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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0年第5期|赵志明:鞋匠的故事

来源:《草原》2020年第5期 | 赵志明  2020年06月30日07:54

1

雨季近在眼前。母亲翻出家中的雨鞋,检查它们是否漏水。她用一只手捏住鞋筒,另一只手将脚踝以下部分摁入装满水的脚盆中,如果有气泡冒出,即证明坏了。她一直在唉声叹气,就像雨鞋呛进水后不停地泛着泡泡,“全都有洞眼,真不明白家里每个人的脚是怎么长的,难道都会吃鞋子吗?”

没人能说清楚这些之前还好端端的雨鞋怎么会坏了。也许深夜被老鼠偷偷咬过,可是老鼠爱吃橡胶吗?我只听说过有人从雨鞋里倒出过一窝皮肤嫩红的幼鼠,因为存放时忘记把垫在里面的稻草取出来,结果被怀孕的母鼠当成了温暖舒适的产床。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其他人家都是自己动手修补的,”母亲埋怨着,“一把锉子,一管胶水,撂上一块补丁,就能继续穿一水。可你的父亲却是穷大方,信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肯动手扔掉旧的买回新的,白糟蹋钱。”

确实如此,在我们村里随时随地都能揪出这样或那样的手艺人,有的会补锅,有的会修葺屋顶,有的会填船底缝隙,即使沙子一样小的漏眼,他们也能够找出来,接着变戏法一样将其修复如初。但我的父亲显然不在此列。母亲把湿漉漉的雨鞋全都装进一只菜篮子里,看起来像一堆黑乎乎的河蚌,让我拎到镇上去,“找街上的鞋匠补一下。”

可是谁都知道,响水镇的街上住着两个鞋匠——一位靠南头,一位靠北头;一位长子,走路用两根拐杖支在腋下,一位矮子,走路需靠一张小板凳挪来挪去——但我不晓得该去找哪一位。母亲从碗橱顶上翻出两块钱——她习惯把生活用度钱塞在那层防尘塑料纸底下——递给我,“就找两块钱愿意修的那位。”

竹篮里的水不断滴落到地上,暗示我这是一桩不易完成的差使。如果修这些雨鞋花不了两块钱,母亲肯定会补充一句,“剩下的钱归你了”,作为我跑腿的奖赏,我可以把多余的几毛钱用来租借武侠书看,或者买包傻子瓜子,或者买包多味蚕豆,或者买包鱼皮花生。在我这个年龄的男孩,不仅肚子吃不饱,嘴还特别馋。母亲既没做特别的交代,钱数显然刚刚好,甚至很有可能不够。我不仅无望从中揩点油,还会因为完成不了任务被母亲数落一番。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父亲乱花钱的脾性传到我这里,变成了没有钱就做不了任何事的无能表现,缺陷是一样的,都是糟蹋钱。

不管怎么说,我决定撞一下运气。也许我碰到的第一个鞋匠,会像响水镇赶集时才会出售的刮刮乐彩票,我则很幸运,第一张刮出来的便是“恭喜你”,而不是“谢谢你”。我骑着自行车冲过响水大桥,一直往北骑到照相馆,相当于从南头骑到了北头,却连修鞋铺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再往前就是农具厂,生产镰刀、锄头、钉耙、鱼叉等。李家埂上我同学李下冰的父亲在里面担任副厂长,我和李下冰得以大摇大摆从门卫眼皮子底下穿过,在车间里闷头翻寻合适做链条枪的硬铅丝。这种链条枪在响水镇一度很流行,男孩们几乎人手一把,只要将火柴头朝里塞进链条拼接成的枪管,扣动扳机,不仅能发出“啪”的一声炸响,火柴棒还能激射出去,像一颗子弹,也像一支箭,不过是木头做的。

