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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7期|吴君:六合街上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7期 | 吴君  2020年07月02日09:19

董咏根本不是在槐荫树下遇见的这个女人,而是在我们深圳的六合街。董咏所遇之人也绝非人们想像中的那种花痴女,她只是一名职业女性,名字叫周仙桥。平时我们文化站里的人多数随着站长喊她为小周,如小周麻烦你把垃圾倒掉,小周我有个快递你帮忙取了。周仙桥听了则会面带笑容地说,好的,好的。与此不同的是,电影公司的一个叫老文的家伙却称呼周仙桥为周老师。

有次她端着午饭回办公室,经过二楼时,遇见了吃饱喝足伏在阳台栏杆上的老文。这一刻的老文眯着一对看不到仁的近视眼对着台阶上的周仙桥说,你不该舍下那么好的条件来我们六合,我敢断言,这条街根本不配有你。

周仙桥听见空中飘来的这一句,差点把手里装着白米饭、梅菜五花肉、半块咸鱼的搪瓷盆跌落在地。在此之前她正全神贯注地大脑空白。这是她喜欢的一种状态,原因是前些年,在各城市间穿梭累了,再也不愿意装事,只想过一种纯朴的生活,像六合人那样。此刻,周仙桥站稳了脚跟,望向不远处的老文,发现对方也正盯着她看,只是对方像看个孩子那样,软绵慈祥没有欲望。洗尽铅华,隐居六合,下半生重新过回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是周仙桥的理想,却被老文一眼看穿。

矮个子老文的工作是新安影剧院的放映员,他的上班时间全部在晚上,白天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用于睡觉,所以大楼里没有几个人认识他。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老文的皮肤白得瘆人。这样的脸配上这样的笑,让很多人不敢与老文对视,而文化站的李鹏程对这种来历不明的笑容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因为老文有次叼着牙签望着李鹏程的背影说此人早晚进去,刑期不会少于五年。当然,很多人撇了嘴说不信,没可能啊,这种单位除了门锁值几块钱,连桌子椅子都是烂的,真没东西好贪。

老文对周仙桥说的那些话初听起来像表扬,其实是泼冷水。周仙桥听了,不仅后背发冷,更感到人生无望,她害怕最后连这个希望也破灭了。要知道她小小年纪凭着独特的嗓音进了剧团,收获无数鲜花掌声奖励,享了太多世间的繁华,这样的日子终于被她厌倦,周仙桥希望改变自己,去过一种平凡亦平静,没人打扰的生活。这是她从大城市来到我们六合的原因。

老文喜欢盯着别人的印堂看,然后微笑或是叹气。周仙桥当然也被盯过,她生怕这个老文对自己产生什么想法,除了老文的眼神,周仙桥更害怕老文那双手。因为老文还是一个画家,新安影剧院门前的广告是他的作品。他经常把自己喜欢的女人画出来,可是你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因为他会慢悠悠地问对方,这是你吗?你认为自己是明星吗?这样一来,本分的女人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开始结结巴巴,语焉不详,不再敢看老文。湖滨路上倒是有几个风骚的女人,她们每天描眉画眼洒香水,故意在他眼前一次次飘过,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进入老文的法眼,被他画出来,然后升到半空,供人欣赏。

周仙桥有恐高症,她怕老文把自己的照片放置高处,于是她特意把两侧的头发垂下,希望老文看不到,或者记不起她的相貌。可是,这样不仅没有阻挡到老文,反而令他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人还在远处,便开始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种发型非常适合你的身份。

切!还身份,什么意思,难道她将来可以当歌唱家吗?听到老文称呼周仙桥为老师并且提到了玄妙的身份问题,伏在三楼阳台栏杆上的两个女同志气得发抖并渗出冷笑,她们同时转回头,眼睛掠过几间办公室的门,故意发出尖锐的声音,什么玩意,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们唱了一辈子都还没名没分,而她一个新调过来的竟然还成了老师,真是可笑至极!

