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第4期|刘庆邦:踏雪之访(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20年4期 | 刘庆邦  2020年06月10日06:51

窗外有些发白,文丰以为天亮了。似睡似醒之际,他的眼睛还迷糊着,还不是被擦亮的状态。擦亮他眼睛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他的眼皮。他把眼皮眨了两眨,等于把闲置一夜的眼珠子擦了两擦,眼睛才明亮一些。这时再往窗外看,他不禁有些惊喜,不光他的眼睛亮了,他的心仿佛也亮了起来。下雪了,外面像是下雪了,映进窗内的不是天光,像是雪光。因玻璃窗上结有一些冰花,看去像隔了一层雾,他吃不准到底下雪了没有。窗户一侧对着他的床头,他从被窝里坐起来,光着上身,头抵着窗玻璃往外看。这一次他看清楚了,确认了,老天爷真的下雪了。他看见,外面的窗台上已砌了一层雪,砌起来的雪,已拥到了窗框的下沿。没有刮风,雪下一朵,存一朵,看样子还会越砌越高。往上看,窗户上方雪光荧荧波动,一波未落一波涌,一波更比一波兴。蜂舞蝶阵乱纷纷,这不是下雪又是什么!

冬季漫长,晴天的时候总是多,下雪的时候总是少。入冬以来,这个冬天一直是干冬,人们一直盼望着能下一场雪,这场雪总算从天而降。这里是矿区,文丰所在的工厂是煤矿支架厂。矿区的主色调是黑,是从里到外的黑,彻头彻尾的黑。黑得连田里的麦苗都成了黑色,有麻雀从矿区飞过,似乎也会变成乌雀。有什么办法可以把矿区的色调改变一下呢,可以把黑色变成白色呢?人的眼珠有黑也有白,日子有黑夜,也有白天,矿区的面貌总不能一黑到底吧!那么,用水洗行不行呢?恐怕不行。好比煤的本质就是黑色,你越洗它就越黑。在地上撒些石灰行不行呢?恐怕也不行。你可以在某个场地撒一些石灰,使场地在小面积范围内由黑变白,可是,还有房顶呢,树木呢,天空呢,你总不能指望用石灰来个全覆盖吧,那得抛撒多少石灰呀!好啦好啦,别发愁了,雪来了!在人们还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雪悄悄地来了,一下子就下了个铺天盖地。改天也好,换地也好,要把黑世界变成白世界,还得靠雪呀,还只能靠雪啊!

下雪是一个喜讯,文丰得到了喜讯,想对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工友们报告一下。他相信,工友们听到喜讯,也会很欣喜。他回过头在宿舍里看了一下,见两个上夜班的工友尚未下班,他们的床铺还空着,只有一个工友在蒙着头睡觉。他的嘴张了张,没有报出声来。他的心比嘴快,想到把熟睡的工友叫醒不太好。窗外的雪在那里明摆着,等工友醒来,自然会看得见。宿舍内生有一炉煤火,睡觉前,文丰用和得稀软的煤泥把火口封上了,只用火锥在煤泥中间扎了一个火眼。经过一夜的蒸烤,煤泥被烤干了,火眼那里生长出一支火苗。他在宿舍的暗影中发现,火苗是红色的,好像一枝红花。这枝在夜里开放的“红花”,应该是献给白雪的吧!

文丰没有开灯,若是开了灯,就显不出窗口的白了,他不想让电光夺了雪光的光彩。他没有起床,又在被窝里躺下了。他在心里祈愿着,雪千万不要停,夜里下,早上下,中午下,下午下,再下一天一夜才好呢,下得天翻地覆才够意思呢!文丰是一个善感的青年,他的感觉与别人的感觉也许不大一样。他的感觉,悄然而至的大雪,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给他寄来的一封信,每一朵雪花都像是一页信纸,每页“信纸”上都写满了字。那些“字”有着雪花一样的符号,每个符号都能唤起他对雪的记忆。记得还在农村老家时,有一天夜里下大雪,雪下了一夜,把堂屋的门都堵住了,堵到了门半腰。母亲一打开双扇木门,半堵雪墙一下子倒塌在屋子里,扑得屋当门都是雪块子。母亲蹚着雪去灶屋做饭,需要先用铁锨把堆砌在屋门前的雪铲去一些,才能把灶屋的单扇木门打开。在他的记忆里,在每年的春节前,他们那里都会下雪,直到放炮过年了,雪都化不完,需要把残雪堆在墙角,或堆在树的根部,才能给春节的欢乐打开一些场子。而红色的炮纸落在残雪上,融化的雪液总能把炮纸洇湿,洇出一块块殷红,像开在白雪上的一朵朵莲花,或木槿花。更让文丰难以忘怀的是,他们村里有一位会拉弦子的盲人,每当天下雪时,盲人的弦子总会响起来。他的眼睛看不见下雪,不知他对下雪是怎样感知到的,反正只要一下雪,他的弦子必定会响起来。人们似乎不记得他在晴天晴地时是否拉弦子,但人们都记得,只要天一落雪,他的弦子声一定会及时响起来。这样一来,他的弦子声就成了一个信号,弦子一响,村里人就知道又下雪了。他拉出的曲调儿一点都不欢快,而是有些悠远、凄婉,甚至充满无尽的忧伤。听到弦子声后,文丰不止一次踏着雪去盲人家里近距离地听。边看边听是允许的,但不能说话,只能悄悄地睁着眼睛看和张着耳朵听。这是盲人定下的规矩。让文丰感到吃惊和难忘的是,他不止一次看见,盲人正旁若无人似的拉着弦子,却有两行清泪从盲人的眼角流下来,慢慢流到盲人鼻梁两侧的鼻凹子里。盲人的鼻梁高高的,显得有些苍白,像是用石膏雕塑而成。在雪光的映衬下,盲人流出的眼泪明溪溪的,似有雪花的翅膀在泪光中翻飞。文丰不能明白,盲人在雪天拉弦子时为何会流泪,他的眼泪是为漫天的大雪而流?是为自己拉出的曲调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呢?也许都有吧!