农具厂前面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石桥,像响水大桥的孙子辈。过了桥就是村,不能称之为“街”了。“街上的”鞋匠铺肯定不会坐落在村里,我只能往回骑,一边骑一边更仔细地找,在文化活动中心和浴室中间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终于看到了火柴盒一般大的修鞋铺,里面坐着一个鞋匠,也像最后一根火柴一般,让我喜出望外。他坐在一只木箱子上,系着一件脏兮兮的皮围裙,盖住了双腿。据说,他的左腿和常人无异,右腿却像尾巴一样卷缩着,显得那条裤管空空荡荡。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胡须参差不齐,看样子好几天没有打理了。

这是偏矮的那位鞋匠,因为我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到拐杖。他正在干活,一心一意操纵着他面前的修鞋机。修鞋机像发育不良的缝纫机,矮小、瘦弱且佝偻,趴在地上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

当我进去时,他操着响水话,头也不抬地说:“看来需要给机器上点机油了。”

我把篮子轻轻放在地上。这是一个不足四平方米的小房间,由于我挡住了门口的光线,里面显得很暗,像黄昏提前到来。鞋匠左侧角落里是一堆看不出颜色的鞋,右边是一堆彻底散架的雨伞。修鞋机旁边是一只塑料盆,里面装着半盆水,已经浑浊不堪。修鞋机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干渴的公鸡,在不停地低头啄水喝。

“你这边修雨鞋吗?怎么收费?”我问他。

鞋匠示意我把篮子递给他,他随手翻看了一下雨鞋,说:“补一处五毛钱。你是永富家的?”我点点头,心里则盘算着,也许有的鞋上不止一道口子,六只鞋算起来至少需要三元钱。两元钱最多只能补两双鞋。如果这样的话,我最好先让他补父母的鞋,因为他们要在泥泞的土地上干活,穿雨鞋的次数更多。在我左右权衡的时候,一位妇女走进来问:“前几天我扔在你这里的鞋,修好了没有?”鞋匠指指鞋堆,“都在里面,辛苦你自己找一下。”

妇女找到鞋子离去后,我接着问他:“三双鞋子的话,需要多久才能修好?”

他扫了一眼鞋堆,“凉鞋和皮鞋不容易修,有的要上线,有的要重新敲鞋底,比较费工夫。你带来的这几双都是雨鞋,贴张皮子就行,很快。”

我有点意外,“那我在这里先等着。”

他和颜悦色地拒绝了,“这就要说声对不住了。现在我手头忙一个急活,一时半会抽不出空。你可以把鞋子扔在这儿,三双鞋,先付三元钱,过上一两天记得来取,钱不够到时再补给我。”

如果留下两双鞋,带回去一双鞋,不知道母亲会怎么说我。如果全部留下,我又实在掏不出三元钱。看到我磨蹭着不愿意走,他说:“要不这样,我这里工具都是现成的,你自己动手修也行。”看到我将信将疑,他又补充说:“你是第一次来吧。我也不收你钱。你修完鞋后,把盆里的脏水倒掉,然后再去卫生院里帮我打一桶干净的水,怎么样?”

工具箱里有剪刀、锉刀、榔头和胶水。紧挨鞋堆的墙上挂着两条废弃的自行车内胎。修鞋机嘎吱嘎吱响,他在一旁不时抽空指点我,耳朵上夹着不知谁让给他的一支香烟,像一个带班的组长。“将鞋身漫进水里。看准冒泡泡的地方,用记号笔画个圈。鞋面上的湿处用旁边那块抹布仔细擦干。用锉刀把漏处周围表面锉一下。从旧轮胎上剪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皮子。皮子的反面也要锉毛糙一点。胶水涂匀点。晾两分钟。在漏处皮贴皮贴实,不要有空气。用力压紧。用锤子轻轻敲打一会儿。”

我听命行事,很快补好了一只鞋,又如法炮制,给其余五只雨鞋都打上了补丁,有的在脚背上,有的在后跟处,像肿起了一个个脓包。

他拿起一只鞋端详一番,“第一次能够做成这样很不错,你可以当我的徒弟了。”

不知道他是表扬还是挖苦,而我则为赚到了两元钱暗自得意着。去马路对面的卫生院给他提来一桶井水后,我想起一个问题,“会不会有老鼠在你的那堆鞋子里做窝?”