六合文化站多是些从波罗、五花、南雄、海康剧团退役下的演员,演出的时候,趁机留在了深圳,并进了文化站,结婚生子上班,日子过得自由自在。他们有的做了会计,有的当了出纳,当然,每个人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艺术指导,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全部上阵,在广场上面组织人猜猜灯谜,或是搭个临时小台子,上去唱些《帝女花》《分飞燕》《十五的月亮》之类的粤曲和经典老歌。

做会计的故意挑起话头,你不是讨厌这条女吗?她想好了,下午咩都不做,专门聊此话题,直到出了这口恶气为止。

做出纳的顿了下,气呼呼地问,是呀那又怎样,不可以吗?

做会计的说,别忘了,你办公室的地可是她拖的,午餐也是她帮你打上来,除非以后你不用她。

做出纳的不解,那又怎样,我还记得你讲过她的那些八卦。

做会计的听了,马上缓和说怎么会呢,不是讲好了吗,我们要团结一致让她明白,她那把声不算什么,骗鬼可以,哄我们不行,那是一种连老鼠都会发出的叫声,再讨好我们也没有用,看见她的笑我就想呕。

李鹏程这时走了过来,显然他只听到了这一句,却忍不住停下脚,伸出食指分别点着两个女人说,那女人就是个癫婆,请记住,你们谁都不要再理她,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没趣而早早地离开。他说的当然是周仙桥。眼下他是被激怒了,因为领导没有按资排辈便调来一个新同志,参加八月半的演出活动,使得周仙桥在舞台上出了风头。这样一来,便打乱了原来的秩序。

听他这么讲,两个女人顿时浑身舒畅,扑哧一声捂着嘴笑出了声,原来苦闷的不只自己。其中的一位用兰花指在李鹏程的肩头轻轻地点了下,带着热度和淘气的手指意味深长。女人嗲嗲地说,谁想理她呀,是气她把我们站的脸都丢尽了,想起来便会难过。

“难过屁呀,她那把声就像个老鼠成精。”其中一个故意模仿着周仙桥的声音夸张地尖叫了两声,然后两个人互拱肩膀,弯了身子笑成一团。此刻她们和解了,虽然不久前,两个人曾经大打出手过。

李鹏程倒也不笑,已经失眠多日的他神情严肃,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绷着脸说那叫硕鼠知道不,你们两个应该好好学习下古文。

两个女人急着点头说对啊对啊。见俩人这样顺着自己,李鹏程沉思了片刻道,划清界限是必须的,你想想她唱的那都是咩嘢鬼哭儿狼叫。讲完,李鹏程拎着茶杯昂首挺胸去了茶水间。中国士大夫是他最推崇的一种形象。年轻的时候他在采茶剧团做过演员,到了深圳之后,竟然只能辅导声乐,可惜总是招不到学员,他这辈子的理想就是当站长,可是一直排不上他。所以两个女同志如果单独见到他,都会嗲嗲地叫他一声李站。

听到这句,李鹏程的心里已然乐开了花,可脸上却故意绷紧,低声道,不好给外人听到啦,反正我没所谓,不提拔我损失的又不是我本人。

听话的女人脸配合着声调道,唉,是啊是啊,一帮有眼无珠的家伙。

话说周仙桥是在三月份来到的六合街,这个时候天气仍有些清冷,周仙桥还没有搞清楚该穿什么衣服。看见窗外天空下起了小雨,她便会裹紧了被子想再多睡一会,可是楼里已经热闹起来,排练室有人练声了。从小到大,周仙桥只要唱歌,便会受到关注,也因此获得了许多机会,有个专家说过她是老天爷赏饭的那种人。六合人并不知道,除了睡觉,其他时间,周仙桥都会努力控制这种所谓的天赋,而只是需要它保证自己有份工作即可。因为她受够了那种大红大紫的名人生活,尤其是年过三十岁的时候。甚至她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恐惧,她越发担心暴露出这些与众不同的特点,而失去了平静的生活。所以只要不是必须的排练和演出,她会尽量选择留在室内,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每次听到有人提到唱歌或者唱戏这类词,她会深感不安,甚至生出焦虑,怕对方再问些什么,似乎她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见到有人与她打招呼,她只会嗯一声,然后迅速躲回房间,把各家在走廊里炒菜的声音全部隔在了外面。

