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0年第4期|文清丽:班头
来源:《黄河》2020年第4期 | 文清丽 2020年06月17日09:18
我一直搞不明白我有三个挣钱的哥哥,为什么家里还买不起一个小闹钟?娘说瓜女子,你哥寄回来的钱都买化肥粮食了。这年月,人的肚子都填不饱,要那个只会整天像蚊子一样乱叫的样子货有啥用?又不能当吃当喝。
上学看时间啊!我大声说。
这时候,娘就会笑眯眯地说,娘就是你的活闹钟!
可是这个闹钟太不准了,凭着看天色、听鸡叫猜测时间,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了。要么上学去得太早,学校大门还没开;要么就是满操场黑压压站满了人,我得做好准备站在黑板前接受同学们一个个往我脸上唾唾沫,看班主任瘦狗那张棺材铺般的脸上堆积的层层横肉,瞅粉妮一帮人不可一世的窃窃私语。一放学,我人没进家门,就开始大哭小叫,嚷着让娘买闹钟。娘就说,人家娃娃都没闹钟,怎么上学的?你看隔壁你二娘家的粉妮多能干,从来不让大人操心,放学了做饭洗衣带弟弟,啥都落不下。你让她叫你上学!
她才不会叫我的,有好多人都叫她。
那你就动动脑子想想人家为啥不叫你。
是呀,为什么没人叫我?拿着柜子上的镜子,我前后左右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也没发现自己比粉妮长得有多差,客观地说,我比她还耐看。皮肤白白的,脸圆圆的,同学都说我像《血疑》中的幸子。可双手粗糙,满脸黑红,上面还布着好多条血丝的粉妮,割猪草洗衣服看电影有伙伴叫,甚至有人晚上把炕烧得热热的,眼巴巴等她到她家去睡。反正,一句话,只要大家在一起能行动的,伙伴们第一个无疑想到的就是粉妮。我要是有了闹钟,看他们还叫不叫我,还敢不跟我玩?
娘长长地叹了一声,考虑了好几天,最后说那你过年就没有新衣服穿了。我立马像小鸡啄米般点头,唯恐迟了娘会改变主意。
有闹钟的日子真好,我踏踏实实地睡觉,不再担心会迟到。可过了一天又一天,我发现虽然有了闹钟,仍然没有一个伙伴到我家门口来叫我。也就是说,我的地位还跟从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是我学习不好吗?是我调皮捣蛋吗?我在班里学习成绩是第一名,特别是每篇课文,都能背诵,还会把看的课外书立马用上。比如我写作文时,就引用了四哥给我买的一本《儿童学唐诗》中的一句“报得三春晖”,语文老师不停地说,你知道这话啥意思不?我说当然知道了,老师是春天的阳光,我们就是一棵棵小草,小草永远也报答不完阳光的恩情,为此我全校闻名。可我一点也不骄傲,我听老师的话,恨不得把自己的好东西都送给好伙伴。我还怕别人不知道我有了闹钟,就明说暗示,连我自己都感到累了。要知道闹钟我们全村只有我家有呀,可是为啥还是没有人理我?
我羡慕死粉妮了,她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无论是早上,还是中午,无论刮风还是下雪,全班女生一个个跑到她家的窑顶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她,此起彼伏,刺激得我脑袋都疼。
她说话简直就是圣旨。比如,她说赵敏这个人最近我看她哪都不顺眼,不到一天,班里大多数女生(除了我)就以各种理由不跟赵敏说话了。可怜的赵敏下课后只能找我玩,而我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跟她玩,趁粉妮们不注意,悄悄给赵敏一个笑脸,或把一本小人书塞给她。就这,也没躲过粉妮的眼睛,她让她手下跑得最勤快的狗腿子李梅梅跑来找我说,你是不是想跟我们搞分裂?我连忙说没有,真的没有。选择大家还是选择赵敏你自己拿主意。李梅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放学后,赵敏背着书包,走到我桌前说,咱们一起回家吧。
我说你先走,我想跟粉妮说个事。
那我在大门口等你,以后咱们是好朋友,海枯石烂不变心。说着给了我一只掉了皮的鲜核桃。
看着光光干干的核桃,我心软了。可是不行,否则下一个粉妮搞臭的就有可能是我,我可不想呆在二年级的班集体里,没有一个女生跟我说话。通常大家不理的人,要么是假儿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没个女孩样;要么就是烂嘴,东家长西家短地专门挑拨同学之间团结的。
我坚决地说,赵敏把你的烂核桃拿走,我们家里多的是。你以后不要再理我了。
我做错了什么?
