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慢速经验与当代美学的问题转换

来源:《文艺争鸣》 | 王大桥 刘晨  2020年06月30日08:45

现代、后现代的历史余波并未真正远去,当代作为崭新的历史阶段,其新生的语境孕育出独特的时间感受,即“慢速经验”。“慢速经验”是对过去、现在、未来相互叠合的当下的体验,过去通过记忆在当下回响,当下通过回忆重返过去,在时间洪流双向涌动的过程中,经验的意义在时间多维共存的循环解释中流动生发,共同构成个体细腻丰富、难以界定的时间经受。技术引导的快速和加速塑造了个体粗糙、模糊、淡薄和表层的感知方式,当代艺术通过对现代社会中长期被遮蔽的时间经验的捕捉,在特定的艺术空间内呈现多元异质、连续整一的慢速的时间经验,以纵深、立体、属己的时间经验发掘个体的新的深度感知方式,从而建构富有当代感的独特的审美经验。

一、快速时间与均质经验

现代社会的时间呈现不断加速的趋势,技术媒介常常替代了感觉器官成为感知世界的工具,由此塑造了快速的时间经验。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使得社会以机械速度的方式加速运转,难以察觉的视觉图像在技术的帮助下被高清复现,广袤的地理障碍被快速的交通工具征服。现代技术加速了时间的同时也改写了人们原有的感知方式,比如精确丰富的电影图像由无数组每秒24帧快速闪现的画面构成,连续播放的动态影像限制了每一个画面的持续存在,观影者被要求在短时间内感知快速运动的影片的画面;每小时移动数百公里的交通工具远超传统畜力的牛马拉车,传统社会地理空间内的长距离位移现在转瞬实现,快速地运动致使乘客难以捕捉旅途中的丰富细节。第三次工业革命是以光电子为传输手段的通信革命,以电子技术为主导的“快速”相比机械时代物理空间内的快速移动呈现出新的加速方式,每秒30万公里的光速赋予网络通信以瞬时性、同步性和即时性的特点。通过连接全球各地的信息网络,地理空间中被机械速度所削减的移动的时间完全消失,人们借由网络技术可以保持对全球各个时区的瞬时在场,不同时区的交流沟通的时延被消除,分处过去、现在、未来的人们可以在虚拟网络的世界中处在统一的当下时间中。

快速时间导致感知方式的稀薄和趋同,本雅明曾以“移动的凝视”来分析这种新出现的感知方式,混乱繁多的巴黎城市景观撕裂传统的感知方式,从乡村涌入城市的人群难以把握快速闪现的新奇经验,由此产生“震惊”的情感体验。为了适应于嘈杂的城市景观,他们发展出一套在快速移动中浏览的视觉感知方式,即“移动的凝视”;乘坐高速移动的飞机、火车,观看每秒24帧的电影图像造成人们感知器官的过载,外部世界在高速运动的过程中抽象为空洞的平面,由此产生了迟钝的感知方式,即“快看”的视觉表征模式。“移动的凝视”和“快看”是感知能力孱弱和视觉图像丰富的矛盾产物,即“看”与“被看”的相互妥协。现代社会中人们在短时间内会感受到一个接一个新奇的场景,原有的感知难以高频率地处理快速涌入的庞杂的信息。“快看”致使其可以在瞬间整体式地感知信息的全貌,其后果是大量瞬间易逝的难以进入深层次的意识中被思考的经验,其难以被感知深度经验以至于呈现为模糊而趋同的经验碎片。