在记忆中再现盲人的眼泪,文丰的眼角也快要湿了。这真是,天不下雪让人愁,天下大雪更让人愁啊!当发现下雪时,他脑子里一明,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女友。他和女友的恋爱已谈了一年多,逐渐接近成熟的程度。在初春,田野里的残雪尚未化尽,他们去山沟的崖畔采过金灿灿的迎春花;夏天,他们来到一处烟波浩渺的水库边,用抻开的手绢在生有水草的清水边捕鱼捉虾;秋来时,当山野五彩斑斓之际,他攀上柿子树,为站在树下的女友摘熟的、红红的柿子吃。去外面游玩之后回到厂里,文丰兴犹未尽、意犹未尽似的,就用笔、用文字,把游玩的过程记录下来。他是以短句的形式记的,类似人们所说的新体诗。既然是用文字记录,就有一个命名的过程,也是一个修辞的过程。名不是那么好命的,他抓住一个感觉,或一个意思,调动脑力想啊想啊,才比较贴切地把名命下来。辞也不是那么好修的,往往是,他在自己大脑有限的辞库里扒来扒去,挑来挑去,才能找到一个既能表情也能表意的辞。生活是一个过程,生命是一个过程,游玩当然也是一个过程。不管什么过程,如果没有文字的参与,过程过过就过去了,如过眼烟云一样,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而一旦有文字参与进来,一切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仿佛胎也脱了,骨也换了,雪中能长出炭来,石头上能开出花来。拿他和女友外出游玩来说,如果不用文字记录下来,会显得平平淡淡,不足为奇。一变成文字的东西呢,就陌生化了,就有了近乎明媚和奇异的色彩。他们在游玩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环境有多么美好,并没有和审美联系起来。现实一搬到字面上呢,就有了画面感、升华感,给人的是美不胜收的感觉。不管他们玩山玩水、玩虫玩鱼、玩花玩果,从不敢轻易想到诗。在他们心目中,诗是那么高雅的东西,那么神圣的东西,他们所玩的那些静物或动物,怎么能说得上是诗呢,它们有什么诗意呢?而他们所玩的内容由文丰写成了分行的句子呢,面貌焕然一新,顿时就有了诗意。却原来,那一山一水、一虫一鱼、一花一果,都是诗歌的素材,都是诗意的载体啊!再有,文丰在白纸上写下的黑字,如铁板上钉钉,留住了他们共同活动的美好和诗意,同时留住了他们青春的年华、蓬勃的朝气,和贴心贴肺、贴肝贴肠的爱情。

他们每外出游玩一次,文丰就写上一篇。写完了,就拿给女友看。女友有着浪漫的情怀,很喜欢看文丰所写的东西,每看一篇,都表示赞赏,并很珍惜似的保存起来。之后,她向文丰建议,再出去玩玩吧!文丰明白,女友的需求不再是单一的,至少是双重的,在物质世界里畅游过,还要到精神世界里畅游一番,是希望文丰再写东西。这样一来,女友的需求就形成了文丰写作的持续推动力,并形成了一种从物质到精神的良性循环。在一个偏僻的矿区,有一对青年工人,在他们二十来岁的青春岁月,就这么不声不响却激情满怀地享受着他们的人生,创造着他们的生活,拓展着他们的世界。望天天高,望路路长,他们觉得这一切可真好啊,好得让人温柔无边。他们对眼前的一切深感满足,这就可以了,还要求什么呢,这样就完全可以了。他们想让时间停滞下来,他们也不再继续长大,就这样把恋爱谈下去,谈下去,谈它个海枯石烂。他们幸福得有些晕眩,有时怀疑他们的生活是不是真的,他们是不是在做梦?他们只得互相拉一下手,用双手的热度和力量,感知一下恋爱的存在。

