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无论是在驻足交谈的人群中，还是在匆匆行走的队列里，尤其是在活动开场前灯光闪烁的观众席上，人们一眼就能看见一张异常亲切并格外夺目的脸：高原一样宽广的额头，河流一样清澈深邃的目光，草浪一样微微翕动着的厚实嘴唇，嘴角上总是挂着那一抹暖人的微笑……

这就是草原文坛宿将阿云嘎。

这是走过严冬之后的满面春风，这是百川归海之后的静水流深，这是负荆跋涉之后的举重若轻，这是电闪雷鸣之后的大音希声！

您这位在鄂尔多斯高原上长大的牧人之子，以天资颖异的禀赋、百折不挠的意志，与命运抗争，终成塞上栋梁，成为我们可以信赖的朋友、值得骄傲的伙伴、草原文艺天空上的“领头雁”……

主政内蒙古文联工作15年，这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没有振臂一呼，呼朋引类，没有摇旗呐喊，狂飙突进，您有您的风格：殚精竭虑，聚沙成金，铁杵磨针。

认识您是在25年前的春天里。

那一日天空晴好，春风拂面。乘90次列车去京公干，车徐徐开动，到风挡处透气时，文联一位领导笑眯眯与我搭话：这是新来的文联党组书记阿云嘎。旁侧一位高大、沉稳、威猛的中年男子向我点头微笑。啊，久仰大名！三人攀谈起来，一路欢声笑语。偶有乘警、乘客鱼贯而过，您每每侧身相让，微微点头，既有温度，又有风度，更有气度。

这之后去文联开会，有空便到办公室里小坐。您总是热情相待，以礼相迎，毫无敷衍。谈文学，谈艺术，谈社会，谈生活，娓娓道来，丝丝入扣。偶有电话，绝不拖泥带水，放下电话接着再聊。事事洞明，无所不通，却不居高临下，很像是久别重逢的大哥。您1947年12月生，与自治区同龄，大我整整10岁。

于是便无拘无束起来。

一次交谈中提及为我儿子取名，您立即应允。三天后电话中排出三个供选，我一下子挑中了：阿吉泰。寓意、发声均好，且与阿古拉泰一脉相承。我说：照此浓缩，将来孙子就叫“阿泰”吧。您笑答：到时候咱们再找！电话里，两人的笑交汇在一起。

做过旗委书记、盟委领导的您极具大局意识。刚来文联时任党组书记，因工作需要，后两届改任主席，您欣然接受。

阿云嘎的温暖、随和、谦逊众所周知，但在原则问题上您却毫无松动。2006年，首届内蒙古杰出人才奖评选在包头进行。开评伊始便遇到了两大难题：一，首届评选，重量级人物多，社科只分配两个名额；二，有人打招呼，要求评上一位相形见绌者。您表现出了少有的严肃与冷峻，汇聚起评委的意见与力量，据理力争，将三位前辈的业绩充分阐释，得到了评委会和领导的高度认可，也克制而有效地回应了“打招呼”的做法，令我们心悦诚服！晚上包头市文友请客，大家尽享欢乐，您又恢复了往日松弛、淡定与不变的笑容，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与您开会的时间多，聚会的时间少。有一次终身难忘。

15年前，也是这个时节，中国作协组织作家在杭州疗养院度假。同期的作家天南地北十几对伉俪，作为内蒙古文联主席的您携夫人乌日娜老师前往，我只身尾随。

十几天的时日里，统一就餐，统一住宿，统一行动，形影不离。我是小字辈儿，做点儿力所能及的琐事理所应当，您与夫人总是争先恐后，生怕我干多了由诗人变成“秘书”。那一批作家里您年龄最长、位职最高，却绝不离群索居、趾高气扬，与外省同行交流亲切自然。我为有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领导感到分外自豪，心生喜悦！绍兴的乌篷犹在眼前，乌镇的浆声犹在耳畔，金华的火腿犹在舌尖，您的笑容一直深深留驻在我的心中。