以光速在网络空间内传输信息的电子速度将快速的时间经验加速至极限,其结果是主体时间感的零化而产生同质化的经验颗粒。相比物理空间内物体快速的移动速度,虚拟空间内信息传递的即时性和同步性抹平了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损耗,营造出主体全球瞬间在场的感知错觉。鲍曼以“流动的现代性”指认光电子瞬时到达而产生的“轻快”的时间经验,过去、未来的厚重的时间质感消失,“而每一个片段都是短暂瞬间的强烈体验,并且尽可能彻底地与其过去及其未来的后果分割开来”。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结构在光的速度中失去自身的指向,记忆和期盼作为时间延续的过程在瞬时的时间节点中消耗殆尽,主体的时间流动趋于停滞只保有当下瞬间的体验。对于当下时间的指认,维利里奥的观点极具启发性,他认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线性时间的划分已经让位于“实际时间”和“错位时间”。光速媒介下个体的时间经验以即时时刻的“当下”的全球在场停止了时间的延续。这种时间的绝对静止,产生了时间感的零化,过去和未来作为时间的源头和终点而消失,主体难以感知时间的流动,当下的经验割裂了与生活经历的联系,从而产生完全由生理刺激而难以被思考和被感受的同质化的经验颗粒。

与过去、未来的割裂,导致主体丧失自身的历史感和未来感,当下的瞬间仅作为感官的刺激后被抛弃,过去难以进入当下的时间视野内,未来是无指向被空虚地等待的时间片段。吉登斯以“时空伸延”中主体的“被吞没感”指认技术媒介的加速下人的感知瘫痪。“时空伸延”促使主体从个人化的时间经验中“脱域”为共时性、标准化的全球的时间经验的部分,独特而丰富的语境性、个人化的经验在时间断裂中被削平。技术即时提供的丰富的信息难以深度地切入主体的时间经验中,驳杂不堪的信息被浅层地感知后忘却,剩下的是无数模糊、稀薄以致难以辨识的经验碎片,同质化的经验是主体感知的平板化、无深度的体现,这印证了杰姆逊的观点,“绝对的变化等于停止”。快速的时间经验瓦解了主体以记忆和期待编织当下的经验的感知能力,当下仅徒劳地滑动在时间表层,难以纵向地深度潜入意识时间的洋流中被把握和思考。作为感官的冲击赋予主体生理的刺激后零散为没有精神意蕴的时间碎片,被快速的时间经验削平的主体在一个个凝固的时间颗粒中丢失自身的连续性,沦为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毫无精神指向的“单向度的人”。

个体只有借助现代科技在高速运动中才能获得生理的快感,由此产生沉迷于身体刺激的审美机制。快速移动的亢奋感和真实感产生了粗糙、模糊和均质的审美经验。高速的空间位移包含了主体孱弱的感知能力与广阔的时空尺度之间的尖锐矛盾,感官难以对一闪而过的瞬间有深刻感受,当下的经验作为一次性的身体享受在短暂的愉悦后被抛在脑后。感官的超速所导致的“震惊感”遮蔽了外部世界对于个体丰富细腻的内涵,速度带来的感官的退化造成经验内容的稀薄,从而限制主体自由选择的空间,以至于外部时空只能在高速移动的个体感受中坍缩为无数同质的经验颗粒;依靠快速的影像闪现的审美经验割裂了审美与真实生活的联系,遗忘了对真实时空的重视和体验。沉迷于加速度的感知运动中的主体的感觉器官在越加猛烈的神经刺激中丧失机能,最终“速度美学”在加速度的时间经验下内卷为无质性变化的闭合环路。

大卫·哈维认为“时空压缩”是现代、后现代社会快速的生产方式导致的结果,虚拟空间的瞬时到达的光速度完成了对物理时间的瓦解,即“时间的空间化”。电子速度下时间的瞬时在场,营造出没有过去、未来只有现在的即时时间,时间以空间化的方式停止流动。“时空压缩”至极限的后果是个体的时空感的淡薄以至于零化,“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着我们崩溃了”。快速的时间经验导致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链条的断裂,营构出只注重当下的瞬间,毫无历史感和未来感的时间感。

