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宁:我读海明威
来源:文汇报 | 史宁 2020年07月07日08:52
1923年,来自美国芝加哥市郊的青年海明威在法国巴黎出版了他的处女作《三个故事和十首诗》。这是他第二次来巴黎,上一次是几年前作为一战红十字会救伤队员到意大利前线运送医疗物资,先期曾在巴黎有过短暂的停留。和许多作家的处女作一样,海明威的这本诗歌小说集并没有引起足够的反响,许多人甚至根本不记得海明威还曾写过诗,也从来没人拿海明威当一个诗人看待,包括他自己。其实,在巴黎邂逅象征主义诗人庞德之前,海明威就写过不少诗作。从目前所能找到海明威的诗集看,他写诗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高中时期。有一首17岁时的短诗《献给弗雷德·威科星》是这样写的:
那些踢球的爷们
他们沸腾的生命告诉我们
人可以使劲跑,使劲踢,再来个凌空抽射都行
就算一脚开出,球飞了
好歹咱们的脚印也印上了
单以文学性评判,这寥寥几句确实缺少了些诗情,不过海明威长久以来塑造的“硬汉”形象应该说由青少年时期就始见端倪了。从这首诗里,人们看到了少年海明威身上难以抑制的青春热血与澎湃激情,以至到了其晚年压卷之作《老人与海》里的桑迪亚哥身上还能看到这种一脉相承的关联。和许多大文豪晚年推出的大部头绝唱不同,海明威最后拿出手的作品居然是一部五万字的中篇小说。尽管有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加身,但是此后的海明威终究没能再超越自己,不少人说这也是他最终选择自杀的原因。这位硬汉到晚年的好胜之心依然不减,无奈就是再写不出好过《老人与海》的文字了,所以,唯有自己才能毁灭自己。
前段时间重读《老人与海》,发现了许多之前没有读出的妙处。以前看时只会关注其中的励志成分,这大概也是学生时代阅读这本书的人的通病吧。只需换一副心态,就会发现这本小说中蕴含的种种哲学思辨和象征意味。那个始终威猛无敌的硬汉形象变了,更加年老体衰,但是在最后一息仍然没有磨灭了斗志。这样的硬汉更加亲切动人。海明威是一个典型的写自己的作家,从《太阳照常升起》里的青年巴恩斯,到《老人与海》里的老渔夫桑迪亚哥,他书中的男主角几乎都是再现了作家的某一侧面的生活,同时又和作家一同生长。作家的自我意识如此强烈,总会时时刻刻投射到他的文字当中。
从母亲身上,海明威遗传了音乐和绘画的爱好,但是他从父亲身上所继承的兴趣似乎更加广泛和显著。他喜欢棒球、拳击、打猎、斗牛和钓鱼,这些对抗性的竞技活动,丰富了海明威日后的写作。中学时代的海明威就以语文和体育出众,倒是成了一生的两大特长。即便是当作家,海明威仍然具有一种竞技精神,他把文坛的前辈和同辈都当做对手,一个个去挑战和超越。年轻时迷恋的对手是屠格涅夫,海明威就故意借用了屠格涅夫的《春潮》当作自己小说的题目宣告对决,算是致敬也饱含讥讽。屠格涅夫在《春潮》里使用的浪漫主义为海明威所不屑。最初做见习记者时,海明威极欣赏体育解说员的赛事解说,被认为是最诚实和客观的表达。他一边写新闻稿,一边投入到热衷的拳击和钓鱼上,再偶尔写写小诗。在巴黎时,只要一有机会就拉上几个朋友去打拳,来自加拿大的流亡作家莫利·卡拉汉也以硬汉著称,他是海明威在巴黎最喜欢的拳击伙伴。在两人的对战中,海明威略处下风。卡拉汉的拳既快又狠,常把海明威打伤。有一次最后几个回合中,海明威仍未躲开卡拉汉的左拳,嘴角血流不止。海明威抱住卡拉汉的两拳,把满嘴的血吐在了对方脸上。卡拉汉转身就走,从此再也不理对方了。海明威自己倒不以为意,继续找别人打拳。
