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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7期|池莉:封城禁足99天脑子闪过些什么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7期 | 池莉  2020年07月08日08:28

这是身居武汉的著名作家池莉最新奉献的一部纪实性中篇小说新作。去冬今春,新冠病毒爆发、武汉封城,池莉长达99天居家隔离,她以作家特有的睿智与情思记录了疫情爆发之后自己在武汉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有关乎社会情态、世道人心、生死祸福、生命与自然、历史与现实等诸多方面的深切体悟和终极思考,难得的是还不乏对自己及人类生活过往的自省与反思。作品细腻、敏锐、真切、理性、本真、独特,是新冠病毒肆虐全球期间人类一份珍贵真实的情感记录。

1

最难忘一天

——2020年1月21日

今天是我生日。

没有生日快乐。

快乐不起来。为什么?因为脑子不听心里的话。脑子不断闪回一段画面,严重恶性刺激,严重恶性预感,日甚一日。

事情发生在前天。

2

买馒头的恶性刺激

——2020年1月19日

尽管近日传言说,汉口海鲜市场发生了一种传染病,我是当作传言听的。

尽管有医界朋友发微信提醒:“外面有病!莫出门!戴口罩!”

我习惯直接问。我致电过去,朋友支支吾吾,只说“莫问。莫问。注意就行。”

我还是没有注意到什么。

所以,习惯战胜非习惯。按照习惯,沿日常生活轨道行进,今天去了菜市场,得采购一批蔬菜好过年。

先生去买新鲜牛羊肉。我排队买“北方老面馒头”。这家馒头的确是老面发的,吃得出来筋道和香气,几年来都很俏销。馒头队伍很长。店堂里笼屉叠得比人还高。队伍中一黄瘦女人,忽然打电话。黄瘦体质的女人一般说话都沙哑费劲,还特别容易激动亢奋。她急急巴巴竭尽气力地说:“不行不行不行!你莫答应他们出院!好不容易搞到床位!起码还要做一次检测一次CT再说!我在排队给你买老面馒头,买到了我就赶到医院,我去跟那个主任说。是我一直在陪伴,这个医生哪里有我了解?!凭什么刚来上班就要赶你出院?!就是想我们的病床吧?!”

馒头队伍忽地静了。在热闹喧嚣的菜市场,馒头队伍顿时静如史前。人人都听到了黄瘦女人的话,人人都警觉得目光闪闪犹如警灯。黄瘦女人戴了口罩,却口罩兜在下巴上。她话一说完,立刻发现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人们一个个都退开她几步,都恶狠狠盯着她,一直盯到她受不了,问:“么事啊?”

一个男人,在队伍中脱颖而出,突然喷她:“么事?你自己心里就冇得个B数?!”黄瘦女人正想还嘴,人们愤怒起来,七嘴八舌纷纷喷:“现在外面在流行那个病,得了就死,蛮吓人的,你这不就是说的那个病吗?!”“你一天到晚在病房混,还跑出来、还满大街晃。你害人啦你!”众怒难犯,黄瘦女人胆怯了,但还不服气,昂头回嘴:“瞎说!污蔑!造谣!”说:“莫搞得吓死人的,尼玛的人吃五谷哪个不生病?我不就是买一袋馒头吗?我买了就走。”

“咦——”人们说:“这矮胖心里还真有得B数!”一下子,群情激昂了。人们不依不饶,“滚啦!排这么长队,等你买到,还不把别人都传染了!害人精!不自觉!一个冇得数的傻X!还不赶快滚开!”

黄瘦女人把眼睛往下一抹,摆出一副死脸,想赖住不走。有人就喊出了口号“傻B快滚!傻B快滚!”口号节奏是相当有煽动性的,这一声发喊,点燃了群众的仇恨烈火。女人叽叽喳喳臭骂。男人作势去抄家伙。旁边卖藕的,连忙递过来一根扁担。黄瘦女人见势不妙,只得开溜。溜走的时候,也不甘示弱,她朝人们狠狠吐了两口唾沫,喊了一声:“婊子养的们,都传给你们,叫你们都得病!都不得好死!”

啊呸呸呸呸——人们纷纷吐唾沫。如果不是女人溜得快,如果不是要排队买馒头,人们准定会追上去,逮住她,狠狠打那乌鸦嘴。“她妈B这个乌鸦嘴,她才是得不到好死,她家已经有人倒在医院了,已经不得好死了,还咒别人,这个黑良心的,搞死她!”