二、时间叠合与慢速经验

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以“历史天使”的意象提出了历史救赎的思想,以反对线性进步的因果链条式的历史观。抛开本雅明浓厚的犹太教的神秘主义色彩,“历史天使”指出了一种相互叠合的时间经验的可能。阿多诺以“凝固的辩证法”批判现代个体与历史记忆的切割而受到“被管理世界”无孔不入的裹挟或魅惑,他站在反思历史灾难的角度呼唤历史记忆的当下在场。马尔库塞认为个体必然携带着“过去的存在的东西”,认为这是唤回文明内生性动力的关键,其可以把“在歪曲的人性和扭曲的自然中所能发现的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重新组合在一起”。在马尔库塞看来,现代社会的集体遗忘症导致个体沦为“单向度的人”,凭借记忆追寻遗失在意识深处的文明本能的“爱欲”,可以补全现代个体缺失的向度。

海德格尔以一种结构化的“源始时间”抵抗流俗时间对存在的遮蔽与平板化,“源始时间”是包括“曾在”“当前”“将来”的统一的四维时间,它是“如此这般作为曾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而统一起来的现象”。叠合的时间经验下孕育出区别于“速度美学”的渗透着个人情感、精神指向的审美经验。波德莱尔最早关注到一种现代生活中细腻丰富的审美体验,“审美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它是在线性断裂的时间节点中以主体内在的情感想象对当下纵向的深度体验,在转瞬即逝间拥抱主体变动不居的审美精神空间,从而拒绝流于庸常的生活世界。《恶之花》对人群中匆匆而过的陌路女人的爱恋,是一种对快速变动的现代社会的瞬间的慢速而深度的感受,这位女性的形象携带着波尔莱尔本人的情感经验而进入记忆被长久地体验,正如他后来回忆道“她像一种令人难舍的美好的东西……而她已经消失很长的时间了”。凡·高用渗透着个人情感和记忆的《麦田上的乌鸦》表征了对生命的慢速经验,它是凡·高居于阿尔小镇的作品,饱含着作者濒临生命的毁灭边缘时渴望“健康与活力”的情感。画面中剧烈动荡的阴郁的天空压迫着凡·高日益疲倦、脆弱的神经,三条消失于麦田远方的无透视中心的绿色小径是其混乱情绪的真实写照,金黄色滚动的麦浪象征着他对美好生活的最后向往。正如他后来在信中的矛盾表述,“我在试图表达悲哀和极端孤独时没有遇到困难”“这些画将会告诉你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一个人在乡下会多么健康和有力”。这种慢速的审美感受是现代性审美经验的另一种面向,不同于“速度美学”对时间经验的加速而导致的模糊、粗糙,慢速的审美经验裹挟着主体的情感复现于当下的瞬间,它粘连着主体独特的生命感受,完整地显现了现代个体敏感细腻的精神世界。

作为现代社会中裂变而出的经验事实,慢速时间根植于主体的先天直观的构造结构,即一种难以被切割的延续于时间中的感知。胡塞尔就以“内时间”意识的概念分析主体的意识在时间中的持存和保留,“意识流的某个相位......包含着一个在前—同期中统一的各个滞留的连续性”。意识中的对象相关项是在“内时间”的延续中相互粘连的统一体,当下的“原印象”呈现为向前和向后的期待和指向,“前摄”“滞留”构成了一种持存、保留、融贯的感知结构。感知主体呈现为存续于时间中的深度感知,慢速感知在这个意义可以获得理解。过去、现在、未来难以切割,慢速叠合的时间经受正是个体长期被遮蔽的感知能力,根植于主体的先天经验结构中,是主体感知自我与环境的基础性能力。

延续于时间中的难以切割的意识是非对象化、前反思的结构和能力,慢速的经验还包括主体有意识地对时间的记忆、反思和情感产生融贯的经验。齐美尔早已指出一种固着于“生命经验”的主体的“活时间”,个体并不总是被动地适应于外部社会的客观逻辑,社会与个体之间相互作用的辩证关系,可以通过返回本真的“生命经验”逃脱异己的时间经验的侵蚀。柏格森为“生命经验”赋予具体的内涵,个体通过逃逸回自身的生命世界,发现了一种异质性的生命时间,即“绵延”的时间之流。“时间并非抽象的形式,而是与生命和自我粘连在一起的实体。这一概念如同‘生命力’一样可以用‘活时间来表示。”柏格森提出的“绵延”的“生命时间”可以理解为主体对过去、现在、未来的连续统一的时间感。它是通过记忆和思维的连通在经验的河床中以液体形态存在的川流不息的长河,不同于快速的时间经验下可被测量、陆续出现的经验颗粒。慢速时间经验是过去、现在、未来的相互叠合,过去的时间以流动的记忆汇聚于当下,并裹挟着现在的时间一齐涌现未来。

