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0年第4期|马可:看护(节选)
来源:《江南》2020年第4期 | 马可 2020年07月07日08:04
再过一天,就是左复旦八十岁的生日,自从他瘫在床上之后,毛以平每年都要为他过生日,这次也不例外。毛以平在想,这或许就是他最后一个生日吧。想到这个,她有些悲伤,如果他不在了之后,她还能干什么?她会无所事事,或者会痛苦而死吧。
她把要为左复旦过生日的事告诉了小菊,小菊是她家里的保姆,职业中介所介绍来的,干了三个月。小菊的脸庞红润,皮肤又白又细,一副刚开始发育的样子。像很多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一样,小菊带弹性的身体里面有股难以驯服的蛮力,从第一眼见她起,毛以平就不大喜欢。毛以平更喜欢较为踏实的中年妇女,她们更知道应该干什么和怎么干。但中介为小菊说了不少好话,说她聪明伶俐,人又勤快。当然过了一段时间,毛以平也开始觉得小菊其实还是可以应付一些事情的,虽然做事特别慢,不过人倒很有主见,不用事事都要毛以平操心。而最重要的是,她人还算老实,不会偷东西。
这是小菊的第二份工作,她第一份工作也是给人家当保姆,只是据她说,她在那个家里不做饭,只是打扫卫生。言下之意是来到这里,她也只是负责打扫。当然,即便是这样也没什么,这房子的空间并不算小,要仔细打扫也真要耗费一番功夫。
自从十年前左复旦坐轮椅之后,毛以平就对整栋房子进行了改造,让人把原来用于区分区域的那些台阶拆除了,所有的地毯,除了客厅壁炉前那一块还保留以外,其他的都换成了方便打扫的地板砖。房子的一楼,原本只有一间工人房,她把以前的储藏间开了窗户,改成了卧室,腾出来给左复旦用,她让人在临河的那面墙上也开了窗户,左复旦的床就放在窗子对面,如果他愿意,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河和对岸的足球场。除了床头柜外,房间的窗子前面放了一把椅子,靠近门的地方是一个小衣柜。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即便是装饰,也不会有多少用处的。”毛以平对女儿说。左复旦现在已经没有意识了,全靠从鼻管灌流质食物维持生命。
当时毛以平这么做的时候,很是伤感,因为想到他们曾经说过永不分离的。确实,他们也真没分开过。只有一年,毛以平到县区医院做指导,他们才分开过三个月。尽管当时她已经四十四岁,他也五十二岁了,他们还仍然像刚恋爱的情侣一样,每天通两次电话。他们也一直都没有分床睡过,即使后来他们不再做爱,也还是睡同一张床。那时他们还有一些身体接触,可以就此得到一些抚慰。
看着他一点点失去意识,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本来,刚开始,他还是多少有些意识,那时候每天晚上毛以平都会读书给他听。毛以平以前不太喜欢文学作品,认为那都是虚构的、无中生有的东西,与现实关系不大。她喜欢事物的确定性,不爱幻想,非常理性。但她读这些书的时候,不由得完全沉浸进去,她会跟他讨论书里面的情节和人物,会说她根本不能理解唐吉诃德,说他是一个傻瓜、一个疯子、一个笨蛋。
但她也承认,书里还是有一些地方让人觉得光芒四射,让她感动和着迷的。尽管左复旦不会说话,但她相信他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而且固执地以为,他是有表情的,有时她甚至认为有种激动蕴含在他看似呆滞的表象下。
但后来有一天,当她再跟他说这些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当时她感到很惊讶,喊了他几遍他仍旧无动于衷,她这才明白她完全失去他了。从那之后,她没办法再读书给他听,没办法跟他交流,他真的变得像是一台只输入和输出的机器。但这些医生都事先警告过她,只是她一直不肯相信罢了。
