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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奇与海达在现场

来源:北京日报 |  李立亨  2020年06月12日08:13

2006年9月,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开始进行“高清歌剧”转播项目。3年后,英国国家剧院展开的NT Live “英国国家剧院现场”项目,透过十余台高清摄像机录制重要作品,并直播到全球两千多家电影院。

经过最近这段时间,我们才赫然发现,莫斯科艺术剧院、马林斯基芭蕾舞团、法兰西喜剧院、奥得翁欧洲剧院、意大利威尼斯凤凰剧院、英国国家芭蕾舞团等世界级演艺团体,几乎都有线上高清节目的呈现。

透过不同剧院所提供的线上演出资源,我们可以找到“英国国家剧院现场”2014年版的《欲望号街车》,以及德国邵宾纳剧院2006年版的《海达·高布乐》。前者像标准的交响乐团演出拍摄手法,弦乐主奏(演员独白)的时候就把画面拉近到乐师(个别演员)面前,轮到整体合奏(对话环节)就让我们看清全景。后者则透过特写和跳接,来强化演员的情绪跟故事的张力。

电影和剧场导演大师英格玛·柏格曼说:“语言会有虚假,但人的脸不会说谎。”《欲望号街车》里的布兰奇和《海达·高布乐》里的海达,都是女演员所向往的角色。从这两出戏的“现场”演出,我们更可以发现这两个角色和这两出戏的深度与魅力。

向往美好生活的女人

1947年的初夏,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笔下的《欲望号街车》女主角布兰奇,从南方小镇来到新奥尔。她先找到“欲望号”电车,再转“公墓线”坐6站到“天堂福地”下车,到她妹妹斯黛拉家借住。

威廉斯说布兰奇这个人“多少让人觉得像只飞蛾”,故事主要场景所在的房子,本来是布兰奇所认定的灯塔。随着剧情慢慢发展,我们会发现,那里面有的只是她玩不起的火。但是,她不扑向那儿,又能去哪里呢?

英国国家剧院现场2014年版的《欲望号街车》,由艾美奖及金球奖得主吉莲·安德森主演。导演本尼迪克特·安德鲁斯处理手法最独特的地方是,他让整座房子无墙而得以让人窥视。而且,随着情节变化,会在观众面前旋转至特定角度。

德国邵宾纳剧院的《海达·高布乐》,女主角海达嫁给无趣的学者,过去曾交往过的花花公子却貌似要成为学术上的明日之星。蜜月归来的隔日,先生、回头的浪子、想要跟海达搞暧昧的法官,通通都搅和在海达家客厅的24小时里。

挪威剧作家易卜生说:“海达的内心有深邃的诗意,然而她身处的环境让她恐惧。” 由奥斯特玛雅执导的邵宾纳剧院版本,曾于2018年来到上海的中国大剧院开幕季演出。演出的舞台也会旋转,有面玻璃墙可以用来区分里外,又能衍生出或偷窥或监视或无视的意义。

海达这个高冷而有贵族气质的将军之女,家道中落却认定她必将过上体面的生活,而且会有往来无白丁的社交圈。但是,她除了指使被他迷惑的男人之外,别无能耐。她是个脑袋灵活的多余者,道德与人格有明显瑕疵却魅力十足。英格丽·褒曼在电影中,妮可·基德曼、凯特·布兰切特在剧场里先后塑造过海达的形象。

布兰奇有创伤症候群所引发的精神病,但她也有追求美好事物的向往。生活与想像的冲突,再加上她跟妹夫斯丹利之间,性与性格所挤压出的张力,让饰演这个纤弱却高雅角色的费雯·丽,以1951年的电影版演出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法国影后伊莎贝·于贝尔还有凯特·布兰切特,也各自有精彩的剧场演出。

需要大量慈悲的女人

费雯·丽在电影版《欲望号街车》里的眼神,时而骄傲,时而受伤,时而迷惘,时而坚毅到带点疯狂。英国国家剧院现场版的吉莲·安德森,则混合了想要保持高冷的蛮不在乎,以及期望可以发生罗曼史的性感气场。

布兰奇的妹夫斯丹利,老早就看穿布兰奇的小心思。布兰奇一方面被斯丹利带点野蛮的男性气质所吸引,一方面又极力想把自己推销给斯丹利的同事。电影版的斯丹利由马龙·白兰度饰演。他穿着带有汗渍的白色内衣,有点狡猾有点粗鲁的说话态度,几乎把这个角色的诠释手法定格。

布兰奇说她看到斯丹利的第一眼,“我就对自己说,这个人就是我的刽子手!这个人会毁了我”。然而,我们透过银幕却可以看到,有酗酒习惯的布兰奇,很希望跟这个被她认定是“野兽”的人坐下来喝到一醉方休。因为,他们内心想要放肆的渴望是一致的。真的有点年纪的吉莲穿着浮夸的亮光睡袍喝酒,闪躲回避问题的慵懒态度,一步一步建立起角色的层次。