任何怀疑都不是无缘无故,从深层次的原因来讲,他们的怀疑来自他们的隐忧。他们担忧恋爱能不能继续下去,能维持多久。他们觉察到了,别人认为他们的恋爱不够革命化,有些不合时宜。果然,人家把文丰所写的东西都从女友那里收缴走了。连里(车间被改成了民兵连,实行军事化管制)的指导员经过审查,认为他们被资产阶级的香风吹昏了头脑,掉到资产阶级思想的泥坑里去了,有必要拉他们一把。拉他们的办法,就是组织动员全连的职工批斗他们。在每天的班后会上,他们已被连续批斗了三场,批斗的火力越来越猛。指导员嫌批斗的力度不够大,火药味儿不够浓,有一次,趁一个工人捅煤火炉捅得火花四溅时,指导员说了一句一语双关的话——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人家批斗他们的目的,当然是把他们分开,不许他们再“资产阶级”下去。说是提倡自由恋爱,其实不管在什么时候,恋爱从来都不自由,不是受这样的制约,就是受那样的制约。正是因为恋爱不自由,才有了对自由的向往,才有了自由恋爱的说法。文丰目前的处境就是这样,和女友处在一个被强行分开的状态。可他越是不能和女友见面,对女友思念得就越厉害,仿佛他整颗心都在女友身上。早上这个时候,女友或许仍在女工宿舍里睡觉,外面下雪的事,不知女友发现没有。他听女友说过,她也很喜欢下雪。要是在没有批斗他们之前,他会勇敢地敲开女友宿舍的房门,把下雪的好消息报告给她。如果女友提出到雪地里走一走,他当然会欣然答应奉陪。雪是白色的,白得比白纸还白。但雪却是一种难得的标记,一块儿在雪地里走一走,不知会留下多少难忘的记忆呢!然而,有讨厌的然而在,文丰哪里还敢去找他的女友呢!

天亮之后,雪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穿衣起床后,文丰站在门口往外面看了好一会儿。雪片子不是在飘,而是垂直下落,每一片雪似乎都很有分量。这样的下法,如果搁在夏天,应是在下大雨。到了冬天,就变成了下大雪。据说雪片子在高空时还是液体的形状,接近地面遇到冷空气时,才变成了固体的雪片子。雪片子似乎对液体状的雨水有一定的延展扩大作用,使雪片子在空中的密度显得比雨点子要大,遮蔽性也更强。一时间,大面积的雪片子似乎把天地之间的空间都充满了,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他看着看着,有些迷惘,也有些走神,好像有些忘我,亦不知身在何方。见有工友在门外的雪地里行走,并大嚷好雪,他伸手接了一下雪,才回过神来。

花儿不可辜负,月儿不可辜负,雪同样不可辜负。他穿上自己的棉大衣,蹬上翻毛皮鞋,戴上那顶旧军帽,决定到雪地里走一走。他不能到女友那里去,只能是乱走。好比女友既是他的方向,也是他的目的地,如今他没有了方向,也失去了目的地,只能跟着大雪,雪行我行,走到哪里算哪里。

他刚走出宿舍的门口,密密匝匝的大雪片子迅即把他包围起来。在宿舍里烤过煤火,他的脸还是热的。雪打在脸上,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一凉一凉,雪很快就化了。雪花落在他的鼻梁上时,化得没有那么快。别看他的鼻梁是他脸上的第一高度,他的眼睛却看不见他的鼻梁,而鼻梁上一落了雪呢,好像把鼻梁的高度又提高不少,他看到雪片的同时,似乎连带着把鼻梁也看到了。雪落在他嘴唇上时,他用嘴唇一抿,把雪片子抿到嘴里去了,觉得有些甜丝丝的。雪和他的眉毛大概有某些相近之处,雪似乎喜欢他的眉毛,眉毛仿佛也喜欢雪,雪在眉毛上停留得更长一些,有了层层叠加的效果,黑眉毛很快变成了长长的白眉毛。同时,雪落在他的帽子顶上了,落在他竖起的棉大衣的栽绒领子上去了,也落在了他的肩头。他原来以为,雪很轻很轻,轻得一点分量都没有。今天随着落在他身上的雪不断加厚,觉得轻来轻去的堆成山,雪多了还是有一定分量的。他原来以为落雪无声,而他今天好像听到了落雪的声音,那声音叽叽喳喳,像是一群女孩子在说悄悄话。不管雪落在他身上任何部位,他都不会马上把积雪清除。一年到头,身上好不容易才落了一些雪,雪那么洁白,一点都不嫌弃他,他怎么舍得把雪清除掉呢!

地上的雪大约超过了半尺深,他的脚一踏,就陷了进去,脚一抬,就现出一个脚窝。新雪是松散的,还没有落实和冻结,呈现的是虚蓬的状态。新雪不仅包裹在他的鞋面子上,连裤脚上也都沾了雪。他把脚抬高,猛地在雪面上震了一下,他的震收到的是爆炸般的效果,积雪四溜子开花,在雪面上“炸”出一个比脚窝大得多的雪坑。雪面上留下的脚窝还不多,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留下的一串脚窝,他欣喜地发现,脚窝是那么深入、明显、新鲜、好看!在地上没有雪的时候,人们不管在什么地方走过,一般很难看到自己的足迹,走过跟没走过差不多。而地上一旦有了雪,人们就可以留下足迹,并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足迹。这大概也是人人都喜欢下雪的原因之一吧。

……

作者简介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南丁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西班牙、越南等外国文字,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