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4期|陈再见:全世界最大的鳗鱼
来源:《草原》2020年第4期 | 陈再见 2020年06月10日06:42
东海城的首富突然有一天什么都不管,买了一条渔船出海钓起了鳗鱼。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和小澍在马街吃一瓯滚烫的海鲜粥。小澍问我,这事你怎么看?我特意把粥里的鳗鱼块挑了出来,含进嘴里,鳗鱼是新鲜的,新鲜的鳗鱼有股清淡的香味,香味不能重,越浓证明在盐水里浸腌的时间就越长。我吐出一根乳白的骨刺,跟小澍要了根烟,我说,大概他也和我一样,太喜欢吃鳗鱼粥了。小澍知道我在开玩笑,没再理我,他瓯里的粥早吃完了,正靠在油腻的楠竹椅子上,接着抽第二根烟。
这事还真值得琢磨,作为东海城的首富,就算太爱吃鳗鱼粥,也没必要亲自出海钓啊,东宫码头一大早,随便差个人去,要多大有多大,要多新鲜有多新鲜。可以看出来,小澍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没再说话,显得心事重重,自从上次计划失败后,他整个人的状态就是这样,像是饱满的气球被人扎了个洞。
我这人嘛心大,好多事情在我想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吃了粥,本来想约小澍去岁宝看场电影,最近《流浪地球》似乎很火,我那在影院上班的女朋友为我搞来了两张兑换券,嘱咐我没事别瞎晃荡,多去看看她,顺带看看电影。我刚要开口,小澍却抢先说,他有些困了,想回家睡觉。好吧,我差点忘了他昨晚上夜班,被我约出来吃海鲜粥时,他刚把花里胡哨的保安服换掉,从凤凰小区建得跟皇宫似的大门里走出来。
我们站在马街上道别,除了早餐铺,多数店面还没有开门,街上翻飞着欢聚过后遗留下来的垃圾。小澍顺势踢飞了一个可乐瓶子,哐哐当当,瓶子从街的这边滚到了街的那边,在一家母婴店门口停了下来。小澍说,走啦。他转身朝马街尾走去,我本可以用电瓶车送他一程,就像我经常在凤凰小区门口的拐角处等他下班。我却说,想去看看女朋友。看女朋友的方向正好与马街尾相反。小澍大概也听出来了,我只是顺便找了个借口。这么早,电影院还没开门,我的女朋友估计还在被窝里。
出了马街,我把电瓶车停在河边桥头,人则沿着河堤往西走,遇见哈着一口热气晨跑的人,我都主动避开。河水晦暗,看不出深浅,对岸的石阶上,坐着一个垂钓者,看样子是个老头,戴着一顶老式毡帽。东海城的老人就这么几样爱好,要么集聚在龙山桥头讨论盆栽,要么就提着个篮子出门钓鱼去……首富应该也是个老人了吧?说实话,在城里混了七八年了,还从没见过他的真容,名字倒是熟得跟自己的父亲似的;电视上见过几回,很和蔼,老是咧着嘴笑,这点和我父亲确实有几分相像。首富当然是做生意的,像小澍那样在小区里当个保安,十辈子也成不了首富,即便那是东海城最豪华的小区,首富一家就住在里边———八栋一单元803房———小澍把他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除了凤凰小区的房产,首富在河边还有一套自建的别墅,偶尔去住几天,通常是重大节日了,作宴请宾客用。大多时间闲置着,几个家仆拖着水管浇灌院子里的罗汉松和紫蔷薇。我和小澍去踩过几回点了,有一天深夜,差点都翻了围墙,没成功,因为我们听到了狗吠,不像是冲着我们来的,不过一旦落入它的地盘,就别想活着出来了。后来才打听到,首富的别墅里除了种名贵花草,还养了三条狼青和两条藏獒,足以让我们死十回。