慢速经验也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经验组织,既有的情感和体验不断地调节、消化当下瞬间涌入的新生的经验碎片,使主体的思想和记忆保持连续和同一。艾略特从这个角度对诗人丰富细腻的情感组织力大加赞赏,“当一个诗人的头脑处于最佳的创作状态,他的头脑就在不断地组合完全不同的感受”。慢速经验的自组织性质熔铸出完满、整一的经验形态。杜威就从生物发生学的角度提出了“一个经验”的概念,认为“一个经验”是“意义的保留和积累,其终结被感到是一个过程的完成”。杜威的“一个经验”即生物体与环境在交互的运动过程贯穿着的情感、思想和知觉的连续,它们与特定的时空环境组成一个整体化的情境。

现代技术通过对时间经验的加速,耗损着人们敏感细腻的感知器官,个体的生命经验充斥着固态的经验颗粒,混乱、粗糙的经验颗粒彼此难以连接,留下大段感知的空白难以填补。慢速经验是对现代的快速、均质的时间经验的反拨,波德莱尔早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中构造出城市“游荡者”的意象,他们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边缘人”,难以适应巴黎街头嘈杂的车水马龙,特立独行地游荡于都市的大街小巷,或好奇地打量着商店橱窗背后琳琅满目的商品,或认真地观察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波德莱尔把“游荡者”称为反抗资本主义社会的快速的时间节奏的“英雄”。本雅明展开更形象的论述,他浪漫地构想了“游荡者”在1840年前后牵着乌龟在繁忙的拱廊街内散步的场景,通过让乌龟给自己定步子,把步行速度调整到乌龟的爬行速度,他们得以用缓慢的脚步丈量偌大的城市空间,把个人的情感投射于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深度地感受新颖的城市景观,从而摆脱现代社会中个体感知的匿名状态。

三、异质时间与当代经验

快速的时间塑造了加速的审美经验,即“速度美学”。赫胥黎颂扬现代技术媒介的高速运动,“速度就是一切”,这种崇尚速度的审美经验被马里内蒂在《未来主义宣言》中更加极端地表述,速度、科技、运动和能力被赋予启蒙的神圣地位。陶醉于加速度的“战栗感”的“速度美学”被维利里奥予以进一步发展,他认为“我们看到的世界是正在消逝的世界”。我们如何获知并呈现多重语境叠合的当代,当代区别于现代、后现代的快速的时间经验,其新生的语境所孕育的时间结构被当代艺术所敏锐地捕捉。通过停顿于当下的时间缝隙,插入线性时间的惰性、单向的流动中,以记忆和情感的勾连汇聚过去、现在、未来于当下在场的慢速的当代时间。过去曾经遗失的经验碎片被捕捉,对外部世界既有的感知被颠覆。当代的慢速经验通过感知的拓展发掘个体的生命经验的无限可能性,完成对粗糙、同质的快速的审美经验的反拨,从而构成独特的富有当代性的时间体验。

不同于快速、同质的时间流动,当代时间呈现出异质性、复杂性和特殊性的多维面相,朗西埃以“几种时间与空间的拼合”准确地界定了当代的多元异质的时间经验,他强调当下瞬间的时间管道中彼此区分、相互平等的时间流的碰撞。泰勒·史密斯更加极端地把当代时间总结为“感知的激进分离”,他以多样性、偶然性和不均衡性总结当代的时间,当代性“存在于人们看待和判断同一个世界的异样视角中,这些趋势不断增强,并将普遍稳定地持续下去”。