人们眼睛都红了,喷血一样。

我就在队伍里。我亲睹了这一幕。我被严重刺激到。我的嗅觉一向灵敏,我简直能够闻到人们从骨子里头散发出来的浓烈恶意。我连打几个寒战。

受到这当头棒喝,我才真正惊醒。举目四望,发现大街气氛的确非同平常了。抢菜:但凡方便储存的蔬菜,都在抢购。北方大白菜、萝卜、山药、成捆的大葱大蒜,不还价,扫个码,提起来就走人。口罩:口罩已经很醒目。街上戴口罩的人不少了。药店门头挤满了人,口罩已经缺货。菜市上,人们一个个如热锅上蚂蚁,急煎煎的,人挤人又人躲人,互相不让别人碰,个个眼神都凶巴巴的。

看来的确,人们私下传的“走人瘟”,恐怕不假。大事不妙!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好不容易搞到床位!”

缺床,意味着暴发和大流行。回到家里,我一屁股坐下来,发呆:我破译了黄瘦女人这句话里头的深意。触发了我曾经学过的公共卫生专业知识,以及三年的传染病防治医生经历。越想越害怕,越解读越恐怖。尽管迄今为止的官方消息,还是说“有限人传人”。武汉市公布确诊病例才198例,死亡才3例。就大约1500万人口的大武汉而言,198与3这两个数字,应该不至于让人太担心,也应该不至于让病床紧张,更应该不至于让买馒头的人们双目喷火,差点互殴。

有关方面也都还在比较2003年的SARS,说估计这个新冠病毒应该比较弱一点,我对先生说:不!

我说“不”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就是菜市场画面。反复闪现。

我建议先生:咱们至少得储备充足的食物,多多益善,以防万一。然后从明天开始,自我隔离,在家禁足14天,首先确定咱们自己是否被感染。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先生毫不犹豫,完全赞同。

夜了,何以入睡?找出《毛姆短篇小说全集-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广西师大2016年出版,640页,足够厚,每天看几页,可以连续提供许多个夜晚的安眠曲。晚上洗澡上床后,开始读。慢慢进入异国他乡风土人情奇人异事,把自己漂移到19世纪前后的人类世界。传统老实的人物描写、风景描写,作家总要出场穿插几句醒世格言。文风与节奏一板一眼、有条不紊、循序渐进,真是安稳,太能够安慰我了。书是买了几年了,以前多次翻阅,嫌慢,嫌类型化,没耐心读。现在却正是时候。读书也要时候对。没有书的不对。

3

整天忙取消

——2020年1月20日

菜市场事件发生的次日,20日,整天,我们都在忙于各种取消。

取消在酒店预订的春节团年饭。取消节后出行的高铁票。取消亲朋好友年前聚餐吃年饭的计划。取消去一趟这里办事。取消去一趟那里办事。明天我生日,原本计划出去吃顿好饭,喝点上好干红,先生照例要买一束红玫瑰,照例要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所谓生日,也就剩下这一点仪式了,也断然取消。

我们的各种取消,有点超前,一般人都准备把年过了再说。在即将团聚的年夜饭就要到来的时刻,一听我们的取消,大家都不那么开心。酒店也不肯退还团圆饭的预订款,说是过几天来吃也一样。大家支支吾吾的,潜台词就是:这大过年的,有点过分吧?团圆饭不就是一起吃顿饭吗?不至于吧?

我有压力了。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敏、太过分、太得罪人。如果将来真没什么情况,回头会遭一大堆抱怨。关键是日子不凑巧,这是大过年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这一天,父母姐妹全家团聚一次。为确认亲情。为确认亲人。我退缩了。要不把团年饭吃了再回家隔离?

先生很果断: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别犹豫,都取消!

先生长期在外地挂职,现在他是特意回武汉陪我父母过年的,他肯定比我更看重春节的团聚,但他宁可选择大家的安全。我便又摇摆回来了。是的!传染病一旦流行起来,绝对可怕。咱们得做对的事情!取消!不过年了!

先生一锤定音。我斩断自己的优柔寡断。

夜读几页毛姆。第一个短篇《雨》,恰好也是写人性恶的。

4

生日这天晴天霹雳

——2020年1月21日

回到本文开头,1月21日。

今天是21日,从糟糕的睡眠中醒来,就是我生日。睁开眼睛,如前所说:没有生日快乐。只有晴空霹雳。钟南山在央视对全国人民公开说:“它是肯定有人传人的。”

!!!唯有用图表示了。“有限人传人”变成“人传人”了!

肯定了!毋庸置疑了!通俗说法:空气有毒了!