“不会,我一天到晚待在铺子里,老鼠不敢来捣乱。”

“你晚上睡着之后呢?万一哪天夜里你没住在铺子里呢?”

“也不会。没有老鼠来我这个破地方串门。”

“是因为街上没有老鼠吗?”

“街上怎么会没有老鼠?街上的老鼠比乡下的老鼠多多了,也大多了。”

“那它们为什么不来你这里?”

“因为它们更愿意去其他地方。比如说菜市场、种子站和小吃店,比如说卫生院。”

老鼠爱去菜市场、种子站和小吃店我能理解,因为那里有充足的油水和食物,可是卫生院,我一头雾水,愈发好奇。

“卫生院的厕所里,也有老鼠爱吃的东西。”他含混不清地搪塞过去。

2

经我手修的雨鞋很快被打回原形,证明我只学到了鞋匠阿龙的一点皮毛功夫。雨季初始,纷纷扬扬的雨丝还没有让响水河的河水吞没码头的上一级台阶,那些强行粘贴上去的橡胶皮就开始翻翘,像要离开伤口的血痂,也像旧衣物上脱了线的补丁。母亲非常恼火,问我是哪个鞋匠做的活。我以为她会带着鞋子去找阿龙兴师问罪,结果并没有。父亲果然还是花钱买了三双新的雨鞋。旧雨鞋被母亲赌气扔在了什么地方,我担心老鼠已经在里面搭好了窝。

长江下游地区漫长的雨季,足够让除了河流之外的一切慢慢发霉。只不过响水镇的人早就已经习惯,衣服可以很长时间不洗,被子也可以很长时间不晒,活人绝对不会让一口气给憋死,更别说几十天足不出户的禁闭。无论人或者屋子,都是潮渍渍的,随便一拧就能绞出水来。灶台上的火柴盒软塌塌,要浪费好几根火柴才能划燃。稻草湿漉漉,好不容易点着了,灶膛里也看不到明亮的火焰,只有滚滚浓烟。烟囱受潮后,像咽喉肿痛的病人呼吸不顺畅,原本应该排到屋顶天空里的炊烟反而向下流淌,在屋内蔓延,引起咳嗽一片。屋子旁边的鸡圈羊栏,陡然变空了。公鸡和母鸡都尽可能缩在角落里,既不啼叫也不走动。大羊和小羊用更长的时间反刍,间或叫几声,被雨水泡软的咩音彻底融化在雨声里,更显无助。水气稀释了动物身上和住处的味道,冷清则完全笼罩住小路与河流。为了寻觅干燥的地方,猫躲在柜子里一声不吭,狗则躺在桌子底下大气不喘。只有鸭子是快活的,它们排着歪歪斜斜的队伍,早晨下河,傍晚上岸,摇摆的身躯和黏稠的雨季特别应景。书包里的链条枪重新变成一坨废铜烂铁,沉甸甸地压着肩膀,枪管因生锈而彻底哑火,即使填装上蜡火柴,也没法对着河里的鸭子射击。上涨的河水把它们抬高了,近在眼皮子底下,换成平时,视力1.0的人都能毫不费力地射中它们。

绵延不绝时疏时骤的雨模糊了晨昏的界限,充塞天地间的雨线和雨声甚至抹掉了白天黑夜的区别。就像我的父亲,他在雨季来临之前就用塑料桶从镇上打回了二十斤白酒,我睡觉前他在喝酒,我醒来后他还在喝酒,通宵达旦,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对着一碗酱油豆,响水人称之为“羊屎”。那是一种经过腌制和发霉处置的黄豆,盛一点在碗里,淋点菜油,在米饭锅里蒸熟后,闻起来很香,吃起来齁咸,可以过粥下饭,也能搭酒。