我就是不想跟你说话了。说完,我背着书包就跑。看着赵敏的表情,心里真内疚,可是我没有办法,谁叫她不是班头呢?
粉妮太有权威了,她随便说一句,咱们拜干姐妹吧,我们每个人就争先恐后地偷了家里的鸡蛋、废铁烂铜,到供销社卖了,买手绢买铅笔争着给她送。粉妮说只有这样,我们才是生死姐妹,以后无论遇到天大的事,她只要一出面,就全都拿下。虽然她学习比我差一些,可得的奖状比我多,有跳绳的、跑步的、拾羊粪蛋的,凡学校里举行的活动,只要她参加,奖肯定是她的。有一次学校里举行钓鱼比赛,我坚信我们大多数同学长到了八九岁,除过村前涝池里的蛤蟆蝌蚪,连鱼都没见过,更别说钓鱼了。粉妮第一个报了名。比赛那天,我才知道所谓的钓鱼其实就是用一个木杆头上挂着的小铁钩把漂在水盆里拴着绳子的塑料鱼钓起来。
不用说粉妮又得了第一名。我不服气地说,早知道这么简单,早就报名了。谁知耳长的人立马告诉粉妮,不一会儿,她就在一群狗腿子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跟前,眼睛看着远处问,听说你不服气?我没有说话。粉妮朝她旁边的一个人,抬了一下下巴,鼻子里“嗯”一声,鱼钩和水盆就摔在我面前。粉妮双手交叉搁在胸前,慢腾腾地说钓吧!
这有何难?我拿起鱼竿就钓,胳膊都发酸了,该死的“鱼儿”还是不上钩。
大家轰地笑了。我不服气地说,这鱼钩做得太小,拴鱼的绳眼更小。
比针眼大吧,小姐。告诉你,不是我损你,把缝纫机上的针给你,你都穿不上线。不信,你再试试。可我就行。粉妮在一阵欢呼声中扬长而去,走时又丢下一句话,没本事就不要说大话,书呆子。
左思右想,我只有跟粉妮搞好团结,才能在伙伴们心目中占一席之地。每天早上闹钟一响,我就跑到她家窑顶上喊她上学。一声接一声地叫半天,她才应一声,可迟迟不见出门。无论刮风还是下雪,我都站在通向庄稼地的半坡上瞧着她家窑洞等候,真怕不远处的庄稼地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吓人的东西。我自我安慰,没有人让你等,是你自愿的,怨不得任何人。
在路上,我得给她讲我看过的有趣的故事,得让她发出开心的笑声。为此我熟读《家》,背《红楼梦》,瞧着她脸上的晴雨表,随意改编故事情节,生怕有一天我叫她,她不再理我,怕她有一天忽然说出一句,我们把文清丽搞臭,晚上上完晚自习后,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庄稼叶哗哗响的回家的路上。怕路过村头张小牛家门口放着的那个抬死人的轿子,我一直生气为什么没有人把它扔到沟里,或者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它像杏树、桃树,像花衣服,把它供放在大队部的大广场都行。可它不能吃不能穿,还怪吓人地放在路边,连块土坷垃的用处都比它大。但是奇怪的是,张小牛家把它当宝贝,用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链子锁着,听说谁家要用,还得给钱。我一直想不通人死了就悄悄埋了,干吗还抬在轿子里?一大堆穿白衣服戴孝帽的人围着哭天抢地的,让人害怕得几天都睡不着觉。粉妮说你真无知,那叫排场你懂不懂?