她告诉小菊在家照顾左复旦,自己要出去买些东西。小菊提醒她说新的看护马上就来了。
她正在对着门厅里的镜子梳头,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羊毛衫,外面是一件粉白的收腰的西服,下面是同样颜色的羊毛裤。她的身材几乎还和年轻时一样,除了腹部稍有点赘肉、乳房松弛外,背部和大腿的皮肤仍然光滑。从后面看,完全不像七十多岁的人。她当然也一直不相信公众对老年人的狭隘的定义,她的头发还像年轻时一样浓密,只是现在的颜色全部变成了白色,以前她的头发也不算黑,是带了一点深棕的。她没有像很多老年妇女那样,把头发剪得很短,她的发稍是垂在肩膀上的,并且做了定型,有些微微卷曲。
“你让他在他房间里先住下来,等我回来再安排。”她告诉小菊。
三天前中介小刘就带看护来过一次了,主要是双方见个面,把具体的要求提一下。今天是看护自己过来正式上班。给他的房间,也是以前所有来过的看护的房间,就在左复旦房间的隔壁,毛以平已经让小菊收拾好了。他确实不是专业的看护,不过这些年,来了那么多看护,毛以平完全清楚要怎么做。更何况,退休之前她也是医生。
她愿意要他,是看中他有力气,当然,他看上去人也很踏实。他有五十六岁了,这是第一次到城里来干活,以前他是庄稼汉。毛以平就自然地把这当成是他单纯、不会耍心眼的象征。她最怕那些在城里待惯的油头滑脑的人,总是动不动就讲价,还偷奸耍滑。
“哦,他叫什么?我忘了。”她问小菊。她已经把头发梳好了,把梳子放在镜子下面的柜子上。
“李礼。”小菊说着话,把她的皮鞋从鞋柜里拿出来让她换。
毛以平觉得小菊的脸色更比以前好了,那张脸好像伸手过去就能拧出水,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吃得太好的原因吧。营养过剩?
“他来了要记得让他换鞋,”她用脚踢了踢放在鞋柜下面的一双蓝色棉拖鞋,“给他的拖鞋已经放在这里了。”
这双鞋是真够大的,不过希望能够他穿。现在她后悔了,也许一双塑料拖鞋就可以了,棉拖鞋穿了肯定会臭脚的。
“要记得找给他。”临出门前她又叮嘱了一遍。
毛以平走在小区的步道上,除了她之外,一个人也没有,马路上空荡荡的。这个小区所有房子都是两层楼,每栋房子间隔不算远,靠近路边都是车库的门,车库的旁边是花园的入口。有的人家把他们的花园装点得很漂亮,有的人家则马马虎虎,不过也都种了不少植物。这时正是春天,石榴树都已经抽了芽,还有茶花,红红的开了一大片,有的人家在院子里种的素馨花这时也开花了。毛以平路过篮球场,篮球场靠近路的这边有一个人工湖,上面漂着冬天从树枝上掉下来的树叶,金灿灿的。
她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左清华,左清华是左复旦的弟弟,他的情况和左复旦差不多,有心脏病,一直住医院。他当然来不了,不过说一声也是应该的。但如果要联系他,只能打电话给他的儿子左明。左明肯定不会来的,会推托说工作忙走不开,或者敷衍说到时候看,如果有时间的话就来。左明经营着一家外贸公司,一直有借口推掉各种亲戚间的聚会。毛以平曾说他真是太冷漠了。“行了吧,妈,每个人都不容易。”左佳一听她这么讲就要说,左佳最不喜欢听毛以平讲这些了。
尽管这样,毛以平还是会提到过去左明曾在她家里住过一个学期的事。那段时间他正面临着高考,他家离得远,每天光在路上就要浪费近两个小时,左复旦就让他住了过来。当时左佳在外省读大学,毛以平让左明住到左佳卧室,她每天都变着花样做菜,给他补充营养。毛以平是医生,平时工作也很忙,为了做出一顿像样的饭菜并不容易。“可结果呢,”她经常这样给女儿讲,“人家考上大学后就再也不来了,即使有时勉强跟着你叔叔一起来,也几乎不说一句话。”“啊,是啊,”左佳附和道,“真够过分的。”这么说的时候,左佳一般心情都比较好。