河堤上的柳树不知什么原因,在冬季来临前都被砍掉了,就像一个留络腮胡的男人突然刮了个精光,看起来很不习惯。我继续往西走,之所以不骑电瓶车,是想把自己假扮成过路人的样子,否则,把电瓶车往首富的别墅门口一停,事情就显得别扭。如今,我顺着河道拐了下弯,因为没有树木遮掩,大老远的,就看见别墅雅致的大门和一排雪白的围墙,隐约还能见围墙里的亭阁和树木,白墙青瓦,据说是请了世界有名的设计师,仿宋代的建筑而造,进去过的人无不赞叹首富的人文底蕴和文化品位。我穿过马路,来到了门下,木质结构的屋檐上挂着一块菠萝格的牌匾,刻着三个绿色大字:可人园。落款认不太出,肯定又是哪位世界知名的书法家,包括新贴上去的春联,笔法都不一般。别看东海城是座省尾国角的海滨小城,却凡事都讲究个世界性,这不,据说城东福山上的妈祖石像也是世界上最高的花岗岩造像,不知道真假。
我叩响了别墅的门环。我也想按门铃,可是没找到,也是,仿古的大门装个门铃确实大煞风景。门环是纯铜打造的,叩在柴门上镶嵌的一块铜皮上,发出当当当的声响,声音很大,也好听。看样子,我找到了正确的敲门方式。没一会,门开了,探出一个老头的脑袋,毛发全白了,包括胡子。
你找谁?他沙哑着声线问我。
请问,我故意用不太熟练的腔调说本地方言,黄老板在吗?
黄老板不住这里。老头警惕地看着我。
我故作松弛。不记得我啦,中秋节来过,黄老板珍藏的葡萄酒真是好喝,刚好路过,电话没打通,就过来看看,没什么事,打声招呼就走,还赶着去省城签合同呢。
老头果真被我瞒骗过去了。我掌握的信息也准确无误,首富中秋节宴请朋友那晚,我和小澍猫在河边守了大半夜。
哦,人太多了,记不得谁是谁。老头笑着说。
我能进去坐会吗?下高速时车轮扎了钉子,正在桥头那补胎呢。
老头把门开了,请我入门。
我第一次看见院内的布置,离主建筑还有一段距离,要穿过一道草木茂盛的小径,一边是假山,一边是荷塘。老头显然没有把我引进别墅深处的意思,他示意我在一边的凉亭里坐下,石桌上摆有陶瓷的工夫茶具,边上还放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歪斜的天线已经有了锈迹,信号一会好一会不好,正放着潮剧《火烧临江楼》;一包红壳的双喜香烟紧挨着收音机竖放,我烟瘾犯了,却不能贸然拿烟抽。老头的生活可真好,我很是羡慕,要是黄老板肯雇请我为他看门守厝,我也就犯不着在他家动那么多歪脑筋了。
抽烟。老头走过来,坐我对面,递过来一根双喜。我假装挡一下,接了。一个礼拜前,我跟女朋友承诺,戒烟了,再也不抽了,要是再让她看到我抽烟,她可以抽我嘴巴。女朋友要我在微信发誓,我当真发了条朋友圈,不过乘机做了手脚,只选择让女友一人可读,女友虽然严厉,人却单纯,十八岁不到的她天真地以为一个人既然发了誓就不可能不当真。这一个礼拜来,我烟还是照抽,只是自己不买,光抽别人的,东海城管这种人叫烟夹子———我现在就是一个烟夹子。
黄老板真是个大忙人……我把满满一口烟雾深吸进了肺部。
您贵姓?
免贵姓———余。我说的是小澍的姓。
余老板没听说吧?老头望着亭子外的花圃,我家主人正在海上呢。
出海干什么?我故意装出错愕的表情。
钓鳗鱼,一个人买了一条渔船,生意上的事都不管了,您是第十个来这里找他的人了。
之前都有谁来找过?