中午饭我一口赶一口地吃完,嘴往袖子上一抹就去喊粉妮。她还是忙,忙着做饭,忙着喂猪。她娘不知干什么去了,反正我很少见到,见到的是她好几个流着鼻涕哭着要吃要喝的弟弟妹妹。饭是她做,碗也是她洗。在粉妮做饭洗碗的时候,她还不忘记那些大大小小的弟弟妹妹,一会儿给这个捏把鼻涕,一会儿给那个嘴里塞块馍,然后接着用沾满鼻涕馍渣的手揉面团。出出进进,忙得像风一样,把我挤得一会儿站到灶前,一会儿站到门口。好像我不存在,我自尊心受到打击,想回家去。可回去更没意思,家里也没人跟我玩。等待我的只能是一个人在炕席上玩洗手绢,洗半天手绢上还是沾满了黑乎乎的鼻涕。一个人画着格子跳瓦片,跳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晚上想着她该没事了,叫她去大队部门口看露天电影,也得等半天。扩音器里的歌声停了,支书已经讲话了,她还没忙完,真怕误了电影开场。她烧了炕,关了猪鸡,还要为第二天蒸馒头发好面。等她干完了,我们赶到大队部时,电影早开演了,只好坐在银幕背面看银幕上的人反着骑自行车,用左手拿筷子。我以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粉妮会感激我,可到头来,她却不屑一顾地说,我又没请你那么做,说老实话我让你等我是瞧得起你,是给你面子。如果有一天,我瞧不起你了,你叫我上学,我才不理你呢,反正等我的人多了,李梅梅就是我的死党!
李梅梅我当然清楚,是她的狗头军师,是她一切行动的执行者。有时候,她看到我在粉妮家门口等粉妮,就远远站在一边,看都不看我一眼。粉妮家的门一响,我立马陪着笑脸迎上去。可粉妮出来了,笑脸对的是李梅梅,话题也是两人一唱一和的,我插话进去也没有人理会。这时候我只好走在她们旁边,只用耳朵听。我想说不说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跟粉妮在一起,这就够了。当然,这时候我就恨李梅梅,盼她生病,盼她让别人叫走,好让我一个人跟粉妮在一起。
天遂人愿,李梅梅家搬到学校旁边住了,据说听到预备铃从家里走都来得及,这样她就不会再绕一大圈去叫粉妮了。
我只要不在家,都特意跟粉妮在一起,无论校园里吹什么风,我都忠心耿耿地站在她一边。她让我不要跟赵敏说话,我就不敢再理赵敏。她说电影《人生》真好看,我二话没说,硬是从哥哥手里把新买的《人生》小说抢过来,献给女王般的粉妮。她说作业本快写完了,她爹就是不给买本子的钱,我立马从家里罐子里拿出四五个鸡蛋,到供销社卖了买上作业本送给她,可我仍然进入不了她的核心圈。这个核心圈子是一切行动的策划者,比如要搞臭谁,或者近期要去打杏子还是挖药材或是到外村看电影,都是他们最先知道。可是我努力了好几周,就是进不去。我的角色只是一个跟着跑的主,只是人家说啥我就必须听,必须照办。这样的角色我不服气,我得改变自己。
想了半天,翻遍了家里值钱的东西,没一个中意的,我想到了闹钟。
我把心爱的闹钟装在书包里偷出来给粉妮,小心地说她可以用整整一天。她没有商量余地地说一周,要不你就拿回去。说着,眼睛看都不看我心爱的闹钟。
我咬着牙说那你必须每天上学时叫我,没有表我会迟到的。
她看着我说,我叫你?我为什么要叫你?
因为你有表呀!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闹钟,自言自语地说,这表多有意思,竟然自己能走,自己能响。它为什么就走得那么准呢?我骄傲地说我知道,得给它上发条。说着快速地上紧,得意地让她听着。闹钟一响,把她吓了一跳。她说好吧,我只能叫你上学一次。要不,让大家知道了,我多没面子。
我高兴地说行!