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周仙桥一度想要放弃这样的声音,如果不是因为工作难找,她都想离开这种单位,让这个声音永远不被人发现。她曾经跟在别人后面学习了很久,可最终还是见效不大。试过了喝酒、熬夜、吃辣椒等方式也都不行,这种特别的声音如同她身上的脂肪一样,黏着她,令她欲罢不能。用她老师的话说,你是天然的美声,几百年才出半个,所以你不要自轻自贱,一定要加倍爱惜。听多了老师的话,周仙桥开始逆反,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嗓子,还用你们管啊。

每年的两次晚会,是六合人非常期待的。他们愿意看见文化站那些高矮肥瘦子们在台上表演,这种亲近感让他们感到安全,踏实,他们没有愿望去看北京上海等地剧团的演出,更不会进到市区去浪费时间。而作为站里的新人周仙桥自然也需要登台,不然她凭什么拿全额工资,凭什么把文化站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呢?虽然周仙桥并不缺钱,可是她也不能表现得太特殊吧。最初有人不服气,找到导演说不许她上,周仙桥听到了像是没长心一样,点头表示愿意。可是没过多久又被找了回来,说凭什么她搞特殊化啊,是不是五音不全啊。

周仙桥不过唱了一首旧歌,只是那忧伤的旋律让她想起了往事。一曲唱完观众竟然安静得像是沉睡过去,无半点声响。她的确怠慢了,也似乎忘掉了还有这么多的人在听。此刻周仙桥被这种局面吓坏了,正想着应该鞠躬谢幕还是什么也不做就快速离开之际,她听见了狂风暴雨般的掌声。随后有几个观众竟然从后排跑到前面,并爬上舞台,大声喊着周仙桥的名字。

接下来观众开始热闹了,有个人说周仙桥的歌,特别符合自己此刻的心情,唱出了她的心事。另一个人想夸周仙桥的声音却找不到词,只好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她唱歌,我这里都是满满的,她指着自己的胸部说。跳舞的女人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什么意思啊,你完全可以直接说她唱得不好,何必搞得这么色情,让别人看你的乳房。这个人急着辩解,不,不,是唱得太好,像是钻到了我的心里,我听了几句便想大哭,她到底用了什么功夫。

演出还没有结束,文化站的人便气得快要发疯,大骂我们奋斗了那么多年,黑发熬成了白发,这个怪物突然杀将过来,什么意思啊,想破坏我们六合街的生态吗,要砸我们站的牌子吗?她的嘴里到底藏了什么设备,分明是特技和杂耍,这无疑是一场骗局啊骗局。

周仙桥那种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真是令人恐慌,心神不定,难道不是特技吗?六合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却又不敢随便打听,否则会暴露出自己的无知。要知道在这个地方从来还没有出现过这类人,这种声音,谁也搞不懂周仙桥的出现到底会为六合街带来什么样的运气。每次有了她的节目,就会见到六合人手上拿着活计,有的甚至前一分钟还在修着鞋,有的拎着车胎便走出了店铺走进剧场。显然,周仙桥一夜之间成了传奇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不小的骚动,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听到周仙桥的名字,便会立马丢下手里的工作,跑到大厅,他们并没有与周仙桥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这样一来,周仙桥的正常生活便受到了影响,她来六合的目的是嫁人,可眼下已经变得遥不可及。