中国台湾艺术家陈界仁的电影《加工厂》通过对台湾个体属己、私密的时间经验的关注,敏锐地捕捉到当代异彩纷呈、多元杂糅的时间流动。影片拍摄原制衣厂的女工在工厂倒闭关停后重返废弃多年的厂房的工作过程,包含多组异质性的时间流的并置。有老台湾的工业时间与新台湾的高新技术时间的拼接、对立。工业化转型使得劳动密集型工业被新兴信息产业取代,而工业时间不曾被当代的时间所淹没,它沉淀为一代人的生命记忆,真实而顽强地存在于当下多元的时间流动中,缝纫机的摆动、打卡钟的报时和工厂里紧张快速的工作节奏融化于女工们切己的生命经历中;女工的缝纫时间和工厂的资本时间的对立,缝纫时间以慢镜头的特写展示女工凝神专注工作时缓慢的时间流动,工厂的时间是曾经工厂的黑白宣传片,广角的镜头展示厂内机器、工人正常运转的画面,构成女工生命记忆的是前者切身的缝纫时间,厂内女工个人化的工作经验组成总体的工厂时间。《工厂》以多组异质性的时间流动切入当代平滑的时间表面,从同质化的时间经验中脱离而出,传达一种属己、切身的时间体验。

当代视觉艺术家埃利亚松更以摄影、装置、数码、绘画、音乐和雕塑等多种媒体的融合,组织听觉、视觉、触觉多种感知方式的叠合,调动诸感官对当下进行全方位感知,创造一种独立于外部空间的异质性时间流动的艺术空间。通过在特定的空间内对时间和空间的再分配,以当代时间的多重的在场形式,在特殊时空经验内引导观者“参与式”地沉潜入自身的生命经验中主动地构造出属己的审美体验,在异质性时间的艺术空间中与观者展开交互式的对话。其作品《盲亭》展现了当代个体异质性的时间经验。它由置于户外的两层同心摆放的钢铁框架组成,在遵循中心透视原理的基础上内外两层框架上镶嵌了148块不规则的黑色玻璃和149块多边形透明玻璃。黑色玻璃阻隔观者对外部世界的观看,营造一个与外部世界隔离的空间。外部不断变化的光线、天气和昼夜交替使得内部的观者置于万花筒般的镜像世界,内部的透明玻璃呈现出无数观者自身的影像,通过多个镜面彼此间光线的反射,观赏者在当下的共时瞬间从多个角度感受自身形态各异的图像。观者沉浸在艺术品的过程就是返回、穿梭与当代异质性的时间管道的过程,从而发现自我不断生成、难以定义的流动性,当代时间以无数的个体与过去、现在、未来的协商而呈现出多元异质的并置结构。

当代时间是异质性并置的整一均匀,当代时间难以被普遍性地定义,但并非后现代解构现代宏大叙事的同质化的时间流动后的混乱与碎片,也不是以一种新的普遍性的时间替代后现代主义无数不稳定的时间颗粒。博瑞奥德以“另类现代”的概念修补了后现代主义时间加速至极限后零落而成的稀薄、模糊的经验碎片,他以面向未来的英雄式的时间方向弥合因无方向的时间感而碎裂的主体,“它既不是循环不前的凝固时间(后现代主义),也不是线性的历史观(现代主义),而是主体迷失方向后获得的积极经验”。他认为当代时间是不同主体在“异时性”的状况下共同分享的网状的时间“群岛”。博瑞奥德的分析正确地指出了当代时间在多元异质中的稳定性,而“慢速经验”以本己的切身体验具有弥合当代时间的异质性与整一性的特质,其基于个人的情感体验、所思所想,为后现代主义零化的时间片段赋予稳定的精神指向,过去的历史、记忆和未来的期盼都与当下紧密相连。在对当下的时间叠合的深度感知中,个体的连续、整一的生活经历在当下复现,过去、未来的经验、情感和记忆是个体生命世界中不可切割的连续体。