回到家我告诉娘我的班头粉妮明天要叫我上学呢!人家是班长,学习、文艺、体育什么都在行,是班主任的大红人!
娘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就是要跟懂事的娃娃在一起,跟着好的当然能学好。
我不服气地说,粉妮学习没我好。
娘说全村没有人不知道粉妮能干,你看人家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像那么回事,念书茶饭针线活样样在行。
她比我大一岁嘛!
好了,好了,跟着粉妮多学点好。娘忙自己的事了。我觉得我在娘和同学面前长了威风,我希望粉妮叫我的时候,声音能大点,让全村人都能听见。可恼火的是她非但没有叫我,还把我的小闹钟搞坏了。她解释说,她只是想拆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个妖怪,否则它怎么会走呢?
我让她赔,她理直气壮地说又不是我要的,是你给我的。理由充足得好像是我坏了她的表一样。
我咽了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叫我?你说好了的,得说话算数呀。
她说我忘了,我一天得想好多问题,得做好多事,不像你。
我咋了?我真想把她骂一顿,可是我说出的话却是粉妮,我一会儿把我的绿军装拿来借你穿几天,你让我加入到你的领导圈。我知道粉妮喜欢我正宗的绿军装,那是当军官的大哥给我寄的。还有,我二哥给我寄来新新的红领章、五角星也都送给你。五角星跟电影里潘冬子手里拿的一模一样,在阳光下亮灿灿的,可好看了。
我不穿。我为什么要穿你的衣服,要你的破东西?再说要进我们领导圈,你要有本事,可你除过会读死书,还会什么呢?你分得清哪些是柴胡,哪些是甘草?你知道怎样的蘑菇没有毒?你折的槐花里面有一半是绿叶子,绣的鞋垫花和叶子是一个色儿,钩的白领子全是手印子。手笨些,跑利索些也行,可你看,每次我们出去偷果子你都落在最后面。我们还得照顾你,怕你跑丢了,脸上挂彩了,你娘又找我麻烦。你自己说说,我们要你干什么?粉妮说完,再理都不理我就走了。
我要想办法让她们记住我。我学习更加用功,笔记记得更仔细,我学习考了双百,我想粉妮今天看你还说我什么都不会?可是领奖状的那天,全班女生除过赵敏,都跟着粉妮到沟里打杏子去了。
赵敏给我鼓了半天掌,我也没有搭理。会后,赵敏又跑到我面前,把我夸了半天,说你骂我什么都行,反正我要跟你说话。你不能说不理我就不理了,我又没做错什么。我知道你不是粉妮的狗腿子,你有主见,有想法,跟他们没脑子的不一样。
我不理她,眼睛看着窗外,想着粉妮她们吃杏子时的情景,才知道黄黄的甜甜的杏子比奖状还诱惑人。
我是你真正的朋友,当你成功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与你分享。赵敏说着,塞给我一个东西,我一看是块水果糖。她说咱们从今天起就亲如姐妹了,谁要是变心就不得好死。
我只好跟赵敏击掌盟誓了,粉妮你太不像话了,从今以后,我们誓不两立。
我想过了,我们不能给她养成坏毛病,既然她跟我们不是一条心,我们两个就成为一个集体,然后想办法,慢慢地把她的队伍瓦解。赵敏说。
我想想有道理,说好吧,那你就当我的军师吧!