后来,毛以平又眼睁睁看着左明从一个白白净净身材硕长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肥胖行动迟缓被人称作“油腻大叔”的那种中年人,即使这时候,她也记得他始终就没跟她讲过多少句话。到这时候她才开始认定,有些人的冷漠是天生的,是怎么焐也焐不热的。所以,要是让这种人来,还不如不让他来。
毛以平想起第一次给左复旦过生日,是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们俩都不过生日,只是每年都给左佳过。毛以平第一次给左复旦买了蛋糕,他们还一起去饭店吃了晚饭。吃完晚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了。那个春天特别冷,那天还下了雪,但雪不大,只是在路边的绿化带上薄薄铺了一层,落在路面上的,一碰到地面就都化了。
他们当时住在左复旦学校盖的住宅楼里,那栋楼在学校背后的一座小山上。有汽车道通到小区里,比较宽,但如果走步道,会比较近,只是要上一级级的台阶。那天虽然已经晚了,但他们为了少走路,还是选择了走台阶。才走到一半,雪就停了,云散开,月亮露出来了,月光照在挂着雪的灌木上。他们相互挽着胳膊,说着明年可以去东北滑雪的事。
这些事,毛以平记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还记得他们踏在台阶上的脚步声。但这时想起来却让她内心感到一阵痛楚。她要给左复旦买什么礼物呢?其实他什么也不需要了。
最后,毛以平只买了一些左佳爱吃的点心,反正左复旦不需要,也许左佳能来,对他就是最大的安慰吧,如果他有所觉察的话。
回到家,李礼已经来了。李礼长得既高大又魁梧,头发短而硬,几乎没有白发。他的脸又圆又胖,两只眼睛也圆圆的。他来之前,毛以平已经为他买了两身衣服,现在他已经穿上了其中一套。那是一套宝蓝色西装,尺寸是按左复旦的尺寸来买的,虽说只见过一面,但毛以平一眼就看出他和左复旦穿的是同样的尺寸,所以就照这个尺寸买了衣服,穿上身还真合适。
下午的时候,她开始教他怎么做护理,她告诉他,为了防止生褥疮,白天要两次把左复旦抱起来让他坐在轮椅上,晚上还要替他擦洗身体。但这只限于让他躺在床上用热毛巾擦,到了星期天,才需要把他抱进浴室的澡盆里洗澡。除此之外,每个下午,还要让他的身体做一些基础的运动,以防止肌肉萎缩。虽然做这些运动的作用是有限的,但做总比不做好。
李礼按照毛以平的要求把左复旦抱进轮椅,因为是第一次,显然还没有掌握技巧,抱起来非常吃力。不管左复旦现在再怎么瘦,可他终究个子高,抱起来仍然是很重的。毛以平看着李礼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左复旦弄进轮椅,最后还不小心让他的腿磕在了轮椅上。
“你在家没有扛过粮食吗?”毛以平想跟他开个玩笑,以掩盖心中的不满。
“那不一样,那是扛,这是抱。那是一包东西,这可是个大活人。”李礼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好吧,你现在没有经验,以后就熟悉了。”
“我以前没干过这活。”
当然,为左复旦洗澡也很困难,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进浴缸。
“好了,终于好了,你现在舒服了。”毛以平用木瓢把水淋到左复旦的前胸,那里本来有很大两块胸肌的,现在皮肤下却只剩下胸骨突兀地支撑着。“好了,我们要给你洗澡了,闭上眼睛。”她边洗边对左复旦说话,虽然明知道他听不见,她还会这么说,不然一句话也不说,不也很奇怪吗?“还舒服吗?水温怎么样?”