在这样的天气,庄稼户可以安心窝在家里,除非淫雨酿成洪涝灾害,淹过了地里的禾苗,让禾苗喘不上气,否则不会着急上火。而上班的人却要穿上雨衣或者打着雨伞,按时上下班,像树木一样默默承受着从天空倒下来的雨水的反复冲刷。茫茫乡间小路上,只有邮递员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奔波劳顿,车铃铛因为灌满了雨水而变哑,走家串户进行投递时只能扯着喉咙喊叫,谁家订阅了什么报纸,哪个人收到了电报和信件。为了防止被雨水打湿,邮包和里面的报纸、信件、电报都特意套上塑料袋,好像也为它们穿上了一件雨衣。学生们也遭罪不浅,早上赶到学校,衣服湿了大半,好不容易焐干了,回到家时又成了落汤鸡。

连续几个昼夜之后,在哗哗的雨声中,响水河的河面几乎就要与岸平齐。此时走夜路是很危险的,因为路是黑的,水面反而是白的,很容易一脚踏进湍急的河流中,被冲到几十里之外,尸体都难以找到。空载的运输船以前可以站在岸上俯瞰,现在被水抬高到需要仰视了,让人怀疑只要天放晴,它甚至可以停泊到白云边。船头或船尾几乎挤上岸来,巨大的铁锚直接凿住路面,如探出的一只黑龙爪一般,要把河埂生生扯断。这种突兀感让人吃惊,像噩梦顶破了睡眠的穹顶。以前冬天山里的狼下到平原到处晃荡,形成威胁,人心惶惶,当水里的大船要僭越登岸,带来一样的恐怖效果。要发大水了!响水河摇身一变成为从群山里游出来的巨蟒,浩浩荡荡直奔大海。为了让它顺利东游,沿途的市镇政府无不加派人手,日夜巡视,一有情况便敲锣打鼓示警,保证它的行程不至于发生偏离。

头顶屋漏雨,脚底鞋漏水,瘪口袋漏钱。母亲心情糟透了,把新旧雨鞋的账都算在阿龙身上,“那个死阿龙,补的什么鞋,没穿几天又漏水了。但愿他的儿子也漏屁眼。”父亲听不下去,“你这张嘴也太毒了。人家阿龙还没有娶到老婆,又哪里来的儿子。”

说来也怪,天气潮湿得连烧饭稻草也点不着,我的父母之间却总是火星四冒,动不动就吵架,有时声浪几乎要把房顶掀翻。好在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不然母亲很可能要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娘家,父亲则会气得摔门而出,去找狐朋狗友连喝几天几夜的酒。他们仗着雨声的掩盖越吵越凶,完全忘记了眼前儿女与左右邻居。

雨季让响水河一片浑浊,也让所有人的脑子都生锈了。当我的父母因为阿龙而争吵不休时,阿龙说不定也被他的家人完全忘到脑后,他的父亲不会推着自行车把他载回家,他的母亲也不会隔三差五托上街喝茶的老人给他捎上一份做好的菜。我的脑海中居然浮现出这样的画面:阿龙身上不仅长出霉毛,还爬满了虱子,在他那堆无法打开的雨伞和不能上脚的鞋子之间奄奄一息,这才被人发现。可怜的修鞋机摆脱了主人的操控,出于惯性依然在持续空转,而且因为缺少机油发出更加难听的噪音,像是在哭丧。

虽然母亲口口声声说“死阿龙”,并不意味着阿龙会因此死去,父亲的指责未免小题大做。而我不由自主想象出阿龙可悲的下场,即使毫无恶意,也成为了母亲有口无心咒语的帮凶,因此涌上一丝不安和歉疚。人们习惯于说,手不方便的人会挨饿,腿脚不利索的人会受困,被看作累赘的人总是更容易遭受到更多的忽视,最早被无情遗弃。我以为指的正是阿龙,以及和阿龙一样的人。

3

当我第二次见到阿龙时,其快活的表情却很让我吃惊,似乎他本来就受困于斗室,所以不会因为连降的大雨失去更多的自由,也就不会滋生无穷无尽的烦恼。当然,生活的不便显而易见。他的领口和袖口处那圈污渍很醒目,头发又长又脏,胡须茂密,几乎掩盖了他还算秀气的五官。雨水将店铺门前的街道冲刷得干干净净,甚至对面卫生院可疑的药水味道也荡然无存,但他的小屋却包裹在一团热烈浑浊的气味之中,橡胶皮与铁锈味之外,一种类似春天菜花蛇身上的腥膻气扑鼻而来。

他咧开嘴对我笑,以示欢迎,却露出两排黄牙。他的牙膏早已经用完了。

“你最近怎么样?上回的鞋子还能穿吗?”他哈哈大笑,似乎预知我会出洋相,或者已经看到我脚上的雨鞋变了颜色,因而出言笑话我。

“我还好,就是雨下得人烦躁,每天都想要逃课。你呢?”

