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0年第3期|左马右各:火磨街(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3期 | 左马右各 2020年06月11日22:50
我下岗那年在火磨街开饭店。没挣到钱,赔了不少。饭店干不下去,就转掉了。我不想回矿区,就身上揣着转店的钱,在市里混。我想再找个挣钱的事干,也想再试着碰碰运气。那时年轻气盛,总觉得手里抓着大把的日子可以挥霍,屁股底下也像坐着火炉子,人无法安稳下来。年轻也让人轻信,只要抓到手一把生活的火焰就能引燃未来。我不回去,是想就此掐断自己和单位的联系。再也不想跟着单位半死不活的节奏,继续半死不活的人生。
我在外边浪荡一天,晚上回到火磨街落脚。我住在小美旅店,那是一家干净舒适的家庭旅店。火磨街是冀市有名的旅馆街。街路两边,全是便宜的小旅店。十块钱就可以住进一个四人间里。小美旅店四十几间客房,几乎天天满员。这让我怀疑,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家廉价旅店。
饭店没挣钱,却在街面上混了几个朋友。窦大是一个。在火车站对面的站前路上开一家诊所,主治性病,兼及皮外伤处理和其他头疼脑热病症医治。他十年前住过劳改,出来后,没事干,就弄个执照做起了医生。他的诊所——可不能小瞧,有市卫生局颁发的正规执照。窦大还是注册医生,他持有一本哈尔滨医科大学的毕业证书。皮三算一个。他是个自由自在的浪荡子,人瘦高,奶油脸皮,俊气,满身这个城市坐地老户的腐酸气味。皮三家境好,爹妈在贸易路上经营着冀市最大的水产门市。他闲着没事给朋友帮忙,常年在站前旅馆包一套间客房,接送大连、西安、温州、扬州等南北城市往来冀市的长途客车。我那饭店没转前,他没少捧场。他接送的客人特别,大都是年轻女子,还有姿色。我和窦大开皮三玩笑,说你姓“皮”这姓,和你干的事还真般配。不管我们玩笑开得深浅,他从来不恼。窦大、皮三和我,很谈得来,有事没事愿意凑在一堆神侃。这往好里说是意气相随,往差里说就是臭味相投。
我四处瞎碰了十几天,一无所获,心就有点灰。想起有日子没去见窦大,就去找他解闷。几天没见,他门口摆残棋的棋摊,又换人了。
我进屋就问,“大豆”,你门口原来那老头呢?
死了。窦大有气无力地说。
死了?我问,怎么死的?
窦大说,车给撞死的。
我说,怎么,发财了,高兴地不看路了?
窦大就给我说事情经过。上个礼拜,有一天老头运气特好,碰上几个傻大粗愣的主儿,一天下来,糊弄了八百多。一高兴,就在旁边小饭店贪喝几盅。结果回家路上,给车撞了。自行车滚落沟里,他人横在马路上。肇事车辆从他身上碾过去,没停,就逃了。更倒霉的是他在路上趴了一夜,等早晨被发现时,人已碾压得像个皮影。他出事的路口是条国道,一到晚间,往来的重型卡车都像醉了,疯了,个个开得贼快,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那阵子肇事逃逸的事儿,特别多。在偏僻路段,大白天撞了人,都敢逃,更别说晚上。
听窦大说完,我心中一暗,像眼前飞过去一群黑蝴蝶。那老头我见过几次。说是老头,其实也就五十多岁。人精瘦,脸上的皮,看着像是包不住骨头。塌鼻子两边长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那眼坑里,嵌着一对有点混沌的黄眼珠。下棋间隙,他不时会快速地瞄人一眼,那会儿,黄眼珠里转动的全是狡猾和诡诈的光影。他棋摊上没生意时,我也凑过去和他闲着练过手。他一看就知,我是用心学过的练家子。这种时候,他就莫名变得拘谨起来,像被人看穿或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我从小就和祖父学过下象棋。祖父是我们那一片的象棋高手。他闲了,特别喜欢研究残棋,得空了,也教我。像什么“七星聚会”“野马操田”“千里独行”“蚯蚓藏龙”“火烧连营”“带子入朝”等名局,都烂熟于心。其他江湖名局,也知道个一二。残棋的精义在设计。被楚河汉界隔开的棋盘上,摆布的看似是剩勇残子,但走起来却变化百端,步步惊心,十万分的险诈。一个残局摆下,粗看,胜负明晰,几乎三下五除二就能拿下。可一俟上手,这变化就出来了,越走越像是陷入到迷宫里。棋盘上的每个棋格,看着直线相交,横平竖直,但每个点又都隐藏着陷阱和杀机。这也是残棋特别诱引人的魅力。小孩子学东西快,没两年,我这棋艺也就和祖父互有输赢了。后来想,我的棋艺长进快,全得益于祖父教诲。对弈中,每当我准备行子,只要摸到的棋子和棋盘上的情势有悖,祖父总是慢腾腾地提醒我,再想想,看准了再走。祖父没了,有关他的记忆也渐渐黯淡下去,像是从生活中退场了。