“我洗一遍,你记得,以后就这么洗。”现在她开始对李礼说了。不过她很快发现李礼不太在意,只是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正打量着左复旦的下半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也是男人吗?毛以平不禁心想,左复旦有的他也有,他看什么呢?不会真的有点傻吧。她在心里嘀咕。
到了晚上,毛以平打电话给左佳。她已经决定不打电话给左明了,要是左清华有心,也许会让左明过来看看。她让左佳第二天早点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怕自己忙不过来。
“我要去拿蛋糕,”左佳说,“我让黄钟鸣先过来。”
“那你不会让他去拿呀?”毛以平说,“他开车,拿了就过来了,不是更方便吗?”
“他不知道我在哪家店订的,”左佳说。左佳的声音很含混,像是正在刷牙。她现在特别在乎牙齿,一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刷牙。“车里还要装些东西,所以我才让他先开车过去,我打车去取蛋糕。”
“你又要拿什么东西过来?”毛以平说。她特别害怕左佳送东西过来。“你最好不要拿,我这里放不下了。”
“不就是单位上发的年货吗,太多了,送一些过来给你们。”
左佳在烟草公司工作,黄钟鸣在银行,每到逢年过节,他们俩的单位都发很多年货,还有代金券。过年前左佳就说要送台冰箱过来,说是单位发代金券买的。毛以平拒绝了,说她的冰箱没有坏,不需要换。“我自己也有两台了,只是不去换不划算。”当时左佳有些不高兴,觉得自己的好意母亲没有领受。后来毛以平也不好问左佳是怎么处置那台冰箱的,也许是给了黄钟鸣的父母或者兄弟。
“现在都过完年了,再说我吃不了多少,你别送过来了,你送过来我还没地方放。”
“太多了,我们也吃不了,是一些米和油。”这次左佳很坚持。
上午十点的时候,黄钟鸣来了,他把油和米袋子搬进来。毛以平让李礼也去帮忙。一共五袋米、四桶油,还有一些其他的食物:大白菜、土豆、芝麻、黄豆、玉米粉。
“怎么会那么多?你们不是要把家搬来吧?”毛以平说。
黄钟鸣把两桶油拎到厨房去了。“没多少。”他说。
毛以平已经有半年没见到黄钟鸣了,他比上次又胖了一圈,他的头发明显比以前少了,看着油腻,不知几天没洗。毛以平以前一直不太喜欢他,左佳说要选择跟他结婚的时候就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但毛以平表面上没有反对。她一向主张左佳的事由左佳决定,她不作干预,可私底下还是忍不住跟左复旦说:“黄钟鸣看起来不可靠。”“那是她的决定,”左复旦说,“她的决定她自己承受。”他就没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
后来事实证明黄钟鸣也差不到哪里去。从毛以平第一次见他起,他就是个小胖子,黑框的眼镜让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现在他还是戴着眼镜,只是镜框换成了金边的,眼睛还是原来的眯缝眼,只是下面多了两个大眼袋。那时他很有礼貌,嘴又甜,每次见到左复旦和毛以平就“叔叔”“阿姨”喊个不停,极力讨好。也许这正是让毛以平觉得他不可靠的地方吧。这次,他穿了件天蓝色的夹克衫,看起来像煤气公司的抄表员,只是质地要比那种制服好。毛以平不知道这衣服是谁买的。左佳吗?左佳会买这种衣服吗?反正毛以平是怎么也不会买的。
“厨房那个女孩是谁?以前没见过。新来的保姆?”黄钟鸣送完油出来时说。
“新来的保姆。”
“真又换保姆了?”
“以前那个回家了,说是要结婚。”
“她多大了?”
“二十一了。”
“看着人挺干净的。叫什么名字?”