赵敏说我发现她的队伍里的赵梅梅是个关键角色,如果咱们把她争取过来,其他的人就好办了。咱们还要争取更多的男生,他们的主意更多。
我断然说道,那不行,赵梅梅那人精得很,我们先要选一个对粉妮不服气的人。仇恨越多的人就越反对她。还有男生不能跟他们玩,人家知道我们跟男生在一起,会叫我们假小子,这叫法太难听了。我们有我们的招数。
我最后选了一直受粉妮气的刘秀秀。刘秀秀被粉妮骂了笨蛋后,还给人家陪着笑脸时,赵敏悄悄找到她。刘秀秀哭着说粉妮是个暴君,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赵敏说那就跟我们一起干吧。
跟你们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人家的活动可多了,到什么地方去偷杏子桃子李子,去什么地方摘花椒挖药材。我们跟着她能收入好多钱呢。她还时常给我们教各种玩的本事,跳绳,踢键子,排舞蹈,做鞋垫。班主任还那么喜欢她。
跟我们学唐诗,写作文,看电影,读书看报长知识。
我不喜欢这些。粉妮说了,女孩子得学会做饭做鞋子,这些都会了,才能找到好婆家。
这是目光短浅,只有学问大了,才能像电影里的城里人,住高楼,穿好衣服,逛公园。就像我的哥哥们,带着手表,穿着皮鞋,住在城里,说话也跟电影里的人似的。
刘秀秀摇着头说,当城里人太遥远了,咱们全班可能连一个人都出不去。粉妮经常对我们说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去想,要不心里还难受。现在,正是瓜果成熟的时候,谁嘴不馋?只要把在家的嘴堵住,不愁没有人跟你。
只要你到我们队伍里来,肯定会得到你想要的很多东西。
这样吧,你们对我也挺好的,我就暗地里跟你们好,说不上还可以把他们的好情报提供给你们呢。
刘秀秀告诉我桃树湾有成片的桃树,结满水蜜桃子。要进去,只要翻过家门前的那座山,然后从沟底一条小路穿过去,就可以吃到又香又甜的桃子。我带着我的两个小将,最终真的吃到了桃子,只是差一点让看桃子的老头抓住。
有了刘秀秀提供的情报,我们到沟里挖药材,摘花椒。虽然每次都有收获,可大多时候,我们刚走到,粉妮他们已经满载着硕果回家了。看着树上已经没有多少果实,我们恨不得把她打一顿。才明白比这些粉妮熟门熟户的活计,我是比不过的,即使有打入敌人内部的人,也是斗不过粉妮,还让刘秀秀背了叛徒的骂名,被粉妮开除了。刘秀秀无奈地说我只好跟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对我好。
我说你不要小看我们,咱们肯定比她们玩得高级,这些东西都是城里人玩的。我们可以拍皮球,打扑克,可以听收音机,知道天下大事。这都是我们家里现成的,我把它们一一贡献出来。而且每次要干一件什么事,我先提出想法,然后都要征求赵敏和刘秀秀的意见。虽然我清楚她们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意见,但这个程序必须有。什么叫礼贤下士?《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就是这么教会我的。
搞得赵敏和刘秀秀很兴奋,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就这样,刘秀秀成了我们的人,我们总共三个人,可是人家的队伍十三个人。这十三个选三好生选班干部时,齐刷刷地双手一举,瘦猴班主任笑眯眯地说,三好学生就粉妮同学了。
十三个人,一个个地争取吧。
刘秀秀说咱们使离间计,就是你给我们讲的周瑜给曹操使的那招,对,蒋干盗书,让曹操杀了他那个最厉害的水军头领。我去给粉妮说李梅梅暗中给咱们提供情报,有字为证,我学的李梅梅的字可像了,再说我也没说谎,李梅梅有天吃了我给她的苹果,就给咱提供过他们挖药材的地儿。狗头军师李梅梅离开了,肯定会带一帮人,走进我们的队伍里。
我皱着眉头说这不行,我最讨厌干这种下作的事,我们要光明正大的,让他们一个个真正自愿地到我们这个团体里。你们俩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如果看谁对粉妮有二心,就争取过来。