“我现在就像洞穴里的动物。”他抬头盯着门外的巨大雨幕,“我很想把房间像猪肚一样翻过来,任由雨水冲刷一遍。”

“连续好几天下着这么大的雨,是不是也没有什么生意?”

“生意倒多得是。多了很多新顾客。”他一点也不兴奋,“但没人愿意进来,都只是站在门口,把坏了的鞋子和雨伞扔进来。东西用得勤了就会坏。再结实的鞋子只要被水泡着,没有不坏的道理。但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没法冒雨到外面去。”

平时的走动,阿龙需要借助一张矮脚板凳,先以单脚为支点,用两只手将板凳挪远,再以板凳为支点,手撑在板凳上,把身体荡秋千一样荡过去。确实很不方便。在这样的落雨天,即使穿着雨衣,也无法走出几丈远,更不用说腾出一只手来打雨伞。阿龙虽然补雨鞋修雨伞,但他自己却从来用不上这两样东西。

“那你这些天吃饭怎么办?”

“卫生院的医生护士,我只能麻烦他们给我打饭打菜,打着伞送过来。”

卫生院有一间小食堂,为值班的医生护士和住院的病人提供饭菜。这也是阿龙将修鞋铺开在卫生院对面的原因。吃饭是大事。只要吃饭问题解决了,大小便这样的事难不住他,外面雨下得这么大,整个青石路面都是现成的下水道。湍急的水流跨过一块块条石,发出哗哗的响声,石头上的坑洼处甚至造成很多细小的旋涡。

“洗澡呢?”

“好几天没用热水了,有时只能用桶在门口接一点雨水,随便擦一擦身子。”

我去老虎灶那边给他打了两壶开水,顺便去百货公司买了牙膏。隔壁的文化活动中心有一张台球案子,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趁着午休时间正在里面打球,我跑进去旁观,让阿龙可以把门关上,在里面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

漫长的雨季终于结束了。当太阳重新冒出头,屋檐的雨滴还未滴尽,被雨水围困在家里的人们,便像解除禁令的青蛙一样蹦跳出来。晨光熹微中,村里的老人早早出门,沿着河埂赶往镇上的茶馆,听书,喝茶,有时逗留到中午还不肯散去,几个人轮流做东,要几个菜,点一瓶酒,喝到醉醺醺才动身回家。对这些老人而言,雨季便是坏日子,难以摆脱,出太阳了则是好生活,值得珍惜。

响水河的水位默默退回原位,曾经被困于两座桥形成的栅栏之间的大船,终于可以安然驶过一座座桥洞。站在响水桥上目送它们远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天放晴了,获得充足日照的水稻长势喜人,站在河埂上都能听到它们拔节的声音。如果谁还傻到穿着雨鞋走在柏油马路上,急遽升温的路面一定会把橡胶烤化。曾经覆盖在行人头上的沉重的雨伞,换成了轻盈的遮阳伞,伞下是碎花裙、光洁的长腿和镂空的凉鞋。墙上爬高的青苔也开始回落。青石路面的坑洼把阳光反射得到处都是。

夏天说来就来,雨幕甫一掀开,艳阳便已高照。阿龙的铺子也焕然一新。后半间隔层上是阿龙睡觉的床铺,原本拉着一块帘子,现在则换上了蚊帐,蚊帐顶上还安了一顶小吊扇,如同蜻蜓的翅膀。床铺左侧搭着供他上下的木梯,下端撑在地上,上端固定在窗沿。阿龙的手劲很大,能够像做引体向上一样,直接把身体一级级地引上去、放下来。相比他瘦弱的双腿,他的双臂非常强壮,也许是经常得到锻炼的缘故。