“就是做事慢。她叫小菊,你喊她小菊就行。”
黄钟鸣把所有的东西都拎出来放地上,等着李礼一趟趟往房子里搬。
“进去吧,别站在这里了,风大。今天随便吃点,我准备得不多。”毛以平出来喊他。
一共五个人吃饭,饭菜是不用准备多少的,特别自从左复旦再不需要吃正常的食物后,毛以平对吃什么也不像过去那么挑剔了。平时她总是和保姆、看护三个人随便做两个菜吃,如果增加了吃饭的人,她就多准备冷餐,有时甚至叫外卖。
“以前的那个保姆会做菜,”毛以平对黄钟鸣说,“但人不勤快,每天上午都要趁出去买菜的工夫,在外面闲逛两个小时。我现在也是让小菊买菜的,只是小菊买完菜马上就回来了,估计她还没有找到闲逛的地方。”
小菊已经把饭煮好了,就等左佳来了炒菜。毛以平让李礼先把左复旦推到晒台上晒太阳,黄钟鸣跟过去,帮忙把毛毯从房间里带出来拿去给左复旦盖。
晒台上放了一张长条茶几,两侧是户外长沙发,上面有彩色靠垫。毛以平也总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喝茶。她不喜欢看电视,客厅和起居室的电视机也总是看护和保姆在用。每次的看护和保姆喜欢的电视节目都不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他们也都是各看各的。“你们这样会影响病人的。”她说。但其实左复旦听不见,她只是自己紧张。
不过如果碰巧有人看的是和动物有关的节目,她也会坐下来看一会儿。这样的节目让她身心放松。但电视剧就不同了,电视剧你必须一直看,否则漏掉的桥段就需要其他人来复述了。尽管每一届保姆其实都挺喜欢向她讲述电视剧情节的,也希望同她分享同一部电视剧,可她就是不愿看。她要不就去陪着左复旦,要不就坐在后面的晒台上发呆。
她喊小菊过来倒水。小菊穿了一件黄毛衣,脸色看起来更红润了。小菊见过左佳几次,左佳差不多半个月就会来看毛以平,但黄钟鸣还没来过。大概正因为没见过黄钟鸣,倒水的时候,小菊有些紧张,把水不小心洒在了茶几上。
“用这个擦一下吧。”黄钟鸣把挂在轮椅上专门给左复旦用的毛巾递过去。
“这是你爸专门用来擦嘴的。”毛以平埋怨道。
“啊,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很少来。你说说你一年能来几次?”
“我去拿一下抹布吧。”小菊像逃跑一样走开了。
“没见过世面。她平时不是这样的。”毛以平又说,“平时她很冷静,就是有点懒,但像她这个年龄的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固执己见。”
黄钟鸣把小菊给他倒的茶水端起来喝,也不顾是不是杯子外面的水流下来,滴到了裤子上。他有可能就要升任副行长了,但他们不是商业银行,所以并没有商业银行的副行长工资那么高。
“工资高不高没有那么重要,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好好活着。”
毛以平想,恐怕黄钟鸣每次跟她谈话都会觉得难以进行下去吧。他也知道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的家庭条件不像左佳那么好,他家在县城里,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他很清楚,所以他一直想好好表现。但后来他也失望了吧,有些差距和裂缝,你得承认,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
他转移了话题,说他打算买一套房子。
“什么房子?”毛以平问。
“别墅,就是位置比较偏远,要住的话,只能周末去。不过等退了休就可以一直住在那里了。房子是集资房,价格划算,买下来是可以升值的。”
“是吗?”毛以平感到困惑,买房子的事她从未听左佳说过。
“是啊,到时候您也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在这里挺好的。”
“周末可以去。”
“等左佳来了就可以做菜了。她说过她什么时候来吗?”
“她下了班取了蛋糕就来。”
“哦,小菊又跑哪里去了?桌子也不来擦。小菊!”