不认识,或者认识,我不记得了,不是做生意的,就是当官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城里一个最有头有脸的人物突然撂下担子跑海里钓鱼去了,把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惊动了,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您知道黄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余老板当真是外地的,好多事没听说哦。去年,黄太太得了一场怪病,浑身长鳞,从手脚开始,一层层的,跟蛇鲻鱼似的,省城的医生都没办法。有一天灯光寺的僧人找上门,说可以帮黄太太治病。黄老板花多少钱都愿意,问僧人要什么,僧人说,先安排他在城里住下来吧。黄老板把僧人请到这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不过黄太太的病还是没治好,死了,死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条鱼,只是看起来比一般的鱼要大得多,像是解放前,东宫码头浮上来一条海猪,渔民把它拖上岸,倒像是拖着一个死人,后来宰了吃了,第二天渔民们的屁眼都往外滴油……说起来,那僧人并没有实现诺言,可是黄老板没有怪他,反而给了他几十万,让他回去灯光寺,翻修了破落的大殿……如今出事了,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他资金周转不过来,跑路了;有人说他惹上官司了,背后的靠山被抓了,有可能还会受牵连;又有人说他在外面包了二奶、三奶,搞砸了,出海躲起来了……哈哈,世人就喜欢乱说话。
半导体收音机里的那把火把临江楼烧起来了。
我说大爷,张纲一把火烧了临江楼,成全王双福和张翠锦,还真是个大好人哪。
老头笑着看我,你也喜欢听?
小时候经常听,我妈是戏迷,在乡下时,她曾为了追看一个演狄青的戏子,跟着跑了十八个村,都差点跑出省了,最后才知道,那戏子原来是女扮男装,失望得哭了几天几夜,回到村里时,眼睛都肿了,我爸抱着我等她回家,眼巴巴的,我爸什么都不懂,一生不爱看戏,也不爱听曲,五十岁不到就得肺结核死了。
你妈呢?
还在乡下,跟我哥一起生活。
还听戏吗?
不听了,现在改看连续剧,五十集以下的不看,说看不过瘾,一天可以看十几集,差点把眼睛都看瞎了。去年我哥带她来人民医院割白内障,我去医院看她,我问她还敢不敢看电视,眼睛都看瞎了。她说,如果不是为了看电视,她可不愿意来医院挨刀,手术后看人的脸连绒毛都看出来了,她说挨千刀也值了。
老头显然被我的话题吸引了,又丢给我一根烟。我这次挡都没挡,直接接过点上。
我妈以为我在东海城混得不错,至少跟电视里那样,怎么的也得有个车子,有个住的地方吧。出院那天,她看我骑着一辆破旧的电瓶车,头上是在广场免费领取的黄色头盔,她简直失望透顶,转身跟我哥说,你看你弟,混成这个鬼样子……这些,我当然不会告诉守别墅的老头,连我女朋友,我都没告诉过,为了骗她跟我上床,我甚至撒谎,称乡下有五十亩的果林,政府规划要在那建设高铁站,文件都出来了,到时能赔一大笔钱,够在东海买两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了,还能余出装修的费用。女朋友天真地眨着眼,真以为钓到了金龟婿。
我不敢跟老头待太久,第二根烟还没抽完,便借口离开了。临走,我跟老头说,希望黄老板早日钓到大鳗鱼,到时再来喝他的鳗鱼粥。老头夸我是所有来找黄老板的人当中最没有架子的,这年头像我这样平易近人的年轻人不多了。
我沿着河堤往回走,脑子里却乱七八糟,搞不懂自己怎么背着小澍干了这事。我答应过他,要小心谨慎的。此刻,我眼前却满是黄老板独自一人飘在海里的画面,他在想些什么呢?他可是东海城的首富,想的东西肯定跟我不一样。确实,他就一定不会为一辆旧电瓶车的消失而烦恼。是的,当我回到桥头时,发现电瓶车不见了。城里的小偷大大小小我几乎全认识,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偷我头上来的。我随即给朋友打电话,无论如何得把电瓶车找回来。我站在河堤足足打了十几通电话,声音很大,振振有词,为了一辆破电瓶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谈什么大生意。最后,我才打给小澍,小澍在睡觉,被我吵醒了。我跟他说,我去过黄老板的别墅了,你说的是真的,黄老板真的出海钓鳗鱼了。小澍说,你没必要那么做。我说,我的电瓶车被偷了,不过很快就能找回来。