这残棋沦落市井街头,变身为挂彩谋生的赌博游戏,就已成了不入流的俗物。或许象棋本身就这德性。一般能下得残棋的人,对行棋过往中的招数、棋步都记得死熟,像拓印在脑子里。能在街面上摆残棋混生活的人,经多了,细瞅,都是心机深谙的狡诈之徒。虽说我后来参加工作,很少有机会下棋,但小时候学到脑子里的东西,几乎一点没忘。
我和窦大很快就忘了老头的事。闲坐着满嘴跑火车似的扯淡,无非是街面和江湖那点事,胡扯了一阵子,就觉得什么也没劲。外面车站的广播声、街路上小贩的叫卖声、车流、人声以及音像店的摇滚乐混杂起来,组合起这个世界日趋沉沦的喧嚣和热闹。这声波一阵阵挤进室内,又旋转着出离而去,这样扫荡几次,室内就剩下了虚无与空寂。我和窦大一脸茫然,既不为外面的市声所动,也心无牵挂,仿佛我们俩已被宣判了点什么。那样子,就像是从没有过未来的人。窦大拿起桌上的MP3,点下循环播放,又扔回桌上。音乐滚滚而出。那声音的烟幕,像逃离魔瓶困束的魔鬼,迅速变形、扩散,瞬间就占领了室内空间。它还在向外膨胀。诊所内像撒野似的滚荡着《好汉歌》的粗肆旋律。血液就在这旋律中滚荡沸腾,隐约还有种像箭要离弦般的出射感。刘欢独异的嗓音更像催情。我们俩闷声犹如沉醉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听歌。等歌声不再滚荡着碾轧内心时,一切又变得寂寥、空阔,没意思了。
窦大关掉MP3,问我,中午去哪里吃饭?
你请?我说,还是皮三请?
说到皮三,窦大很气,从椅背上直起身说,这狗日的不够交情,吃独食。昨晚,他那里留宿一个陕西过来的漂亮妞。这小子,像贼一样痛快了一夜。妈的,刚才他还在我这里显摆,说那妞如何热辣、骚情呢。让我一脚给踹出去了。
妈的!这个屁三,我跟着笑骂一句,让他也得病。
窦大说,他要得病,叫我大爷都不给他治。
我一扭身,忽然晃见门外一侧围起的人群。我心头一坏,对窦大说,让这个新来的家伙请。
窦大脸上浮起阴笑。我起身出去。
摆残棋的是个中年人,面目猴气、猥琐。脸色蜡黄,俩眼袋乌青,看着像个色痨。我喜欢街头或是灯杆下的棋摊。虽市井气十足,但不沾染这街面上混生活的无奈与龌龊。他自称老尤,叼着劣质烟卷,嘴一龇,露出一口污浊恶心的黄牙。我差点放弃想捉弄他的欲望。但一想到中午的饭局,就忍住了。我站在一边,看他下棋。棋盘上摆出的残棋,是名局变种,加点无关痛痒的花样而已。两局本都是和棋,但他的对手都下输了。彩头不大,二十块钱一局。棋散了,围观的人也散了。棋摊边还剩下俩人,其中一个就是输棋的人,一脸懵逼不甘的样子。要不是急着赶车,保准不肯走,还得下。剩下一个,是看热闹有瘾的。他热情得有点过,还在跟老尤探讨这棋是怎么输的。过了一会儿,他俩也走了。
热闹过了,棋摊就有点冷。
我刚准备上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剃着板寸头的胖子,一屁股歪在马扎上。老尤摆出一个局。他说,换一个。老尤又摆一个。他还说换。摆到第五个,胖子脚一跺说,就这盘。他们约定彩头,五十一局。第一局,胖子输了。
他对老尤说,再来。
老尤又在棋盘上摆出一个局。
胖子说,还下刚才那局。
老尤就有点愣。但还是按胖子说的摆下。这一局,胖子又输了。
他手一挥,再来。
老尤就眼带问意盯着他看。
胖子发话,你愣个毬啊,还来那局。
这死胖子,有个性。死赌一局残棋。输棋,他倒也不急,很是痛快地掏钱。第三局不知是老尤起了戒心,还是怯了,在能赢的局面下,露个破绽,下和了。这胖子,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解局的棋路,竟高兴地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说,明白了,明白了。然后,他两眼空空,既不看老尤,也不理会周围的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转身走了。脸上神情,还甚是得意。怎么还有这样的人。我当时就有点傻。再想,这人可能有病。是上帝那样的病。