阿甘本在《何为当代》中同样以“不合时宜”界定“当代”的时间特征,即对同质性的时间经验的疏离,他将“断裂”视作当代时间性的根本样态。然而不同于泰勒·史密斯对当代时间的理解的浓厚的后现代主义残余,其对时间流动的不稳定特征的极端强调,使个体难以描述、把握当下的转瞬即逝,易于把对当代的时间界定划入后现代主义的延续,后现代主义的瞬时速度造成个体的时间感的零化,其整一的生命世界零落为难以辨识的碎片,当代的碎片化、异质性正是对后现代主义的反拨与审视。当代时间有其自身的根基,呈现出整一的形式,当代的“世纪脊骨的碎裂与弥合”正仰赖于单一个体构成的整一的时间,时代断裂中个体的“依附”弥合后现代主义碎裂不堪的时间碎片、个体的弥合源于对自身过去、未来的联系中而组织当代的时间流动,“当然是与过去,但也许,也是与未来的奇特的联系”。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交互流通中当代与个体的关系处于断裂与依附,介于“尚未”和“已然”之间。当代性的时间经验是流动生成中的连续整一,而非对一切连续的瓦解与取消的无方向感,以主体的记忆、情感而组织的属己的时间共同组成连续、均匀的当代的时间经验。杉本博司的《剧场》展示了沉淀于过去难以被记忆的个体经验的组织性。影院黑暗中被忽视的细节完整地呈现,有残存着人体痕迹的座椅,带着观影者离去时的温度,它引发观影者的思考和回忆,达到对过去经验的再组织,椅背的凹陷是物体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中被观者的皮肤感知的唯一证明。过去的记忆微缩在每一件被经验的事物中,事物承载着人们记忆深处的故事。对胶片的沉思就是对混乱、碎片化的生命世界的组织过程。当代的慢速经验呈现流动生成而又浑融一体的形态,当代的时间管道中的多股异质性的时间流动是携带者记忆与情感的整一均匀的时间支流,而非无数无方向、不稳定的时间颗粒的混乱运动。

慢速经验作为连续整一、异质生成的当代时间经验,是站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对现代线性、同质化时间经验的颠覆,也是对后现代主义零散的时间碎片的重新弥合。通过组织动态生成的时间经验,从而重塑主体的感知方式,显现蕴藏于时间表层下内在的生命肌理,从而摆脱快速的审美经验的单向束缚,以感性的自由通往当代充沛跃动的“生命世界”。卢茨以“慢速美学”的概念准确地分析当代时间经验的特质,“慢速美学致力于映射当代性的体验,它记录并反思了在我们扩展的当下多元时间流的共存”。当代的时间是多股异质性时间经验的相互共生,其难以界定性和不均匀性正是对快速的时间经验下单向度、平板化的主体经验的修补。当代艺术通过多种技术媒介而营造异质性时间流动的空间,通过艺术空间中观者与作品的交互式体验从而完成对当代人的感知方式的表征,“慢速经验”由此成为富有当代性的时间经验。

结 语

通过对多元叠合的当下瞬间的深度感受,个体从而得以弥合现代社会碎裂的时间结构,阻隔同质化的经验碎片的侵袭,在浑融的时间流动中创造自身奇异丰满的生命意义。“慢速经验”不是时间流逝速度意义上的慢,当代社会中各种加速时间经验的技术媒介愈发普及,期望于时间的缓慢流逝而完成对快速的时间经验的反拨既是难以完成的,也不具有可行性。“慢速经验”是在当代的语境被当代艺术以多种技术媒介而表征的感知方式,是对当下经验的深度感知。在异质性时间流动的空间中,个体得以沉潜入涌动在冰层下的活跃的时间流,颠覆单向流动的同质化的时间,打破共识性的“正确”的感知模式;在对并置于当下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深度体验中,被技术速度加速至断裂的个体的记忆、情感和思想得以重新连接,零落的经验碎片组织为融贯、连续的经验体,从而充实了快速时间下个体粗糙、稀薄的时间感受。“慢速经验”是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时间经验的反拨,通过叠合的感知方式,重建快速的时间经验下个体均质、粗糙的经验世界,从而完善个体凋敝、残损的生命世界,产生饱含个体情感、记忆的独立、自由的当代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