我那些弟兄们都表示疑惑,没人干过,十有八九是个新手,或者外地路过的小偷,客串作案。然而在东海城没了电瓶车简直寸步难行,这地方的人不习惯走路,马路上也没有人行道,除了汽车就是电瓶车。说实话,我那辆电瓶车也是偷来的,有一次逛商城,出来时,顺手就开走了,巴掌大的城,难免被人认出来,于是故意拆了挡板,弄得破旧不堪。我当然还可以再偷一辆,不过现在对我而言,偷一辆电瓶车,简直有辱智商———我们一直想干票大的,就是厌倦了小偷小摸。
是的,几个月前,我和小澍精心策划了一票大的,光踩点和计划就花费了个把月时间———早上七点三十,保姆会把黄老板的女儿带到小区门口,站在保安亭边等校车,校车七点四十到,时间掐得很准,前后误差不超两分钟。小澍坐在保安亭里,仔细对比过了。七点五十分,我开着电瓶车提前到达四十米大道,校车会在富源小区门口停五分钟左右,边上有家文具店,学生们偶尔会下来买东西。黄老板的女儿几乎每次都下车,她倒不买什么,就是喜欢跟着同学下车看看。这时间,上车下车,人声嘈杂,司机坐在车上,一般只会玩手机。我趁机把黄老板的女儿掳走,不算难事。我们已经物色好了藏身的地方,在城东郊区一处废弃的学校里,几间快塌的瓦房,隐没在草木间,没人会往那跑,传说那儿一直闹鬼,学校都搬迁几十年了。我和小澍当然不信邪,这世上只有老实人才信这信那,黄老板就肯定不信这些,否则他投建的开发区就开不了工,那片荒地以前站在福山搭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老坟。这么说来,我们和黄老板都是一路人,是不轻易信这信那的人。我们还把老屋收拾一番,不能把孩子给吓着了,咱只是求财。经那么一收拾,竟有模有样,脱落的黑板下,摆上张椅子,和电影里演的一样,那位置最适合绑人质。忙碌了一天,眼看老屋和我们租的房子也差不了多少,早知道,完全可以不用租房子,搬进去和鬼做邻居,也未尝不可。当天夜里,我和小澍待到很晚才回城,两人抽了几包烟,丢了一地烟嘴。小澍往我手机发来一张他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着贵族学校价格不菲的校服,扎着马尾辫,很漂亮,正和保姆站在路边。我们约好第二天动手,干好那一票,要黄老板不过是一套房的钱,九牛一毛的事情,然后各奔东西,我不用假模假样在东海城晃荡,小澍也不用天天上通宵夜班,累得跟条狗似的……
那票大的最后自然没干成,否则我和小澍要么逍遥在外,要么就被关进牢里了,总之绝对不会还继续待在没有冬天的东海城———我和女朋友约好去北方看场大雪,地点都百度好了,直接去呼伦贝尔的根河,在大兴安岭脚下,能望见中俄边境的额古尔纳河,据说最冷的时候能低至零下58摄氏度。东海城的“冬天”从来就没让我送给女朋友的那件毛领羽绒服真正派上用场,我也真会挑礼物,随便买包卫生巾都比它强。每个女人都需要卫生巾,包括黄老板才读小学六年级的女儿。是的,我第一次当绑匪,没什么经验,整个过程比被绑者还要紧张。当我把她带进废弃的老屋,并哆哆嗦嗦将她绑在并不牢靠的松木椅子上时,她却慢条斯理地问我,叔叔,你这有卫生巾吗?我来例假了。起初,我根本没弄明白她说什么,待我确认清楚她要的就是女人来月经时用到的玩意时,我惊呆了,整张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我意识到眼前的女孩真不一般,她长得和照片上一样漂亮,个也高,如果不是脸上带着稚气的娃娃肥,她比我女朋友还更有女人味。我吃惊的还不是这些,是她比我想象得要更容易被骗,又不像脑子有问题。在此之前,我还苦于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骗上电瓶车,可当我把车停在她身边,只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便凑了过来,像是我们早就认识。她问我有事吗,我说有事,然后她就上了我的电瓶车。有同学问她,佳琪,你去哪?她在我身后高声喊,家里有事,你帮我跟李老师请个假。