海明威先天的眼疾使他无法顺利入伍,总算加入红十字会的救援队上了战场。在意大利前线,海明威驾车在输送补给品时不慎遭炮击受伤。在米兰的后方医院治疗期间,他身上取出两百多块弹片,因此他被意大利政府授予银质战斗勋章。文学史上的作家生平太过扁平,收录在《生活,在别处》的海明威影像集里倒有几幅这一时期的留影。穿着少尉军装的海明威或卧于轮椅或拄拐站立,一张青年阿汤哥和小李子结合的英俊面庞上总是时时含笑,丝毫看不出战争对他身体造成的伤痛。当然,这时的海明威正在疯狂地追求着医院的护士艾格尼斯,只不过这初次的恋情以失败告终。到巴黎以后,海明威反思战争,把自己的生活写进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和《永别了,武器》里的男主人公总是少不了他自己的影子。
打猎、斗牛、拳击和捕鱼这些充其量只是海明威的兴趣爱好,他身上的职业化标签只有作家、记者和战士。或者可以说,他的种种爱好无不以战士作为统摄,甚至包括写作。他既以写作为竞技,在文学史上留名的几部作品几乎又都和战争直接或间接相关,看似最为疏离的《老人与海》,其实也是一场一个人的战斗。
海明威从不写超长篇的史诗,最长的一本《丧钟为谁而鸣》内容却集中写了三天之内的故事,这种紧凑的笔法源自多年新闻记者的职业化影响。在我看来,《老人与海》作为海明威文学生涯的句号恰恰再完美不过。大道至简,这部仅有五万字的中篇甚至包含了海明威一生的思考和智慧,仿如经书一般具有多重解读和阐释性。在一般意义上,记者和作家似乎很难在一人身上实现统一。新闻报道需要真实、客观、严谨、精炼;小说需要铺排、渲染、想象和抒情。海明威独到之处恰好是以新闻体写小说,简洁明快,又凝练纯粹。在小说文体上具有跨时代的贡献,这也是他获诺奖垂青的原因吧。
但凡以语言取胜的文学名著是不容易翻译的。我看的是吴劳先生的经典译本,仍觉得未能完全译出海明威短促简约的精髓。这当然不能归咎于吴先生的译笔,好的作品对翻译者是个大挑战。像海明威这样的作家,最相宜的自然是去读原文。
我又看了一回1958年版的同名电影,基本上完整再现了小说的内容,好莱坞在六十多年前能拍成这种水平,实属不易。男星斯宾塞·屈塞的演绎也足够动人。小说的终极之问有许多层面,历经一系列的殊死缠斗依然空手而归,人世间的遗憾总有许多,这种充满悲壮意味的遗憾反而具有一种别样的魅力,久久难忘。
不知道《老人与海》是否有人搬上舞台,看电影的过程我始终觉得它非常适合改编成一部独幕剧,把前后岸上的内容全部省去,只保留海上打渔的部分,这种独角戏加独幕剧的设置倒是一项颇有创意的尝试,十分贴合海明威的极简文风。一叶扁舟上的老渔夫怎么看怎么有柳宗元笔下《江雪》的韵致。海上的桑提亚哥孤独地和鱼儿说话,和鸟儿说话,和自己的手脚说话。在影片中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剧中人的台词还是旁白,总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这是一个长期处在孤独下人的正常反应,话越多越显其孤独。此时早已成为美国文坛宗师的海明威随名声日隆反而倍感孤寂,昔日的挚友因他的强势和乖张一个个离他而去,从安德森、斯泰因到菲茨杰拉德。海明威表面上的桀骜不驯恰恰是在努力掩饰内心的孤独。
和《献给弗雷德·威科星》几乎同时的另一首学生时代的《工人》写道:
在船舱最闷热的地方
工人挥舞着铲子
蒸汽表的指针转动
筋骨皮都要裂开了
温度比地狱还高,活人根本没法呆
他在闷热的小屋里挥汗如雨
温度极高热气不断袭来,汗水消耗着他的生命
但他在和风浪搏斗
这样一来,你能乘船远行
抛开这些,他就是周遭的一位常人
每天也是工作、睡觉和吃饭
这位烧锅炉的工人仿佛另一位海上和大鱼搏斗的渔夫,这份孤独差不多是海明威与生俱来的种子。所谓的 “迷惘”不过是因孤独而导致的焦虑。谁要是理解了生命中的孤独,也就读懂了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