园主之间的关系有关。叶绍翁在写园子主人的精神，这位出尘的高人虽不见客，但是才学、名声这园子是关不住的，这就像春天盛大而浩荡，春天不想显现，但总能不经意露出一个局部，而这枝红杏就是春天的一个局部。跳荡在枝头的红杏，是园子主人精神品格所显露出的那么一点点，而春天才是这个园子主人的精神形象。发现春天和自己的朋友是一回事，叶绍翁借助了一枝红杏。从此，这枝红杏获得了千古流芳的能量。

7

范仲淹的《江上渔者》充满人文气，不装不做，洞透人生，极为令人震荡。对比起来，像《岳阳楼记》这样的散文，行文都显得有些华丽了，不及这首《江上渔者》。这首诗语句简朴，平白如话，它很像是一篇小说。说它像小说，是因为它拥有人物，而且人物的行为拥有动机。为了达成愿望，人物为克服障碍付出努力，这努力对抗困难的过程被描绘成了一幅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一叶小舟，出入风波；一个人在江上搏击风浪，在风波中生死难料。人物、故事、环境，小说三要素齐全，有心理描写，有细节刻画，人物形象鲜明，描绘了人类以“一叶舟”的面貌“出没风波里”这样一种普遍的生存境遇。它毕竟是诗，并非所有的叙事作品都是诗。《江上渔者》中的江、渔者、鲈鱼、一叶舟、风波，是不是江、渔者、鲈鱼、一叶舟、风波呢？是，可又不仅仅是，它们放在一起后成为意象群，具有广泛、错杂的意义折射。渔者去打鱼，这时候，一个人就成了一叶舟。以舟来替代这个人。不论你有多么了不起，甚至无论你的船是多么大，此时都不过是“一叶舟”，是容易翻覆的。无论你是为了美味的鲈鱼还是为了美好的生活，你都要出入风波，甚至出生入死。

范仲淹这首诗不是同情江上渔者，但是里面充满悲悯。它是悲悯的，但是，里面又有为美好生活而搏斗的壮美。这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流露的对底层农民的同情是殊异的，“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范仲淹让“君”看的是我们自己的处境，也是范仲淹自己可预料的颠簸的一生，而不单单是看渔者的处境。

为了美好的事物，我们每天都在搏斗，我们为命运中的弱小者悲悯，为他们也为自己当拉拉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