小澍赶到之前,我已经把那个叫黄佳琪的女孩给放了。事实上,我也没说要放她,她坐在脏兮兮的椅子上,双腿并拢得很紧,感觉像尿了裤子。然而我怀疑自己的判断,她的样子比我还要淡定,不耐烦是有的,毕竟我把她的手脚都绑住了。我绕着破屋子慌乱地找寻,似乎还真想找出一块卫生巾给她。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湿了她裤裆的是血,沁透在深色的裤子上。我站了一会儿,点了一根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你去帮我买一包?我书包里有钱。她说。我转身寻找书包,发现被我丢在角落里,和一堆瓦砾躺在一起。我走过去,拎起书包带,放在黄佳琪脚下。我蹲下身子,费了不少劲解开绳子。我说,还是你自己去买吧,叔叔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她背起书包走出废弃建筑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指了指前面的路,示意她一直往前走,就是城区了。事实上不用我示意,看那边的楼群就知道了,她又不是外地人。我突然问她,你不会报警吧?她摇摇头,说,我这会儿回去也进不了学校,门早锁了,反正假请了,我想去岁宝看场电影,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我后来想啊,她之所以那么容易受骗,大概是太过于讨厌上学吧。
小澍把我骂了一顿,他快气炸了。他从没有那么对我不敬过,之前或者之后,都是我骂他的份。那次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好好一票大的,策划上个把月,就因为一包卫生巾,我把骗到手的小姑娘给放了。小澍说他差点连电话都打了,幸好没冲动,还想和我再次确认下赎金金额,再拍下女孩害怕哭闹的画面传过去———这点还是会让小澍失望。我当然也有我的理由,我说小澍,你考虑过没有,她来月经了,我们只是求财,万一人家误以为我们还把她给轮奸了,你说我们跑得了吗?人家不报警枪毙我们啊?小澍苦笑着问,你就能保证她现在不会报警吗?我说不会的,她答应过我的。
这几个月来,小澍密切关注着黄老板一家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战战兢兢,生怕有一天警察会突然破门而入。小澍面临的压力比我大,他整天心神不宁,怀疑物业经理和同事们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太一样了。事实证明,几个月过去了,小澍一点事也没有,全是他臆想出来的假象。我相信黄佳琪没把被绑架一事告诉家里人,她信守承诺,是个言而有信的小女孩。我甚至还在凤凰小区门口碰到过她一次,当然是躲在远处拐角———这个首富家的千金可真是亭亭玉立,站着比她家的保姆都高出半个头了。
之后就放假了,再也没见着她了。我曾试探性地问过小澍,小澍说,黄老板倒是经常能见,奔驰车进进出出,他生意繁忙,开发区、购物中心、娱乐场所,东海城只要是赚钱的行业,都有黄老板的股份;至于他女儿,小澍也没怎么见了,不过像他们那样的家庭,一到假期,也不可能老老实实的,像我们这样待在东海城里吹咸涩的海风,他们得去旅游啊,去东北看雪,去新疆看沙漠,去日本看樱花……他们的生活逍遥着呢。当然,那得是黄老板没任性之前,黄老板一任性,买了一条渔船出海钓鳗鱼,他家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我沿着马街往回走,街上开始热闹起来了,不知不觉又走回了凤凰小区。
我不知道来凤凰小区干什么,这不该是我来的地方,小澍下班了,守门的保安一个都不认识我。我还是像模像样地走了过去,像个业主那样,凤凰小区的业主怎么可能没一辆小汽车呢,顶多也算是一个访客吧。我问那个穿得像个印度军人的保安,小澍在吗?他瞥了我一眼,高声问,你找谁?不知是没听清我的话,还是故意那么问,以显示身为安保人员的权威。我却不想如实重复了,我说,找黄佳琪。黄佳琪?几栋几号?我说,八栋一单元803。我记得比自己的住处还要清楚。保安让我稍等,他大概是在核对业主信息,或是连通803房的可视对讲,好确认我的身份。我有点出乎意料,凤凰小区还当真像他们在促销广告说的那样,一只蚊子也休想溜进去。隔了一会,保安抬头说,家里好像没人在,你打个电话吧。我如释重负,说算啦,立马从口袋里翻出两张电影兑换券,递一张给了保安,又说,那麻烦你帮我把这个拿给黄佳琪。保安迟疑着收下了,他还想说什么,大概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有些蒙,不过我快速转身走了。我的行为不要说保安费解,连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怎么就跑过来送一张兑换券给黄佳琪呢?就因为几个月前,我绑架未遂,放她走时,她跟我说不想回学校,只想去岁宝看一场电影?
