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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0年第7期|秦岭:第二十九个半(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0年第7期 | 秦岭  2020年07月06日08:43

引子

“真的!我想自杀。”她说。

这个叫丽丽的女人,使《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人员自杀人数登记表》中的数据由二十九个变成了二十九个半。前者是我们心理援助工作站近期掌握的灾后实际自杀人数,后者是我们独有的一种量化方式。一个“半”字,非同小可,特指生死交叉点上有明显自杀倾向的PTSD症状人员。在绝望的心理悬崖上,丽丽如果前跨一步,数据就会冒到三十;退后一步,就能拽回二十九。

丽丽自己当然不知道,她是第二十九个半。

丽丽像自己的影子一样现身我们心理援助工作站的时候,是大地震过去三个月之后的一个午后。地震是五月中旬发生的,当时造成多个县市八万多人死亡和失踪。

“假如我不死,那又为谁活?”丽丽说。

我判断,丽丽既然有勇气走进工作站并诘问自己,说明她心灵的夜色中尚有一丝残存的微光。这丝微光,有可能是对人间的某种不舍。

如果说八月的灾区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我们工作站的临时板房就是捂在蒸笼里的包子,热、闷,还憋气。我让右手摇动扇子的节奏舒缓下来,就像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丽丽拉家常。我的面部表情配备了足够的淡定和从容,没有外现出丝毫的惊讶和不安。稍懂心理干预知识的人一定懂得,我一点一滴的行为和表现,是心理干预中的避重就轻、先抑后扬之法。也就是说,从丽丽现身的第一时间起,我对她的心理干预已经悄然启动。

“自杀,您难道没有任何牵挂了吗?”我把水杯的上沿搭在嘴边,表示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其实杯子早已空了。

“可是,我至今不敢见他……”丽丽欲言又止。

这是一个重要信息。丽丽提到的他,指谁呢?

丽丽睁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这样的神情至少持续了十几秒的时间。

就在这长达十几秒钟的迟疑中,我察觉到了她表情的呆滞、内心的焦虑和反应的迟缓。从丽丽的站姿、头发、领口以上的皮肤和过于宽松的连衣裙来看,她的身体是由健康匀称型迅速沦为病态瘦弱型的,这也吻合PTSD症状人员生理表现的某一种类型。显然,PTSD症状在丽丽的心理世界一隅蛰伏已久,现已发生质的变异,并与明显的抑郁症合股形成狂飙突起的杀伤力,即将把她推下死亡之谷。

我瞥了一眼窗外,用有意无意的口气叹道:“哦,又有几束花儿开了。”

丽丽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引导到窗外,但迅即又收回目光。这是我非常期待的心理反应。但我的目光没有和丽丽持续对接,我平静地嘱咐身边的心理志愿者:“给大姐倒杯水。”

山城的抢险救灾工作早在两个月前基本告一段落,大量的灾民已经从几十个临时安置点全部搬进了散落在城郊的板房区。老城已毁,正在异地重建。我们的工作站也搬到了老城与新址之间的一片板房区安营扎寨,这样更有利于就近走访、接待灾后心理创伤人员。从心理学上讲,灾后心理创伤人员的人数一般是罹难、失踪人数的近六十倍,也就是说,这次地震造成的心理创伤人员多达几百万之众,他们当中以PTSD症状人员居多,绝大部分属于罹难者的家属、朋友、同事、同学或其他亲近者。

我们发现,近期心理创伤人员自杀的时间节点,多在“六一”儿童节前后。不少家长承受不了丧子之痛,而“六一”儿童节的日渐临近,让所有的物是人非在家长的触景生情中幻化为双刃剑,剑刃的一面是鲜花,一面是碧血,花越鲜,血越碧,最终彻底摧毁了一些丧子家长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我们面临的心理援助形势非常严峻,下一步,撞上本该合家团聚的中秋节、春节怎么办?

丽丽的宝贝女儿也在地震中罹难,但丽丽说:“如果不离婚,我连一分钟都不想活。”她不敢提及女儿,却直奔婚姻主题。

自杀和离婚,显然都是她的选项。丽丽的心理状况既是一个特例,也是我们面临的一个新课题,它完全有别于灾区爱情和婚姻的普遍性特征。我们从婚姻登记部门了解到的情况是,灾难之前,几乎每周都有前来申请离婚的夫妻,但灾难过后,至少在目前尚未受理过一例。一个普遍的现象是:不少感情即将破裂的夫妻经过灾难的严酷洗礼,将所有矛盾束之高阁,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家庭生活。

可是,丽丽却偏偏把离婚的念头高悬在生与死的杠杆上。

丽丽和丈夫从小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年,两人一起上幼儿园,后来一起读小学和中学,再后来相约报考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丽丽在一家商贸公司当白领,丈夫在一家事业单位当科长。她俩的姻缘一度被邻居、同事认为是真正的百年好合,堪称典范。

“您知道吗?我就是三个多月前那篇新闻报道《奇迹:妻子在废墟下第四天被丈夫唤醒》中的女主人公。”丽丽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们大吃一惊,先是愕然,继而兴奋、新奇。谁能忘记那条轰动一时的新闻呢,当时这条新闻占据了很多省市晚报的头条位置,网络媒体的评论更是成千上万,我至今记得当时的一些经典评价,比如“爱情的绝唱”“三生缘”“鬼门关挡不住真爱”“地震灾难与海枯石烂”……因涉及隐私,媒体始终未披露这对恩爱夫妻的姓名和所在地区。

“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我说,“你们夫妻的感情,让很多人重新认识了爱,也包括我们心理工作者。”

丽丽终于披露了生命中那个至关重要的男人:段坤。

可是,一提到段坤的名字,她又陷入了沉默。

“窗外,远处,那棵开花的,是桂花树吧。”我说。

这次,丽丽并没回头。她不再说什么,心理世界仿佛加了锁。

丽丽刚刚离开工作站,我就以工作站站长的名义给站里的几位心理专家、心理志愿者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发挥好我们心理援助的理论、实践和经验优势,对丽丽实施全方位的心理干预,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们眼皮底下自杀。”

具体讲,不能让丽丽迈过第二十九个半这道红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