本来也有那么一两个人,怀揣着好奇心,试探过虚实,可听了周仙桥的声音,还是动摇了犹豫了,他们无法判定凶吉。倒是有个家伙是真心的,可是他早已经有了老婆,他表态如果周仙桥不在乎,他多一个女朋友也无所谓,反正自己有大把钱,需要各种女人的追随,越有特点越好,只是有个前提,那就是他需要周仙桥把自己的经历讲个清清楚楚,免得将来与他的老婆和孩子争夺家产。还有些开店铺的六合人,他们街上见了周仙桥便会故意壮着胆子挑逗或是调戏,比如创造机会邂逅周仙桥,在宽敞的走廊里,故意装作要摔倒,伺机在周仙桥的身上蹭那么一下,只是希望听到周仙桥开口骂他们,他们想听到那种与六合人不同的声音。这样一来,周仙桥拍拖之事似乎变得越发艰难,原本对她有意思的一两个男性不敢再联系她,甚至忙着给自己找台阶,高攀不起你呀,你是六合街的名人,大歌唱家啊。倒是有个不酸的,他笑嘻嘻地说,听说是被哪个男人的老婆发现了,才跑到六合对吗?不然怎么会从省城那种地方调过来,做这种事怎么不小心呢,如果是我肯定不会,以后还是我教你吧。

周仙桥就这样被人看来看去,也没什么人真正想要找她谈一次正式的恋爱。有人说,对啊,谁愿意找个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呢,如同找了个怪物回家,除非是脑子坏掉了。

又有人说,到底谁坏掉了还真的难说,我昨天还见她去了蛇口,打雷下雨也不怕,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答,那算什么,有一次我跟在她的身后,亲眼看见她蹲在地上和蚂蚁说话。

就这样,周仙桥被拖到了三十二岁。小镇上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他们太想看到这个女人会发生什么事了,除了一把怪声,还会不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惊喜。六合的生活太闷了,他们迫切需要看到一些关于周仙桥的事情。

周仙桥最大的爱好便是散步,这不仅有效地避免了与人交流,更躲开了那些人对她的围追堵截,尤其是下雨天,这样的时候,更没有什么人在街上了。

话说这天的黄昏,天空本来好好的,突然下起了细雨,快晴之际,天上已经悬起一轮明月了,悄无声息挂上去的,正认真地打量着每个六合人。周仙桥似乎不知道雨已经停了,她仍旧带着耳机,在路上慢慢地走着。耳机里面是那低沉的音乐,这音乐特别符合她的心境。走到邮局的时候,周仙桥突然想进去看看那些邮票,各种各样的动物中,周仙桥最喜欢的是那张2009年的猴票,那熟悉的面孔仿佛早在几百年前便已经相识。

也就是这次,她认识了工作不到一周,连六合街都没有出去过的董咏。他说自己刚从外地调到六合,请多关照。他翻动挂在自己脖子上面的蓝色的工牌给周仙桥看,并深深地鞠了一躬,像极了日本男人。

周仙桥惊出一身冷汗,可是她不敢说话,她担心自己的声音吓着了对方。说话时董咏指着办事大厅里的长椅,请周仙桥坐,然后说,你擦擦头上的水吧。说完,他歪着身子从裤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了周仙桥。

董咏虽然相貌一般,尤其是有点驼背,腿也不是很直,两个肩膀有些前倾和摇晃,这使得他的衣服似乎后面少了一截。可是在那一天的傍晚,也是距离董咏下班前的半个小时,幽暗的室内,他比平时显得温和、好看,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多年以后,周仙桥还记得董咏对她笑的样子,这是她来到六合街上最美好的一天。董咏后来说是因为周仙桥告诉了对方自己单位的地址,董咏听说那里搞了一个很大的溜冰场,而他很想去看看,他听见同事说过这种活动,他们说,如果连溜冰都不会,是不像六合人的。那个时候广场舞还没有开始,几乎所有的社交都是从溜冰开始,哪怕站在场外观看,也算是参与了。