“人传人”一词立刻置顶。手机微信骤然增多,微信各种功能物尽其用,其中不少微信,直接就是黑色恐怖:各种人在紧急呼救。各种人求帮忙找病床。各种尖叫救命或者嘶哑恳求。各种医院挤满人,患者排长队,队伍拖到了大街上。

奇怪,武汉的医院并不少啊,武汉的医疗资源就中南五省来说,那是最厉害的啊。病床不够到了这种地步?!试探求助医院朋友。半天不回复。回复也是“对不起实在没床位!”的暗示。四面八方都是暗示。巨大心理暗示带来巨大心理压力,胡思乱想,胡乱猜疑,恐惧带来更大恐惧。天啦,生日到了,酒肉都有,我却无法平静和喜悦。

更忙了。

忙于盘点家中食品的数量。忙于集中家里的所有口罩——口罩只有几只,显然不够!护目镜没有!消毒液很少!我们早干吗去了?!早就有风声,我们却任何防护物资都没有囤积一点。我得赶紧准备两套外衣,我的和先生的,作为必须要出门时候的防护服。人不可能完全彻底不出门,取快递和倒垃圾,总归是得出门下楼的。

镇定!镇定!重温年轻时候扑灭疫情的个人防护以及环境消杀的经验。找出注射器、量杯——这是学医出身的人一般家里都备着的日常用品。配比消毒药水,首先家居环境和外面楼道消毒灭菌。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好像还缺乏很多东西。好像不太敢看空气不太敢呼吸。手忙脚乱但又不知道还能够做什么才能够阻挡这新冠病毒。新冠病毒病源在哪里,它还有什么传播特点以及是否有特效药,我们暂时还不掌握——官方语言,不说不知道,只说不掌握。可我们老百姓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掌握。

被晴空霹雳击中的一天。

心慌意乱精疲力竭的一天。

垂头丧气无处安放身心的一天。

脑子里唯一可以逗乐的念头就是:学生时代写过作文,题目就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怎么写的,早就忘了,多半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只有今天,才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为了放松,我调侃自己:就写作文而言,活得更久一点,内容才会更丰富一点,谢天谢地,今天我又成功地长了一岁,且遭遇了新冠病毒的暴发流行,让我离丰富又进了一步。

没把自己逗笑。乐不起来。脑子一闪:丰富这个词你也配?充其量不过驳杂而已。这次的新冠病毒怎么回事?你一无所知。从“有限人传人”摇身一变到“人传人”,你一无所知。在武汉上空突然升腾起来的这一团巨大混乱之中,你这个渺小又卑微的人啊!还有什么可乐的?!

5

疫情来袭

——2020年1月22日

我。

我家。

武汉。

湖北。

中国。

摊上大事了吗?真摊上大事了!前所未有的大事!

怎么办?

既然人传人,那么传染性肯定会比我们想象的要快,我该怎么办?我家是主动隔离禁足了,可是仅有我家隔离是远远不够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什么暴雨时没有一颗雨珠是无辜的,什么雪崩时……诸如此类,比喻有一大堆。比喻看起来机敏,落到实处完全无用,文人的屁话。总而言之,如果某一种传染病流行到老百姓手机都在咚咚作响,那就不是小面积了,那就应该尽快实施切实有效的防疫措施一二三四五!

快快快!想必在钟南山开言之前,政府的防疫措施已经有了吧?疫控中心马上就要行动了吧?等待。心急如焚。等待。心急如焚。手机微信咚咚咚咚,赶紧刷屏。我手机从来没有这么繁忙。可都不是我要的消息。都来自亲朋好友。都是各种民间消息。各种关于新冠病毒传播有多神速、有多诡异的说法。十分紧张。十分夸张。似乎只要人在武汉,都逃不出被感染,中招了还无药可治。人们在想各种各样的办法:走!走为上策!撤离武汉!今天主题是大逃亡。

大家都在紧急呼吁、热切建议和恳切要求:逃离武汉!赶紧!到其他城市去。赶紧!到国外去!到天涯海角去!莫固执了,你看别人都在跑!

我不跑。这一点,我坚定不移。父母在,不远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事情本来会发生

事情一定会发生

事情发生得早了些

晚了些

近了些

远了些

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

你幸存,因为你是第一个

你幸存,因为你是最后一个

……多亏,因为,然而,尽管

如果不是一只手,一只脚

一步之隔

一发之差

凑巧刚好

……

我惊异不已,说不出话来……”

这是辛波斯卡的诗句,与中国古训一并在脑子闪过。最后一句想不起来了。转身跑去找诗集,混混乱乱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书,急速翻阅,最后一句是“你听,你的心在我体内跳得多快呀”。

你听,你的心在我体内跳得多快呀!