我看着阿龙的身子慢慢腾空,升上床铺,不免吃惊,想到了单杠名将李小双,觉得小双在单杠上对身体的控制也不过如此。当阿龙重新降落到地面,他的手上多了一个东西,是从床头靠墙的席子底下取出来的。直觉告诉我,那是阿龙的珍藏之物。人们都有类似的癖好,喜欢把值钱的东西压在高处的夹层中,外人既够不着,也看不见,就像我的母亲喜欢把零钱藏在碗橱顶上塑料纸的下面。

那是一张对开页的海报,展开后,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裸女赫然跃入眼帘。

“让你开开眼,”他用长着很多老茧的右手食指在纸上游走,先是傲然挺立的双峰,“胸大不大?”滑到小腹处便停住了,“外国女人的头发是金黄色的,那里的毛竟然也是金黄色的,奇怪吧?”明显听到他吞咽馋吐的声音。

我有点猝不及防,想看又不敢看。

“如果你想看,可以现在看,也可以带回家晚上慢慢看。”他的语调里夹杂着怂恿的热情和分享的喜悦。

为了不让他扫兴,我把画报摊开在两手之间,假装在认真阅读。裸女虽然让我脸红耳热,但我的内心深处并不为所动,可能我的内心还不够深,无法形成波澜。除了链条枪,除了对生活其中的一些具体人事的好奇,我对抽象事物难以产生浓郁的兴趣,比如画报上这个外国裸女,她的灼目闪耀甚至不如挂在响水镇上空的大太阳。相比于鲜明的女性特征,她耳垂上的绒毛、小腿上的刺画、肤色深浅分明的晒痕,这些细节反倒更吸引我。但我不好意思细看,很快将海报按照原来的印痕折叠好,阿龙又将它重新塞回凉席底下。

这张海报,成为了我和阿龙之间的秘密。随着我去市里读高中,再上大学,我在响水的时间很少,期间只遇到过阿龙一次。他开着一辆三轮车,戴着一顶摩托车帽,威风凛凛得像一位骑士。当我认出他,想要向他打招呼时,他却风一般地驶过了我。

4

为什么响水镇只有一个派出所,却有两个鞋匠铺?如果有两个派出所,天晓得会闹出什么麻烦,相骂打架的人就会四处托人找关系,甚至能把如来佛给请出来,怎么处理都休想让两方满意,说不定两个所长之间也要势同水火呢。但有两间修鞋铺却是再正常不过,犹如路有两个边,河有两条岸,人有左右两只手,但凡要补鞋修伞,不是去街南头的阿龙那里,就是去街北头的小水财那里,有选择总比没选择好。还能一段时间去阿龙那里,过段时间又去小水财那里,倒不是为了照顾他们的生意,而是能听到更多的小道消息。

女人们是鞋匠铺的常客,有时穿着凉鞋逛街,一不小心凉鞋的搭襻或鞋跟坏了,去哪一家呢?她们的第一反应是,好久没去哪一家店,就选择谁,权当去倒腾新的传言。两个鞋匠铺就像流言中转站,女人们带去消息,带走消息,有时几个相识却不住在同村的女人在店里碰着了,还会当场热烈交流一番。她们在其他地方不会这么放得开,可能因为阿龙和小水财一方面还没有成家,一方面也没有能力使坏,让她们觉得很安全。这些中年妇女们,可不敢在手脚健全眼里喷火的男人面前表现得轻佻,他们会撵得她们像母鸡一样扑扑飞。据说雨季前东社村一个女佬在菜地里削土,因为和路过的一个养鱼佬开了句荤笑话,就被人摁到地上强行褪了裤子。她们的话题尽集中在这些汤汤水水上,知道鞋匠耳朵偷偷竖起来了,就会催促说:“快点补鞋子,可不要把我的鞋钉钉歪掉了。”

一来二去,阿龙和小水财就成了百晓生,连派出所的警察去修皮鞋的时候,也会借机打听:“钢窗厂里有人半夜翻围墙进去偷东西,最近听到什么风声没有?”都当他们有了顺风耳和千里眼,却忘了他们才是行动不便坐地生根的人。