我浑浑噩噩,又返回马街。加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上马街了,一天之内。失去电瓶车,把我整个生活节奏都打破了,比如回家往常只需要十几分钟,如今却要个把小时了。幸好我不用像小澍那样急于睡一场觉。我睡眠挺好,因而白天总有浑身的精力无处使。太阳出来了,从螺河源头的方向爬上来的,细碎的阳光照在河面上,乌黑的水浮莲泛着银光,像是小女孩脸上的绒毛。我又在之前停电瓶车的桥头站了一会儿,似乎还得再次确认它确实不见了,才走上龙山桥,径直进入人民路。人民路和马街一样,到处翻飞着昨夜遗留下的生活垃圾,啤酒瓶在清洁工的扫帚下,咣当当地在路面上滚动。两旁的店铺陆续开门做生意了,卷帘门拉上一半,纷纷从里面搬出货架,争先恐后把人行道给占上。目测路途,我从桥头走到人民路北,起码也要半个小时,到达岁宝商场时,六楼的电影院肯定是营业了。口袋里剩下一张兑换券,我得用掉,要不女朋友问起来,不好解释。
我竟然在影院里睡着了,电影结束后,字幕都放完了,我还在睡,没有人好心叫下我,因为整个影厅就我一个观众。是扫地的阿姨把我叫醒的,她认识我,我以前来找女朋友时,见过。阿姨问我,你女朋友怎么没来上班?我一下搞不清楚女友是上夜班还是上白班,确实,除非要和她睡觉,否则我真的懒得管她。我拿出手机,真的给她拨打了电话,语音提示对方已经是空号。可能还在睡觉吧。我摆摆手,走出影厅。大厅的沙发上坐着几对情侣,怀里捧着爆米花,在等看爱情片或者恐怖片。我拖着麻掉的脚从他们眼前走过,去按下楼的电梯按钮。
第二天,我女朋友的手机还是打不通。我不敢独自上她家,她家人不太欢迎我,每次约会,都是微信约好,我去南华小区的巷子里接她。同样是小区,南华小区却是东海城的贫民窟,巷子里头密麻缠绕的电线像是流浪汉的毛发,遮挡了风雨,也遮挡了阳光。她大概是想跟我分手了,又怕我杀她全家。真的没必要,我觉得她真没必要这么做。再说,微信朋友圈三天不更新,人就等同于失踪了,何况她还把手机给停了———如果那是个曾经能够打通的号码的话。
等我快把有女朋友这事给忘了时,小澍突然告诉我黄老板的消息,他说黄老板回来了,听说的,他也没亲眼见着,黄老板钓回一条全世界最大的鳗鱼,足足有一头猪崽那么大,一个成年人那么长;渔船靠岸时,黄老板简直没力气把那么大的鳗鱼抬上岸,在海中,他们搏斗了几天几夜,是东宫码头的鱼工帮他抬上来的;他们说,那条鳗鱼比解放前被台风冲上来的海猪还要大、还要肥……小澍说得口沫横飞。在东海人看来,以前没见过那么大的,那它就是全世界最大的。这点毋庸置疑。我诧异的是,小澍对黄老板的回来反应异常,他不应该那么激动,像是他在全城点击率最高的公众号登了寻亲启事终于有了回应,马上就可以找到当年把他遗弃在陵园石阶上的亲生父母了。
两天后,小澍果然出事了。他跳楼自杀了,从凤凰小区八栋一单元八楼的窗台往下跳,身体砸在水泥地上,像极了那条全世界最大的鳗鱼———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
陈再见,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等文学刊物发表,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小说集《一只鸟仔独支脚》《喜欢抹脸的人》《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保护色》;获《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广东作协短篇小说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