您一直以事业为重，以工作为重。利益面前您躲，荣誉面前您让。大度、隐忍、内敛、持重，您是团队里的磁石。您把大量的精力投放到工作上，牺牲了创作和休息的时间却毫无怨言，而且常怀感恩之心，总以一个牧民的后代在组织培养下才有今天的成长自勉，感恩不尽，于是加倍努力，善待生命中的一切。

退休之后，您的创作进入了巅峰状态。让我们看到一个优秀的文官之外，一个不可多得的民族作家！

从最初的诗人转而专攻小说，从蒙古语写作到汉语写作，从1976年在《内蒙古日报》发表《鹰飞不过去的沙梁上》到《人民文学》头条发表《满巴扎仓》，您在草原文学的创作长路上从未停歇跋涉的脚步。正如您的作品《留在大地上的足迹》，40多年光阴文字，已经深深镌刻在当代内蒙古文学创作的丰碑之上。您以雄鹰高翔的姿态俯瞰世界、观照人性、引领方向、建构自己的文学天地，给予我们太多的创作启示。

文学是人学，于小说创作是恒久常新的话题。对这一宗旨的确认与坚守，贯穿了您创作的始终。尤为难得的是，20世纪80年代，文坛刚刚解冻，您就确立了以人为本的创作理念，迅速创作出以《大漠歌》《“浴羊”路上》为代表的系列优秀小说。前者写自信的牵驼人在世易时移间失去相爱之人的不舍和坦荡，后者关注的是三个少年性意识觉醒的花季过程。时至今日，读者们都不会忘记最初读到这些文字时的震撼。那些远去的历史云烟带着永不消散的魅力打动着人心，使人性温度和生命暖意持久地存留在读者心中。

您的写作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写作。百姓的生存状态常常让您感同身受，不吐不快。面对纷繁变幻的生活，儒雅温和的您保持着敏锐的批判姿态，这如同您的名字一样，惊雷总在笔下（阿云嘎，蒙古语雷声的意思）。

20世纪90年代，生态保护成为时代的重要话题，您以一系列传递热爱自然、珍惜生命意识的小说指点迷津，这些讲述万物有情的故事，闪耀着灵性和对自然深沉的爱意。《沙梁那边是十三世纪》《燃烧的水》《天上没有铁丝网》直指人的异化、价值坍塌、道德滑坡等社会问题；而《粗人柴德尔的短暂幸福》等关注的又是时代列车驶过时，留守儿童、小人物所受到的碾压与倾轧。这些问题又绝非蒙古民族所独有，站立在传统与现代交界处的作家阿云嘎，为弱者的命运呼号，为种种社会问题把脉，为人类前程敲响警钟。

古稀之年，壮心不已。您以重新出发的年轻步履面对生活，保持着惊人的创作活力。开放、多元、厚重，沉潜，成为您晚年创作的基本特征；对蒙古历史和哲学的深入思考，对草原文化尊重自然、崇尚英雄核心理念的深刻理解，对善良宽容悲悯力量的确证，让您下笔时迸射着英雄主义的凛然、血性和刚烈；呈现出变幻世间的人情冷暖，时间漫过后的悲悯、信义和善良。蒙古民族的当代命运是您持续关注并以心命笔再现的主旨，草原文化的高贵精神始终流淌在您的笔尖心底，您是当之无愧的民族作家。

从鄂尔多斯高原走出的您，从来没有走出过蒙古民族文化和鄂尔多斯草原的地理，而这两者也几乎成为您小说创作的魂魄，并且是您文学世界的全部基因。您在鄂尔多斯苍茫的戈壁上展开文学想象、提升草原文学的特色化程度，如您自己所言：永远都是家乡的孩子！在这一点上，您持之以恒的艺术贡献是令人叹服的，对地域文化的精准把握，对民族生活和精神的有效开掘，是留给我们的极为珍贵的当代蒙古族文学创作的成功探寻。