总结以往的教训,周仙桥并没有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而是故意随便,甚至有些轻贱地说,哎呀我们公司就是组织些猜谜活动。董咏问,这么有趣啊,要不要买票呢。他希望对方说出溜冰这个事情,然后有一个免费练习的机会。周仙桥见董咏还在看自己,便有些紧张,生怕对方有好奇心,然后来到站里,打探到她有那样的一种可怕的声音。如果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猜想董咏最终也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个个都是那样,周仙桥再过五十年也嫁不出去啊。想到这里,她迅速补充了一句,还会组织些画家、摄影师去外面看风景。

董咏瞪着一双不解的眼睛,又问了句,那要交钱吗?会不会花掉我几天的工资啊。周仙桥兴奋极了,对方脑子里只有钱,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人正是她物色的对象。

周仙桥匆忙中留下电话,办事大厅正在向外清人,有一个瘦高的男人肩上悬着一扇电动铁门,室内开始暗下来。瘦高男人堵在门口,除了拦着想进来的人,还用手指着周仙桥和董咏问,喂,你们怎么回事?

出门之后的周仙桥按着原来的路线继续走,而这一次,她并没有走得很远,如果在过去,她将会绕着四区、五区、六区走上一大圈,直到把所有的苦闷都走掉,累成一堆烂泥,才回到宿舍。这样的一个周仙桥,半小时前认识了对她一无所知的董咏,便已经喜欢上了,她喜欢对方身上的这种无知。到了第二天一早,她便盼着快吃晚饭,这样就可以去散步,她希望自己再次见到董咏。

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周仙桥竟然走神了,去福满楼买早餐时候,她连要吃什么也都想不起来。橱窗里面的人问了她两次,最后用广东话骂了她一句神经病,周仙桥才连着说了两次糯米鸡。

见对方在橱窗里面向她翻着白眼,周仙桥又想起了董咏,忍不住笑了。她想起对方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时候,觉得老天开始对她开恩,只有这样,她周仙桥才能把自己的身份藏得更深,藏到永远。周仙桥忍不住有些内疚了,她觉得自己正在欺骗一个单纯而无辜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仙桥对董咏围追堵截,目的是不想让董咏了解自己,她害怕董咏像之前那些男人那样,一旦了解到她的身份就想要探究或是戏弄她。多年之前周仙桥被人前呼后拥,她受够了那样的生活。眼下她只想做个普通的小女人,过着在小镇上生儿育女、隐姓埋名的小日子。可是谁才能给她这样的日子呢,只能是董咏。她觉得自己煞费苦心终于等到了,她愿意为董咏相夫教子一辈子。从来没有碰过针线活的周仙桥开始计划给他织件毛衣。她跑遍了六合市场,都没有找到她喜欢的那种毛线,她想给董咏织一件米色的毛绒绒的毛衣。

周仙桥求成心切,她急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要好多钱,不要大屋。接下来,周仙桥和董咏从认识到同居非常顺利,速度快得惊人。做这一切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周仙桥想起了老文,她觉得对方似乎在哪里正看着她,他说过这条街谁也配不上她,可是她相信自己就要破了那个该死的魔咒。

称董咏为傻小子的并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是董咏的父母,因为他们发现了董咏最近的异常。董咏的老家位于广东北面的南雄县城,他们在招待所工作了一辈子,虽然只是做些换洗床单、清洁卫生的工作,可他们每天都可以见到一些大人物。所以他们的理想是董咏尽快恋爱结婚,找到一家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是两公婆的人生目标。当董咏在电话里没有了昔日的唉声叹气,而是把双腿跷得老高,说到兴奋处发出得意的大笑,这样天花乱坠不着边际的样子,导致了父母越发害怕。他们以为儿子因为压力太大而疯了。他们怪自己当初不该给儿子定下那么高的目标,导致了他们唯一的儿子董咏连精神也不正常了。他们两个互相抱怨了对方一番之后,才愁眉苦脸地坐上长途车来到六合。当他们从长途车上下来,被接上一辆米色的小车,又被送进一个充满了香气的大屋时,两个人彻底糊涂了。可是做儿子的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说,是真的是真的,不信你们掐下自己的腿,我自己最近也总是这样。董咏伸出手放到腿上,给他的父母做了一个示范。