胖子一走,凑上来围观的人也散了。车站附近就这样,人聚得快,也散得快。
棋摊又冷清下来。老尤摆好一个残局,身子一仰,靠住身后的法国桐,闭目吸烟养神。那样子,像挖好陷阱的猎人,等着猎物出现。他闭上眼前似是瞄过我一眼。棋盘上摆的是一个“七星聚会”的残局变种。它改变了原来这局棋在棋盘上带有想象意味的形式美感。
我坐到棋摊前的马扎上。窦大端着一把袖珍泥壶从门诊部走了出来。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百元红票子,押在棋盘下。老尤用眼白太多的眼,端详着我。然后,把刚收的两张五十元绿票子押在他那首的棋盘下。都不出错的话,这是一局和棋。我想碰碰运气。几个回合下来,都是棋谱上的路数,没什么破绽。我放慢了走棋的速度。再走几步就要完局。我故意拖长一步棋的时间后,快速走了两步。都是滑将。老尤更是落子如飞。他很自信。我暗暗高兴。他在上钩。我又慢了下来。我一面迟迟不肯走棋,一面摇头,嘴里念念有词,这棋和了。这棋和了。和了。就在他也以为我要放弃,精神松懈的刹那,我突然语气急促声音不大不小含混不清地喊一声,将!哎!手里啪的一下,車二进九,把車送了过去。他想都没想,摸起老将,将六进一,上推一步。他走的一招,按棋谱的路数,也是如此。但等他棋子离手后,却傻眼了。我的車正等在那里。我诈了他一把。虽是嘴里喊着将军,但手中的車并没有沉底,少进一步,停在九格上。他的脸登时白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他很快镇定下来,一句话没说,从棋盘底下摸出那两张绿票子,递给我。接过钱的那一刻,我想,我真的堕落了。
在酒桌上,窦大说,你小子真鬼啊。我没回他的话,问道,这在门前摆残棋,一天能弄多少钱?窦大想想告诉我,少说也能弄个一二百吧。以前那老头,不是一天还弄过八张大票吗。每天弄一二百,我有点疑惑。这是没本的生意。我开饭店那会儿,辛苦一天,生意好时,也就挣个四五百。摆个棋摊,不显山不露水,就能到手一两张红票子。这真让人不可想象。但怎么说起来,这棋摊不是正经营生,也不是正经人干的事。若要我去做,还真拉不下脸。再怎么说,我在原单位,也曾是个坐过办公室的人。不过,这会儿我的人生堕落了。它在经历某个关口。也在看不见地缓慢下滑。
我想到一个挣钱办法。对窦大说,回去和那个老尤,商量商量,他出摊,我当托,一起玩儿一阵这个棋摊怎样?
我讲出了自己的想法。窦大知道我下棋的根底,张嘴说,这事不用商量。他敢不愿意?说半个不字,我就让他滚蛋,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在这条街上看见他。
窦大说这话,我信。他在火磨街一带,按道上人的说法,也算是有名号和码头的人。
皮三对这事有点不屑,嘴一撇,说,你也是开过饭店当过老板的人,干这个,掉价,也太不靠谱。闹着玩儿,还行。
我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说,什么老板。我现在狗屁不是。
我当托,不是那种每局必出,每盘必下。我钓大鱼。看见有像是要上当的冤主,我和老尤就在那里把棋一步步地演示、说透。等有人忍不住要上钩了,老尤就说,我赌红棋赢。那人自然就站到老尤那边,往陷阱里掉。老尤伸手摸出五百元,押在棋盘下。那人毫不犹豫地也就跟了。我也不含糊地押上一千元。这棋一走,变化就出来了。我赢了。老尤装出一脸生气的傻相把钱递给我。
一般这时,我都迅速起身离去。
……
左马右各,原名骆同彦,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参加工作,现供职于某大型煤炭企业集团基层煤矿。2014年开始小说写作,同期开始写作文学评论。在《收获》《当代》《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湖南文学》《上海文化》《南方文坛》《名作欣赏》《文汇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随笔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