她听到了门铃声,心说想必是左佳来了,正要站起来去开门,就听到小菊已经出去的声音。
左佳脸色不怎么好,要是脸色不好,说明她最近太劳累。不过其实左佳的工作没有多累,她在人事处工作,压力不太大的。她五十多了,但奇怪的是,脸上连一根皱纹都没有。并不是会保养,她平时就擦点润肤霜,连妆都不化。她长得像她父亲,从她生下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得出。她的脸是长方形的,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大,现在却小了,也许是总眯着眼睛的缘故。她不像毛以平那样注重打扮,穿着很随便,怎么舒服怎么来,很多时候穿的都是运动装。她属于梨形身材,肩窄胯宽。
“你总算来了,”毛以平说,“我可以去炒菜了。我怕炒早了你又不来。”
毛以平系上围裙去炒菜,左佳跟着进了厨房,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现在的身材变得更加丰满,从她生下来的那刻起,毛以平就觉得其实左佳才是她最爱的人。这种近于疯狂的爱随着左佳的渐渐长大而趋于平静,似乎是左佳长到一定时候就开始抗拒她的爱,变得自作主张、我行我素起来。她必须克制对女儿的爱,不能想拥抱就拥抱她,如果她做出那样的举动,左佳会感到尴尬。再到后来,她就只能像对待一个朋友一样对待女儿了。
毛以平炒菜的时候,左佳就给她递调味品。毛以平准备的是可乐鸡翅、糖醋排骨、番茄烧豆,其他是冷餐,有酱牛肉、冬笋香菇虾和油炸土豆片。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聊天,但聊的内容很快就抛之脑后了,大多与做家务和做菜有关。左佳最开始的时候什么也不会,现在她已经是对家务事了如指掌的主妇了。
小菊帮着切完了土豆就不见了,毛以平猜她一定是见到左佳在厨房帮忙,就跑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但能怎么样呢?至少她会打扫一下卫生。”毛以平对左佳说。
她炒菜从来不用大火,总是把火开得很小,让菜慢慢变熟。
“他是想买房子,”左佳说,“但我觉得太远了,都快出城了。那么远谁去住呀?我已经跟他说了。”
“不过他好像还是想买。”
“那我就不管了,随他去了,”左佳呵呵笑着,显得很大度,“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么大的人了,谁也管不了。”后来左佳又问起新来的看护,说看着力气倒是蛮大的,不过个子也太大了,看着有点吓人,要是性格倔的话,就怕管不住。
“还能怎么样呢?笨是有点笨,但可以慢慢教。”
“他年纪也不小了吧?”左佳说。
“五十六了。”
“真是不小了。只要人品好、不偷懒、愿意干就好。”
左佳出去收拾餐桌,把碗筷都拿出去。“爸爸要先吃饭吧?”再折回来的时候她问。
“是啊,我差点忘了,要先让他吃,他吃了我们再吃。”毛以平洗手,要去准备左复旦的晚饭。“小菊这丫头跑哪去了?也不知道过来帮帮忙。你来炒最后一个菜吧。”她把围裙解下来,系在左佳身上,“就看你的了。”
她在餐柜里找出营养粉,放在碗里加上温水,调成稀糊状,再拿出一根很粗的注射管来把营养粉抽进管子里。
她走到后面的晒台上,意外地发现除黄钟鸣之外小菊也在,倒是李礼不知道去了哪里。黄钟鸣仍坐在先前坐的位置上,河面上的波光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的目光望向正在一旁擦栏杆的小菊。小菊身上有一种毛以平之前未见过的腼腆,可能是黄钟鸣刚问了一句什么话,她正在想着怎么回答,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毛以平没有马上走过去,有意把脚步踩得很重,好像觉得突然打扰他们不礼貌,见黄钟鸣回头才对他说:“左佳正在厨房炒菜,你去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这就过去。您这是要给爸爸喂饭吧?需要帮忙吗?”黄钟鸣回过头来笑着问她。
“我一个人就行。你帮我看看李礼在哪里,见到他就让他过来,现在要让他再学习一下。啊,谢谢你啊。”
“我这就去找他。”他站起来。
小菊好像突然不会动弹了,身子僵在那里,毛以平就让她去拿左复旦的毛巾,吩咐她用热水搓了再拿来。
太阳已经斜过去了,照在身上也没下午那么热,河对面的球场上还有几个人在打球,远远地听得到他们的说话声。
这些人已经打了一天了吧,毛以平想。他们刚搬来的那两年,左复旦也去打球,后来就放弃了。可能是因为毛以平总在说打球太危险,打到脑袋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左复旦仍以先前的姿势坐着,那样子就像在看着河面和对面的球场,但其实他什么也没看。
“你坐累了吧?”毛以平随口问他。
这时李礼过来了,她就让李礼把左复旦滑下去的身体往上扶。“你刚才去哪儿了?”她问。
李礼没有回答。
“来,过来看着。”她再次示范给他看怎么往左复旦鼻子注射营养粉。头天晚上她已经做过一次给他看了。
“昨天我就想问了,”李礼在一旁说,“吃这个,他能吃得饱吗?”