董咏父母做梦也想不到儿子真的做了一桩合算的买卖,这纯属天上掉给董家的馅饼啊。要知道曾经为彩礼发过太多次愁了,他们曾经提前两年便去巴结亲戚,希望将来买房子的时候有人愿意借钱给他们。他们想好了先去借,然后再慢慢偿还,甚至还可以把老家的房子抵掉。而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他们显得不知所措喜极而泣,他们责怪董咏没有早些通知家里,害得他们忧愁了那么久。周仙桥不仅提出不要彩礼,不要房子不要车,竟然还在见面之际拿出了两枚戒指送给董咏的父母。

当晚董咏的父母激动得差点跪下来亲吻周仙桥的脚,他们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各自的想法,可是抖动的身体和惊慌失措的表情已经暴露了内心。此刻他们不仅见到了董家的恩人周仙桥,这个比七仙女还要美的女人,并住进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豪宅。

矛盾是从周仙桥做饭开始。

见了董咏的父母之后,周仙桥便想着讨好他们,首先她想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目的是让他们尽快接受自己,作为一个大龄剩女,周仙桥不想再等了,她害怕错失了这宝贵的机会,所以天还没有亮便起了床。她先是把准备好的面粉取出来,烧开了水,再把这些面倒在盆子里。听见外面的小鸟已经在叫,周仙桥便已经为董咏一家正式做早餐了。

周仙桥认为董咏母亲有些夸张,她一连吃了两块甜饼之后,大呼小叫说自己这辈子嫁错了,应该找个北方人做老公,然后天天可以吃到这样的食物。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看着老公,老公则傻乎乎地笑着,嘴里正喝着周仙桥为他们煮的牛奶。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仙桥亮出了自己的其他手艺,比如做咖喱,做海鲜。就这样,周仙桥的房间里除了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就是董咏的母亲那些简单易懂的南雄话,好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口的饭菜,我们的生活太好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很快,周仙桥便发现了董咏的母亲在说假话,因为她见到了许多被扔掉的食物,前面两天被封在塑料袋里,后面便是直接丢在了桶里。当然她还是会继续夸周仙桥的手艺好,只是她已经偷偷地观察周仙桥的动作。到了晚上,她悄悄地问董咏,这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是不是之前做过什么事。

她做过什么?董咏显然没有听懂母亲的话。

做过那个呀。见儿子还是没有明白,母亲终于急了,直接说了:鸡婆!戏婆!

哈哈,对于她来说,吃点海鲜不算什么啊,再说也不需要我们花钱。董咏嘲笑自己的老娘。

董咏的母亲张大了嘴巴问,她不会是在赌吧,先是让我们尝到甜头,最后让我们家来抵债。董咏的母亲开始打量房间,悲痛地说,到时我们卖掉自己也还不起啊。

董咏说,阿妈你想多了,她只是一个有钱的女人。

看着柜子里周仙桥的演出服,上面镶嵌着一些珠子,在暗处正闪着光,董咏的母亲说,这怎么可能,你不要太傻了,哪有免费的饭菜,你不要发梦了。

也就是这一晚,董咏的母亲在电视里见到化了妆的周仙桥唱歌的镜头,虽然只是几秒钟,她便已经吓得面如死灰,扔下正准备贴到腰上的膏药,回到床上,捂着被子想了好一阵子。她不敢直接叫身边的男人去看,直到天亮前,才问了句,你说昨晚电视上那个人是不是她?董咏的父亲当然不信,他当然明白老婆的意思,他说,我们家祖坟又没冒过青烟。