英国国家剧院现场版在幕与幕之间,灯暗而舞台旋转的同时,让演员收拾台上道具的场面调度,创造了时光移转的效果。到了下半场,我们真觉得布兰奇在妹妹家借住时间也太久了。此时,正是检视导演手法高低的关键时刻:一直狡猾,一直生气,一直闪躲,会让演出扁平。

普通级别导演和演出手法往往是:时不时来个咆哮,带动高潮。真想要稳住阵脚,缓步前进,这需要高度的克制和设计。当妹妹知道布兰奇把祖传家业给败光的当下,导演没让妹妹嚎啕大哭,而是让她缓慢移步到浴室关门哭泣。而斯丹利在追问这个问题时,并没有咄咄逼人,而是一句一顿地强化他的怀疑。

最后,妹妹到医院生产,斯丹利和布兰奇独处的夜晚,暴力发生之前的一切也都冷冷推进。这也使得我们听到后来发疯的布兰奇要被送进医院前,缓缓说出“我总是仰赖陌生人的慈悲”时,会温柔地想到:我们早该注意到,布兰奇需要的是大量的慈悲。

高冷孤独寂寞的女人

海达跟布兰奇一样需要别人的慈悲,差别点是,她需要所有人的慈悲。因为,她就是有办法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我没有生活的天赋。”

邵宾纳剧院版《海达·高布乐》的舞美设计,除了玻璃墙、一堆放在地上的书之外,就是一条长沙发。舞台后方隔空斜拉一大块镜子,折射出人物倾斜的画面。光亮如镜的地面,在灯暗时刻会反照出人物的重影。看来,先生此后余生都会跟那堆书奋战。希望跟上流社会来往的海达,大概只能跟朋友坐在沙发上发呆。

布兰奇跟包法利夫人一样患有“吉诃德原则”的文学病,误以为所读文学内容的世界就应该在现实当中出现。如果真相不如人意,就用生命跟青春来扭转局势。心高气昂却对生活没辙的海达,还并发了没有行动力的贵族病。将军爸爸遗传给她强势的性格,还有枪。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女演员,面对丈夫、前任、还有追求者,一律都沉稳以对。

易卜生原著当中有几场戏,让海达跟不同男人在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低语,这明显会让男人误以为自己得到了特别待遇。奥斯特玛雅利用玻璃墙、敞亮的舞台跟灯光,让可能的暗盘交易被摊在阳光底下。所有的暗恋和欲望,显得终究只是自娱自乐自欺骗。

奥斯特玛雅对于结局的处理,更是邵宾纳剧院版的一大亮点。原著是在丈夫后来发现海达自杀而止,我们在银幕上面看到的是舞台在旋转,先生两次路过海达的房间却没想过要进去查看刚刚的枪响是否真的只是妻子在玩手枪。此时,播放的还是“沙滩男孩”的轻快歌曲。

比利时著名戏剧导演伊沃·凡·霍夫,2016年携手英国国家剧院合作的《海达·高布乐》,也可以在网络上找到。主演的英国女演员露丝·威尔逊说导演给她的指令是:这个版本的海达一开始就决定要自杀。所以她的表现显得任性,直接,无所谓。挑衅的海达,贵族的海达,决定放弃一切的海达,迷人指数爆表。

永远闪闪动人的女人

美国剧作家亚瑟·米勒在为《欲望号街车》剧本所写的序言里说道,这出戏的每一句台词,“给你的印象是那既非俏皮话,也不是‘诗’,而是从灵魂中流淌出来的语言。”1890年发表《海达·高布乐》的易卜生,也在戏剧文学上面做出他的贡献:他坚持使用口语化的散文,而不是阅读的书写语言,来创作对白。

《欲望号街车》和《海达·高布乐》的语言风格,不管是透过剧场抑或“现场”演出,都让我们见识到戏剧的文学性和戏剧性,并不需要持续的激动来凸显情节和人物性格。小冲突一点一点地累积,最后才会让读者和观众发现终点的荒芜有多么惊天动地。同时,也让路上的磕磕绊绊变得深刻。

赫尔曼·黑塞在他的小说《德米安:彷徨少年时》里,有一句人生格言:“一只鸟出生前,蛋就是它整个世界,它得先毁坏了那个世界,才能成为一只鸟。”布兰奇处心积虑地希望把自己嫁掉,却被人敲碎她的世界。想当沙龙女主人的海达,自己决定开枪毁掉这个她无法驾驭的世界。

布兰奇和海达发生在客厅里的故事,持续被搬上舞台。接着,被现场拍摄录制下来。布兰奇和海达两个人,都高傲,都寂寞,都有致命的缺点。但是,那又如何呢?谁没有这个那个秘密和伤口呢?透过导演、演员、舞美,还有专业摄制团队的通力合作,我们再次发现:剧场真是个神奇的所在,我们愈发想到演出现场体验即时性的冲击。

因为,布兰奇与海达在现场,才是永远闪闪动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