毛以平觉得他这么问很好笑。
“如果我是这样,我还不如死了呢。”
毛以平没说话,感到丈夫被外人给冒犯了,但出于习惯性的礼貌,她不想指出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又说:“小菊哪去了?我让她去拿毛巾,半天也拿不来。”
话音刚落,小菊就端着一只洗脸盆过来了,里面有毛巾和热水。小菊把盆放在地上,开始拧毛巾,拧完后递给毛以平。
“别递给我呀,擦他嘴角,没看流出来了吗?”
小菊就用毛巾小心仔细地擦着左复旦的嘴角。并不是从嘴里面流出来的什么东西,是擦从鼻孔里流下去的。左复旦的头歪向一边,这个角度增加了注射的难度,所以有些营养粉就顺着鼻孔流了下去。
李礼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好了,现在你来试试吧。”在开始注射第二管之前,毛以平对他说。他接过针管照她的样插进左复旦的鼻孔。“不要伸进去太多,”她阻止他,“好好,就是这样。”
这并不是什么技术活,他很快就适应了。
“把他推到客厅里去吧。”完事后她吩咐道。
餐厅里黄钟鸣已经把饭桌摆好,左佳的菜也做好了,正在放碗筷。李礼把左复旦推到客厅的沙发前面。电视机开着,在播放一个毛以平不看、但又觉得眼熟的电视剧。左复旦也不看,只是把头垂向一边,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李礼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毛巾帮他擦,被毛以平瞧见了,告诉他要去左复旦的房间,找一块放在床头的黄毛巾。
虽说这天是左复旦的生日,毛以平还是按着惯例,让小菊带李礼去厨房的小饭桌上吃饭。炒菜的时候,她专门为他们留了一份饭菜,还有一瓶酒。小菊说她不想吃饭。毛以平说:“那你就自己煮面吧。”又问李礼吃不吃,李礼说不吃。
黄钟鸣又开始讲起买房子的事,左佳让他不要讲了,说她不同意买。“那个地方那么远,鬼才去住。而且那么大,到时候谁去打扫?你去?你又不去。今天是我爸生日,你不可以讲点别的吗?”