做母亲的松了口大气,点头说,对对,你们家也没有积过什么德。

董咏的父亲说,那是天上的仙女,我们这些人哪有机会见到。

听到自家男人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董咏的母亲笑了,是啊,仙女怎么会到我们六合呢?说完,她从柜子里多取了一条被子,加在身上安心地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董咏的母亲拉住儿子问,我还是放心不下,我认为她只是骗你,等你真结了婚,才发现一切都是假的怎么办。

董咏看着自己的母亲,也开始有了怀疑。

董咏的母亲说,这个女人好像从来不会生气,刚刚我走到她洗碗的地方,小声骂过她懒,她也没有发火。

董咏说,你不应该骂她,你看这个房子都是她自己涂的油漆。

董咏的母亲说,搞成这种浅蓝色,一觉醒来,好像去了西天,真是吓得半死。

随后董咏的母亲拉住儿子的手问,如果她早年没有做过鸡,为什么那么着急把自己嫁掉,她对我们家这么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这个地方有病啊。董咏的母亲指着自己的脑袋问。见儿子回答不了,董咏的母亲开始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时她开始生气。她想起自己的仔可能已经错过了县长县委书记的女儿,还有那些洋房别墅,她便气得心痛。天还没有亮,董咏的母亲便把装有饭菜的盆子摔在了客厅,她已经不愿意再等了,而是想问个明白。她想要看看这个骗了儿子的妖怪到底是何方神圣,使用了哪种招术,这世上哪有什么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嘴的,这样的人除非是仙女。董咏的母亲越想越生气,她认为儿子董咏不仅被人利用了,下一步还可能会被人陷害死。想到这里,董咏的母亲做好了当众掀开周仙桥面纱,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个大丑的准备,所以她迎着周仙桥,骂了一句贱货和骗子。

早在前一天,周仙桥便有了预感,她先是听见董咏的呼吸并不匀称,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此刻她感到身体被震了下,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微笑着去阳台上晒衣服,并擦拭栏杆上面的灰尘。

而她这样的笑容同时也激怒了董咏的父亲,这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已经追了过来。在招待所上班的每一天,他见到的都是挑剔和指责,哪怕他累得腰快要断掉,还是有人看他不顺眼,所以他害怕这样的笑,这样的笑里分明藏着刀,让他没有一点安全感。这样的笑容难道不是公开的戏弄吗,他们再也不能忍受,他指着周仙桥的房门对儿子说,你应该让她滚。

董咏低着声音说,她没有做错什么啊。

董咏的母亲走上前来,厉声道,这些天,她用尽了各种办法,千方百计款待我们,是想提醒我们家太穷,连饭也吃不起吗?

董咏安慰母亲说,也许她只是心地善良呢。

董咏的母亲脸色已经开始发紫,她发出了怒吼,你可以好好想想,到现在还有哪个女人被人骂了不会还嘴,如果我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肯定会大闹一场跑回娘家,集合起所有的亲戚过来打架。可是她不仅没有闹,还会继续做饭。这样的事情我接受不了,遇到这样的污辱和挑衅谁也受不了,她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才会忍着这些。她拉着儿子的手说,你受的委屈肯定更多,只是不愿意告诉我们,这些天你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董咏的父母同时想到周仙桥是那种传销组织的头目,她的目的就是要害死董咏,显然儿子被这个女人下了迷魂药,否则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啊。

作为董咏的父母,他们必须要救出自己的孩子!