作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草原作家，您敏感、深邃且胸怀开阔。作为一代优秀的蒙古族作家，您那些对人性、生存和民族未来的深刻思考，那些让人惊心动魄回味悠长的故事，那些长久的感动、思索与启示，将永远在北国的文学天幕上熠熠生辉。

愿意听您慢悠悠地讲生活或工作中经历的往事。

比如当秘书长要处理好工作中的各种事务，不仅要有热情、真诚，还需“智慧”，很是微妙。那些年单位车辆少，一次下乡，您照例提前来到车前，把二位领导的文件分放在后排，自己端坐于副驾驶位置上。领导来后，您说：坐前面不安全，两位领导在后面谈工作也方便，以后，我就和司机固定在前排啦！

这个故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是典型的“阿云嘎智慧”，不伤大雅，各美其美。这是在生活中磨砺、在实践中揣摩才能生成的“得心应手”啊！阿云嘎，您的涵养与修炼，我们想学，但学不来。这种仁善与智慧的结晶不胜枚举。追忆您，您春风般的笑容饱含着这些细微的美好！

这10年，您退休赋闲，潜心创作，心无旁骛；我偏居一隅，孤影青灯，寂寞无声。每每看到您的鸿篇巨制，大为惊讶，深感叹服！想与您促膝交流，又恐影响了您的创作，拨动您的某种心绪，于是便期待有一天您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谁知，倏忽间竟成永诀，空留巨大遗憾！

5年前，在一个特殊场合远远地见到了您。遥遥相望，您高大的身躯扬起了手臂，我也高高地举起了手臂，乌日娜老师也举起了手臂。三只手臂在空中摇晃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我们没有走近，中间隔着一道不高不矮的墙，似乎还隔着一层什么。与睿智的超克图纳仁先生说到此景，老人家浅笑，微叹了一声。谁知，那一次竟是最后一面……

您的创作是严肃认真的，您的做人是严谨可靠的。

谈到基本功，您说，一个作家连文字都不过关，怎么行呢；一个文人做事没有底线，怎么行呢？

感谢您对我诸多的鼓励与鞭策。多年前，写诗之余练写了十几篇散文求教于您，您极为兴奋，写了很长的文字分析，予以肯定，建议我进入小说领域创作，或许会有更大收获。一天中午忽接您电话，说正在看中央电视台播放我创作的交响音乐史诗《成吉思汗》。这些充满暖意的细节，都成为我过去与未来文学前行的不竭动力！

不曾与您耳鬓厮磨，不曾与您觥筹交错，却无数次聆听过您的教诲。和风细雨，清茶一盏，君子之交，心旷神怡，回味无穷……

向您学习，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沽名钓誉，不颐指气使。身体力行，率先垂范，海纳百川，汇聚起内蒙古文艺的每一条溪流。是啊，草原文艺就应具有草原一样的格局，草原文艺家就应具备草原一样宽广的胸襟。团结互助，比学赶帮，把心思都用在事业上，凝心聚力，才能出精品，出人才，出效应！

这篇文字从傍晚写到深夜，又从深夜写到黎明。熹微初露，东方欲白，仿佛又看见了您那春风般的笑容，耳畔又响起您那低沉、舒缓、极具磁力的声音。从春风里相识，到春天后送别，我的心中经历过一阵阵雷雨，感慨万千。

夏至已至，春寒不再。草原文艺宛如丰收的牧草，蓬勃旺盛，铺向天边。阿云嘎同志，您的身影随风远行，牧草深处留下了您为内蒙古文学艺术发展跋涉的清晰足迹，这是我们后学永远值得珍藏的宝贵财富。从高原到高峰，还将有一段漫长而又艰辛的旅程，我们心里有一盏灯！

彩虹映照下的那一抹绿茵正在高原上蔓延，一如您嘴角上那不散的微笑，常在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