毛以平为了不让他们吵下去,就问起宁宁的情况。这个话题是他们都愿意讲的。
宁宁在日本学服装设计,对于这个家里出产一个学设计的,毛以平觉得是很奇怪的,她认为不管是黄钟鸣还是左佳都没有这个细胞。在宁宁小时候,他们也没有让他上各类兴趣班,也从来没有听说宁宁喜欢画画什么的。不过或许是左佳太粗心大意了吧,黄钟鸣又不喜欢过多插手家务,就是说这两个人都没对宁宁上心,所以最后他选择了自己想做的,他们就不好意思提反对意见。
“他有没有女朋友?”毛以平问,让自己的语调里有种兴致勃勃的劲头。
她最后一次见到宁宁已经是一年前,那次是他放寒假回来。他长得既不像左佳也不像黄钟鸣,他比他们俩都要好看,毛以平觉得他长得像自己,他和毛以平一样有细高的身材,头发也一样浓密,他们有一样坚挺的鼻梁。与他相比,他的父母显得太平庸了。
“不知道。他没跟我们说。”黄钟鸣说。
“我并不赞成他去日本,日本人侵略过我们,整天对着他们,他就不难受吗?”左佳气呼呼地,像个孩子似的说。
“侵略我们的那是日本军国主义,你不要把这个和日本人民混为一谈。”黄钟鸣说,“日本人还是很善良的,也给我们很多帮助,要知道刚开放的时候,是日本首先接纳了我们。”
“那是他们想赎罪。”左佳反驳道,“与他们造成的伤害相比,那点帮助不算什么。”
“可他们还派了专家来帮我们治理沙漠。”黄钟鸣说。
“哦,那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毛以平没想到就这个他们也能争论起来,她对政治没有兴趣,她去过日本,从来没把这个和政治联系起来。她在想如果左复旦还清醒,他会怎么看?估计他的看法也和毛以平一样的,他也不是把什么都往政治上扯的人,他注重的是生活的点点滴滴。“生活就是河流,”他曾经讲过,“每分每秒都在向前,一直向前。”有时候毛以平觉得他就像个哲学家。
“宁宁什么时候才毕业啊?”毛以平问。
“你记性就是不好,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左佳说,“他要上三年,明年就可以毕业了。”
毛以平当然知道,但还是又问:“他要留在日本吗?还是要回国?”
“日本就业形势不好,恐怕是回国的吧。”黄钟鸣说。
“回来也好,可以经常来看看我和你爸爸。”
“这个他还是愿意的,妈。”左佳笑嘻嘻地说。
“这个菜很好吃,你们发现没有?”黄钟鸣指着糖醋排骨说,“小菊他们有了吗?我们这里多,我拿一些给他们。”
“妈已经留了一份了。你没听妈说吗?”
黄钟鸣已经站起来了,也许是不好意思又坐下,还是连着盘子把排骨端去厨房。
“我倒觉得是鸡翅好吃。”左佳说着夹了一块。
“你少吃点,已经那么胖了。”毛以平说。
“胖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姑娘。”左佳对着鸡翅一口咬下去。
黄钟鸣又端着盘子回来了,盘子里的排骨少了一半。他说:“他们也说好吃,我给他们留了一些。”
“他们要不要鸡翅?把鸡翅也给他们一些。”毛以平用筷子指着盘子。
黄钟鸣又端着鸡翅去问了一遍,回来说:“这个李礼真能喝,半公斤二锅头,已经喝了一半了。”
“他干力气活,让他喝点。再说今天是你爸生日。”毛以平不以为然。
“他还可以吧?”
“可以不可以的,又能怎么样?不行再说吧。”
他们又讲了些别的,到七点半,这顿饭才算吃完。毛以平让小菊收拾好碗筷。“明天再洗吧。”她对小菊说,“现在先吃蛋糕。”左佳已把蛋糕放到餐桌上,插好蜡烛,蜡烛是两个数字组成,一个“8”一个“0”。
黄钟鸣把轮椅推过来。“谁吹蜡烛?”他问。
“当然是妈。”左佳说,“现在还不到吹蜡烛的时候,还没唱歌呢。去把灯关上。”
“还要唱歌吗?”
“当然要唱。不然怎么叫过生日?”
黄钟鸣走过去关灯,李礼和小菊站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
左佳说:“妈,你帮爸许个愿吧。来,小菊,咱们一起唱。”
左佳就和小菊、黄钟鸣一起唱。但就左佳声音大,他们俩不太愿意唱,声音都很小,像蚊子叫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