周仙桥走到门口的时候先是被董咏的母亲用肩膀撞了一下,她想看看周仙桥接下来的反应,如果周仙桥像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那样,喝住她,董咏的母亲会乖乖地听话,因为那是她熟悉的事情。可是她等了一阵,还是没有见到周仙桥的反应。董咏的父亲指着周仙桥说,你如果不马上消失,我将采取必要的措施。他在招待所里学到了这一句,却直到这一刻才能使用,他认为很遗憾。

周仙桥哀怨地看着眼前这对可怜的老人,不久前董咏的母亲拉着周仙桥的手,夸赞她,流着泪求她,说我们家这是积了什么德才遇到你啊大恩人,我愿意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服侍你。

周仙桥已经发现了症结,六合人喜欢欺负那些弱小的、没有背景的人,哪怕董咏的父母,虽然来的时间很短,没过多久,他们便会学会了要领。他们的满腔怒火必须在这些人面前爆发,如果对方的身份是街上的拾荒者,他们就更加不需要理由了,他们不愿意失去任何一次机会,因为他们之前受的欺凌太多太多了,如果不去报复,他们将誓不为人。

周仙桥是被董咏一把推倒的,她的身体先是撞到了木门,随后才感到一只大脚踢过来,那是董咏的父亲,他想像自己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先是做了几个漂亮的动作,随后取出一条金色的棒子半空中劈向了周仙桥,他嘴里大声叫着:我们受够了!董咏的父亲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英雄梦。周仙桥的身体很快便有了一种久违的麻醉的感觉,随后,她发现自己连鼻子也流出了血。

恍若梦醒。夏天终于到了,天空蓝得像是刚刚洗过,就连云也是安静的,对着路人不断变幻着形状。虽然周仙桥变得有些消瘦,可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她还是没有好好地去练唱,甚至连K厅也没有到过,可只是轻轻地哼唱了一次,便发现比过去还好,从头到尾,底气十足,仿佛抹了油,涂了蜜糖那样,连自己都被迷住了。再后来,她发现越发憔悴的两位女同事不仅关注她的行踪,还会伏在门板上偷听她的声音。周仙桥感到她们的耳朵已经越发靠近,于是她轻轻地向门板走近,然后铆足了力气,猛地发出连贯的音阶,她有太久没有这样酣畅舒心过。与此同时,她听到外面的两个人摔倒在地后迅速爬起、逃远的声音。

接下来,周仙桥尝试着亮出了自己真实的嗓音与人说话,见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她才真切地觉得这个世界变了,只是她还没有料到如此迅猛而已。想到这里,周仙桥跑到了天台上,那里距离天空最近,于是,她展开手臂,用足了力气对着远处高喊了两次。

由远至近,她看见了几块云朵在轻轻地移动,一架飞机正由此穿过。

六合街上,阳光散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而舒服。

站里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老文,她们希望老文能帮忙再预测一下六合街的未来。可是他们找不到老文,他早已辞职,离开了这个街或者这个世界,因为他总是不合时宜地剧透人生,比如说,他成功预测过李鹏程最后的结局,果然,这位副站长大人,挪用了书法家们的捐款,而被判了五年徒刑。每次路过新安影剧院,周仙桥都会情不自禁地仰起脸,只是那里早已没有了悬挂在空中的海报,而只有一块闪烁着金光的华为5G。有两次周仙桥似乎看到了老文正在半空中对着她微笑。

时间过得飞快,六合街转眼变成了前海,村民的房价正涨势喜人。与其他街道一样,这里的路面经过反复改造,正在不断拓宽,只一夜之间,便已成了大湾区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街上有不少人发动签名,浮夸的标语散发得到处都是,旨在保护这片由原居民和外来户组成的城中村,理由是六合有故事,有传奇,来龙去脉应有尽有,充满了旧时的味道,是深圳最古老的地标。除了上海宾馆、地王大厦、深南大道、京基一百这些著名的地标,有些人认为大剧院、白石洲、蔡屋围、鹿丹村、六合街更是他们无法割舍的记忆,不只是保护,还需要申遗。有人说绝对不能拆,当年创业的故事、落魂的往事散在空气中,落在斑驳的旧墙上,每块鹅卵石都印有他们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艺术家们希望这些阴冷而潮湿的角落永远都在。

而这些时髦的玩意周仙桥一个都没参与,与其他人不同,她更希望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