直到有一天,小水财突然成了流言蜚语里的主角,因为他那个下了南洋几十年音信全无的爷爷突然回来了。小水财顿成“小发财”,连鞋匠铺也不开了。有了能赚钱的爷爷,坐吃都不愁山空,还做什么鞋匠呢?女人们只能纷纷涌到阿龙这边,店铺内有时站的地方也没有,她们就坐在门口,屁股下面垫只鞋,再打把破伞遮阳,反正这两样东西多得是。

她们带来一箩筐坏消息。“小水财有一个在南洋发了财的爷爷,现在回国探亲来了。”“人家是归国华侨,听说还有市委领导专门接待和陪同。”“听说在公路边上要给小水财造四间三层楼房,还要物色孙媳妇,光金器饰物就有十八件。”

阿龙闷头干活。无奈妇人们个个牙尖嘴利,并不想就此放过他。谁让街上只有两个鞋匠,平时手艺好坏收价高低都要被人拿出来说道说道,而且其中偏偏一个是小水财呢。如果小水财没有做鞋匠,而是去随便什么厂里做看大门的,或者去补自行车轮胎,或者摆一个水果摊,估计人们就不会把他们排列在一起。但是只要他们两个人都腿脚不好,还是会被好事者比较来比较去的。树跟树比,桥跟桥比,人跟人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本来小水财和阿龙没什么两样,就算腿脚要利索点,毕竟都不如常人,在谈对象方面半斤八两,现在只不过多出来一个几十年没有音信的爷爷,小水财一下子就飞到了天上,阿龙还趴在地下,真是望尘莫及。

这些对阿龙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自从小水财关闭了铺子,两条路变一条路,需要修鞋补伞的人就都涌到他店里来了。要是放在以前,阿龙睡觉都会笑出声来,现在晚上看到街上没什么人,便也关门关灯,上床歇夜。

有钱能使鬼推磨,雨季还没有结束,杨家蓬上的包工头就带人把四间头的墙基打好了,太阳还没有把脚印膛里的积水烤干,三层楼房便拔地而起。上梁那天,二踢脚和电光炮仗放了许多,学校里上课的老师也被影响到了,关闭门窗都没用,上到半节课干脆让学生自习。

5

小水财不做鞋匠,阿龙缺少了竞争对手,干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上心,别人坐在店里说什么,他半只耳朵进半只耳朵出,完全提不起精神。他琢磨的是,一个瘫巴除了补鞋,还能做别的什么?阿龙出生不久便得了脑膜炎,他的父母狠下心半夜里把他扔进猪圈,没想到命大只烧坏了一条脚筋。上天不收人,他的父母便不敢再作孽,有粥喝粥,有饭吃饭,一水一水将他拉扯大。阿龙在村办小学上到五年级,初中死活不肯去上,原因很简单,上厕所得由同学背着去,年纪大了就觉得难堪。他的父母一方面拗不过他,另一方面也觉得阿龙不如趁早学一门手艺,好歹能糊口。瞎子算命,瘫巴补鞋,这是上天赏一碗饭吃,如果鞋也不能补,便只配到街上讨饭。阿龙要强,很快上手,于是在父母的帮助下租了一间小门面,开始自食其力。

亮堂堂四间三层楼房建起后,不啻为小水财打了广告。这个小水财吉星高照,好运连连,现在已经得了爷爷好多照顾,将来说不定要移民出国,等到爷爷百老归天更是有一笔丰厚遗产继承。响水镇的人,本来就是见风就起云、见云就落雨的个性,少不得添油加醋,甚至连小水财要在腿里植钢筋这件事,也传得有鼻子有眼睛。坏了的鞋能修,坏了的伞能补,有坑的路能填,近视眼能激光治疗,站不直的脚自然也能纠正过来,大不了敲断了重新续上。