可是怪得很,粉妮好像一下子识破我们的计谋,不再像以前对下属要骂就骂要搞臭就搞臭,好像还更团结更注意拢络人心了。我用家里一纸箱的书做鱼饵,试图钓一两个目标。我的书还没打开,对方就警觉地离开。这时,粉妮冷冷地看一眼我们人少势弱的群体,骄傲地说想跟我较劲,太自不量力了。
我私下跟赵敏说会不会是刘秀秀暗通粉妮?这种两面派人特别可怕。
赵敏生气地说如果你老怀疑人,我也走了。我只好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课余时间,粉妮们在院子里跳大绳,踢沙包,还唱歌,惹得全校的目光都朝着她们看。
我看着惹眼,嘴上说的却是:赵敏,刘秀秀,快来,咱们一起拍皮球玩。四哥给我买的花皮球好看死了,红底绿花,拍在地上嘣嘣嘣的,好听极了。我们三个轮流玩,不一会儿就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粉妮那边的人有些意志不够坚定的就跑过来,我就大方地让她拍,她拍一下,我的心就紧张地跳好几下,生怕把皮球搞破,因为她把皮球老往石子路上拍。可第二天,就再也没有人来看我们,因为粉妮用毛线给他们每人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比我买的皮球还好看。粉妮站在他们中心,拿着毛线球,一会儿用手拍,一会儿用头顶,一会儿又转身,变着花样拍,而毛线球好像任凭她指挥,她说东毛线球就不会往西滚。我再看我的球,我的本领就失色多了。粉妮哪有那么多的钱买毛线?后来据我的军师分析,粉妮她们的毛球是用烂线绳破毛线和旧棉花团缠成的,外面只用了一圈好毛线。我的心里才好受了些,照着做了好几个,却一个都拍不起来。
而粉妮鬼点子多,不几天,她就不玩毛线球了,改教大家编草帽。再过了两天,除过我的两个兵,女生都戴着花样一样的草帽,好像统一着装似的,一下子与我们三个人截然分开了。
每天上学,我虽然有了刘秀秀和赵敏二位部下叫我,可我发现自己并不快乐,我发现没有我叫的日子,粉妮一次都不会迟到。她仍笑得开开心心,而且每次下午上学时,都会有一堆人吃她利用午休时间上山摘的杏子桃子。有一次,她把她做的苜蓿菜馍拿来给大家吃。我冷冷地说你这人不地道,偷队里苜蓿。苜蓿菜是生产队里牛吃的,当然只有生产队里才有。
我就是偷了,可是谁也没有抓住过我,不像某些人,苜蓿菜没偷着,不但把篮子丢了,还让看菜的老头抓住打得流鼻血。粉妮说的是实话,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跑不过她?那头茬苜蓿菜无论是做馍还是下面条都好吃,母亲年龄大了,我又没有其他姐妹,只好自己跟着粉妮去偷。她的手太快了,一会儿就装满筐了,可我的筐才盖底,越着急越摘不着菜。正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看苜蓿的人来了。我脑子嗡地一声,撒腿就跑。山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我跑着跑着就落到了后面。这时,筐子掉了,我跑回去拾,就让人抓住了。
班主任瘦猴喜欢谁谁就是班头,谁就能参加公社的各种知识竞赛,就能参加学校里的跳舞队,会当上三好学生,还会让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发言。我想象着自己穿着漂亮的白的确良衬衣,蓝色裤子,戴着红领巾,系着姐姐给我买的蝴蝶结,站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一定神气极了。而大喇叭里的声音,一定比电影上还好听。
为了让班主任喜欢我们,我把家里小苹果树上最直溜的一根枝条折断,用小刀把树皮刮干净,然后拿砂纸擦得光光的,在最上头绑上白绳,做成教鞭,挂在黑板前。为这,父亲差点打断我的腿,而班主任瘦猴只稍稍看了一眼,说这个教鞭做得不错,只是轻了点。你说这叫什么鬼话?轻也错了,难道让我把我家房顶上的檩子给你卸下来当教鞭?