那是你的心。而我的心,心跳正常。大事当头,出现了两个我,人格分裂。我仿佛是我的影子,紧随着我,却不会跑来跑去,只是作为他者静静站立,静静看着我:看池莉在这个没头没脑时刻,还跑去找诗集。啊哈!

我脑子闪过一种想法:这是否能够说明一点点诗的必要性?

对于某些事,对于我,诗很管用。

等待。等待。焦急等待。疫情已是燃眉之急。有关方面总得赶紧了!总得!赶紧!疫情暴发这种事情,星火燎原,不是一个人能够扛得住的。大家都得赶紧了!前两天就给当年防疫站老同事发多次微信,无回信。他们还在各级疾控中心工作,都是专家级的流行病医生了。不回信本身就是回信:老同事之间,从来都是及时应答,从无失联。这一下,几天都沉默不语,足够让我明白大事很不好。很不好的大事在发生:该赶紧的方面没有赶紧。天啦!

当年我年轻的双脚,在扑灭疫情中,穿一身笨重的防护服,都是一溜小跑的,干什么都是一溜小跑。阻断疫情要快、快、快!我听见我的心,在我体内跳得多快呀!

等了一天。煎熬一天。眼见得天黑了。问单位,单位说上面没有任何通知。问小区物业公司,物业说没有接到社区街道任何通知。感谢物业多了一句嘴,说:“还是建议您入群,有情况我们会第一时间发群里。”

嗯嗯!谢谢!等等,建议我干吗?

这一天,我简直是没头苍蝇。

幸好亲朋好友的微信都纷纷地来:大家都在为我们忙活。第一时间快递口罩药品,等等。感激不尽的心情波浪起伏,恨不能将感激不尽即刻以波的方式传递给对方,这是踏踏实实的人间温暖,将没头苍蝇好好安抚了一下。

时不时热泪盈眶。

夜渐深,坐床头,顺着书签,打开毛姆小说集:今天的情节是要死人了——其实早年我读过这篇小说,还有一点印象。忽然,微信又万马奔腾。一看,大惊。神通广大的微信朋友圈,十万火急宣布:亲们!武汉要封城隔离了!今夜零点就封高速公路了!要走的赶紧了亲!

我正在选择信还是不信,单位办公室来电话了:接上面紧急通知,根据疫情来势,今夜零点封闭高速公路通道,明天上午十点开始封城,武汉停止所有公共交通以及对外交通,大家都不再到单位上班,居家隔离,电子办公。

民间消息比官方快。我习惯相信正式通知。从这一次情况来看,这真不一定是一个好习惯。

武汉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这是必须的。这是我盼望的。四早啊。当年没少背书和考试:早发现,早隔离,早诊断,早治疗。一旦发现立刻隔离,隔离了再说啊,阻断传播途径啊!人传人的传染病就是人吃人啊,必须得不让它吃啊!疫病就是洪水猛兽。疫病甚至超过洪水猛兽。不封锁隔离,不阻断传播,在人口如此稠密的大城市,后果想都不敢想。

我放下小说,心头一阵轻松:到底还是采取措施了!到底还是封城隔离了!而这是武汉三镇全城的封城隔离,而不是某个区域或者某几个社区,感染程度我心里冇数了:高度危险,就在面前。

嗨嗨你们早干吗去了?!早期能够隔离几个人、几个社区的时候,你们都干吗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微信质问我搞疾控的老同事。老同事继续沉默。

一定是不好说。

不好说。说不得。不让说。说不清——不管什么原因,不说比说更可怕。

是的,我和我先生,不知不觉已经身陷险境。我父母,我姐妹,我亲朋好友,都是不知不觉,已经身临险境面前。此时此刻,新冠病毒就游荡在外面的黑夜里。甚至,已经随着空气流动进屋了。60岁以上老人是高危人群,据说。大家私下早就在传:这次瘟疫主要是收走老人。

民间传说一一成真。

夜深人不静。不知哪一层楼的哪一只大旅行箱,失手了,沉重地砸在地面。基本上就是突然砸在我头顶。我按住头顶,晕晕转了个圈。公寓楼就是有这个最大缺点,楼板不隔音,传音效果奇好。咔嗒、咔嗒、咔嗒,高跟鞋的鞋跟急速在我头顶敲击。又不慎,一只药盒子掉地上,药品与药片哗啦滚落一地。一片混乱的失控的逃难的声响。

忽地,几乎齐刷刷地,安静来临——邻居们都赶零点之前冲上高速公路。

该走的,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哪儿都去不了了。

披衣静坐,看窗外朦胧灯火,一种悲壮或者是悲凉,油然而生。

……