这样的舆论,自然帮了小水财不少忙。谁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个好人家,小水财虽然吃亏在腿脚上,但马路边的房子实笃实立在那里,别人辛苦几十年未必建得起,有这个经济实力的又不一定能批到地。原先不受人正眼看待的小水财,现在倒可以挑三拣四,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最后小水财相中了一个上过高中在棉纺厂上班的姑娘,觉得对方有文化,人又勤快,很快便将十二副金器送过去,作为订婚礼物。

好事的妇人在阿龙面前将小水财的对象夸成一朵花。还说什么:“小水财的日子眼看就要过得蓬起来,阿龙你就算是好手好脚也赶不上啦。”“小水财也没有什么神气的,不过比你阿龙多了一个有钱的爷爷而已。”想让自己入土的爷爷变成有钱人帮衬自己一把,即使再化多少纸钱也不可能,阿龙只能在婚姻上动脑筋,最后找了一个拖着两个孩子的寡妇。阿龙也挑不起,只要对方不嫌弃他就行。

成家之后,阿龙肩胛上的压力大了很多,补鞋修伞不敢再随便对付,怕自己的顾客宁愿多跑几里路去隔壁乡镇。他的妻子贴心勤快,认为阿龙是家里的顶梁柱,经济来源都靠他,隔三岔五便来街上送做好的饭菜,趁阿龙吃饭的工夫把店铺收拾得井井有条,倒整理出一个空间。阿龙便置了个小租书铺,无外乎是些小人书和武侠言情类的小说,生意不咸不淡,但好歹是个进项。

此时香港影视剧开始在内地走红,响水镇上便开了好几家录像厅,街上走一圈,如同置身于武林江湖,左边刀剑笑,右边枪火炮,街头飞机坦克,巷尾恩怨情仇,热闹非凡,惊心动魄。小水财有钱有地方,脑筋也活络,开始租卖录像带。随着家庭VCD的普及,租录像带的人比修鞋子修伞的人还多。阿龙见状,悄悄把书铺撤掉。有了录像,孩子们连电视都不爱看了,谁还会看书呢?

电动三轮车兴起的时候,阿龙拿出积蓄添置了一辆。有了电瓶带动链条,开的时候只需两只手稳稳抓住车把,连刹车都用手不用脚,而阿龙最不缺的就是手上的力气。阿龙骑电动三轮车,骑得比所有人都快。路上骑自行车、三轮车的人,看到“阿龙的三轮车来了”,都会停在路边,候他过去了再骑行,怕被他撞了。阿龙却一次事故都没出过,大家渐渐都知道他开三轮车最稳当,之所以贪快,估计也是平时行动不便的补偿心理在作怪。

转眼又过两年,阿龙的店铺半死不活,小水财的生意却蒸蒸日上。录像带过火后,他又另辟蹊径,把一层房间全部打通,办起了超市,烟酒一类、补品一类、小货一类、文具一类、厨具一类、洗化一类,店铺门口再堆放时令水果,格外吸引人。他的店面正当路口,来往车辆行人都要经过,开业之后生意火爆,特别是逢年过节,更是日进斗金。有的人本来只想买块香皂,逛了一圈之后买的东西两只手便拎不过来,根本没法带回家,便向小水财抱怨:“小水财,你这个老板当的,我买你这么多东西,难道你就不能让人送我一下?”

平时进货看店,小水财找了本家的一个侄子来帮忙,替顾客送货上门,却是匀不出人手。不止一个顾客发出类似抱怨之后,小水财不能不着手解决。他拄着双拐,平生第一次去到阿龙的店里,问他的三轮车能不能来他店里帮忙,送一趟货按路途远近计费,起底五元钱。

阿龙考虑了好几夜,面子问题到底还是败给了票子问题,答应帮小水财出车。阿龙妻子的脑筋并不笨,在一旁看多了之后,修鞋铺里简单的活也能上手做。阿龙送货的时候,她便守着丈夫的铺子。无奈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不知道是鞋和伞变结实了,还是穿坏的东西大家都不在乎了。阿龙索性关了修鞋铺,让妻子也来小水财的超市,做了个收银员。

赵志明,江苏常州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业。出版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等。现居北京,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