冰天雪地,我到涝池里,把厚厚的冰凌砸破,舀满一桶水,跟赵敏和刘秀秀轮换着抬到学校,给尘土飞扬的教室洒水,教室里一下子清净了许多,可班主任只说了一句这些做好事的同学很好,却连我的名字都没有点。
粉妮有什么本事让瘦猴看她的那眼神都是笑眯眯的?是粉妮漂亮吗?并不是呀,高原红脸上还有两颗大黑痣,穿的花布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嘴一张,闻到的都是大蒜大葱的味道,即使最便宜的“白雀灵”,她都没钱买。可是班主任就是喜欢选她当三好学生,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年年都是。她家里的奖状多得能把我气死。我说她成绩并不是全班第一名,班主任说三好学生就得德智体全面发展嘛。
后来我听说粉妮的娘给瘦猴介绍了个对象,是她侄女。原来如此。可是娘说不要胡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我们升五年级了,新调来一位校长,校长注重学习成绩,在大会上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国家需要更多的人才,高考越来越难了,所以同学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早日成为国家的栋梁。我们班主任也换成一个刚从省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喜欢写作文的我。
我想我的春天就要来了。我想象着我带领全班同学像粉妮一样,说一句话就马上有人听,有人跑着去落实。
我学习成绩是第一名,虽然没有人选我当班长,可我当上了三好学生,当上了红花少年,参加了公社的数学竞赛,还得了第三名。我以为同学们会团结在我周围,可让我料想不到的是,不但没有一个人加入我的队伍,甚至连赵敏和刘秀秀也不理我了,她们又跟着粉妮了。
后来我才知道了原因。一次粉妮跟我吵架时,说谁让你像城里女娃一样戴风雪帽,穿花毛衣?谁让你不用做饭,不用带弟弟妹妹,不用捡羊粪,拾麦穗,挖药材?你不做这些,就不知道伙伴们心里想什么和需要什么。因为你和我们天生就不是同一类人,你是寄生虫,只不过交了狗屎运,有三个挣工资的好哥哥罢了。
我哭着回去找娘,质问娘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小弟弟小妹妹之类的?为什么不让我学做饭缝衣,不让我尽早地割麦子、推磨子?
娘疼你呀,你是娘的小棉袄!
春去秋来,初中毕业,全村十几个伙伴只有我一个人上了高中。粉妮也考上了,却没上得了,她一直病着的母亲忽然殁了,弟弟妹妹多,家里劳力少,她开始挣工分了。当我到她家去做工作,劝她说服父母继续上学,她不屑地说我才不希罕上什么高中呢,挨饿受冻,即便到头来考上大学也就挣那么几个钱,可人眼睛近视得像瞎子,背弯得像锅盖。她说得很痛快,可当我从她家的窑洞走出来,发现大门口的柴垛上,放着一本发旧的《立体几何》课本,上面写满粉妮那漂亮的字迹。
高中三年,我一个人背着馍来来回回走在家和县城之间的官路上,心境寂寞而又苍凉,接着又孤独地到省城上了大学。
人在异乡,梦里全是故乡,还是想着跟粉妮在一起,在学校在村子的沟沟壑壑摸爬滚打。
寒假回家,骑着摩托回娘家被众姐妹簇拥着的粉妮,跟过去一样没有跟我打招呼,她满面红光,笑语朗朗。我发现我仍然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既然自惭形秽,当然就得先打招呼了。粉妮微笑着应答,回来了?毕业能不能留到城里?要是回县里,可能工资都发不出来。我心里特不是滋味,于是就转头跟伙伴们说城里比我们村还大的公园、一日行千里的火车,说彩色电视、冰箱、洗衣机。女伴们刚开始听得很兴奋,还东问西问的,慢慢地我发现她们听得心不在焉,有人把话头转向了粉妮,问粉妮,听说你承包的果园每年收入好几万元,种的烤烟质量数量全乡头一家,你家在村里第一个盖上了二层小白楼,还安上了太阳灶。
粉妮自豪地点点头,伙伴们一下子哗地围住她,粉妮兴致勃勃地指导着已经成家的伙伴们如何发家治富,如何成为好妻子好媳妇。她还小声说咱做媳妇的,一定要对公婆好,这是拴住丈夫心的最好的法宝。她说着,轻轻地擂一下这个,拍一下那个,伙伴们更是拉着她的手不放,亲热的样子我羡慕极了。我很想加入进去,抬腿往前走了几步,就停住了。她们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再说,我现在是城里人了,怎么能跟一堆农村妇女混在一起呢?这样想着,我就返身回了家。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还不时梦到粉妮。
文清丽,陕西长武人。1986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作家》等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排行榜及各种年选。出版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曾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奖。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